我所生长的地方   拿起我这支笔来,想写点我在这地面上二十年所过的日子,所见的人物,所听的声音,所嗅的气味,也就是说我真真实实所受的人生教育,首先提到一个我从那儿生长的边疆僻地小城时,实在不知道怎样来着手就较方便些。我应当照城市中人的口吻来说,这真是一个古怪地方!只由于两百年前满人治理中国土地时,为镇抚与虐杀残余苗族,派遣了一队戍卒屯丁驻扎,方有了城堡与居民。这古怪地方的成立与一切过去,有一部《苗防备览》记载了些官方文件,但那只是一部枯燥无味的官书。我想把我一篇作品里所简单描绘过的那个小城,介绍到这里来。这虽然只是一个轮廓,但那地方一切情景,却浮凸起来,仿佛可用手去摸触。   一 个好事人,若从一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去寻找,当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当有一个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顿下三五千人口。不过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产、经济活动情形下面,成为那个城市枯荣的因缘,这一个地方,却以另外一种意义无所依附而独立存在。试将那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圆城作为中心,向四方展开,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有七千多座碉堡,二百左右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块堆成,位置在山顶头,随了山岭脉络蜿蜓各处走去;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这些东西在一百八十年前,是按照一种精密的计划,各保持相当距离,在周围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动的边苗叛变的。两世纪来满清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红了每一条官路同每一个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数业已毁掉了,营汛多数成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黄昏时节,站到那个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碉堡,还可依稀想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这地方到今日,已因为变成另外一种军事重心,一切皆用一种迅速的姿势在改变,在进步,同时这种进步,也就正消灭到过去一切。   凡有机会追随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条常年澄清的沅水,向上游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陆路入黔入川,不经古夜郎国,不经永顺、龙山,都应当明白镇是个可以安顿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里土匪的名称不习惯于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负担了花纱同货物,洒脱单独向深山中村庄走去,与平民做有无交易,谋取什一之利。地方统治者分数种: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才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洁身信神,守法爱官。每家具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营上领取一点银子,一份米粮,且可从官家领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没收的公田耕耨播种。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无,到天王庙去杀猪,宰羊,磔狗,献鸡,献鱼,求神保佑五谷的繁殖,六畜的兴旺,儿女的长成,以及作疾病婚丧的禳解。人人皆依本分担负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动地捐钱与庙祝或单独执行巫术者。一切事保持一种淳朴习惯,遵从古礼;春秋二季农事起始与结束时,照例有年老人向各处人家敛钱,给社稷神唱木傀儡戏。旱暵祈雨,便有小孩子共同抬了活狗,带上柳条,或扎成草龙,各处走去。春天常有春官,穿黄衣各处念农事歌词。岁暮年末,居民便装饰红衣傩神于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鸣,苗巫穿鲜红如血衣服,吹镂银牛角,拿铜刀,踊跃歌舞娱神。城中的住民,多当时派遣移来的戍卒屯丁,此外则有江西人在此卖布,福建人在此卖烟,广东人在此卖药。地方由少数读书人与多数军官,在政治上与婚姻上两面的结合,产生一个上层阶级,这阶级一方面用一种保守稳健的政策,长时期管理政治,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分属于私有的土地而这阶级的来源,却又仍然出于当年的戍卒屯丁。地方城外山坡上产桐树杉树,矿坑中有朱砂水银,松林里生菌子,山洞中多硝。城乡全不缺少勇敢忠诚适于理想的兵士,与温柔耐劳适于家庭的妇人。在军校阶级厨房中,出异常可口的菜饭,在伐树砍柴人口中,出热情优美的歌声。   地方东南四十里接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两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后,即已渐入高原,近抵苗乡,万山重叠,大小重叠的山中,大杉树以长年深绿逼人的颜色,蔓延各处。一道小河从高山绝涧中流出,汇集了万山细流,沿了两岸有杉树林的河沟奔驶而过,农民各就河边编缚竹子作成水车,引河中流水,灌溉高处的山田。河水常年清澈,其中多鳜鱼,鲫鱼,鲤鱼,大的比人脚板还大。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常可以见到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小河水流环绕镇北城下驶,到一百七十里后方汇入辰河,直抵洞庭。   这地方又名凤凰厅,到民国后便改成了县治,名凤凰县。辛亥革命后,湘西镇守使与辰沅道皆驻节在此地。地方居民不过五六千,驻防各处的正规兵士却有七千。由于环境的不同,直到现在其地绿营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废,为中国绿营军制惟一残留之物。   我就生长到这样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出门两年半回过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不曾再进去过。但那地方我是熟悉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    我的家庭   咸同之季,中国近代史极可注意之一页,曾左胡彭所领带的湘军部队中,有个相当的位置。统率湘军转战各处的是一群青年将校,原多卖马草为生,最著名的为田兴恕。当时同伴数人,年在二十左右,同时得到满清提督衔的共有四位,其中有一沈洪富,便是我的祖父。这青年军官二十二岁左右时,便曾做过一度云南昭通镇守使。同治二年,二十六岁又做过贵州总督,到后因创伤回到家中,终于便在家中死掉了。这青年军官死去时,所留下的一份光荣与一份产业,使他后嗣在本地方占了个较优越的地位。祖父本无子息,祖母为住乡下的叔祖父沈洪芳娶了个苗族姑娘,生了两个儿子,把老二过房做儿子。照当地习惯,和苗人所生儿女无社会地位,不能参与文武科举,因此这个苗女人被远远嫁去,乡下虽埋了个坟,却是假的。我照血统说,有一部分应属于苗族。我四五岁时,还曾回到黄罗寨乡下去那个坟前磕过头,到一九二二年离开湘西时,在沅陵才从父亲口中明白这件事情。   就由于存在本地军人口中那一份光荣,引起了后人对军人家世的骄傲,我的父亲生下两岁以后过房进到城里时,祖母所期望的事,是家中再来一个将军。家中所期望的并不曾失望,自体魄与气度两方面说来,我爸爸生来就不缺少一个将军的风仪。硕大,结实,豪放,爽直,一个将军所必需的种种本色,爸爸无不兼备。爸爸十岁左右时,家中就为他请了个武术教师同老塾师,学习做将军所不可少的技术与学识。但爸爸还不曾成名以前,我的祖母却死去了。那时正是庚子联军入京的第三年。当庚子年大沽失守,镇守大沽的罗提督自尽殉职时,我的爸爸便正在那里做他身边一员裨将。那次战争据说毁去了我家中产业的一大半。由于爸爸的爱好,家中一点较值钱的宝货常放在他身边,这一来,便完全失掉了。战事既已不可收拾,北京失陷后,爸爸回到了家乡。第三年祖母死去。祖母死时我刚活到这世界上四个月。那时我头上已经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没有庚子的义和团反帝战争,我爸爸不会回来,我也不会存在。关于祖母的死,我仿佛还依稀记得我被谁抱着在一个白色人堆里转动,随后还被搁到一个桌子上去。我家中自从祖母死后十余年内不曾死去一人,若不是我在两岁以后做梦,这点影子便应当是那时惟一的记忆。   我的兄弟姊妹共九个,我排行第四,除去幼年殇去的姊妹,现在生存的还有五个,计兄弟姊妹各一,我应当在第三。   我的母亲姓黄,年纪极小时就随同我一个舅父在军营中生活,所见事情很多,所读的书也似乎较爸爸读的稍多。外祖黄河清是本地最早的贡生,守文庙做书院山长,也可说是当地惟一读书人。所以我母亲极小就认字读书,懂医方,会照相。舅父是个有新头脑的人物,本县第一个照相馆是那舅父办的,第一个邮政局也是舅父办的。我等兄弟姊妹的初步教育,便全是这个瘦小、机警、富于胆气与常识的母亲担负的。我的教育得于母亲的不少,她告我认字,告我认识药名,告我思考和决断——做男子极不可少的思考以后的决断。我的气度得于父亲影响的较少,得于妈妈的似较多。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我能正确记忆到我小时的一切,大约在两岁左右。我从小到四岁左右,始终健全肥壮如一只小豚。四岁时母亲一面告给我认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给我糖吃,到认完六百生字时,腹中生了蛔虫,弄得黄瘦异常,只得经常用草药蒸鸡肝当饭。那时节我就已跟随了两个姐姐,到一个女先生处上学。那人既是我的亲戚,我年龄又那么小,过那边去念书,坐在书桌边读书的时节较少,坐在她膝上玩的时间或者较多。   到六岁时,我的弟弟方两岁,两人同时出了疹子。时正六月,日夜总在吓人高热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就咳嗽发喘。又不要人抱,抱时全身难受。我还记得我同我那弟弟两人当时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样,竖立在屋中阴凉处。家中人当时业已为我们预备了两具小小棺木,搁在廊下。十分幸运,两人到后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后家中特别为他请了一个壮实高大的苗妇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壮大异常。我因此一病,却完全改了样子,从此不再与肥胖为缘,成了个小猴儿精了。   六岁时我已单独上了私塾。如一般风气,凡是老塾师在私塾中给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样也得到了一份。但初上学时,我因为在家中业已认字不少,记忆力从小又似乎特别好,故比较其余小孩,可谓十分幸运。第二年后换了一个私塾,在这私塾中我跟从了几个较大的学生学会了顽劣孩子抵抗顽固塾师的方法,逃避那些书本枯燥文句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我间或逃学,且一再说谎,掩饰我逃学应受的处罚。我的爸爸因这件事十分愤怒,有一次竟说若再逃学说谎,便当砍去我一个手指。我仍然不为这一严厉警诫所恐吓,机会一来时总不把逃学的机会轻轻放过。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不同社会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时本极爱我,我曾经有一时还做过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点病时,一家人便光着眼睛不睡眠,在床边服侍我,当我要谁抱时谁就伸出手来。家中那时经济情形还好,我在物质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亲戚小孩似乎皆好得多。我的爸爸既一面只做将军的好梦,一面对于我却怀了更大的希望。他仿佛早就看出我不是个军人,不希望我做将军,却告给我祖父的许多勇敢光荣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间所得的一份经验。他因为欢喜京戏,只想我学戏,做谭鑫培。他以为我不拘做什么事,总之应比作个将军高些。第一个赞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可是当他发现了我成天从塾中逃出到太阳底下同一群小流氓游荡,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这颗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说谎时,我的行为实在伤了这个军人的心。同时那小我四岁的弟弟,因为看护他的苗妇人照料十分得法,身体养育得强壮异常,年龄虽小,便显得气派宏大,凝静结实,且极自重自爱,故家中人对我感到失望时,对他便异常关切起来。这小孩子到后来也并不辜负家中人的期望,二十二岁时便做了步兵上校。至于我那个爸爸,却在蒙古、东北、西藏各处军队中混过,民国二十年时还只是一个上校,在本地土著军队里做军医(后改中医院长),把将军希望留在弟弟身上,在家乡从一种极轻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对于家中的爱护反觉处处受了牵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时,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好些。领导我逃出学塾,尽我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这人是我一个张姓表哥。他开始带我到他家中橘柚园中去玩,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种野孩子堆里去玩,到水边去玩。他教我说谎,用一种谎话对付家中,又用另一种谎话对付学塾,引诱我跟他各处跑去。即或不逃学,学塾为了担心学童下河洗澡,每到中午散学时,照例必在每人左手心中用朱笔写一大字,我们还依然能够一手高举,把身体泡到河水中玩个半天,这方法也亏那表哥想得出来。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我最初与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领带的。   现在说来,我在做孩子的时代,原本也不是个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并不愚蠢。当时在一班表兄弟中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个哥哥比我聪明,我却比其他一切孩子懂事。但自从那表哥教会我逃学后,我便成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样教训各样方法管束下,我不欢喜读书的性情,从塾师方面,从家庭方面,从亲戚方面,莫不对于我感觉得无多希望。我的长处到那时只是种种的说谎。我非从学塾逃到外面空气下不可,逃学过后又得逃避处罚。我最先所学,同时拿来致用的,也就是根据各种经验来制作各种谎话。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却不须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似乎就只这样一个原因,我在学塾中,逃学记录点数,在当时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离开私塾转入新式小学时,我学的总是学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时,又不曾在职务上学好过什么。二十岁后我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这分性格的形成,便应当溯源于小时在私塾中的逃学习惯。   自从逃学成习惯后,我除了想方设法逃学,什么也不再关心。   有时天气坏一点,不便出城上山里去玩,逃了学没有什么去处,我就一个人走到城外庙里去。本地大建筑在城外计三十来处,除了庙宇就是会馆和祠堂。空地广阔,因此均为小手工业工人所利用。那些庙里总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绞绳子,织竹簟,做香,我就看他们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于相骂,我也看着,看他们如何骂来骂去,如何结果。因为自己既逃学,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较远的庙里。到了那里,既无一个熟人,因此什么事皆只好用耳朵去听,眼睛去看,直到看无可看听无可听时,我便应当设计打量我怎么回家去的方法了。   来去学校我得拿一个书篮。内中有十多本破书,由《包句杂志》、《幼学琼林》到《论语》、《诗经》、《尚书》,通常得背诵,分量相当沉重。逃学时还把书篮挂到手肘上,这就未免太蠢了一点。凡这么办的可以说是不聪明的孩子。许多这种小孩子,因为逃学到各处去,人家一见就认得出,上年纪一点的人见到时就会说:逃学的,赶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这里玩。若无书篮可不必受这种教训。因此我们就想出了一个方法,把书篮寄存到一个土地庙里去,那地方无一个人看管,但谁也用不着担心他的书篮。小孩子对于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这木偶,把书篮好好地藏到神座龛子里去,常常同时有五个或八个,到时却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谁也不会乱动旁人的东西。我把书篮放到那地方去,次数是不能记忆了的,照我想来,搁的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学失败被家中学校任何一方面发觉时,两方面总得各挨一顿打。在学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处罚过后还要对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忏悔。有时又常常罚跪至一根香时间。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想像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种种屋外东西上去,反而常把处罚的痛苦忘掉,处罚的时间忘掉,直到被唤起以后为止,我就从不曾在被处罚中感觉过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个练习想像的机会。   家中对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为只是教师方面太宽的过失,因此又为我换一个教师。我当然不能在这些变动上有什么异议。这事对我说来,倒又得感谢我的家中,因为先前那个学校比较近些,虽常常绕道上学,终不是个办法,且因绕道过远,把时间耽误太久时,无可托词。现在的学校可真很远很远了,不必包绕偏街,我便应当经过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了。从我家中到那个新的学塾里去时,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做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热时总腆出有一个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夹板绱鞋。又有个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的在那里尽剃头师傅刮脸。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着墙上横木,偏左偏右的摇荡。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背后包单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我还必须经过一个豆粉作坊,远远的就可听到骡子推磨隆隆的声音,屋顶棚架上晾满白粉条。我还得经过一些屠户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鲜猪肉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从他那里看出有多少人接亲,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换了些什么式样。并且还常常停顿下来,看他们贴金,敷粉,涂色,一站许久。   我就欢喜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每天上学时,我照例手肘上挂了那个竹书篮,里面放十多本破书。在家中虽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门,即刻就把鞋脱下拿到手上,赤脚向学校走去。不管如何,时间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总得绕一节路玩玩。若从西城走去,在那边就可看到牢狱,大清早若干犯人从那方面戴了脚镣从牢中出来,派过衙门去挖土。若从杀人处走过,昨天杀的人还没有收尸,一定已被野狗把尸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过去看看那个糜碎了的尸体,或拾起一块小小石头,在那个污秽的头颅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会动不动。若还有野狗在那里争夺,就预先拾了许多石头放在书篮里,随手一一向野狗抛掷,不再过去,只远远地看看,就走开了。   既然到了溪边,有时候溪中涨了小小的水,就把裤管高卷,书篮顶在头上,一只手扶着,一只手照料裤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齐膝处为止。学校在北门,我出的是西门,又进南门,再绕城里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门河滩方面我还可以看一阵杀牛,机会好时恰好正看到那老实可怜畜牲放倒的情形。因为每天可以看一点点,杀牛的手续同牛内脏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过去一点就是边街,有织簟子的铺子,每天任何时节,皆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钢刀破篾,有两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织簟子。(我对于这一行手艺所明白的种种,现在说来似乎比写字还在行。)又有铁匠铺,制铁炉同风箱皆占据屋中,大门永远敞开着,时间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两只手拉风箱横柄,把整个身子的分量前倾后倒,风箱于是就连续发出一种吼声,火炉上便放出一股臭烟同红光。待到把赤红的热铁拉出搁放到铁砧上时,这个小东西,赶忙舞动细柄铁锤,把铁锤从身背后扬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溅地一下一下打着。有时打的是一把刀,有时打的是一件农具。有时看到的又是这个小学徒跨在一条大板凳上,用一把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铁皮,有时又是把一条薄薄的钢片嵌进熟铁里去。日子一多,关于任何一件铁器的制造程序,我也不会弄错了。边街又有小饭铺,门前有个大竹筒,插满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干鱼同酸菜,用钵头装满放在门前柜台上,引诱主顾上门,意思好像是说,吃我,随便吃我,好吃!每次我总仔细看看,真所谓过屠门而大嚼,也过了瘾。   我最欢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脚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气正当十冬腊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湿却鞋袜为辞,有理由即刻脱下鞋袜赤脚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开心事,还是落过大雨以后,街上许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没,许多地方阴沟中涌出水来,在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过身,我却赤着两脚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涨了大水,照例上游会漂流得有木头、家具、南瓜同其他东西,就赶快到横跨大河的桥上去看热闹。桥上必已经有人用长绳系了自己的腰身,在桥头上呆着,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东西浮来时,就踊身一跃,骑到那树上,或傍近物边,把绳子缚定,自己便快快地向下游岸边泅去,另外几个在岸边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后,就把绳子拉着,或缠绕到大石上大树上去,于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来在桥头上等候。我欢喜看人在洄水里扳罾,巴掌大的活鲫鱼在网中蹦跳。一涨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这种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规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钉鞋,我可真不愿意穿那种笨重钉鞋。虽然在半夜时有人从街巷里过身,钉鞋声音实在好听,大白天对于钉鞋我依然毫无兴味。   若在四月落了点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处全是蟋蟀声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这些时节,我便觉得学校真没有意思,简直坐不住,总得想方设法逃学上山去捉蟋蟀。有时没有什么东西安置这小东西,就走到那里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两只手各有一只后,就听第三只。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间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砾中,如今既然这东西只在泥层里,故即或两只手心各有一匹小东西后,我总还可以想方设法把第三只从泥土中赶出,看看若比较手中的大些,即开释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轮流换去,一整天仅捉回两只小虫。城头上有白色炊烟,街巷里有摇铃铛卖煤油的声音,约当下午三点左右时,赶忙走到一个刻花板的老木匠那里去,很兴奋地同那木匠说:师傅师傅,今天可捉了大王来了!那木匠便故意装成无动于衷的神气,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车盘,正眼也不看我地说:不成,不成,要打打得赌点输赢!我说:输了替你磨刀成不成?嗨,够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会磨刀?上次磨凿子还磨坏了我的家伙!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确磨坏了他一把凿子。不好意思再说磨刀了,我说:师傅,那这样办法,你借给我一个瓦盆子,让我自己来试试这两只谁能干些好不好?我说这话时真怪和气,为的是他以逸待劳,若不允许我,还是无办法。   那木匠想了想,好像莫可奈何才让步的样子,借盆子得把战败的一只给我,算作租钱。我满口答应:那成那成。于是他方离开车盘,很慷慨地借给我一个泥罐子,顷刻之间我就只剩下一只蟋蟀了。这木匠看看我捉来的虫还不坏,必向我提议:我们来比比。你赢了我借你这泥罐一天;你输了,你把这蟋蟀给我。办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么一个办法,连说公平公平,于是这木匠进去了一会儿,拿出一只蟋蟀来同我的斗,不消说,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败了。他的蟋蟀照例却常常是我前一天输给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点颓丧,明白我认识那匹小东西,担心我生气时一摔,一面赶忙收拾盆罐,一面带着鼓励我神气笑笑地说:老弟,老弟,明天再来,明天再来!你应当捉好的来,走远一点。明天来,明天来!我什么话也不说,微笑着,出了木匠的大门,回家了。   这样一整天在为雨水泡软的田塍上乱跑,回家时常常全身是泥,家中当然一望而知,于是不必多说,沿老例跪一根香,罚关在空房子里,不许哭,不许吃饭。等一会儿我自然可以从姐姐方面得到充饥的东西。悄悄地把东西吃下以后,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点,老鼠来去很多,一会儿就睡着,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么受折磨,到学校去时又免不了补挨一顿板子,我还是在想逃学时就逃学,决不为处罚所恐吓。   有时逃学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园地里的李子枇杷,主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子大骂着追来时,就飞奔而逃,逃到远处一面吃那个赃物,一面还唱山歌气那主人。总而言之,人虽小小的,两只脚跑得很快,什么茨棚里钻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认为这种事比学校里游戏还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学,在学校里我是不至于像其他那些人受处罚的。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遍八遍,背诵时节却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份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同学一样待遇,更使我轻视学校。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地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我自己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点,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什么稀奇。最稀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习惯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盐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做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找寻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被雨以后放出的气味,要我说来虽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拨剌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里时,夜间我便做出无数稀奇古怪的梦。经常是梦向天上飞去,一直到金光闪烁中,终于大叫而醒。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如今,还常常使我在半夜里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就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我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我得看许多业已由于好询问别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觉到的世界上的新鲜事情新鲜东西。结果能逃学时我逃学,不能逃学我就只好做梦。   照地方风气说来,一个小孩子野一点的,照例也必须强悍一点,才能各处跑去。因为一出城外,随时都会有一样东西突然扑到你身边来,或是一只凶恶的狗,或是一个顽劣的人。无法抵抗这点袭击,就不容易各处自由放荡。一个野一点的孩子,即或身边不必时时刻刻带一把小刀,也总得带一削光的竹块,好好地插到裤带上;遇机会到时,就取出来当作武器。尤其是到一个离家较远的地方看木傀儡戏,不准备厮杀一场简直不成。你能干点,单身往各处去,有人挑战时,还只是一人近你身边来恶斗,若包围到你身边的顽童人数极多,你还可挑选同你精力不大相差的一人。你不妨指定其中一个说:要打吗?你来。我同你来。照规矩,到时也只那一个人拢来。被他打倒,你活该,只好伏在地上尽他压着痛打一顿。你打倒了他,他活该。把他揍够后,你可以自由走去,谁也不会追你,只不过说句下次再来罢了。   可是你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即或结伴同行,到什么地方去时,也会有人特意挑出你来殴斗,应战你得吃亏,不答应你得被仇人与同伴两方奚落,顶不经济感谢我那爸爸给了我一分勇气,人虽小,到什么地方去我总不害怕。到被人围上必须打架时,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来,我的敏捷同机智,总常常占点上风。有时气运不佳,不小心被人摔倒,我还会有方法翻身过来压到别人身上去。在这件事上,我只吃过一次亏,不是一个小孩,却是一只恶狗,把我攻倒后,咬伤了我一只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怕谁。同时因换了好些私塾,各处皆有些同学,大家既都逃过学,便有无数朋友,因此也不会同人打架了。可是自从被那只恶狗攻倒过一次以后,到如今,我却依然十分怕狗。   至于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单刀扁担在大街上决斗本不算回事。事情发生时,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亲,只不过说:小杂种,站远一点,不要太近!嘱咐小孩子稍稍站开点儿罢了。本地军人互相砍杀虽不出奇,但行刺暗算却不作兴。这类善于殴斗的人物,有军营中人,有哥老会中老幺,有好打不平的闲汉,在当地另成一帮,豁达大度,谦卑接物,为友报仇,爱义好施,且多非常孝顺。但这类人物为时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后也就渐渐消灭了。虽有些青年军官还保存那点风格,风格中最重要的一点洒脱处,却为了军纪一类影响,大不如前辈了。   我有三个堂叔叔、两个姑姑都住在城南乡下,离城四十里左右。那地方名黄罗寨,出强悍的人同猛鸷的兽。我爸爸三岁时,在那里差一点险被老虎咬去。我四岁左右,到那里第一天,就看见四个乡下人抬了一只死虎进城,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我还有一个表哥,住在城北十里地名长宁哨的乡下,从那里再过去十来里便是苗乡。表哥是一个紫色脸膛的人,一个守碉堡的战兵。我四岁时被他带到乡下去过了三天,二十年后还记得那个小小城堡黄昏来时鼓角的声音。   这战兵在苗乡有点威信,很能喊叫一些苗人。每次来城时,必为我带一只小斗鸡或一点别的东西。一来为我说苗人故事,临走时我总不让他走。我喜欢他,觉得他比乡下叔父能干有趣。   辛亥革命的一课   有一天,我那表哥又从乡下来了,见了他我非常快乐。我问他那些水车,那些碾坊,我又问他许多我在乡下所熟习的东西。可是我不明白,这次他竟不大理我,不大同我亲热。他只成天出去买白带子,自己买了许多不算,还托我四叔买了许多。家中搁下两担白带子,还说不大够用。他同我爸爸又商量了很多事情,我虽听到却不很懂是什么意思。其中一件便是把三弟同大哥派阿伢当天送进苗乡去。把我大姐二姐送过表哥乡下那个能容万人避难的齐梁洞去。爸爸即刻就遵照表哥的计划办去,母亲当时似乎也承认这么办较安全方便。在一种迅速处置下,四人当天离开家中同表哥上了路。表哥去时挑了一担白带子,同来另一个陌生人也挑了一担。我疑心他想开一个铺子,才用得着这样多带子。   当表哥一行人众动身时,爸爸问表哥明夜来不来,那一个就回答说:不来,怎么成事?我的事还多得很!我知道表哥的许多事中,一定有一件事是为我带那匹花公鸡,那是他早先答应过我的。因此就插口说:你来,可别忘记答应我那个东西!忘不了,忘了我就带别的更好的东西。当我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同那苗妇人躲进苗乡时,我爸爸问我:你怎么样?跟阿伢进苗乡去,还是跟我在城里?什么地方热闹些?不要这样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在城里看热闹,就留下来莫过苗乡吧。听说同我爸爸留在城里,我真欢喜。我记得分分明明,第二天晚上,叔父红着脸在灯光下磨刀的情形,真十分有趣。我一时走过仓库边看叔父磨刀,一时又走到书房去看我爸爸擦枪。家中人既走了不少,忽然显得空阔许多。我平时似乎胆量很小,天黑以后不大出房门,到这天也不知道害怕了。我不明白行将发生什么事情,但却知道有一件很重要的新事快要发生。我满屋各处走去,又傍近爸爸听他们说话。他们每个人脸色都不同往常安详,每人说话都结结巴巴。我家中有两支广式猎枪,几个人一面检查枪支,一面又常常互相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我也就跟着他们微笑。   我看到他们在日光下做事,又看到他们在灯光下商量。那长身叔父一会儿跑出门去,一会儿又跑回来悄悄地说一阵。我装作不注意的神气,算计到他出门的次数,这一天他一共出门九次,到最后一次出门时,我跟他身后走出到屋廊下,我说:四叔,怎么的,你们是不是预备杀仗? 咄,你这小东西,还不去睡!回头要猫儿吃了你。赶快睡去!于是我便被一个丫头拖到上边屋里去,把头伏到母亲腿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夜中城里城外发生的事我全不清楚。等到我照常醒来时,只见全家中早已起身,各个人皆脸儿白白的,在那里悄悄地说些什么。大家问我昨夜听到什么没有,我只是摇头。我家中似乎少了几个人,数了一下,几个叔叔全不见了,男的只我爸爸一个人,坐在正屋他那惟一专用的太师椅上,低下头来一句话不说。我记起了杀仗的事情,我问他:爸爸,爸爸,你究竟杀过仗了没有?小东西,莫乱说,夜来我们杀败了!全军人马覆灭,死了上千人!正说着,高个儿叔父从外面回来了,满头是汗,结结巴巴地说:衙门从城边已经抬回了四百一十个人头,一大串耳朵,七架云梯,一些刀,一些别的东西。对河还杀得更多,烧了七处房子,现在还不许人上城去看。爸爸听说有四百个人头,就向叔父说:你快去看看, 韩在里边没有。赶快去,赶快去。韩就是我那紫色脸膛的表兄,我明白他昨天晚上也在城外杀仗后,心中十分关切。听说衙门口有那么多人头,还有一大串人耳朵,正与我爸爸平时为我说到的杀长毛故事相合,我又兴奋又害怕,兴奋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洗过了脸,我方走出房门,看看天气阴阴的,像要落雨的神气,一切皆很黯淡。街口平常这时照例可以听到卖糕人的声音,以及各种别的叫卖声音,今天却异常清静,似乎过年一样。我想得到一个机会出去看看。我最关心的是那些我从不曾摸过的人头。一会儿,我的机会便来了。长身四叔跑回来告我爸爸,人头里没有韩的头。且说衙门口人多着,街上铺子都已奉命开了门,张家二老爷也上街看热闹了。对门张家二老爷原是暗中和革命党有联系的本地绅士之一。因此我爸爸便问我:小东西,怕不怕人头,不怕就同我出去。不怕,我想看看!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从城边取回的几架云梯,全用新毛竹做成(就是把一些新从山中砍来的竹子,横横地贯了许多木棍),云梯木棍上也悬挂许多人头。看到这些东西我实在稀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不明白这些人因什么事就被把头割下。我随后又发现了那一串耳朵,那么一串东西,一生真再也不容易见到过的古怪东西!叔父问我:小东西,你怕不怕?我回答得极好,我说不怕。我原先已听了多少杀仗的故事,总说是人头如山,血流成河,看戏时也总说是千军万马分个胜败,却除了从戏台上间或演秦琼哭头时可看到一个木人头放在朱红盘子里托着舞来舞去,此外就不曾看到过一次真的杀仗砍下什么人头。现在却有那么一大堆血淋淋的从人颈脖上砍下的东西。我并不怕,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就让兵士砍他们,有点疑心,以为这一定有了错误。   为什么他们被砍?砍他们的人又为什么?心中许多疑问,回到家中时问爸爸,爸爸只说这是造反打了败仗,也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当时以为爸爸那么伟大的人,天上地下知道不知多少事,居然也不明白这件事,倒真觉得奇怪。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事永远在世界上不缺少,可是谁也不能够给小孩子一个最得体的回答。   这革命原是城中绅士早已知道,用来对付镇 镇,和辰沅永靖兵备道两个衙门的旗人大官同那些外路商人,攻城以前先就约好了的。但临时却因军队方面谈的条件不妥,误了大事。   革命算已失败了,杀戮还只是刚在开始。城防军把防务布置周密妥当后,就分头派兵下苗乡去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平常杀人照例应当在西门外,现在造反的人既从北门来,因此应杀的人也就放在北门河滩上杀戮。当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十一个人,看热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常常有被杀的站得稍远一点,兵士以为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杀的差不多全从苗乡捉来,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因此还有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才明白行将有什么新事,方大声哭喊惊惶乱跑,刽子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一阵乱刀砍翻的。   这愚蠢残酷的杀戮继续了约一个月,才渐渐减少下来。或者因为天气既很严冷,不必担心到它的腐烂,埋不及时就不埋,或者又因为还另外有一种示众意思,河滩的尸首总常常躺下四五百。   到后人太多了,仿佛凡是西北苗乡捉来的人都得杀头,衙门方面把文书禀告到抚台时大致说的就是苗人造反,因此照规矩还得剿平这一片地面上的人民。捉来的人一多,被杀的头脑简单异常,无法自脱,但杀人那一方面知道下面消息多些,却有点寒了心。几个本地有力的绅士,也就是暗地里同城外人沟通却不为官方知道的人,便一同向道台请求有一个限制。经过一番选择,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每天捉来的人既有一百两百,差不多全是苗乡的农民,既不能全部开释,也不应全部杀头,因此选择的手续,便委托了本地人民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牵到天王庙大殿前院坪里,在神前掷竹筊,一仰一覆的顺筊,开释,双仰的阳筊,开释,双覆的阴茭,杀头。生死取决于一掷,应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该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个人在一分赌博上既占去便宜四分之三,因此应死的谁也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   我那时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每当人已杀过赶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筊.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   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第二年三月本地革命成功了,各处悬上白旗,写个汉字,小城中官兵算是对革命军投了降。革命反正的兵士结队成排在街上巡游。外来镇守使,道尹,知县,已表示愿意走路,地方一切皆由绅士出面来维持,并在大会上进行民主选举,我爸爸便即刻成为当地要人了。   那时节我哥哥弟弟同两个姐姐,全从苗乡接回来了。家中无数乡下军人来来往往,院子中坐满了人。在一群陌生人中,我发现了那个紫黑脸膛的表哥。他并没有死去,背了一把单刀,朱红牛皮的刀鞘上描着金黄色双龙抢宝的花纹。他正在同别人说那一夜扑近城边爬城的情形。我悄悄地告诉他:我过天王庙看犯人掷筊,想知道犯人中有没有你,可见不着。那表哥说:他们手短了些,捉不着我。现在应当我来打他们了。当天全城人过天王庙开会时,我爸爸正在台上演说,那表哥当真就爬上台去重重地打了县太爷一个嘴巴,使得台上台下都笑闹不已,演说也无法继续。   革命使我家中也起了变化。不多久,爸爸和一个姓吴的竞选去长沙会议代表失败,心中十分不平,赌气出门往北京去了。和本地阙祝明同去,住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组织了个铁血团,谋刺袁世凯,被侦探发现,阙被捕当时枪决。我父亲因看老谭的戏,有熟人通知,即逃出关,在热河都统姜桂题、米振标处隐匿(因为相熟),后改名换姓,在赤峰、建平等县做科长多年,袁死后才和家里通信。只记到借人手写信来典田还账。到后家中就破产了。父亲的还湘,还是我哥哥出关万里寻亲接回的。哥哥会为人画像,借此谋生,东北各省都跑过,最后才在赤峰找到了父亲。爸爸这一去,直到十二年后当我从湘边下行时,在辰州地方又见过他一面,从此以后便再也见不着了。   我爸爸在竞选失败离开家乡那一年,我最小的一个九妹,刚好出世三个月。   革命后地方不同了一点,绿营制度没有改变多少,屯田制度也没有改变多少。地方有军役的,依然各因等级不同,按月由本人或家中人到营上去领取食粮与碎银。守兵当值的,到时照常上衙门听候差遣。兵马仍照旧把马养在家中。衙门前钟鼓楼每到晚上仍有三五个吹鼓手奏乐。但防军组织分配稍微不同了。军队所用器械不同了,地方官长不同了。县知事换了本地人,镇守使也换了本地人。当兵的每个家中大门边钉了一小牌,载明一切,且各因兵役不同,木牌种类也完全不同。道尹衙门前站在香案旁宣讲圣谕的秀才已不见了。   但革命印象在我记忆中不能忘记的,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无辜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   民三左右地方新式小学成立,民四我进了新式小学。民六夏我便离开了家乡,在沅水流域十三县开始过流荡生活,接受另一种人生教育了。   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   我改进了新式小学后,学校不背诵经书,不随便打人,同时也不必成天坐在桌边。每天不只可以在小院子中玩,互相扭打,先生见及,也不加以约束,七天照例又还有一天放假,因此我不必再逃学了。可是在那学校照例也就什么都不曾学到。每天上课时照例上上,下课时就遵照大的学生指挥,找寻大小相等的人,到操坪中去打架。一出门就是城墙,我们便想法爬上城去,看城外对河的景致。上学散学时,便如同往常一样,常常绕了多远的路,去城外边街上看看那些木工手艺人新雕的佛像贴了多少金。看看那些铸铁犁的人一共出了多少新货。或者什么人家孵了小鸡,也常常不管远近必跑去看看。一到星期日,我在家中写了十六个大字后,就一溜出门,一直到晚方回家中。   半年后家中母亲相信了一个亲戚的建议,以为应从城内第二初级小学换到城外第一小学,这件事实行后更使我方便快乐。新学校临近高山,校屋前后各处是树,同学又多,当然十分有趣。到这学校我仍然什么也不学得,生字也没认识多少,可是我倒学会了爬树。几个人一下课,就在校后山边各自拣选一株合抱大梧桐树,看谁先爬到顶。我从这方面便认识约三十种树木的名称。因为爬树有时跌下或扭伤了脚,刺破了手,就跟同学去采药,又认识了十来种草药。我开始学会了钓鱼,总是上半天学,钓半天鱼。我学会了采笋子,摘蕨菜。后山上到春天各处是野兰花,各处是可以充饥解渴的刺莓,在竹篁里且有无数雀鸟,我便跟他们认识了许多雀鸟,且认识许多野果树。去后山约一里左右,又有一个制瓷器的大窑,我们便常常过那里去看工人制造一切瓷器,看一块白泥在各样手续下如何就变成为一个饭碗,或一件别种用具的生产过程。   学校环境使我们在校外所学的实在比校内课堂上多十倍,但在学校也学会了一件事,便是各人用刀在座位板下镌雕自己的名字。又因为学校有做手工的白泥,我们就用白泥摹塑教员的肖像,且各为取一怪名:绵羊,耗子,老土地菩萨,还有更古怪的称呼。总之随心所欲。在这些事情上我的成绩照例比学校功课好一点,但自然不能得到任何奖励。学校已禁止体罚,可是记过罚站还在执行。   照情形看来,我已不必逃学,但学校既不严格,四个教员恰恰又有我两个表哥在内,想要到什么地方去时,我便请假。看戏请假,钓鱼请假,甚至几个人到三里外田坪中去看人割禾,捉蚱蜢也向老师请假。至于教师本人,一下课就玩麻雀牌,久成习惯,当时麻雀牌是新事物,所以教师会玩并不以为是坏事情。   那时我家中每年还可收取租谷三百石左右,三个叔父二个姑母占两份,我家占一份。到秋收时,我便同叔父或其他年长亲戚,往二十里外的乡下去,督促佃夫和一些临时雇来的工人割禾。等到田中成熟禾穗已空,新谷装满白木浅缘方桶时,便把新谷倾倒到大晒谷簟上来,与佃夫平分。其一半应归佃夫所有的,由他们去处置,我们把我家应得那一半,雇人押运回家。在那里最有趣处是可以辨别各种禾苗,认识各种害虫,学习捕捉蚱蜢分别蚱蜢。同时学用鸡笼去罩捕水田中的肥大鲤鱼鲫鱼,把鱼捉来即用黄泥包好塞到热灰里去煨熟分吃。又向佃户家讨小小斗鸡,且认识种类,准备带回家来抱到街上去寻找别人同等大小公鸡作战。又从农家小孩处学习抽稻草心织小篓小篮,剥桐木皮做卷筒哨子,用小竹子做唢呐。有时捉得一个刺猬,有时打死一条大蛇,又有时还可跟叔父让佃户带到山中去,把雉媒抛出去,吹唿哨招引野雉,鸟枪里装上一把散碎铁砂,和黑色土药,猎取这华丽骄傲的禽鸟。   为了打猎,秋末冬初我们还常常去佃户家,看他们下围,跟着他们乱跑。我最欢喜的是猎取野猪同黄麂。有一次还被他们捆缚在一株大树高枝上,看他们把受惊的黄麂从树下追赶过去。我又看过猎狐,眼看着一对狡猾野兽在一株大树根下转,到后这东西便变成了我叔父的马褂。   学校既然不必按时上课,其余的时间我们还得想出几件事情来消磨,到下午三点才能散学。几个人爬上城去,坐在大铜炮上看城外风光,一面拾些石头奋力向河中掷去,这是一个办法。另外就是到操场一角砂地上去拿顶翻筋斗,每个人轮流来做这件事,不溜刷的便仿照技术班办法,在那人腰身上缚一条带子,两个人各拉一端,翻筋斗时用力一抬,日子一多,便无人不会翻筋斗了。   因为学校有几个乡下来的同学,身体壮大异常,便有人想出好主意,提议要这些乡下孩子装马,让较小的同学跨到马背上去,同另一匹马上另一员勇将来作战,在上面扭成一团,直到跌下地后为止。这些做马匹的同学,总照例非常忠厚可靠,在任何情形下皆不卸责。作战总有受伤的,不拘谁人头面有时流血了,就抓一把黄土,将伤口敷上,全不在乎似的。我常常设计把这些人马调度得十分如法,他们服从我的编排,比一匹真马还驯服规矩。   放学时天气若还早一些,几个人不是上城去坐坐,就常常沿了城墙走去。有时节出城去看看,有谁的柴船无人照料,看明白了这只船的的确确无人时,几人就匆忙跳上了船,很快地向河中心划去。等一会儿那船主人来时,若在岸上和和气气地说:兄弟,兄弟,你们快把船划回来,我得回家!遇到这种和平讲道理人时,我们也总得十分和气把船划回来,各自跳上了岸,让人家上船回家。若那人性格暴躁点,一见自己小船为一群胡闹小将把它送到河中打着圈儿转,心中十分愤怒,大声地喊骂,说出许多恐吓无理的野话,那我们便一面回骂着,一面快快地把船向下游流去,尽他叫骂也不管他。到下游时几个人上了岸,就让这船搁在河滩上不再理会了。有时刚上船坐定,即刻便被船主人赶来,那就得担当一分儿惊险了。船主照例知道我们受不了什么簸荡,抢上船头,把身体故意向左右连续倾侧不已,因此小船就在水面胡乱颠簸,一个无经验的孩子担心会掉到水中去,必惊骇得大哭不已。但有了经验的人呢,你估计一下,先看看是不是逃得上岸,若已无可逃避,那就好好地坐在船中,尽那乡下人的磨练,拼一身衣服给水湿透,你不慌不忙,只稳稳地坐在船中,不必作声告饶,也不必恶声相骂,过一会儿那乡下人看看你胆量不小,知道用这方法吓不了你,他就会让你明白他的行为不过是一种带恶意的玩笑,这玩笑到时应当结束了,必把手叉上腰边,向你微笑,抱歉似的微笑。   少爷,够了,请你上岸!于是几个人便上岸了。有时不凑巧,我们也会被人用小桨竹篙一路追赶着打我们,还一路骂我们。只要逃走远一点点,用什么话骂来,我们照例也就用什么话骂回去,追来时我们又很快地跑去。   那河里有鳜鱼,有鲫鱼,有小鲇鱼,钓鱼的人多向上游一点走去。隔河是一片苗人的菜园,不涨水,从跳石上过河,到菜园里去看花、买菜心吃的次数也很多。河滩上各处晒满了白布同青菜,每天还有许多妇人背了竹笼来洗衣,用木棒杵在流水中捶打,訇訇地从北城墙脚下应出回声。   天热时,到下午四点以后,满河中都是赤光光的身体。有些军人好事爱玩,还把小孩子,战马,看家的狗,同一群鸭雏,全部都带到河中来。有些人父子数人同来。大家皆在激流清水中游泳。不会游泳的便把裤子泡湿,扎紧了裤管,向水中急急地一兜,捕捉了满满的一裤空气,再用带子捆好,便成了极合用的水马。有了这东西,即或全不会漂浮的人,也能很勇敢地向水深处泅去。到这种人多的地方,照例不会出事故被水淹死的,一出了什么事,大家皆很勇敢地救人。   我们洗澡可常常到上游一点去。那里人既很少,水又极深,对我们才算合适。这件事自然得瞒着家中人。家中照例总为我担忧,惟恐一不小心就会为水淹死。每天下午既无法禁止我出去玩,又知道下午我不会到米厂上去同人赌骰子,那位对于管拘我侦察我十分负责的大哥,照例一到饭后我出门不久,他也总得到城外河边一趟。人多时不能从人丛中发现我,就沿河去找寻我的衣服,在每一堆衣服上来一分注意。一见到了我的衣服,一句话不说,就拿起来走去,远远地坐到大路上,等候我要穿衣时来同他会面。衣裤既然在他手上,我不能不见他了;到后只好走上岸来,从他手上把衣服取到手,两人沉沉默默地回家。回去不必说什么,只准备一顿打。可是经过两次教训后,我即或仍然在河中洗澡,也就不至于再被家中人发现了。我可以搬些石头把衣服压着,只要一看到他从城门洞边大路走来时,必有人告给我,我就快快地泅到河中去,向天仰卧,把全身泡在水中,只露出一张脸一个鼻孔来,尽岸上那一个搜索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有些人常常同我在一处,哥哥认得他们,看到了他们时,就唤他们:熊澧南,印鉴远,你见我兄弟老二吗?   那些同学便故意大声答着:   我们不知道,你不看看衣服吗?  你们不正是成天在一堆胡闹吗?是呀,可是现在谁知道他在哪一片天底下?他不在河里吗?你不看看衣服吗?不数数我们的人数吗?这好人便各处望望,果然不见到我的衣裤,相信我那朋友的答复不是句谎话,于是站在河边欣赏了一阵河中景致,又弯下腰拾起两个放光的贝壳,用他那双常若含泪发愁的艺术家眼睛赏鉴了一下,或坐下来取出速写簿,随意画两张河景的素描,口上嘘嘘打着唿哨,又向原来那条路上走去了。等他走去以后,我们便来模仿我这个可怜的哥哥,互相反复着前后那种答问。熊澧南,印鉴远,看见我兄弟吗?不知道,不知道,你自己不看看这里一共有多少衣服吗?你们成天在一堆!是呀!成天在一堆,可是谁知道他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于是互相浇起水来,直到另一个逃走方能完事。   有时这好人明知道我在河中,当时虽无法擒捉,回头却常常隐藏在城门边,坐在卖荞粑的苗妇人小茅棚里,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到我十分高兴地从大路上同几个朋友走近身时,他便风快地同一只公猫一样,从那小棚中跃出,一把攫住了我衣领。于是同行的朋友就大嚷大笑,伴送我到家门口,才自行散去。不过这种事也只有三两次,我从经验上既知道这一着棋时,进城时便常常故意慢一阵,有时且绕了极远的东门回去。   我人既长大了些,权利自然也多些了,在生活方面我的权利便是即或家中明知我下河洗了澡,只要不是当面被捉,家中可不能用爬搔皮肤方法决定我的应否受罚了。同时我的游泳自然也进步多了,我记到我能在河中来去泅过三次,至于那个名叫熊澧南的,却大约能泅过五次。   下河的事若在平常日子,多半是三点晚饭以后才去。如遇星期日,则常常几人先一天就邀好,过河上游一点棺材潭的地方去,泡一个整天,泅一阵水又摸一会儿鱼,把鱼从水中石底捉得,就用枯枝在河滩上烧来当点心。有时那一天正当附近十里长宁哨苗乡场集,就空了两只手跑到那地方去,玩一个半天。到了场上后。过卖牛处看看他们讨论价钱盟神发誓的样子,又过卖猪处看看那些大猪小猪,查看它,把后脚提起时,必锐声呼喊。又到赌场上去看看那些乡下人一只手抖抖地下注,替别人担一阵心。又到卖山货处去,用手摸摸那些豹子老虎的皮毛,且听听他们谈到猎取这野物的种种危险经验。又到卖鸡处去,欣赏欣赏那些大鸡小鸡,我们皆知道什么鸡战斗时厉害,什么鸡生蛋极多。我们且各自把那些斗鸡毛色记下来,因为这些鸡照例当天全将为城中来的兵士和商人买去,五天以后就会在城中斗鸡场出现。我们间或还可在敞坪中看苗人决斗,用扁担或双刀互相拼命。小河边到了场期,照例来了无数小船和竹筏,竹筏上且常常有长眉秀目脸儿极白奶头高肿的青年苗族女人,用绣花大衣袖掩着口笑,使人看来十分舒服。我们来回走二三十里路,各个人两只手既是空空的,因此在场上什么也不能吃。间或谁一个人身上有一两枚铜元,就到卖狗肉摊边割一块狗肉,蘸些盐水,平均分来吃吃。或者无意中谁一个人在人丛中碰着了一位亲长,被问道:吃过点心吗?大家正饿着,互相望了会儿,羞羞怯怯地一笑。那人知道情形了,便道:这成吗?不喝一杯还算赶场吗?到后自然就被拉到狗肉摊边去,切一斤两斤肥狗肉,分割成几大块,各人来那么一块,蘸了盐水往嘴上送。   机会不好不曾碰到这么一个慷慨的亲戚,我们也依然不会瘪了肚皮回家。沿路有无数人家的桃树李树,果实全把树枝压得弯弯的,等待我们去为它们减除一分负担。还有多少黄泥田里,红萝卜大得如小猪头,没有我们去吃它赞美它,便始终委屈在那深土里!除此以外路塍上无处不是莓类同野生樱桃,大道旁无处不是甜滋滋的地枇杷,无处不可得到充饥果腹的山果野莓。口渴时无处不可以随意低下头去喝水。至于茶油树上长的茶莓,则常年四季都可以随意采吃,不犯任何忌讳。即或任何东西没得吃,我们还是十分高兴,就为的是乡场中那一派空气,一阵声音,一分颜色,以及在每一处每一项生意人身上发出那一股臭味,就够使我们觉得满意,我们用各样官能吃了那么多东西,即使不再用口来吃喝也很够了。   到场上去我们还可以看各样水碾水碓,并各种形式的水车。我们必得经过好几个榨油坊,远远地就可以听到油坊中打油人唱歌的声音。一过油坊时便跑进去,看看那些堆积如山的桐子,经过些什么手续才能出油。我们只要稍稍绕一点路,还可以从一个造纸工作场过身,在那里可以看他们利用水力捣碎稻草同竹篠,用细篾帘子舀取纸浆做纸。我们又必须从一些造船的河滩上过身,有万千机会看到那些造船工匠在太阳下安置一只小船的龙骨,或把粗麻头同桐油石灰嵌进缝罅里补治旧船。   总而言之,这样玩一次,就只一次,也似乎比读半年书还有益处。若把一本好书同这种好地方尽我拣选一种,直到如今,我还觉得不必看这本弄虚作伪千篇一律用文字写成的小书,却应当去读那本色香俱备内容充实用人事写成的大书。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就学会了赌骰子。大约还是因为每早上买菜,总可剩下三五个小钱,让我有机会傍近用骰子赌输赢的糕类摊子。起始当三五个人蹲到那些戏楼下,把三粒骰子或四粒骰子或六粒骰子抓到手中,奋力向大土碗掷去,跟着它的变化喊出种种专门名词时,我真忘了自己也忘了一切。那富于变化的六骰子赌,七十二种快臭,一眼间我皆能很得体地喊出它的得失。谁也不能在我面前占去便宜,谁也骗不了我。自从精明这一项玩意儿以后,我家里这一早上若派我出去买菜,我就把买菜的钱去作注,同一群小无赖在一个有天棚的米厂上玩骰子,赢了钱自然全部买东西吃,若不凑巧全输掉时,就跑回来悄悄地进门找寻外祖母,从她手中把买菜的钱得到。   但这是件相当冒险的事,家中知道后可得痛打一顿,因此赌虽然赌,经常总只下一个铜子的注,赢了拿钱走去,输了也不再来,把菜少买一些,总可敷衍下去。   由于赌术精明我不大担心输赢。我倒最希望玩个半天结果无输无赢。我所担心的只是正玩得十分高兴,忽然后领一下子为一只强硬有力的瘦手攫定,一个哑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这一下捉到你了,这一下捉到你了!先是一惊,想挣扎可不成。既然捉定了,不必回头,我就明白我被谁捉住,且不必猜想,我就知道我回家去应受些什么款待。于是提了菜篮让这个仿佛生下来给我作对的人把我揪回去。这样过街可真无脸面,因此不是请求他放和平点抓着我一只手,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情形下,忽然挣脱先行跑回家去,准备他回来时受罚。   每次在这件事上我受的处罚都似乎略略过分了些,总是被一条绣花的白绸腰带缚定两手,系在空谷仓里,用鞭子打几十下,上半天不许吃饭,或是整天不许吃饭。亲戚中看到觉得十分可怜,多以为哥哥不应当这样虐待弟弟。但这样不顾脸面地去同一些乞丐赌博,给了家中多少气怄,我是不理解的。   我从那方面学会了不少下流野话,和赌博术语,在亲戚中身份似乎也就低了些。只是当十五年后,我能够用我各方面的经验写点故事时,这些粗话野话,却给了我许多帮助,增加了故事中人物的色彩和生命。   革命后本地设了女学校,我两个姐姐一同被送过女学校读书。我那时也欢喜过女学校去玩,就因为那地方有些新奇的东西。学校外边一点,有个做小鞭炮的作坊,从起始用一根细钢条,卷上了纸,送到木机上一搓,吱的一声就成了空心的小管子,再如何经过些什么手续,便成了燃放时吧的一声的小爆仗,被我看得十分熟悉。我借故去瞧姐姐时,总在那里看他们工作一会儿。我还可看他们烘焙火药,碓舂木炭,筛硫磺,配合火药的原料,因此明白制焰火用的药同制爆仗用的药,硫磺的分配分量如何不同。这些知识远比学校读的课本有用。   一 到女学校时,我必跑到长廊下去,欣赏那些平时不易见到的织布机器。那些大小不一钢齿轮互相衔接,一动它时全部都转动起来,且发出一种异样陌生的声音,听来我总十分欢喜。我平时是个怕鬼的人,但为了欣赏这机器,黄昏中我还敢在那儿逗留,直到她们大声呼喊各处找寻时,我才从廊下跑出。   当我转入高小那年,正是民国五年,我们那地方为了上年受蔡锷讨袁战事的刺激,感觉军队非改革不能自存,因此本地镇守署方面,设了一个军官团。前为道尹后改成苗防屯务处方面,也设了一个将弁学校。另外还有一个教练兵士的学兵营,一个教导队。小小的城里多了四个军事学校,一切都用较新方式训练,地方因此气象一新。由于常常可以见到这类青年学生结队成排在街上走过,本地的小孩,以及一些小商人,都觉得学军事较有意思,有出息。有人与军官团一个教官做邻居的,要他在饭后课余教教小孩子,先在大街上操练,到后却借了附近由皇殿改成的军官团操场使用,不上半月便招集了一百人左右。   有同学在里面受过训练来的,精神比起别人来特别强悍,显明不同于一般同学。我们觉得奇怪。这同学就告我们一切,且问我愿不愿意去。并告我到里面后,每两月可以考选一次,配吃一份口粮作守兵战兵的,就可以补上名额当兵。在我生长那个地方,当兵不是耻辱。多久以来,文人只出了个翰林,即熊希龄,两个进士,四个拔贡。至于武人,随同曾国荃打入南京城的就出了四名提督军门,后来从日本士官学校出来的朱湘溪,还做蔡锷的参谋长,出身保定军官团的,且有一大堆。在湘西十三县似占第一位。本地的光荣原本是从过去无数男子的勇敢流血搏来的。谁都希望当兵,因为这是年轻人一条出路,也正是年轻人惟一的出路。同学说及进技术班时,我就答应试来问问我的母亲,看看母亲的意见,这将军的后人,是不是仍然得从步卒出身。   那时节我哥哥已过热河找寻父亲去了,我因不受拘束,生活既日益放肆,不易教管,母亲正想不出处置我的好方法,因此一来,将军后人就决定去做兵役的候补者了。   预备兵的技术班   家中听说我一到那边去,既有机会考一分口粮,且明白里面规矩极严,以为把我放进去受预备兵的训练,实在比让我在外面撒野较好。即或在技术班免不了从天桥掉下的危险,但有人亲眼看到掉下来,总比无人照料,到那些空山里从高崖上摔下为好些,因此当时便答应了。母亲还为我缝了一套灰布制服。   我把这消息告给学校那个梁班长时,军衣还不曾缝好,他就带我去见了一次姓陈的教官。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挺着胸脯的人,实在有点害怕,但我却因为听说他的杠杆技术曾经得过全省锦标,能够在天桥上竖蜻蜓用手来回走四五次,又能在杠杆上打大车轮至四十来次,简直是个新式徐良、黄天霸,因此虽畏惧他却也欢喜他。   这教官给我第一次印象不坏,此后的印象也十分好。他对于我似乎也还满意。先看我人那么小,排队总在最后一名,在操场中跑步时便把我剔出,到正步走向后转走时,我的步子较小一点,又想法让我不吃亏。但经过十天后,我的能力和勇敢,就得到他完全的承认,做任何事应当大家去做的,我头上也总派到一份了。   我很感谢那教官,由于他那分无私严厉,逼迫我学会了一种攀杠杆的技术,到后来还用这点技术救过我自己一次生命的危险。我身体到后来在军队中去混了那么久,那一次重重的伤寒病四十天的高热,居然能够支持下来,未必不靠从技术班训练好的一个结实体格所帮助。我的身体是因从小营养不良显得脆弱,性格方面永远保持到一点坚实军人的风味,不管做什么总去做,不大关心成败得失,似乎也就是那将近一年的训练养成的。   我进到了那军役补习班后,方知道原来在学校做班长的梁凤生,在技术班也还是我们的班长。我在里面得到他的帮助可不少。一进去时的单人教练,他就做了我的教师。当每人到小操场的砂地上学习打筋斗时,用腰带束了我的腰,两个人各用手紧紧地抓着那根带子,好在我正当把两只手垫到地面,想把身体翻过去再一下挺起时,他就赶忙用手一拉,使我不要扭坏腰腿。有时我攀上杠杆,用膀子向后反挂,预备来一次背车,在旁小心照料的也总是他。有时一不小心摔到砂地上,跌哑了喉,想说话无论如何怎样用力再也说不出口,一为他见及,就赶忙搀起我来,扶着我乱跑,必得跑过好一阵,我口方说得出话,不至于出现后遗症。   这人在学校书既读得极好,每次考试总得第一,过技术班来成绩也非常好。母亲是一个寡妇,守着三个儿子,替人缝点衣服过日子。这同学散操以后,便跑回去,把那个早削好了无数甘蔗,业已分配得上好的篮子,提上街到各处去叫卖,把甘蔗卖完便赚回三五十个小钱。这人虽然为了三五十个钱,每个晚上总得大街小巷地走去。可是在任何地方一遇到同学好友时,总一句话不说,走到你身边来,把一节值五文一段的甘蔗,突然一下塞到你的手里,风快地就跑掉了。我遇到他这样两次,心中真感动得厉害。我并不想那甘蔗吃,却因为他那种慷慨大方处,白日见他时简直使我十分害羞。   这朋友虽待得我很好,可是在学校方面,我最好的一个同学却是个姓陈名肇林的。在技术班方面,好朋友也姓陈,名继锳,这个陈继锳家只隔我家五户,照本地习惯,下午三点即吃晚饭,他每天同我一把晚饭吃过后,就各人穿了灰布军服,在街上气昂昂地并排走出城去。每出城到门洞边时,卖牛肉的屠户,正在收拾他的业务,总故意逗我们,喊叫我们作排长。一个守城的老兵,也总故意做一个鬼脸,说两句无害于事的玩笑话。两人心中以为这是小玩笑,我们上学为的是将来做大事,这些小处当然用不着在意。   当时我们所想的实在与这类事不同,他只打量做团长,我就只想进陆军大学。即或我爸爸希望做一将军终生也做不到,但他把祖父那一份过去光荣,用许多甜甜的故事输入到这荒唐顽皮的小脑子里后,却料想不到,发生很大的影响。书本既不是我所关心的东西,国家又革了命,我知道中状元已无可希望,却俨然有一个将军的志气。家中别的什么教育都不给我,所给的也恰恰是我此后无多大用处的。可是爸爸给我的教育,却对于我此后生活的转变,以及在那个不利于我读书的生活中支持,真有很大的益处。体魄不甚健实的我,全得爸爸给我那分启发,使我在任何困难情形中总不气馁,任何得意生活中总不自骄。比给我任何数目的财产,还似乎更贵重难得。   当营上的守兵不久有了几名缺额,我们那一组应当分配一名时,我照例去考过一次。考试的结果当然失败。但我总算把各种技术演习了那么一下。也在小操场杠杆上做挂腿翻上,再来了十个背车。又蹿了一次木马,走了一度天桥,且从平台上拿了一个大顶,再丢手侧身倒掷而下。又在大操场指挥一个十人组成的小队,作正步、跑步、跪下、卧下种种口令,完事时还跑到阅兵官面前用急促的声音完成一种报告。操演时因为有镇守使署中的参谋长和别的许多军官在场,临事虽不免有点慌张,但一切动作做得还不坏:不跌倒,不吃吵,不错误手续。且想想,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三岁半的孩子!这次结果守兵名额虽然被一位美术学校的学生田大哥得去了,大家却并不难过(这人原先在艺术学校考第一名,在我们班里做了许久大队长,各样皆十分来得。这人若当时机会许可他到任何大学去读书,一定也可做个最出色的大学生。若机会许可他上外国去学艺术,在绘画方面的成就,会成一颗放光的星子。可是到后来机会委屈了他,环境限止了他,自己那点自足骄傲脾气也妨碍了他,十年后跑了半个中国,还是在一个少校闲曹的位置上打发日月)。当时各人虽没有得到当兵的荣耀,全体却十分快乐。我记得那天回转家里时,家中人问及一切,竟对我亲切地笑了许久。且因为我得到过军部的奖语,仿佛便以为我未来必有一天可做将军,为了欢迎这未来将军起见,第二天杀了一只鸡,鸡肝鸡头全为我独占。   第二回又考试过一次,那守兵的缺额却为一个姓舒的小孩子占去了,这人年龄和我不相上下,各种技术皆不如我,可是却有一分独特的胆量,能很勇敢地在一个两丈余高的天桥上,翻倒筋斗掷下,落地时身子还能站立稳稳的。因此大家仍无话说。这小孩子到后两年却害热病死了。   第三次的兵役给了一个名田棒槌的,能跳高,撑篙跳会考时第一,这人后来当兵出防到外县去,也因事死掉了。   我在那里考过三次,得失之间倒不怎么使家中失望。家中人眼看着我每天能够把军服穿得整整齐齐地过军官团上操,且明白了许多军人礼节,似乎上了正路,待我也好了许多。可是技术班全部组织,差不多全由那教官一人所主持,全部精神也差不多全得那教官一人所提起,就由于那点稀有服务精神被那位镇守使看中了意,当他卫队团的营副出了缺时,我们那教官便被调去了。教官一去,学校自然也无形解体了。   这次训练算来大约是八个月左右,因为起始在吃月饼的八月,退伍是次年开桃花的三月。我记得那天散操回家,我还在一个菜园里摘了一大把桃花回家。   那年我死了一个二姐,她比我大两岁,美丽,骄傲,聪明,大胆,在一行九个兄弟姊妹中,比任何一个都强过一等。她的死也就死在那份要好使强的性格上。我特别伤心,埋葬时,悄悄带了一株山桃插在坟前土坎上。过了快二十年从北京第一次返回家乡上坟时,想不到那株山桃树已成了两丈多高一株大树。   一 个老战兵   当时在补充兵的意义下,每日受军事训练的,本城计分三组,我所属的一组为城外军官团陈姓教官办的,那时说来似乎高贵一些。另一组在城里镇守使衙门大操坪上操的,归镇守使署卫队杜连长主持,名份上便较差些。这两处皆用新式入伍训练。还有一处归我本街一个老战兵滕四叔所主持,用的是旧式教练。新式教练看来虽十分合用,钢铁的纪律把每个人皆造就得自重强毅,但实在说来真无趣味。且想想,在附近中营游击衙门前小坪操练的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七岁,较小的还只十二岁,一下操场总是两点钟,一个跑步总是三十分钟,姿势稍有不合就是当胸一拳,服装稍有疏忽就是一巴掌。盘杠杆,从平台上拿顶,向木马上扑过,一下子掼到地上时,哼也不许哼一声。过天桥时还得双眼向前平视,来回作正步通过。野外演习时,不管是水是泥,喊卧下就得卧下,这些规矩纪律真不大同本地小孩性格相宜!可是旧式的那一组,却太潇洒了。他们学的是翻筋斗,打藤牌,舞长矟,耍齐眉棍。我们穿一色到底的灰衣,他们却穿各色各样花衣。他们有描花皮类的方盾牌,藤类编成的圆盾牌,有弓箭,有标枪,有各种华丽悦目的武器。他们或单独学习,或成对厮打,各人可各照自己意见去选择。他们常常是一人手持盾牌单刀,一人使关刀或戈矛,照规矩练大刀取耳单戈破牌或其他有趣厮杀题目。两人一面厮打一面大声喊砍杀摔坐,应当归谁翻一个筋斗时,另一个就用敏捷的姿势退后一步,让出个小小地位。应当归谁败了时,战败的跌倒时也有一定的章法,做得又自然又活泼。做教师的在身旁指点,稍有了些错误,自己就占据到那个地位上去示范,为他们纠正错误。   这教师就是个奇人趣人,不拘向任何一方翻筋斗时,毫不用力,只需把头一偏,即刻就可以将身体在空中打一个转折。他又会爬树,极高的桅子,顷刻之间就可上去。他又会拿顶,在城墙雉堞上,在城楼上,在高桅半空旗枓上,无地无处不可以身体倒竖把手当成双脚,来支持很久的时间。他又会泅水,任何深处可以一氽子到底,任何深处皆可泅去。他又会摸鱼,钓鱼,叉鱼,有鱼的地方他就可以得鱼。他又明医术,谁跌碰伤了手脚时,随手采几样路边草药,捣碎敷上,就可包好。他又善于养鸡养鸭,大门前常有许多高贵种类的斗鸡。他又会种花,会接果树,会用泥土捏塑人像。   这旧式的一组能够存在,且居然能够招收许多子弟,实在说来,就全为的是这个教练的奇才异能。他虽同那么一大堆小孩子成天在一处过日子,却从不拿谁一个钱也从不要公家津贴一个钱,他只属于中营的一个老战兵,他做这件事也只因为他欢喜同小孩子在一处。全城人皆喊他为滕师傅,他却的的确确不委屈这一个称呼。他样样来得懂得,并且无一事不精明在行,你要骗他可不成,你要打他你打不过他。最难得处就是他比谁都和气,比谁都公道。但由于他是一个不识字的老战兵,见额外守备这一类小官时,也得谦谦和和地喊一声总爷。他不单教小孩子打拳,有时还鼓励小孩子打架,他不只教他们摆阵,甚至于还教他们洗澡赌博,因此家中有规矩点的小孩,却不大到他这里来,到他身边来的,多数是些寒微人家子弟。   他家里藏了漆朱红花纹的牛皮盾牌,带红缨的标枪,锻银的方天画戟,白檀木的齐眉棍。家中有无数的武器,同时也有无数的玩具:有锣,有鼓,有笛子胡琴,渔鼓简板,骨牌纸牌,无不齐全。大白天,家中照例常常有人唱戏打牌,如同一个俱乐部。到了应当练习武艺时,弟子儿郎们便各自扛了武器到操坪去。天气炎热不练武,吃过饭后就带领一群小孩,并一笼雏鸭,拿了光致致的小鱼叉,一同出城下河去教练小孩子泅水,且用极优美姿势钻进深水中去摸鱼。   在我们新式操练两组里,谁犯了事,不问年龄大小,不是当胸一拳,就是罚半点钟立正,或一个人独自绕操场跑步一点钟。可是在他们这方面,就不作兴这类苛刻处罚。一提到处罚,他们就嘲笑这是种洋办法,事情由他们看来十分好笑。至于他们的错误,改正错误的,却总是那师傅来一个示范的典雅动作,相伴一个微笑。犯了事,应该处罚,也总不外是罚他泅过河一次,或类似有趣的待遇,在处罚中即包含另一种行为的奖励。我们敬畏老师,一见教官时就严肃了许多,也拘束了许多。他们则爱他的师傅,一近身时就潇洒快乐了许多。我们那两组学到后来得学打靶,白刃战的练习,终点是学科中的艰深道理,射击学,筑城学,以及种种不顺耳与普通生活无关系的名词。他们学到后来却是驰马射箭,再多学些便学摆阵,人穿了五彩衣服,扛了武器和旗帜,各自随方位调动,随金鼓声进退。我们永远是枯燥的,把人弄呆板起来,对生命不流动的。他们却自始至终使人活泼而有趣味,学习本身同游戏就无法分开。   本地武备补充训练既分三处,当时从学的,最合于事实的希望,大都只盼得一个守兵的名额。我们新式操练成绩虽不坏,可是有守兵出缺实行考试时,还依然让那老战兵所教练的旧式一组得去名额最多。即到十六年后的现在,从三处出身的军官,精明、能干、勇敢、负责,也仍然是一个从他那儿受过基础教育的张姓团长,最在行出色。   当时我同那老战兵既同住一条街上,家中间或有了什么小事,还得常常请他帮点忙。譬如要点药,或做点别的事,总少不了他。可是家中却不许我跟这战兵在一处,还是要我扛了一支长长的青竹子,出城过军官团去学习撑篙跳,让班长用拳头打胸脯,大约就为的是担心我跟这样俗气的人把习惯弄坏。但家中却料不到十来年后,在军队中好几次危险,我用来自救救人的知识,便差不多全是从那老战兵学来的!   在我那地方,学识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我一个姨父,是个进士,辛亥后民选县知事。带兵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本地一个统领官,做人最美技能最多,使我觉得他富于人性十分可爱的,是这个老战兵。   家中对于我的放荡既缺少任何有效方法来纠正,家中正为外出的爸爸卖去了大部分不动产,还了几笔较大的债务,景况一天比一天的坏下去。加之二姐死去,因此母亲看开了些,以为与其让我在家中堕入下流,不如打发我到世界上去学习生存。在各样机会上去做人,在各种生活上去得到知识与教训。当我母亲那么打算了一下,决定了要让我走出家庭到广大社会中去竞争生存时,就去向一个杨姓军官谈及,便得到了那方面的许可,应允尽我用补充兵的名义,同过辰州。那天我自己还正好泡在河水里,试验我从那老战兵学来的沉入水底以后的耐久力,与仰卧水面的上浮力。这天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我记得分明,到河边还为的是拿了些纸钱同水酒白肉奠祭河鬼,照习俗这一天谁也不敢落水,河中清静异常。纸钱烧过后,我却把酒倒到水中去,把一块半斤重熟肉吃尽,脱了衣裤,独自一人在清清的河水中拍浮了约两点钟左右。   七月十六那天早上,我就背了个小小包袱,离开了本县学校,开始混进一个更广泛的学校了。   辰州(即沅陵)   离开了家中的亲人,向什么地方去,到那地方去又做些什么,将来有些什么希望,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还只是十四岁稍多点一个孩子,这份年龄似乎还不许可我注意到与家中人分离的痛苦,我又那么欢喜看一切新奇东西,听一切新奇声响,且那么渴慕自由,所以初初离开本乡时,深觉得无量快乐。   可是一上路,却有点忧愁了。同时上路的约三百人,我没有一个熟人。我身体既那么小,背上的包袱却似乎比本身还大。到处是陌生面孔,我不知道日里同谁吃饭,且不知道晚上同谁睡觉。听说当天得走六十里路,才可到有大河通船舶的地方,再坐船向下行。这么一段长路照我过去经验说来,还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到。家中人担心我会受寒,在包袱中放了过多的衣服,想不到我还没享受这些衣服的好处以前,先就被这些衣服累坏了。   尤其使我害怕的,便是那些坐在轿子里的几个女孩子,和骑在白马上几个长官,这些人我全认得他们,他们已仿佛不再认识我。由于身份的自觉,当无意中他们轿马同我走近时,我实在又害怕又羞怯。为了逃避这些人的注意,我就同几个差弁模样的年轻人,跟在一伙脚夫后面走去。后来一个脚夫看我背上包袱太大了一点,人可太小了一点,便许可我把包袱搭到他较轻的一头去。我同时又与一个中年差遣谈了话,原来这人是我叔叔一个同学。既有了熟人,又双手洒脱地走空路,毫不疲倦的,黄昏以前我们便到了一个名叫高村的大江边了。   一 排篷船泊定在水边,大约有二十余只,其中一只较大的还悬了一面红绸帅字旗。各个船头上全是兵士,各人皆在寻觅着指定的船。那差遣已同我离开了,我便一个人背了那个大包袱,怯怯地站到岸上,随后向一只船旁冲去,轻轻地问:有地方吗?大爷。那些人总说:满了,你自己看,全满了!你是第几队的?我自己就不知道自己应分在第几队,也不知道去问谁。有些没有兵士的船看来仿佛较空的,他们要我过去问问,又总因为船头上站得有穿长衣的秘书参谋,他们的神气我实在害怕,不敢冒险过去问问。   天气看看渐渐的夜了下来,有些人已经在船头烧火煮饭,有些人已蹲着吃饭,我却坐在岸边大石上,发呆发愁,想不出什么办法。那时宽阔的江面,已布满了薄雾,有野鹜之类拍翅在水面向对河飞去,天边剩余一抹深紫。见到这些新奇光景,小小心中来了一分无言的哀戚。自己便微笑着,揉着为长途折磨坏了的两只脚。我明白,生命开始进入了一个崭新世界。   一 会儿又看见那个差遣,差遣也看到我了。   啊,你这个人,怎么不上船呀?船上全满了,没有地方可上去的。船上全满了,你说!你那么拳头大的小孩子,放大方点,什么地方不可以肏进去。来,来,我的小老弟,这里有的是空地方!我见了熟人高兴极了。听他一说我就跟了他到那只船上去。原来这还是一只空船!不过这船舱里舱板也没有,上面铺的只是一些稀稀的竹格子,船摇动时就听到舱底积水汤汤的流动,到夜里怎么睡觉?正想同那差遣说我们再去找找看,是不是别的地方当真还可照他用的那个粗俚字眼肏进去,一群留在后边一点本军担荷篷帐的夫子赶来了。我们担心一走开,回头再找寻这样一个船舱也不容易,因此就同这些夫子挤得紧紧地住下来。到开饭时有人各船上来喊叫,因为取饭的原因,我却碰到了一个军械处的熟人。于是换了一个船,转到军械船上住下,吃过饭,一会儿便异常舒服地睡熟了。   船上所见无一事不使我觉得新奇。二十四只大船有时衔尾下滩,有时疏散散浮到那平潭里。两岸时时刻刻在一种变化中,把小小的村落,广大的竹林,黑色的悬岩,一一收入眼底。预备吃饭时,长潭中各把船只任意溜去,那份从容那份愉快处,实在使人感动。摇橹时满江浮荡着歌声。我就看这些,听这些,把家中人暂时完全忘掉了。四天以后,我们的船编成一长排,停泊在辰州城下中南门的河岸专用码头边。   又过了两天,我们已驻扎在总爷巷一个旧参将衙门里,一份新的日子便开始了。   墙壁各处是膏药,地下各处是瓦片同乱草,草中留下成堆黑色的干粪便,这就是我第一次进衙门的印象。于是轮到了我们来着手扫除了。做这件事的共计二十人,我便是其中一个。大家各在一种异常快乐情形下,手脚并用整整工作了一个日子,居然全部弄清爽了。庶务处又送来了草荐同木板,因此在地面垫上了砖头,把木板平铺上去,摊开了新做的草荐,一百个人便一同躺到这两列草荐上,十分高兴把第一个夜晚打发走了。   到地后,各人应当有各人的事,做补充兵的,只需要大清早起来操跑步。操完跑步就单人教练,把手肘向后抱着,独自在一块地面上,把两只脚依口令起落,学慢步走。下午无事可做,便躺在草荐上唱《大将南征》的军歌。每个人皆结实单纯,年纪大的约二十二岁,年纪小的只十三岁,睡硬板子的床,吃粗粝陈久的米饭,却在一种沉默中活着下来。我从本城技术班学来那份军事知识,很有好处,使我为日不多就做了班长。   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有些兵士不能随便外出,有些人又可自由出入。照我想来则大概是城里人可以外出,乡下人可以外出却不敢外出。   我记得我的出门是不受任何限制的,但每早上操过跑步时,总得听苗人吴姓连长演说:我们军人,原是卫国保民。初到这来客军极多,一切要顾脸面。外出时节制服应当整齐,扣子扣齐,腰带弄紧,裹腿缠好。胡来乱为的,要打屁股。说到这里时,于是复大声说:听到了么?大家便说:听到了。既然答应全已听到,就解散了。当时因犯事被按在石地上打板子的,就只有营中火夫,兵士却因为从小地方开来,十分怕事,谁也不敢犯罪,不作兴挨打。   我很满意那个街上,一上街触目都十分新奇。我最欢喜的是河街,那里使人惊心动魄的是有无数小铺子,卖船缆,硬木琢成的活车,小鱼篓,小刀,火镰,烟嘴。满地是有趣味的物件。我每次总去蹲到那里看一个半天,同个绅士守在古董旁边一样恋恋不舍。   城门洞里有一个卖汤圆的,常常有兵士坐在那卖汤圆人的长凳上,把热热的汤圆向嘴上送去。间或有一个本营里官佐过身,得照规矩行礼时,便一面赶忙放下那个土花碗,把手举起,站起身来含含糊糊地喊敬礼。那军官见到这种情形,有时也总忍不住微笑。这件事碰头最多的还是我。我每天总得在那里吃一回汤圆或坐下来看看各种各样过往路人。   我又常常同那团长管马的张姓马夫,牵马到朝阳门外大坪里去放马,把长长的缰绳另一端那个檀木钉,钉固在草坪上,尽马各处走去,我们就躺到草地上晒太阳,说说各人所见过的大蛇大鱼,又或走近教会中学的城边去,爬上城墙,看看那些中学生打球。又或过有树林处去,各自选定一株光皮梧桐,用草揉软做成一个圈套,挂在脚上,各人爬到高处枝桠上坐坐,故意把树摇荡一阵。   营里有三个小号兵同我十分熟悉,每天他们必到城墙上去吹号。还过城外河坝去吹号,我便跟他们去玩。有时我们还爬到各处墙头上去吹号,我不会吹号却能打鼓。   我们的功课固定不变的,就只是每天早上的跑步。跑步的用处是在追人还是在逃亡,谁也不很分明。照例起床号吹过不久就吹点名号,一点完名跟着下操坪,到操场里就只是跑步。完事后,大家一窝蜂向厨房跑去,那时节豆芽菜一定已在大锅中沸了许久,大甑笼里的糙米饭也快好了。   我们每天吃的总是豆芽菜汤同糙米饭,每到礼拜天那天,就吃一次肉,各人名下有一块肥猪肉,分量四两,是从豆芽汤中煮熟后再捞出的。   到后我们把枪领来了。   除了跑步无事可做,大家就只好在太阳下擦枪,用一根细绳子缚上些涂油布条,从枪膛穿过,绳子两端各缚定在廊柱上,于是把枪一往一来地拖动。那时候的枪名有下列数种:单响,九子,五子;单响分广式、猪槽两种,五响分小口径、双筒、单筒、拉筒、盖板五种,也有说日本春田德国盖板的,但不通俗。兵士只知道这些名称,填写枪械表时也照这样写上。   我们既编入支队司令的卫队,除了司令官有时出门拜客,选派二十三十护卫外,无其他服务机会。某一次保护这生有连鬓胡子的司令官过某处祝寿,我得过五毛钱的奖赏。   那时节辰州地方组织了一个湘西联合政府,全名为靖国联军第一军政府。驻扎了三个不同部队。军人首脑其一为军政长凤凰人田应诏,其一为民政长芷江人张学济。另外一个却是黔军旅长后来回黔做了省长的卢焘。与之对抗的是驻兵常德身充旅长的冯玉祥。这一边军队既不向下取攻势,那一边也不向上取攻势,各人就只保持原有地盘,等待其他机会。两方面主要经济收入都靠的是鸦片烟税。   单是湘西一隅,除客军一混成旅外,集中约十万人。我们部队是游击第一支队,属于靖国联军第二军,归张学济管辖。全辰州地方约五千家户口,各部分兵士大致就有两万。当时军队虽十分庞杂,各军联合组织得有宪兵稽查处,故还不至于互相战争。不过当时发行钞票过多,每天兑现时必有二三小孩同妇人被践踏死去。每天给领军米,各地方部队为争夺先后,互相殴打伤人,在那时也极平常。   一 次军事会议的结果,上游各县重新作了一度分配,划定若干防区,军队除必需一部分沿河驻扎防卫下游侵袭外,其余照指定各县城防驻清乡。由于特殊原因,第一支队派定了开过那总司令官的家乡芷江去清乡剿匪。   清乡所见   据传说快要清乡去了,大家莫不喜形于色。开差时每人发了一块现洋钱,我便把钱换成铜元,买了三双草鞋,一条面巾,一把名叫黄鳝尾的小尖刀,刀柄还缚了一片绸子,刀鞘是朱红漆就的。我最快乐的就是有了这样一把刀子,似乎一有了刀子可不愁什么了。我于是仿照那苗人连长的办法,把刀插到裹腿上去,得意扬扬地到城门边吃了一碗汤圆,说了一阵闲话,过两天便离开辰州了。   我们队伍名份上共约两团。先是坐小船上行,大约走了七天,到我第一次出门无法上船的地方,再从旱路又走三天,便到了沅州所属的东乡榆树湾。这一次我们既然是奉命来到这里清乡,因此沿路每每到达一个寨堡时,就享受那堡中有钱乡绅用蒸鹅肥腊肉的款待,但在山中小路上,却受了当地人无数冷枪的袭击。有一次当我们从两个长满小竹的山谷狭径中通过时,啪的一声枪响,我们便倒下了一个。听到了枪声,见到了死人,再去搜索那些竹林时,却毫无什么结果。于是把枪械从死去的身上卸下,砍了两根大竹子缚好,把他抬着,一行人又上路了。二天路程中我们部队又死去了两个,但到后我们却一共杀了那地方人将近两千。怀化小镇上也杀了近七百人。   到地后我们便与清乡司令部一同驻扎在天后宫楼上。一到第二天,各处团总来拜见司令供办给养时,同时就用绳子缚来四十三个老实乡下人,当夜由军法长过了一次堂,每人照呈案的罪名询问了几句,各人按罪名轻重先来一顿板子,一顿夹棍,有二十七个在刑罚中画了供,用墨涂在手掌上取了手模,第二天,我们就簇拥了这二十七个乡下人到市外田坪里把头砍了。   一 次杀了将近三十个人,第二次又杀了五个。从此一来就成天捉人,把人从各处捉来时,认罪时便写上了甘结,承认缴纳清乡子弹若干排,或某种大枪一支,再行取保释放。无力缴纳捐款,或仇家乡绅方面业已花了些钱运动必须杀头的,就随随便便列上一款罪案,一到相当时日,牵出市外砍掉。认罪了的虽名为缴出枪械子弹,其实则无枪无弹,照例作价折钱,枪每支折合一百八十元,子弹每排一元五角,多数是把现钱派人挑来。钱一送到,军需同副官点验数目不错后,当时就可取保放人。这是照习惯办事,看来像是十分近情合理的。   关于杀人的记录日有所增,我们却不必出去捉人,照例一切人犯大多数由各乡区团总地主送来。我们有时也派人把团总捉来,罚他一笔钱又再放他回家。地方人民既非常蛮悍,民三左右时一个黄姓的辰沅道尹,在那里杀了约两千人,民五黔军司令王晓珊,在那里又杀了三千左右,现时轮到我们的军队做这种事,前后不过杀二千人罢了!   那地方上行去沅州县城约九十里,下行去黔阳县城约六十里。一条河水上溯可至黔省的玉屏,下行经过湘西重要商埠的洪江,可到辰州。在辰河算是个中等水码头。   那地方照例五天一集,到了这一天便有猪牛肉和其他东西可买。我们除了利用乡绅矛盾,变相吊肥羊弄钱,又用钱雇来的本地侦探,且常常到市集热闹人丛中去,指定了谁是土匪处派来的奸细,于是捉回营里去一加搜查,搜出了一些暗号,认定他是从土匪方面派来的探事奸细时,即刻就牵出营门,到那些乡下人往来最多的桥头上,把奸细头砍下来,在地面流一滩腥血。人杀过后,大家欣赏一会儿,或用脚踢那死尸两下,踹踹他的肚子,仿佛做完了一件正经工作,有别的事情的,便散开做事去了。   住在这地方共计四个月,有两件事在我记忆中永远不能忘去。其一是当场集时,常常可以看到两个乡下人因仇决斗,用同一分量同一形色的刀互砍,直到一人躺下为止。我看过这种决斗两次,他们方法似乎比我那地方所有的决斗还公平。另外一件是个商会会长年纪极轻的女儿,得病死去埋葬后,当夜便被本街一个卖豆腐的年轻男子从坟墓里挖出,背到山峒中去睡三天,方又送回坟墓去。到后来这事为人发觉时,这打豆腐的男子,便押解过我们衙门来,随即就地正法了。临刑稍前一时,他头脑还清清楚楚,毫不糊涂,也不嚷吃嚷喝,也不乱骂,只沉默地注意到自己一只受伤的脚踝。我问他:脚被谁打伤的?他把头摇摇,仿佛记起一件极可笑的事情,微笑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点儿滚到棺材里去了。我又问他:为什么你做这件事?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当我是个小孩子,不会明白什么是爱的神气,不理会我,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轻轻地说:美得很,美得很。另一个兵士就说:疯子,要杀你了,你怕不怕?他就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你怕死吗?那兵士被反问后有点害羞了,就大声恐吓他说:癫狗肏的,你不怕死吗?等一会儿就要杀你这癫子的头!那男子于是又柔弱地笑笑,便不作声了。那微笑好像在说:不知道谁是癫子。我记得这个微笑,十余年来在我印象中还异常明朗。   怀化镇   四个月后我们移防到另一个地名怀化的小乡镇住下。这地方给我的印象,影响我的感情极其深切。这地方一切,在我《沈从文甲集》里一篇题作《我的教育》的记载里,说得还算详细。我到了这个地方,因为勉强可以写几个字,那时填造枪械表正需要一些写字的人,有机会把生活改变了一个方式,因此在那领饷清册上,我便成为上士司书了。   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许多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这一份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读子曰的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从那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没看过的蠢事,听了些平常人没听过的喊声,且嗅了些平常人没嗅过的气味;使我对于城市中人在狭窄庸懦的生活里产生的做人善恶观念,不能引起多少兴味,一到城市中来生活,弄得忧郁强执不像一个人的感情了。   我所到的地方原来不过只是百十户左右一个小镇,地方惟一较大的建筑是一所杨姓祠堂,于是我们一来便驻扎到这个祠堂中。   这里有一个官药铺,门前安置一口破锅子,有半锅黑色膏药,锅旁贴着干枯了的蛇和壁虎蜈蚣等等,表示货真价实。常常有那么一个穿上青洋板绫马褂,二马裾蓝青布衫子,红珊瑚球小帽子,人瘦瘦的、留下一小撮仁丹胡子的店老板,站在大门前边,一见到我们过路时,必机械地把两手摊开,腰背微微弯下,和气亲人地向我们打招呼:副爷,副爷,请里边坐,膏药奉送,五毒八宝膏药奉送。因为照例做兵士的总有许多理由得在身体不拘某一部分贴上一张膏药,并且各样病症似乎也都可由膏药治好,所以药铺表示欢迎驻军起见,管事的常常那么欢迎我们。并且膏药锅边总还插上一个小小纸招,写着欢迎清乡部队,新摊五毒八宝膏药,奉送不取分文。既然有了这种优待,兵士伙夫到那里去贴膏药的自然也不乏其人。我才明白为什么戏楼墙壁上膏药特别多的理由,原来有不要钱买的膏药,无怪乎大家竞贴膏药了。   住处祠堂对门有十来家大小铺子,那个豆腐作坊门前常是一汪黑水,黑水里又涌起些白色泡沫,常常有五六只肮脏大鸭子,把个嫩红的扁嘴插到泡沫里去,且喋呷出一种欢快声音来。   那个南货铺有冰糖红糖,有海带蜇皮,有陈旧的芙蓉酥同核桃酥,有大麻饼与小麻饼。铺子里放了无数放乌金光泽的大陶瓮,上面贴着剪金的福字寿字。有成束的干粉条,又有成束的咸面,皆用皮纸包好,悬挂在半空中,露出一头让人见到。   那个烟馆门前常常坐了一个年纪四十来岁的妇人,扁扁的脸上擦了很厚一层白粉,眉毛扯得细细的,故意把五倍子染绿的家机布裤子,提得高高的,露出水红色洋袜子来。见兵士同伙夫过身时,就把脸掉向里面,看也不看,表示正派贞静。若过身的穿着长衣或是军官,她便很巧妙地做一个眼风,把嘴角略动,且故意娇声娇气喊叫屋中男子,为她做点事情。我同兵士走过身时,只看到她的背影,同营副走过时,就看到她的正面了。这点富于人性的姿态,我当时就很能欣赏它,注意到这些时,始终没有丑恶的感觉,只觉得这是人的事情。我一生活下来太熟习这些人的事情了。比城市里做夫人太太的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的。   我们部队到那地方除了杀人似乎无事可做。我们兵士除了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做的。   由于过分寂寞,杀人虽不是一种雅观的游戏,本部队文职幕僚赶到行刑地去鉴赏这种事情的实在很不乏人。有几个副官同一个上校参谋,我每次到场时,他们也就总站在那桥栏上看热闹。   到杀人时,那个学问超人的军法长,常常也马马虎虎地宣布了一下罪状,在预先写好的斩条上,勒一笔朱红,一见人犯被兵士簇拥着出了大门,便匆匆忙忙提了长衫衣角,拿起光亮白铜水烟袋,从后门菜园跑去,赶先走捷径到离桥头不远一个较高点的土墩上,看人犯到桥头大路上跪下时砍那么一刀。且作为茶余酒后谈笑主题。   若这一天正杀了人,那被杀的在死前死后又有一种出众处,或招供时十分快爽,或临刑时颜色不变,或痴痴呆呆不知事故,或死后还不倒地,于是副官处,卫队营,军需处,参谋军法秘书处,总有许久时间谈到这个被杀的人有趣味地方,或又辗转说到关于其他时节种种杀戮故事。杀人那天如正值场期,场中有人卖猪肉牛肉,刽子手照例便提了那把血淋淋的大刀,后面跟着两个伙夫,抬一只竹箩,每到一个屠桌前可割三两斤肉。到后把这一箩筐猪肉牛肉各处平分,大家便把肉放到火炉上去炖好,烧酒无限制地喝着。等到各人都有点酒意时,就常常偏偏倒倒地站起来,那么随随便便地扬起筷子,向另一个正蹲着吃喝的同事后颈上一砍,于是许多人就扭成一团,大笑大闹一阵。醉得厉害一些的,倒在地下谁也不管,只苦了那些小副兵,必得同一只狗一样守着他的主人,到主人醒来时方能睡去。   地方逢一六赶场,到时副官处就派人去摆赌抽头,得钱时,上至参谋、军法、副官等处,下至传达、伙夫,人人有份。   大家有时也谈谈学问。几个高级将校,各样学识皆像个有知识的军人,很有些做过一两任知事,有些还能做做诗,有些又到日本留过学。但大家都似乎因为所在地方不是说学问的地方,加之那姓杨的司令官又不识字,所以每天大家就只好陪司令官打打牌,或说点故事,烧烧鸦片烟,喝一杯烧酒。他们想狗肉吃时,就称赞我上一次做的狗肉如何可口,且总以为再来那么一次试试倒不坏。我便自告奋勇,拿了钱即刻上街。几个上级官佐自然都是有钱的,每一次罚款,他们皆照例有一份,摆赌又有一份,他们的钱得来就全无用处。不说别人,单是我一点点钱,也就常常不知道怎么去花!因此有时只要听到他们赞美了我烹调的手腕后,我还常常不告给他们,就自己跑出去把狗肉买得,一个人拿过修械处打铁炉上去,把那一腿狗肉皮肤烧烧,再同一个小副兵到溪边水里去刮尽皮上的焦处,砍成小块,用钵头装好,上街去购买各样佐料,又回到修械处把有铁丝贯耳的瓦钵,悬在打铁炉上面,自己努力去拉动风箱,直到把狗肉炖得稀烂。晚饭摆上桌子时,我方要小副兵把我的创作搬来,使每个人的脸上皆写上一个惊讶的微笑,各个人的脸嘴皆为这一钵肥狗肉改了样子。于是我得意极了,便异常快乐地说:来,来,试一试,今天的怎么样!我那么忙着,赤着双脚跑上街去又到冰冷的溪水里洗刮,又守在风箱边老半天,究竟为的是什么?就为的是临吃饭时惊讶他们那么一下。这些文武幕僚也可真算得是懂幽默,常常从楼上眼看着我手上提了狗肉,知道我忙着这件事时,却装作不知道,对于我应办的公文,那秘书官便自己来动手。见我向他们微笑,他们总故意那么说:天气这样坏,若有点狗肉大家来喝一杯,可真不错!说了他们又互相装成抱歉的口吻说:上一次真对不起小师爷,请我们的客忙了他一天。他们说到这里时就对我望着,仿佛从我微笑时才引起一点疑心,方带着疑问似地说:怎么,怎么,小师爷,你难道又要请客了么?这次可莫来了,再来我们就不好意思了!我笑笑,跑开了。他们明白这件事,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然听得出他们的口吻,懂得他们的做作,但我还是欢喜那么做东请客。此后到大都会混了好多年,还依旧常常做这类有趣的傻事。   就因为这点性格,名义上我做的是司书,实际上每五天一场,我总得做一回厨子。大约当时我焖狗肉的本领较之写字的本领实在也高一着,我的生活兴味,对于做厨子办菜,又似乎比写点公函呈文之类更相近。   我间或同这些高等人物走出村口,往山脚下乡绅家里去吃蒸鹅喝家酿烧酒,间或又同修械处小工人上山采药摘花,找寻山果。我们各人都会用篠竹做短箫,在一支青竹上钻四个圆圆的眼儿,另一端安置一个扁扁的竹膜哨子,就可吹出新婚嫁女的唢呐声音。胡笳曲中的《娘送女》、《山坡羊》等等,我们无一不可以合拍吹出。我们最得意处也就是四五个人各人口中含了那么一个东西向街上并排走去,呜呜喇喇声音引起许多人注意,且就此吹进营门。住在戏楼上人,先不知道是谁作的事,各人都争着把一个大头从戏楼窗口伸出,到后明白只是我们的玩意儿时,一面大骂我们一面也就笑了许久。大致因为大家太无事可做,所以他们不久也来跟我们学习吹这个东西,有一姓杨的参谋,便常常拿了这种绿竹小管,依傍在楼梯边吹它,一吹便是半天,吹得他自己也十分得意。   我们又常常在晚上拿了火炬镰刀到小溪里去砍鱼,用鸡笼到田中去罩鱼。且上山装套设阱,捕捉野狸同黄鼠狼。把黄鼠狼皮整个剥来,用米糠填满它的空处,晒干时用它装零件东西。   我有一次无意中还在背街发现了一个熔铁工厂,矗立个高过一丈的泥炉在大罩棚下喘气冒烟。   当我发现了那个制铁处以后,就常常一个人跑到那里去,看他们工作。因此明白那个地方制铁分四项手续,第一收买从别处担来的黄褐色原铁矿,七个小钱一斤,按分量算账。其次把买来的原铁矿每一层矿石夹一层炭,再在上面压一大堆矿块,从下面升火让它慢慢地燃。第三等到六七天后矿已烘酥冷却,再把它同木炭放到黄泥做成可以倾侧的炉子里面去。一个人把炉旁风箱拉动,送空气进炉腹,等到铁汁已熔化时,就把炉下一个泥塞子敲去,把黑色矿石渣先扒出来,再把炉倾侧,放光的白色熔液,泻出到划成方形的砂地上,再过一会儿,白汁一凝结,便成生铁板了。末了再把这些铁板敲碎放到煤火炉上去烧红,用锤打成方柱形,便成为运出本地到各县去的熟铁了。我一到这里来就替他们拉风箱,风箱拉动时作出一种动人的吼声,高巍巍的炉口便喷起一股碧焰,使人耳目十分愉快。用一阵气力在这圆桶形风箱上面,不到一刻就可看到白色放光闪着火花的铁汁从缺口流出,这工作也很有意思的。若拉了一阵风箱,亲眼看过倾泻一次铁汁,我回去时便极高兴地过修械处告给那几个小工人,又看他们拉风箱打铁。我常常到修械处,我欢喜那几个小工人,我欢喜他们勇敢而又快乐的工作。我最高兴的是看他们那个麻子主任,高高地坐在一堆铁条上面,一面唱《孟姜女哭长城》,一面调度指挥三个小孩子的工作。他们或者裸着瘦瘦的膊子,舞动他们的铁锤,或用鱼头钻在铁盘上钻眼,或把敷了酱的三角形新钢钅虑,烧红时放到盐水里一淬,或者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蹲成一团,围到一大钵狗肉,各人用小土碗喝酒,向那麻子师傅长师傅短地随意乱说乱笑。说到做男子的不勇敢可不像男子时,那师傅若多喝了一杯,时间虽到了十一月,为了来一个证明,总说:谁愿意做大丈夫的同我下溪里泅一阵水!到后必是师徒四人一齐从后门出去。到溪水里去乱浇一阵水,闹一阵,光着个上身跑回来,大家哈哈笑个半天。有一次还多了一个人,因为我恰恰同他们喝酒,我也就做了一次大丈夫。   在部中可看到的还很多。间或有什么伙夫犯了事,值日副官就叫他到大堂廊下,臭骂一顿,喊,护兵,打这个杂种一百!于是那伙夫知道是要打他了,便自动卸了裤子,趴在冷硬的石阶上,露出一个黑色的大脏臀,让板子啪啪地打,把数目打足,站起来提着裤头荷荷地哭着走了。   白日里出到街市尽头处去玩时,常常还可以看见一幅动人的图画:前面几个兵士,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挑了两个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后面又是几个兵,或押解一两个双手反缚的人,或押解一担衣箱,一匹耕牛。这一行人众自然是应当到我们总部去的,一见到时我们便跟了去。   晚上过堂时,常常看到他们用木棒打犯人脚下的螺丝骨。这刑罚是垫在一块方铁上执行的,二十下左右就可把一只脚的骨髓敲出。又用香火熏鼻子,用香火烧胸肋。又用铁棍上地绷,啵的一声把脚扳断,第二天上午就拖了这人出去砍掉。拷打这种无知乡民时,我照例得坐在一旁录供,把那些乡下人在受刑不过情形中胡胡乱乱招出的口供,记录在一角公文纸上。末后兵士便把那乡下人手掌涂了墨,在公文末尾空白处按个手印。这些东西末了还得归我整理,再交给军法官存案。   姓文的秘书   当我已升做司书常常伏在戏楼上窗口边练字时,从别处地方忽然来了一个趣人,做司令部的秘书官。这人当时只能说他很有趣,现在想起他那个风格,也做过我全生活一颗钉子,一个齿轮,对于他有可感谢处了。   这秘书先生小小的个儿,白脸白手,一来到就穿了青缎马褂各处拜会。这真是稀奇事情。部中上下照例全不大讲究礼节,吃饭时各人总得把一只脚踩到板凳上去,一面把菜饭塞满一嘴,一面还得含含糊糊骂些野话。不拘说到什么人,总得说:那杂种,真是……这种辱骂并且常常是一种亲切的表示,言语之间有了这类语助词,大家谈论就仿佛亲热了许多。小一点且常喊小鬼,小屁眼客,大一点就喊吃红薯吃糟的人物,被喊的也从无人作兴生气。如果见面只是规规矩矩寒暄,大家倒以为是从京里学来的派头,有点不堪承教了。可是那姓文的秘书到了部里以后,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的,即或叫副兵,也轻言细语,同时当着大家放口说野话时,他就只微微笑着。等到我们熟了点,单是我们几个秘书处的同事在一处时,他见我说话,凡属自称必是老子,他把头摇着:啊呀呀,小师爷,你人还那么一点点大,一说话也老子长老子短!我说:老子不管,这是老子的自由。可是我看看他那和气的样子,有点害羞起来了。便解释我的意见:这是说来玩的,并不损害谁。   那秘书官说:   莫玩这个,你聪明,你应当学好的。世界上有多少好事情可学!   我把头偏着说:   那你给老子说说,老子再看看什么样好就学什么吧。因为我一面说话一面看他,所以凡是说到老子时总不得不轻声一点,两人谈到后来,不知不觉就成为要好的朋友了。   我们的谈话也可以说是正在那里互相交换一种知识,我从他口中虽得到了不少知识,他从我口中所得的也许还更多一点。   我为他作狼嗥,作老虎吼,且告诉他野猪脚迹同山羊脚迹的分别。我可以从他那里知道火车叫的声音,轮船叫的声音,以及电灯电话的样子。我告他的是一个被杀的头如何沉重,那些开膛取胆的手续应当如何把刀在腹部斜勒,如何从背后踢那么一脚。他却告我美国兵英国兵穿的衣服,且告我鱼雷艇是什么,氢气球是什么。他对于我所知道的种种觉得十分新奇,我也觉得他所明白的真真古怪。   这种交换谈话各人真可说各有所得,故在短短的时间中,我们便成就了一种最可纪念的友谊。他来到了怀化后,先来几天因为天气不大好,不曾清理他的东西。三天后出了太阳,他把那行李箱打开时,我看到他有两本厚厚的书,字那么细小,书却那么厚实,我竟吓了一跳。他见我为那两本书发呆,就说:小师爷,这是宝贝,天下什么都写在上面,你想知道的各样问题,全部写得有条有理,清楚明白!这样说来更使我敬畏了。我用手摸摸那书面,恰恰看到书脊上两个金字,我说:《辞源》,《辞源》。正是《辞源》。你且问我不拘一样什么古怪的东西,我立刻替你找出。我想了想,一眼望到戏楼前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浮雕木刻,我就说:诸葛孔明卧龙先生怎么样?他即刻低下头去,前面翻翻后面翻翻,一会儿就被他翻出来了。到后另外又翻了一件别的东西。我快乐极了。他看我自己动手乱翻乱看,恐怕我弄脏了他的书,就要我下楼去洗手再来看。我相信了他的话,洗过了手还乱翻了许久。   因为他见我对于他这一本宝书爱不释手,就问我看过报没有。我说:老子从不看报,老子不想看什么报。他却从他那《辞源》上翻出关于老子一条来,我方知道老子就是太上老君,太上老君竟是真有的人物。我不再称自己做太上老君,我们却来讨论报纸了。于是同另一个老书记约好,三人各出四毛钱,订一份《申报》来看。报纸买成邮花寄往上海后,报还不曾寄来,我就仿佛看了报,且相信他的话,报纸是了不得的东西,我且俨然就从报纸上学会许多事情了。这报纸一共订了两个月,我似乎从那上面认识了好些生字。   这秘书虽把我当个朋友看待,可是我每天想翻翻他那部宝书可不成。他把书好好放在箱子里,他对这书显然也不轻视的。既不能成天翻那宝书,我还是只能看看《秋水轩尺牍》,或从副官长处一本一本地把《西游记》借来看看。办完公事不即离开白木桌边时,从窗口望去正对着戏台,我就用公文纸头描画戏台前面的浮雕。我的一部分时间,跟这人谈话,听他说下江各样东西,大部分时间,还是到外边无限制地玩。但我梦里却常常偷翻他那宝书,事实上也间或有机会翻翻那宝书。氢气是什么,淮南子是什么,参议院是什么,就多半从那本书上知道的。   驻扎到这里来名为清乡,实际上便是就食。从湘西方面军队看来,过沅州清乡,比较据有其他防地占了不少优势,当时靖国联军第二军实力尚厚,故我们部队能够占据这片土地。为时不久,靖国联军一军队伍节制权由田应诏转给了他的团长陈渠珍后,一二军的势力有了消长。二军杂色军队过多,无力团结,一军力图自强,日有振作。做民政长兼二军司令的张学济,在财政与军事两方面,支配处置都发生了困难,第一支队清乡除杀人外既毫无其他成绩,军誉又极坏,因此防地发生了动摇。当一军陈部从麻阳开过,本部感受压迫时,既无法抵抗,我们便在一种极其匆忙中退向下游。于是仍然是开拔,用棕衣包裹双脚,在雪地里跋涉,又是小小的船浮满了一河。五天后,我又到辰州了。   军队防区既有了变化,杂牌军队有退出湘西的模样,二军全部用援川名义,开过川东去就食。我年龄由他们看来,似乎还太小了点,就命令我同一个老年副官长,一个跛脚副官,一个吃大烟的书记官,连同二十名老弱兵士,放在后方的留守部,办点后勤杂事。   军队开走后,我除了每三天誊写一份报告,以及在月底造一留守处领饷清册呈报外,别的便无事可做。街市自从二军开拔后,似乎也清静多了。我每天依然常常到那卖汤圆处去坐坐,间或又到一军学兵营看学兵下操。或听副官长吩咐,和一个兵士为他过城外水塘边去钓蛤蟆,把那小生物成串弄回部里,加上香料,剥皮熏干,给他下酒。吃不完还把一半托人捎回家乡给老太太。   女难   我欢喜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落水涨,每天总有个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虽那么多,由一个内行眼中看来,就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我尤其欢喜那些从辰溪一带载运货物下来的高腹昂头广舶子,一来总斜斜的孤独的搁在河滩黄泥里,小水手从那上面搬取南瓜,茄子,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圆瓮。那船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朱红裤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么和谐,那么愁人。   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总默默地注视许久。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同我讨论这些光景。可是这一次来到这地方,部队既完全开拔了,事情也无可做的,玩时也不能如前一次那么高兴了。虽依旧常常到城门边去吃汤圆,同那老人谈谈天,看看街,可是能在一堆玩,一处过日子,一块儿说话的,已无一个人。   我感觉到我是寂寞的。记得大白天太阳很好时,我就常常爬到墙头上去看驻扎在考棚的卫队上操。有时又跑到井边去,看人家轮流接水,看人家洗衣,看他们做豆芽菜的如何浇水进高桶里去。我坐在那井栏一看就是半天。有时来了一个挑水的老妇人,就帮着这妇人做做事,把桶递过去,把瓢递过去。我有时又到那靠近学校的城墙上去,看那些教会中学生玩球,或互相用小小绿色柚子抛掷,或在那坪里追赶扭打。我就独自坐在城墙上看热闹。间或他们无意中把球踢上城时,学生们懒得上城捡取,总装成怪和气的样子:小副爷,小副爷,帮个忙,把我们皮球抛下来。我便赶快把球拾起,且仿照他们脚尖那么一踢,于是那皮球便高高地向空中蹿去,且很快地落到那些年轻学生身边了。那些人把赞许与感谢安置在一个微笑里,有的还轻轻地呀了一声,看我一眼,即刻又争夺皮球去了。我便微笑着,照旧坐下来看别人的游戏,心中充满了不可名言的快乐。我虽做了司书,身上穿的还是灰布袄子,因此走到什么地方去,别人总是称呼我做小副爷。我就在这些情形中,以为人家全不知道我身份,感到一点秘密的快乐。且在这些情形中,仿佛同别一世界里的人也接近了一点。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接近。事实上却是十分孤独的。   可是不到一会儿,那学校响了上堂铃,大家一窝蜂散了,只剩下一个圆圆的皮球在草坪角隅。墙边不知名的繁花正在谢落,天空静静的。我望到日头下自己的扁扁影子,有说不出的无聊。我得离开这个地方,得沿了城墙走去。有时在城墙上见一群穿了花衣的女人从对面走来,小一点的女孩子远远的一看到我,就三姐二姐的乱喊,且说有兵有兵,意思便想回头走去。我那时总十分害羞,赶忙把脸对雉堞缺口向外望去。好让这些人从我身后走过,心里却又对于身上的灰布军衣有点抱歉。我以为我是读书人,不应当被别人厌恶。可是我有什么方法使不认识我的人也给我一分应有尊敬?我想起那两册厚厚的《辞源》,想起三个人共同订的那一份《申报》,还想起《秋水轩尺牍》。   就在这一类隐隐约约的刺激下,我有时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上,发愤去写小楷字,一写便是半天。   时间过去了,春天夏天过去了,且重新又过年了。川东鄂西的消息来得够坏。只听说我们军队在川边已同当地神兵接了火,接着就说得退回湖南。第三次消息来时,却说我们军队在湖北来凤全部都覆灭了。一个早上,闪不知被神兵和民兵一道扑营,营长,团长,旅长,军法长,秘书长,参谋长完全被杀了。这件事最初不能完全相信。做留守的老副官长就亲自跑过二军留守部去问信,到时那边正接到一封详细电报,把我们总司令部如何被人袭击,如何占领,如何残杀的事一一说明。拍发电报的就正是我的上司。他幸运先带一团人过湘境龙山布防,因此方不遇难。   好,这一下可好,熟人全杀尽了,兵队全打散了,这留守处还有什么用处?自从得到了详细报告后,五天之中,我们便各自领了遣散费,各人带了护照,各自回家。   回到家中约在八月左右。一到十二月,我又离开家中过沅州。家中实在呆不住,军队中不成,还得另想生路,沅州地方应当有机会。那时正值大雪,既出了几次门,有了出门的经验,把生棕衣毛松松地包裹到两只脚,背了个小小包袱,跟着我一个教中学的舅母的轿后走去,脚倒全不怕冻。雪实在大了点,山路又窄,有时跌到了雪坑里去,便大声呼喊,必得那脚夫把扁担来援引方能出险。可是天保佑,跌了许多次数我却不曾受伤。走了四天到地以后,我暂住在一个卸任县长舅父家中。不久舅父做了警察所长,我就做了那小小警察所的办事员。办事处在旧县衙门,我的职务只是每天抄写违警处罚的条子。隔壁是个典狱署,每夜皆可听到监狱里犯人受狱中老犯拷掠的呼喊。警察所也常常捉来些偷鸡摸狗的小窃,一时不即发落,便寄存到牢狱里去。因此每天黄昏将近牢狱里应当收封点名时,我也照例得同一个巡官,拿一本点名册,提了个马灯,跟着进牢狱里去,点我们这边寄押人犯的名。点完名后,看着他们那方面的人把重要犯人一一加上手铐,必须套枷的还戴好方枷,必须固定的还把他们系在横梁铁环上,几个人方走出牢狱。   警察所不久从地方财产保管处接收了本地的屠宰税,这个县城因为是沅水上游一个大码头,上下船只多,又当官道,每天常杀二十头猪一两头黄牛,我这办事员因此每天又多了一份职务。每只猪抽收六百四十文的税捐,牛收两千文,我便每天填写税单。另外派了人去查验。恐怕那查验的舞弊不实,我自己也得常常出来到全城每个屠案桌边看看。这份职务有趣味处倒不是查出多少漏税的行为,却是我可以因此见识许多事情。我每天得把全城跑到,还得过一个长约四分之三里在湘西方面说来十分著名的长桥,往对河黄家街去看看。各个店铺里的人都认识我,同时我也认识他们。成衣铺,银匠铺,南纸店,丝烟店,不拘走到什么地方,便有人向我打招呼,我随处也照例谈谈玩玩。这些商店主人照例就是本地小绅士,常常同我舅父喝酒,也知道许多事情皆得警察所帮忙,因此款待我很不坏。   另外还有个亲戚,我的姨父,在本地算是一个大拇指人物,有钱,有势,从知事起任何人物任何军队都对他十分尊敬,从不敢稍稍得罪他。这个亲戚对于我的能力,也异常称赞。   那时我的薪水每月只有十二千文,一切事倒做得有条不紊。   大约正因为舅父同另外那个亲戚每天作诗的原因,我虽不会作诗,却学会了看诗。我成天看他们作诗,替他们抄诗,工作得很有兴致。因为盼望所抄的诗被人嘉奖,我开始来写小楷字帖。因为空暇的时间仍然很多,恰恰那亲戚家中客厅楼上有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做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欢喜这种书,因为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像别的书尽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生活现象。即或书中包含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作者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掺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运动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可是,由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产生的各种无固定性的流动的美,德性的愉快,责任的愉快,在当时从别人看来,我也是毫无瑕疵的。我玩得厉害,职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极好。   那时节我的母亲同姊妹,已把家中房屋售去,剩下约三千块钱。既把老屋售去,不大好意思在本城租人房子住下,且因为我事情做得很好,芷江的亲戚又多,便坐了轿子来到芷江,我们一同住下。本地人只知道我家中是旧家,且以为我们还能够把钱拿来存放钱铺里,我又那么懂事明理有作有为,那在当地有势力的亲戚太太,且恰恰是我母亲的妹妹,因此无人不同我十分要好。母亲也以为一家的转机快到了。   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像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县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这点打算不是现在的想像,当时那亲戚就说到了。因为照他意思看来,我最好便是做他的女婿,所以别的人请他向我母亲询问对于我的婚事意见时,他总说不妨慢一点。   不意事业刚好有些头绪,那做警察所长的舅父,却害肺病死掉了。   因他一死,本地捐税抽收保管改归一个新的团防局,我得到职务上不疏忽的考语,仍然把工作接续下去,改到了新的地方,做了新机关的收税员。改变以后情形稍稍不同的是,我得每天早上一面把票填好,一面还得在十点后各处去查查。不久在那商会性质团防局里,我认识了十来个绅士,同时还认识一个白脸长身的小孩子。由于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后便有一个脸儿白白的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乱了。   我是个乡下人,我的月薪已从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从那些本地乡绅方面学会了刻图章,写草字,做点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龄也已经到了十七岁。在这样情形下,一个样子诚实聪明懂事的年轻人,和和气气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请想想,结果我怎么样?   乡下人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这命运所摊派的一份?   当那在本地翘大拇指的亲戚,隐隐约约明白了这件事情时,当一些乡绅知道了这件事情时,每个人都劝告我不要这么傻。有些本来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诗的绅士,就向我那有势力的亲戚示意,愿意得到这样一个女婿。那亲戚于是把我叫去,当着我的母亲,把四个女孩子提出来问我看谁好就定谁。四个女孩子中就有我一个表妹。老实说来,我当时也还明白四个女孩子生得皆很体面,比另外那一个强得多,全是在平时不敢希望得到的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与魔鬼的意思两者必居其一,我以为我爱了另外那个白脸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脸男孩子的谎话,以为那白脸女孩子也正爱我。一分离奇的命运,行将把我从这种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后各样变故里,因此我当时同我那亲戚说:那不成,我不做你的女婿,也不做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我得照我自己的计划做去。什么计划?真只有天知道。   我母亲什么也不说,似乎早知道我应分还得受多少折磨,家中人也免不了受许多磨难的样子,只是微笑。那亲戚便说:好,那我们看,一切有命,莫勉强。那时节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战事,八百土匪把一个大城团团围住,在城外各处放火。四百左右驻军同一百左右团丁站在城墙上对抗。到夜来流弹满天交织,如无数紫色小鸟振翅,各处皆喊杀连天,三点钟内城外即烧去了七百栋房屋。小城被围困共计四天,外县援军赶到方解了围。这四天中城外的枪炮声我一点儿也不关心,那白脸孩子的谎话使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经被一个女孩子十分关切,我行将成为他的亲戚。我为他姐姐无日无夜作旧诗,把诗作成他一来时便为我捎去。我以为我这些诗必成为不朽作品,他说过,他姐姐便最欢喜看我的诗。   我家中那点余款本来归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那白脸孩子今天向我把钱借去,明天即刻还我,后天借去,大后天又还给我,结果算去算来却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数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么方面去。这钱竟然无着落了。但还有更坏的事。   到这时节一切全变了,他再不来为我把每天送他姐姐的情诗捎去了,那件事情不消说也到了结束时节了。   我有点明白,我这乡下人吃了亏。我为那一笔巨大数目着了骇,每天不拘做任何事都无心情。每天想办法处置,却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办法。   因此有一天,我就离开那一本帐簿,同那两个白脸姊弟,四个一见我就问我诗作得怎么样的理想岳丈,四个眼睛漆黑身长苗条发辫极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个可怜的母亲同姊妹走了。为这件事情我母亲哭了半年。这老年人不是不原谅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这笔钱而流泪;却只为的是我这种乡下人的气质,到任何时任何一处总免不了吃城里聪敏人的亏,而想来十分伤心。   常德   我本预备到北京的,但去不成。我本想走得越远越好,正以为我必得走到一个使人忘却了我的存在种种过失,也使自己忘却了自己种种痴处蠢处的地方,才能够再活下去。可是一到常德后,便有个亲戚把我留下了。   到常德后一时什么事也不能做,只住在每天连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钱的小客栈里打发日子。因此最多的去处还依然同上年在辰州军队里一样,一条河街占去了我大部分生活。辰州河街不过一二里路长,几家做船上人买卖的小茶馆,同几家与船上人做交易的杂货铺。常德的河街可不同多了,这是一条长约三五里的河街,有客栈,有花纱行,有油行,有卖船上铁锚铁链的大铺子,有税局,有各种会馆与行庄。这河街既那么长又那么复杂,常年且因为有城中人担水把地面弄得透湿的,我每天来回走个一回两回,又在任何一处随意呆下欣赏当时那些眼前发生的新事,以及照例存在的一切,日子很快地也就又夜下来了。   那河街既那么长,我最中意的是名为麻阳街的一段。那里一面是城墙,一面是临河而起的一排陋隘逼窄的小屋。有烟馆同面馆,有卖绳缆的铺子,有杂货字号,有屠户,有狗肉铺,门前挂满了熏干的狗肉,有铸铁锚与琢硬木活车以及贩卖小船上应用器具的小铺子。又有小小理发馆,走路的人从街上过身时,总常常可见到一些大而圆的脑袋,带了三分呆气在那里让剃头师傅用刀刮头,或偏了头搁在一条大腿上,在那里向阳取耳。有几家专门供船上划船人开心的妓院,常常可以见到三五个大脚女人,身穿蓝色印花洋布衣服,红花洋布裤子,粉脸油头,鼻梁跟扯得通红,坐在门前长凳上剥朝阳花子,见有人过路时就眯笑眯笑,且轻轻地用麻阳人腔调唱歌。这一条街上龌浊不过,一年总是湿漉漉地不好走路,且一年四季总不免有种古怪气味。河中还泊满了住家的小船,以及从辰河上游洪江一带装运桐油牛皮的大船。上游某一帮船只拢岸时,这河街上各处都是水手。只看到这些水手手里提了干鱼,或扛了大南瓜,到处走动,各人皆忙匆匆把从上游本乡带来的礼物送给亲戚朋友。这街上又有些从河街小屋子里与河船上长大的小孩子,大白天三三五五捧了红冠大公鸡,身前身后跟了一只肥狗,街头街尾各处找寻别的公鸡打架。一见了什么人家的公鸡时,就把怀里的鸡远远抛去,各占据着那堆积在城墙脚下的木料堆上观战。自己公鸡战败时,就走拢去踢别人的公鸡一脚出气。或者因点别的什么事,两人互骂了一句娘,看看谁也不能输那一口气,就在街中很勇敢地揪打起来,缠成一团揉到烂泥里去。   那街上卖糕的必敲竹梆,卖糖的必打小铜锣,这些人在引起别人的注意方法上,都知道在过街时口中唱出一种放荡的调子,同女人身体某一些部分相关,逗人发笑。街上又常常有妇女坐在门前矮凳上大哭乱骂,或者用一把菜刀,在一块木板上一面砍一面骂那把鸡偷去宰吃了的人。那街上且常常可以看到穿了青羽缎马褂,新浆洗过蓝布长衫的船老板,带了很多礼物来送熟人。街头中又常常有唱木头人戏的,当街靠墙架了场面,在一种奇妙处置下当当当当蓬蓬当地响起锣鼓来,许多闲汉便张大了嘴看那个傀儡戏,到收钱时却一哄而散。   那街上许多茶馆,一面临街,一面临河,旁边甬道下去就是河码头。从各小船上岸的人多从这甬道上下,因此来去的人也极多。船上到夜来各处全是灯,河中心有许多小船各处摇去,弄船人拖出长长的声音卖烧酒同猪蹄子粉条。我想像那个粉条一定不坏,很愿意有一个机会到那小船上去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但当然办不到。   我到这街上来来去去,看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乐又如何忧愁,我也就仿佛同样得到了一点生活意义。   我又间或跑向轮船码头去看那些从长沙从汉口来的小轮船,在趸船一角怯怯地站住,看那些学生模样的青年和体面女人上下船,看那些人的样子,也看那些人的行李。间或发现了一个人的皮箱上贴了许多上海北京各地旅馆的标志,我总悄悄地走过去好好地研究一番,估计这人究竟从哪儿来。内河小轮船刚一抵岸,在我这乡巴佬的眼下实在是一种奇观。   我间或又爬上城去,在那石头城上兜一个圈子,一面散步,一面且居高临下地欣赏那些傍了城墙脚边住家的院子里一切情形。在近北门一方面,地邻小河,每天照例有不少染坊工人,担了青布白布出城过空场上去晒晾,又有军队中人放马,又可看到埋人,又可看鸭子同白鹅。一个人既然无事可做,因此到城头看过了城外的一切,还觉得有点不足时,就出城到那些大场坪里找染坊工人与马夫谈话,情形也就十分平常。我虽然已经好像一个读书人了,可是事实上一切精神却更近于一个兵士,到他们身边时,我们谈到的问题,实在比我到一个学生身边时可谈的更多。就现在说来,我同任何一个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话可谈,他们那点感想,那点希望,也大多数同我一样,皆从实生活取证来的。可是若同一个大学教授谈话,他除了说说书本上学来的那一套心得以外,就是说从报纸上得来的他那一分感想,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构成,总似乎缺少一点什么似的。可交换的意见,也就很少很少了。   我有时还跟随一队埋人的行列,走到葬地去,看他们下葬的手续与我那地方的习俗如何不同。   另外那件使我离开原来环境逃亡的事,我当然没有忘记,我写了些充满忏悔与自责的书信回去,请求母亲的原恕。母亲知道我并不自杀,于是来信说:已经做过了的错事,没有不可原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地做事,我们就放心了。接到这些信时,我便悄悄到城墙上去哭。因为我想像得出,这些信由母亲口说姐姐写到纸上时,两人的眼泪一定是挂在脸上的。   我那时也同时听到了一个消息,就是那白脸孩子的姐姐,下行读书,在船上却被土匪抢入山中做押寨夫人去了。得到这消息后,我便在那小客店的墙壁上,写下两句唐人传奇小说上别人的诗,抒写自己的感慨:佳人已属沙叱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义士虽无古押衙,其实过不久这女孩就从土匪中花了一笔很可观的数目赎了出来,随即同一个驻防洪江的黔军团长结了婚。但团长不久又被枪毙,这女人便进到沅州本地的天主堂做洋尼姑去了。   我当然书也不读,字也不写,诗也无心再作了。   那时我所以留在常德不动,就因为上游九十里的桃源县,有一个清乡指挥部,属于我本地军队。这军队也就是当年的靖国联军第一军的一部分。那指挥官节制了三个支队,本人虽是个贵州人,所有高级官佐却大半是我的同乡。朋友介绍我到那边去,以为做事当然很容易。那时节何键正做骑兵团长,归省政府直辖,贺龙做支队司令,归清乡指挥统辖,部队全驻防桃源县。我得到了个向姓同乡介绍信之后,就拿了去会贺龙,我得了个拿九元干薪的差遣,只一月便不干了。又去晋谒别的熟人,向清乡指挥部谋差事。可是两处虽有熟人,却毫无结果。书记差遣一类事情既不能做,我愿意当兵,大家又总以为我不能当兵。不过事情虽无结果,熟人在桃源的既很多,我却可以常常不打票坐小轮船过桃源来玩了。那时有个表弟正从上面总部委派下来做译电,我一到桃源时,就住在他那里。两人一出外还仍然是到河边看来往船只。或上去一点到桃源女子师范河边,看看河中心那个大鱼梁。水发时,这鱼梁堪称一种奇观,因为是斜斜地横在河中心,照水流趋势,即有大量鱼群,蹦跳到竹架上,有人用长钩钩取入小船,毫不费事!我离开那个清乡军队已两年,再看看这个清乡军队,一切可完全变了。枪械,纪律,完全不像过去那么马虎,每个兵士都仿佛十分自重,每个军官皆服装整齐凸着胸脯在街上走路。平时无事兵士全不能外出,职员们办公休息各有定时;军队印象使我十分感动。   那指挥官虽自行伍出身,一派文雅的风度,却使人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笔下既异常敏捷,做事又富有经验,好些日子听别人说到他时就使我十分倾心。因此我那时就只想,若能够在他那儿当一名差弁,也许比做别的事更有意思。可是我尽这样在心中打算了很久,却终不能得到一个方便机会。   船上   住在那小旅馆实在不是个办法,每天虽只三毛六分钱,四个月来欠下的钱很像个大数目了。欠账太多了,非常怕见内老板,每天又必得同她在一桌吃饭。她说的话我可以装作不懂,可是仍然留在心上,挪移不开。桃源方面差事既没有结果,那么,不想个办法,我难道就做旅馆的伙计吗?恰好那时有一只押运军服的帆船,正预备上行,押运人就是我哥哥一个老朋友,我也同他在一堆吃过喝过。一个做小学教员的亲戚,答应替我向店中办个交涉,欠账暂时不说,将来发财再看。在桃源的那个表弟,恰好也正想回返本队,因此三人就一同坐了这小船上驶。我的行李既只是一个用面粉口袋改做的小小包袱,所以上船时实在洒脱方便。   船上装满了崭新棉布军服,把军服摊开,就躺到那上面去,听押船上行的曾姓朋友,说过去生活中种种故事,我们一直在船上过了四十天。   这曾姓朋友读书不多,办事却十分在行,军人风味的勇敢,爽直,正如一般镇人的通性,因此说到任何故事时,也一例能使人神往意移。他那时年纪不会过二十五岁,却已赏玩了四十名左右的年轻黄花女。他说到这点经验时,从不显出一分自负的神气,不骄傲,不矜持。他说这是他的命运,是机缘的凑巧。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个女子,都仿佛各有一份不同的个性,他却只用几句最得体最风趣的言语描出。我到后来写过许多小说,描写到某种不为人所齿及的年轻女子的轮廓,不至于失去她当然的点线,说得对,说得准确,就多数得力于这朋友的叙述。一切粗俗的话语,在一个直爽的人口中说来,却常常是妩媚的。这朋友最爱说的就是粗野话。在我作品中,关于丰富的俗语与双关比譬言语的应用,从他口中学来的也不少(这人就是《湘行散记》中那个戴水獭皮帽子大老板)。   我临动身时有一块七毛钱,那豪放不羁的表弟却有二十块钱,但七百里航程还只走过八分之一时,我们所有的钱却已完全花光了。把钱花光后我们仍然有说有笑,各人躺在温暖软和的棉军服上面,说粗野的故事,喝寒冷的北风,让船儿慢慢拉去,到应吃饭时,便用极厉害的辣椒在火中烧焦蘸盐下饭。   船只因为得随同一批有兵队护送的货船同时上行,一百来只大小不等的货船,每天必同时拔锚,同时抛锚,因此景象十分动人。但辰河滩水既太多,行程也就慢得极可以。任何一只船出事时皆得加以援助,一出事总就得停顿半天。天气又冷,河水业已下落,每到上滩河槽容船处都十分窄,船夫在这样天气下,还时时刻刻得下水中拉纤,故每天即或毫无阻碍也只能走三十里。送船兵士到了晚上有一部分人得上岸去放哨,大白天则全部上岸跟着船行,所以也十分劳苦。这些兵士经过上司的命令,送一次船一个钱也不能要,就只领下每天二毛二分钱的开差费,但人人却十分高兴。一遇船上出事时,就去帮助船夫,做他们应做的事情。   我们为了减轻小船的重量,也常常上岸走去。不管如何风雪,如何冷,在河滩上跟着船夫的脚迹走去,遇他们落水,我们便从河岸高山上绕道走去。   常德到辰州四百四十里,我们一行便走了十八天,抵岸那天恰恰是正月一日。船傍城下时已黄昏,三人空手上岸,走到市街去看了一阵春联。从一个屠户铺子经过,我正为他们说及四年前见到这退伍兵士屠户同人殴打,如《水浒》上的镇关西,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恰恰这时节我们前面一点就抛下了一个大爆竹,訇的一声,吓了我们一跳。那时各处虽有爆竹的响声,但曾姓朋友却以为这个来得古怪。看看前面不远又有人走过来,就拖我们稍稍走过了屠户门前几步,停顿了一下。那两个商人走过身时,只见那屠户家楼口小门里,很迅速地又抛了一个爆竹下来,又是訇的一声,那两个商人望望,仿佛知道这件事,赶快走开了。那曾姓朋友说:这狗杂种故意吓人,让我们去拜年吧。还来不及阻止,他就到那边拍门去了。一面拍门一面和气异常地说:老板,老板,拜年,拜年!一会儿有个人来开门,门拉开时,曾姓朋友一望,就知道这人是镇关西,便同他把手拱拱,冷不防在那高个子眼鼻之间就是结结实实一拳,那家伙大约多喝了杯酒,一拳打去就倒到烛光辉煌的门里去了。只听到哼哼乱骂,但一时却爬不起来,且有人在楼上问什么什么,那曾姓朋友便说:狗肏的,把爆竹从我头上丢来,你认错了人。老子打了你,有什么话说,到中南门河边送军服船上来找我,我名曾祖宗。一面说,一面便取出一个名片向门里抛去,拉着我们两人的膀子,哈哈大笑迈步走了。   我们还以为那个镇关西会赶来的,因此各人随手拾了些石头,预备来一场恶斗,谁知身后并无人赶来。上船后,还以为当时虽不赶来,过不久定有人在泥滩上喊曾芹轩,叫他上岸比武。这朋友腹部临时还缚了一个软牛皮大抱肚,选了一块很合手的湿柴,表弟同我却各人拿了好些石块,预备这屠户来说理。也许一拳打去那家伙已把鼻子打塌了,也许听到寻事的声音是镇人,知道不大好惹,且自己先输了理,故不敢来第二次讨亏吃了,因此我们竟白等了一个上半夜。这个年也就在这样可笑情形中过了。第二天一早,船又离开辰州河岸,开进辰河支流的白河了。   从辰州上行,我们仍然沿途耽搁,走了十四天,在离目的地七十里的一个滩上,轮到我们的船出险了。船触大石后断了缆。右半舷业已全碎,五分钟后就满了水。幸好船只装的是棉军服,一时不会沉没,我们便随了这破船,急水中漂浮了约三里。同时船上除了我们三人,就只一个拦头工人一个舵手。水既激急,所以任何方法总不能使船安全泊岸。然而天保佑,到后居然傍近浅处了。慢慢地十几个拉纤的船夫赶来了,兵士赶来了,大家什么话也不说,只互相对望干笑。于是我们便爬到岸边高崖上去,让船中人把搁在浅处的碎船篷板拆下,在河滩上做起一个临时棚子,预备过夜。其余船只因为两天后已可到地,就不再等我们,全部开走了。本地虽无土匪,却担心荒山中有野兽,船夫们烧了两大堆火,我们便在那个河滩上听了一夜滩声,过了一个元宵。   保靖   目的地到达后,我住在一个做书记的另一表弟那里。无事可做等事做,照本地话说名为打流。这名词在吃饭时就见出了意义。每天早晚应吃饭时,便赶忙跑到各位老同事老同学处去,不管地方,不问情由,一有吃饭机会总不放过机会。这些人有做书记的,每月大约可得五块到十块钱。有做副官的,每月大约可得十二块到十八块钱。还有做传达的,数目比书记更少。可是在这种小小数目上,人人却能尽职办事,从不觉得有何委屈,也仍然在日光下笑骂吃喝,仍然是有热有光地打发每一个日子。职员中肯读书的,还常常拿了书到春天太阳下去读书。预备将来考入军官学校的,每天大清早还起来到卫队营去附操。一般高级军官,生活皆十分拮据,吃粗粝的饭,过简陋的日子,然而极有朝气,全不与我三年前所见的军队相像。一切都得那个精力弥满的统领官以身作则,擘画一切,调度一切,使各人能够在职务上尽力,不消沉也不堕落。这统领便是先一时的靖国联军一军司令,直到现在,还依然在湘西抱残守缺,与一万余年轻军人同过那种甘苦与共的日子。   当时我的熟人虽多,地位都很卑下,想找工作却全不能靠谁说一句话。我记得那时我只希望有谁替我说一句话,到那个军人身边去做一个护兵。且想即或不能做这人的护兵,就做别的官佐护兵也成。因此常常从这个老朋友处借来一件干净军服,从另一个朋友又借了条皮带,从第三个又借了双鞋子,大家且替我装扮起来,把我打扮得像一个有教育懂规矩的兵士后,方由我那表弟带我往军法处,参谋处,秘书处,以及其他地方,拜会那些高级办事员。先在门边站着,让表弟进去呈报。到后听说要我进去了,一走进去时就霍的立一个正,作着各样询问的答复,再在一张纸上写几个字。只记得等等看我们想法,就出来了。可是当时竟毫无结果。都说可以想法,但谁也不给一个切实的办法。照我想来其所以失败的原因,大体还是一则做护兵的多用小苗人和乡下人,做事吃重点。用亲戚属中子侄,做事可靠点。二则他们认识我爸爸,不好意思让我来为他们当差。我既无办法可想,又不能去亲自见见那位统领官,一坐下来便将近半年。   这半年中使我亲亲切切感到几个朋友永远不忘的友谊,也使我好好地领会了一个人当他在失业时萎悴无聊的心情。但从另外一方面说来,我却学了不少知识。凭一种无挂无碍到处为生的感情,接近了自然的秘密。我爬上一个山,傍近一条河,躺到那无人处去默想,漫无涯涘去做梦,所接近的世界,似乎皆更是一个结实的世界。   生活虽然那么糟,性情却依旧那么强,有一次因个小小问题,与那表弟吵了几句,半夜里不高兴再在他床上睡觉了,一时又无处可去,就走到一个养马的空屋里,爬到有干草同干马粪香味的空马槽里睡了一夜,到第二天去拿那小包袱告辞时,两人却又讲了和,笑着揉到地上扭打了一阵。但我那表弟却更有趣味,在另外一个夜里,与一个同事说到一件小事,互相争持不下时,就向那人说:你不服吗,我两人出去打一架看看!那人便老老实实同他披了衣服出去,到黑暗无人的菜园里,扭打了一阵,践踏坏了一大堆白菜,各人滚了一身泥,鼻青眼肿悄悄回到住处,一句话也不说。第二天上饭桌时,才为人从脸目间认出夜里情形来,互相便坦白地大笑,同时也就照常成为好朋友了。这一群年轻人大致都那么勇敢直爽,十分可爱,但十余年来,却有大半早从军官学校出身做了小军官,在历次小小内战上牺牲腐烂了。   当时我既住到那书记处,几月以来所有书记原本虽不相识,到后自然也熟透了。他们忙时我便为他们帮帮忙,写点不重要的训令和告示,一面算帮他们的忙,一面也算我自己玩。有一次正在写一件信札,为一个参谋处姓熊的高级参谋见到,问我是什么名义。我以为应分受责备了,心里发慌,轻轻地怯怯地说:我没有名义,我是在这里玩的。帮他们忙写这个文件!到后那书记官却为我说了一句公道话,告给那参谋,说我帮了他们很多的忙。问清楚了姓名,因此把我名单开上去,当天我就做了四块钱一月的司书。我做了司书,每天必到参谋处写字,事做完时就回到表弟处吃饭睡觉。   事业一有了着落,我很迅速地便在司书中成为一个特殊的书记了。不久就加薪到六元。我比他们字写得实在好些。抄写文件时上面有了错误处,我能纠正那点笔误。款式不合有可斟酌处,我也看得出,说得出。我的几个字使我得到了较优越的地位,因此更努力写字。机会既只许可我这个人在这方面费去大部分时间同精力,我也并不放下这点机会。我得临帖,我那时也就觉得世界上最使人敬仰的是王羲之。我常常看报,原只注意有正书局的广告,把一点点薪水聚集下来,谨谨慎慎藏到袜统里或鞋底里,汗衣也不作兴有两件,但五个月内我却居然买了十七块钱的字帖。   一 分惠而不费的赞美,带着点幽默微笑,老弟,你字真龙飞凤舞,这公文你不写谁也就写不了!就因为这类话语,常常可以从主任那瘪瘪口中听到,我于是当着众人业已熄灯上床时,还常常在一盏煤油灯下,很细心地用曹娥碑字体誊录一角公文或一份报告。   各种生活营养到我这个灵魂,使它触着任何一方面时皆若有一闪光焰。到后来我能在桌边一坐下来就是八个钟头,把我生活中所知道所想到的事情写出,不明白什么叫做疲倦,这分耐力与习惯,都出于我那做书记的命运。   我不久因工作能力比同事强,被调到参谋处服务了。   书记处所在地方,据说是彭姓土司一个妃子所住的花楼。新搬去住的参谋处,房子梁架还是年前一个梁姓苗王处抬来的。笨大的材头,笨大的柱子,使人一见就保留一种稀奇印象。四个书记每天有训令命令抄写时,就伏在白木做成的方桌上抄写,不问早晚多少,以写完为止。文件太多了一点,照例还可调取其他部分的书记来帮忙,有时不必调请,照例他们也会赶来很高兴帮忙。把公事办完时,若那天正是十号左右发饷的日子,各人按照薪水,多少不等各领得每月中三分之一的薪饷,同事朋友必各自派出一份钱,亲自去买狗肉来炖,或由任何人做东,上街去吃面。若各人身边皆空空的,恰恰天气又很好,就各自手上拿一木棒,爬上山顶上去玩,或往附近一土坡上去玩。那后山高约一里,并无什么正路,从险峻处爬到顶上时,却可以看许多地方。我们也就只是看那么一眼,不管如何困难总得爬上去。土坡附近常常有号兵在那里吹号,四周埋葬了许多小坟。每天差不多总有一起小棺材,或蒲包裹好的小小尸首,送到这地方来埋葬。当埋葬时,远远便蹲了无数野狗同小狼,埋人的一走,这坟至多到晚上,就被这群畜生扒开,小尸首便被吃掉了。这地方狼的数量不知道为什么竟那么多,既那么多为什么又不捕捉,这理由不易明白。我们每次到那小坡上去,总得带一大棒,就为的是恐怕被狼袭击,有木棒可以自卫。这畜生大白天见人时也并不逃跑,只静静地坐在坟头上望着你,眼睛光光的,牙齿白白的,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等待你想用石头抛过去时,它却在石头近身以前,飞奔跑去了。   这地方每当月晦阴雨的夜间,就可听到远远近近的狼嗥,声音好像伏在地面上,水似的各处流,低而长,忧郁而悲伤。间或还可听到后山的虎叫,昂的一声,谷中回音可延长许久。有时后山虎豹来人家猪圈中盗取小猪,从小猪锐声叫喊情形里,还可分分明明地知道这山中野兽,从何处回山,经过何处。大家都已在床铺上听惯了这种声音,也不吃惊,也不出奇。可是由于虎狼太多,虽窗下就有哨兵岗位,但各人皆担心当真会有一天从窗口跃进一只老虎或一只豺狼,我们因此每夜总小心翼翼把窗门关好,这办法也并非毫无好处,有一次果然就有两只狼来扒窗子,两个背靠背放哨的兵士,深夜里又不敢开枪,用刺刀拟定这畜生时,据说两只狼还从从容容大模大样地并排走去。   我的事情既不是每天都很多很多,因此一遇无事可做时,几个人也常常出去玩。街上除了看洋袜子,白毛巾,为军士用的服装,和价值两元一枚的镀金表,别的就没有什么可引起我们注意了。逢三八赶场,在三八两天方有杂货百物买卖。因此我们最多勾留的地方,还是那个河边。河边有一个码头,常年湾泊五十号左右小木船。上面一点是个税局,扯起一面大大的写有红黑扁字桐油油过的幡旗。有一只方头平底渡船,每天把那些欢喜玩耍的人打发过河去,把马夫打发过河去,把跑差的兵士打发过河去,又装载了不少从永顺来的商人,及由附近村子里来做小买卖的人,从对河撑回,那河极美丽,渡船也美丽。   我们有时为了看一个山洞,寻一种药草,甚至于赌一口气,也常常走十里八里,到隔河大岭上跑个半天。对河那个大岭无所不有,也因为那山岭,把一条河显得更加美丽了。   我们虽各在收入最少的卑微位置上做事,却生活得十分健康。有时即或胡闹,把所有点点钱完全花到一些最可笑事情方面去,生活也仍然是健康的。我们不大关心钱的用处,为的是我们正在生活,有许多生活,本来只须我们用身心去接近,去经验,却不必用一笔钱或一本书来作居间介绍。   但大家就是那么各人守住在自己一份生活上,甘心尽日月把各人拖到坟墓里去吗?可并不这样。我们各人都知道行将有一个机会要来的,机会来时我们会改造自己变更自己的,会尽我们的一分气力去好好做一个人的。应死的倒下,腐了烂了,让他完事。可以活的,就照分上派定的忧乐活下去。   十个月后,我们部队有被川军司令汤子模请过川东填防的消息,有特别代表来协商。条件是过境大帮烟土税平分,别的百货捐归接防部队。我们长官若答应时,便行将派四团人过川东。这消息从几次代表的行动上,决定了一切技术上问题,过不久,便因军队调动把这消息完全证实了。   一 个大王   那时节参谋处有个满姓同乡问我:军队开过四川去,要一个文件收发员,你去不去?他且告给我若愿意去,能得九块钱一月。答应去时,他可同参谋长商量作为调用,将来要回湘时就回来,全不费事。   听说可以过四川去,我自然十分高兴。我心想上次若跟他们部队去了,现在早腐了烂了。上次碰巧不死,一条命好像是捡来的,这次应为子弹打死也不碍事。当时带军队过川东的司令姓张,也就正是我二年前在桃源时想跟他当兵不成那个指挥官。贺龙做了我们部队的警卫团长,另外有一顾营长,曾营长,杨营长。有些人同去的也许都以为入川可以捞几个横财,讨一个媳妇。我所想的还不是钱不是女人。我那时自然是很穷的,六块钱的薪水,扣去伙食两块,每个月我手中就只四块钱,但假若有了更多的钱,我还是不会用它。得了钱除了充大爷邀请朋友上街去吃面,实在就无别的用处。至于女人呢,仿《疑雨集》写艳体诗情形已成过去了,我再不觉得女人有什么意思。我那时所需要的似乎只是上司方面认识我的长处,我总以为我有份长处,待培养,待开发,待成熟。另外还有一个秘密理由,就是我很想看看巫峡。我有两个朋友为了从书上知道了巫峡的名字后,便亲自徒步从宜昌沿江上重庆走过一次。我听他们说起巫峡的大处,高处和险处,有趣味处,实在神往倾心。乡下人所想的,就正是把自己全个生命押到极危险的注上去,玩一个尽兴!我们当时的防地同川军长官汤子模、石青阳事先约好了的,是酉阳,龙潭,彭水,龚滩,统由军接防,前卫则到涪州为止。我以为既然到了那边,再过巫峡,当然很方便了。   我既答应了那同乡,不管多少钱,不拘什么位置,都愿意去。三天以后,于是就随了一行人马上路了。我的职务便是机要文件收发员。临动身时每人照例可向军需处支领薪水一月。得到九块钱后,我什么也不做,只买了一双值一块二毛钱的丝袜子,买了半斤冰糖,把余钱放在板带里。那时天气既很热,晚上还用不着棉被,为求洒脱起见,因此把自己惟一的两条旧棉絮也送给了人,自己背了个小小包袱就上路了。我那包袱中的产业计旧棉袄一件,旧夹袄一件,手巾一条,夹裤一条,值一块二毛钱的丝袜子一双,青毛细呢的响皮底鞋子一双,白大布单衣裤一套。另外还有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碑》,值五块钱褚遂良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值五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包袱外边则插了一双自由天竺筷子,一把牙刷,且挂了一个碗底边钻有小小圆眼用细铁丝链子扣好的搪瓷碗儿。这就是我的全部产业。这份产业现在说来,依然是很动人的。   这次旅行与任何一次旅行一样,我当然得随同伙伴走路。我们先从湖南边境的茶峒到贵州边境的松桃,又到四川边境的秀山,一共走了六天。六天之内,我们走过三个省份的接壤处,到第七天在龙潭驻了防。   这次路上增加了我新鲜经验不少,过了些用木头编成的渡筏,那些渡筏的印象,十年后还在我的记忆里,极其鲜明占据了一个位置(《边城》即由此写成)。晚上落店时,因为人太多了一点,前站总无法分配众人的住处,各人便各自找寻住处,我却三次占据一条窄窄长凳睡觉。在长凳上睡觉,是差不多每个兵士都得养成习惯的一件事情,谁也不会半夜掉下地来。我们不止在凳上睡,还在方桌上睡。第三天住在一个乡下绅士家里,便与一个同事两人共据了一张漆得极光的方桌,极安适地睡了一夜。有两次连一张板凳也找寻不出时,我同四个人就睡在屋外稻草堆上,半夜里还可看流星在蓝空中飞!一切生活当时看来都并不使人难堪,这类情形直到如今还不会使我难堪。我最烦厌的就是每天睡在同样一张床上,这份平凡处真不容易忍受。到现在,我不能不躺在同一样床上睡觉了,但做梦却常常睡到各种新奇地方去,或回复到许多年以前曾经住过的地方去。   通过黔湘边境时,我们上了一个高坡,名棉花岭,据人说上三十二里,下三十五里。那个山坡折磨了我们一整天。可是爬上了这样一个高坡,在岭头废堡垒边向下望去,一群小山,一片云雾,那壮丽自然的画图,真是一个动人的奇观。这山峰形势同堡垒形势,十余年来还使我神往。在四川边境上时,我记得还必须经过一个大场,每次场集据说有五千牛马交易。又经过一个古寺院,有六人不能合抱的松树,寺中南边一白骨塔,穹形的塔顶,全用刻满佛像的石头砌成,径约四丈。锅井似的圆坑里,人骨零乱,有些腕骨上还套着麻花纹银镯子,也无谁人取它动它。听寺僧说,是上年闹神兵,一个城子的人都死尽了,半年后把骨头收来,隔三年再焚化。   我们的军队到川东时,虽仍向前方开去,司令部却不能不在川东边上龙潭暂且住下。   我们在市中心一个庙里扎了营,办事处仍然是戏楼,比较好些便是新到的地方墙壁上没有多少膏药,市面情形也不如数年前在怀化清乡那么糟了。商会欢迎客军,早为我们预备一切,各人有个木板床,上面安置一条席子。院中且预先搭好了一个大凉棚,既遮阳又通风,因此住在楼上也不很热。市面粗粗看来,一切都还像个样子。地方虽不十分大,但正当川盐入湘的孔道,且是桐油集中处,又有一条小河,从洞庭湖来的小船还可由湘西北河上行直达市镇,出口的桐油与入口的花纱杂物交易都很可观。因此地方有邮局,有布置得干净舒适的客商安宿处,还有私门头,供过往客商及当地小公务员寻欢取乐。   地方有大油坊和染坊,有酿酒糟坊,有官药店,有当铺。还有一个远近百里著名的龙洞,深处透光处约半里,高约十丈,常年从洞中流出一股寒流,冷如冰水。时正六月,水的寒冷竟使任何兵士也不敢洗手洗脚,手一入水,骨节就疼痛麻木,失去知觉。那水灌溉了千顷平田,本地禾苗便从无旱灾。本部上自司令下至马夫,到这洞中次数最多的,恐怕便是我。我差不多每天必来一回,在洞中大石板上一坐半天,听水吹风够了时,方用一个大葫芦贮满了凉水回去,款待那些同事朋友。   那地方既有小河,我当然也欢喜到那河边去,独自坐在河岸高崖上,看船只上滩。那些船夫背了纤绳,身体贴在河滩石头下,那点颜色,那种声音,那派神气,总使我心跳。那光景实在美丽动人,永远使人同时得到快乐和忧愁。当那些船夫把船拉上滩后,各人伏身到河边去喝一口长流水,站起来再坐到一块石头上,把手拭去肩背各处的汗水时,照例总很厉害的感动我。   我的职务并不多,只是从外来的文件递到时,照例在簿籍上照款式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收到某处来文,所说某事。发去的也同样记上一笔。文件中既分平常、次要、急要三种,我便应当保管七本册子,一本作为来往总账,六本做分别记录。这些册子到晚上九点钟,必把它送给参谋长房里去,好转呈司令官检察一次,画一个阅字再退回来。我的职务虽比司书稍高,薪饷却并不比一个弁目为高。可是我也有了些好处,一到了这里,不必再出伙食,虽名为自办伙食,所有费用统归副官处报账。我每月可净得九块钱,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得了钱时不知如何花费,就邀朋友上街到面馆吃面,每次得花两块钱。那时可以算为我的好朋友的,是那司令官几个差弁,几个副官,和一个青年传令兵。   我们的住处各用木板隔开,我的职务在当时虽十分平常,所保管的文件却似乎不能尽人知道,因此住处便在戏楼最后一角,隔壁是司令官的十二个差弁,再过去是参谋长同秘书长,再过去是司令官,再过去是军法。对面楼上分军法处、军需处、军械处三部分,楼下有副官处和庶务处。戏台上住卫队一连。正殿则用竹席布幕编成一客厅和起居公事房,接见当地绅士和团总时,就在这大客厅中,同时又常常用来审案。各地方皆贴上白纸的条子,写明所属某部,用虞世南体,端端正正写明,那纸条便出自我的手笔。差弁房中墙上挂满了大枪小枪,我房间中却贴满了自写的字。每个视线所及的角隅,我还贴了些小小字条,上面这样写着胜过钟王,压倒曾李。因为那时节我知道写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钟王两人,活着却有曾农髯和李梅庵。我以为只要赶过了他们,一定就可独霸一世了。   我出去玩时,若只一人我常到龙洞或河边,两人以上就常常过对河去。因为那时节防地虽由川军让出,川军却有一个旅司令部与小部分军队驻在河对面一庙里。上级虽相互要好,兵士不免常有争持,打点小架。我一人过去时怕吃人的亏,有了两人则不拘何处走去不必担心了。   到这地方每月虽可以得九块钱,不是吃面花光,就是被别的朋友用了,我却从不缝衣,身上就只一件衣。一次因为天气很好,把自己身上那件汗衣洗洗,一会儿天却落了雨。衣既不干,另一件又为一个朋友穿去了,差弁全已下楼吃饭,我又不便赤膊从司令官房边走过,就老老实实饿了一顿我不是说过我同那些差弁全认识吗?其中共十二个人,大半比我年龄还小些,我以为最有趣的是那个弁目,这是一个土匪,一个大王,一个真真实实的男子。这人自己用两支枪毙过两百个左右的敌人,却曾经有过十七位押寨夫人。这大王身个儿小小的,脸庞黑黑的,除了一双放光的眼睛外,外表任你怎么看也估不出他有多少精力同勇气。年前在辰州河边时,大冬天有人说:谁现在敢下水,谁不要命!他什么话也不说,脱光了身子,即刻扑通一声下水给人看看。且随即在宽约一里的河面游了将近一点钟,上岸来时,走到那人身边去,一个男子的命就为这点水要去吗?或者有人述说谁赌扑克被谁欺骗把荷包掏光了,他当时一句话也不说,一会儿走到那边去,替被欺骗的把钱要回来,将钱一下掼到身边,一句话不说就又走开了。这大王被司令官救过他一次,于是不再做山上的大王,到这行伍出身的司令官身边做一个亲信,用上尉名义支薪,侍候这司令官却如同奴仆一样的忠实。   我住处既同这样一个大王比邻,两人不出门,他必走过我房中来和我谈话。凡是我问他的,他无事不回答得使我十分满意。我从他那里学习了一课古怪的学程。从他口上知道烧房子,杀人……种种犯罪的记录,且从他那种爽直说明中了解那些行为背后所隐伏的生命意识。我从他那儿明白所谓罪恶,且知道这些罪恶如何为社会所不容,却也如何培养着这个坚实强悍的灵魂。我从他坦白的陈述中,才明白用人生为题材的各样变故里,所发生的景象,如何离奇,如何眩目。这人当他做土匪以前,本是一个良民,为人又怕事又怕官,被外来军人把他当成一个土匪胡乱枪决过一次,到时他居然逃脱了,后来且居然就做大王了!   他会唱点旧戏,写写字,画两笔兰草,每到我房中把话说倦时,就一面口中唱着一面跳上我的桌子,演唱《夺三关》与《杀四门》。   有一天,七个人在副官处吃饭,不知谁人开口说到听说本市什么庙里,川军还押得有一个古怪的犯人,一个出名的美姣姣。十八岁时做了匪首,被捉后,年轻军官全为她发疯,互相杀死两个小军官。解到旅部后,部里大小军官全想得到她,可是谁也不能占到便宜。听过这个消息后,我就想去看看这女土匪。我由于好奇,似乎时时刻刻要用这些新鲜景色喂养我的灵魂,因此说笑话,以为谁能带我去看看,我便请谁喝酒。几天以后,对那件事自然也就忘掉了。一天黄昏将近时分,吃过晚饭,正在自己擦拭灯罩,那大王忽然走来喊我:兄弟,兄弟,同我去个好地方,你就可以看你要看的东西。我还来不及询问到什么地方去看什么东西,就被他拉下楼梯走出营门了。   我们过河去到一个庙里,那里驻扎的有一排川军,他同他们似乎都已非常熟悉,打招呼行了个军礼,进庙后我们就一直向后殿走去,不一会儿转入另一个院落,就在栅栏边看到一个年轻妇人了。   那妇人坐在屋角一条朱红毯子上,正将脸向墙另一面,背了我们凭借壁间灯光做针线。那大王走近栅栏边时就说:夭妹,夭妹,我带了个小兄弟来看你!妇人回过身来,因为灯光黯淡,只见着一张白白的脸儿,一对大大的眼睛。她见着我后,才站起身走过我们这边来。逼近身时,隔了栅栏望去,那妇人身材才真使我大吃一惊!妇人不算得是怎样稀罕的美人,但那副眉眼,那副身段,那么停匀合度,可真不是常见的家伙!她还上了脚镣,但似乎已用布片包好,走动时并无声音。我们隔了栅栏说过几句话后,就听她问那弁目:刘大哥,刘大哥,你是怎么的?你不是说那个办法吗?今天十六。   那大王低低地说:   我知道,今天已经十六。  知道就好。我着急,下了个课,说月份不利,动不得。那妇人便咕嘟着嘴吐了一个呸,不再开口说话,神气中似有三分幽怨。这时节我虽把脸侧向一边去欣赏那灯光下的一切,但却留心到那弁目的行为。我看他对妇人把嘴向我努努,我明白在这地方太久不是事,便说我想先回去。那女人要我明天再来玩,我答应后,那弁目就把我送出庙门,在庙门口捏捏我的手,好像有许多神秘处,为时不久全可以让我明白,于是又进去了。   我当时只稀奇这妇人不像个土匪,还以为别是受了冤枉捉到这里来的。我并不忘掉另一时在怀化剿匪所经过的种种,军队里照例有多少糊涂事做。一夜过去后,第二天吃早饭时,一桌子人都说要我请他们喝酒。因为那女匪王夭妹已被杀,我要想看,等等到桥头去就可看见了。有人亲眼见到的,还说这妇人被杀时一句话不说,神色自若地坐在自己那条朱红毛毯上,头掉下地时尸身还并不倒下。消息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昨晚上还看到她,她还约我今天去玩,今早怎么就会被杀?吃完饭我就跑到桥头上去,那死尸却已有人用白木棺材装殓,停搁在路旁,只地下剩一滩腥血以及一堆纸钱白灰了。我望着那个地面上凝结的血块,我还不大相信,心里乱乱的,忙匆匆地走回衙门去找寻那个弁目。只见他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我不敢问他什么,便回到自己房中办事来了。可是过不多久,我却从另一差弁口中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了。   原来这女匪早就应当杀头的,虽然长得体面标致,可是为人著名毒辣,爱慕她的军官虽多,谁也不敢接近她,谁也不敢保释她。只因为她还有七十支枪埋到地下,谁也不知道这些军械埋藏处。照当时市价这一批武器将近值一万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因此,尽想设法把她所有的枪诱骗出来,于是把她拘留起来,且待她和任何犯人也不同。这弁目知道了这件事,又同川军排长相熟,就常过那边去。与女人熟识后,却告给女人,他也还有六十支枪埋在湖南边境上,要想法保她出来,一同把枪支掘出上山落草,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在山上做大王活个下半世。女人信托了他,夜里在狱中两人便亲近过了一次。这事被军官发现后,向上级打了个报告,因此这女人第二天一早,便为川军牵出去砍了。   当两个人夜里在狱中所做的事情,被庙中驻兵发觉时,触犯了做兵士的最大忌讳,十分不平,以为别的军官不能弄到手的,到头来却为一个外来人占先得了好处,俗话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因此一排人把步枪上了刺刀,守在门边,预备给这弁目过不去。可是当有人叫他名姓时,这弁目明白自己的地位,不慌不忙的,结束了一下他那皮带,一面把两支小九响手枪取出拿在手中,一面便说:兄弟,兄弟,多不得三心二意,天上野鸡各处飞,谁捉到手是谁的运气。今天小小冒犯,万望海涵。若一定要牛身上捉虱,钉尖儿挑眼,不高抬个膀子,那不要见怪,灯笼子认人枪子儿可不认人!那一排兵士知道这不是个傻子,若不放他过身,就得要几条命。且明白这地方川军只驻扎一连人,军却有四营,出了事不会有好处。因此让出一条路,尽这弁目两只手握着枪从身旁走去了。人一走,这王夭妹第二天一早便被砍了。   女人既已死去,这弁目躺在床上约一礼拜左右,一句空话不说,一点东西不吃,大家都怕他也不敢去撩他。到后忽然起了床,又和往常一样活泼豪放了。他走到我房中来看我,一见我就说:兄弟,我运气真不好!夭妹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现在好了。当时看他样子实在好笑又可怜。我什么话也不好说,只同他捏着手,微笑了一会儿,表示同情和惋惜。   在龙潭我住了将近半年。   当时军队既因故不能开过涪州,我要看巫峡一时还没有机会。我到这里来熟人虽多,却除了写点字以外毫无长进处。每天生活依然是吃喝,依然是看杀人,这份生活对我似乎不大能够满足。不久有一个机会转湖南,我便预备领了护照搭坐小货船回去。打量从水道走,一面我可以经过几个著名的险滩,一面还可以看见几个新地方。其时那弁目正又同一个洗衣妇要好,想把洗衣妇讨作姨太太。司令官出门时,有人拦舆递状纸,知道其中有了些纠纷。告他这事不行,说是我们在这里作客,这种事对军誉很不好。那弁目便向其他人说:这是文明自由的事情,司令官不许我这样作,我就请长假回家,拖队伍干我老把戏去。他既不能娶那洗衣妇人,当真就去请假。司令官也即刻准了他的假。那大王想与我一道上船,在同一护照上便填了我与他两人的姓名。把船看好,准备当天下午动身。吃过早饭,他正在我房中说到那个王夭妹被杀前的种种事情,忽然军需处有人来请他下去算饷,他十分快乐地跑下楼去。不到一分钟,楼下就吹集合哨子,且所到有值日副官喊备马。我心中正纳闷,以为照情形看来好像要杀人似的。但杀谁呢?难道枪决逃兵吗?难道又要办一个土棍吗?随即听人大声嘶嚷。推开窗子看看,原来那弁目上衣业已脱去,已被绑好,正站在院子中。卫队已集了合,成排报数,准备出发。值日官正在请令。看情形,大王一会儿就要推出去了。   被绑好了的大王,反背着手,耸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两旁楼上人大声说话:参谋长,副官长,秘书长,军法长,请说句公道话,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杀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做错一件事。我太太还在公馆里侍候司令太太。大家做点好事说句好话吧。大家互相望着,一句话不说。那司令官手执一支象牙烟管,从大堂客厅从从容容走出来,温文尔雅地站在滴水檐前,向两楼的高级官佐微笑着打招呼。   司令官,来一分恩典,不要杀我吧。   那司令官十分严肃地说:   刘云亭,不要再说什么话丢你的丑。做男子的做错了事,应当死时就正正经经地死去,这是我们军队中的规矩。我们在这里地客,凡事必十分谨慎,才对得起地方人。你黑夜里到监牢里去奸淫女犯,我念你跟我几年来做人的好处,为你记下一笔账,暂且不提。如今又想为非作歹,预备把良家妇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队伍。我想想,放你回乡去做坏事,作孽一生,尽人怨恨你,不如杀了你,为地方除一害。现在不要再说空话,你女人和小孩子我会照料,自己勇敢一点做个男子吧。那大王听司令官说过一番话后,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两楼的人送了一个微笑,忽然显得从从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谢谢你几年来照顾,兄弟们再见,兄弟们再见。一会儿又说:司令官你真做梦,别人花六千块钱运动我刺你,我还不干!司令官仿佛没听到,把头掉向一边,嘱咐副官买副好点的棺木。   于是这大王就被簇拥出了大门,从此不再见了。   我当天下午依然上了船。我那护照上原有两个人的姓名,大王那一个临时用朱笔涂去,这护照一直随同我经过了无数恶滩,五天后到了保靖,方送到副官处去缴销。至于那帮会出身、温文尔雅才智不凡的张司令官,同另外几个差弁,则三年后在湘西辰州地方,被一个姓田的部属客客气气请去吃酒,进到辰州考棚二门里,连同四个轿夫,当欢迎喇叭还未吹毕时,一起被机关枪打死,所有尸身随即被浸渍在阴沟里,直到两月事平后,方清出尸骸葬埋。刺他的部属田旅长,也很凑巧,一年后又依然在那地方,被湖南主席叶开鑫,派另一个部队长官,同样用请客方法,在文庙前面夹道中刺死。   学历史的地方   从川东回湘西后,我的缮写能力得到了一方面的认识,我在那个治军有方、智足多谋的统领官身边做书记了。薪饷仍然每月九元,却住在山上高处一个单独新房子里。那地方是本军的会议室,有什么会议需要记录时,机要秘书不在场,间或便应归我担任。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原来这房中放了四五个大楠木橱柜,大橱里约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与几十件铜器及古瓷,还有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不多久且来了一部《四部丛刊》。这统领官既是个以王守仁、曾国藩自诩的军人,每个日子治学的时间,似乎便同治事时间相等,每遇取书或抄录书中某一段时,必令我去替他做好。那些书籍既各得安置在一个固定地方,书籍外边又必须做一识别,故二十四个书箱的表面,书籍的秩序,全由我去安排。旧画与古董登记时,我又得知道这一幅画的人名时代同他当时的地位,或器物名称同它的用处。全由于应用,我同时就学会了许多知识。又由于习染,我成天翻来翻去,把那些旧书大部分也慢慢地看懂了。   我的事情那时已经比我在参谋处服务时忙了些,任何时节都有事做。我虽可随时离开那会议室,自由自在到别一个地方去玩,但正当玩得十分畅快时,也会为一个差弁找回去的。军队中既常有急电或别的公文,于半夜时送来。回文如须即刻抄写时,我就随时得起床做事。但正因为把我仿佛关闭到这一个房子里,不便自由离开,把我一部分玩的时间皆加入到生活中来,日子一长,我便显得过于清闲了。因此无事可做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地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做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若说这是个人的幸运,这点幸运是不得不感谢那个统领官的。   那军官的文稿,草字极不容易认识,我就从他那手稿上,望文会义地认识了不少新字。但使我很感动的,影响到一生工作的,却是当时他那种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凡事任什么他明白,任什么他懂。他自奉常常同个下级军官一样。在某一方面说来,他还天真烂漫,什么是好的他就去学习,去理解。处置一切他总敏捷稳重。由于他那分稀奇精力,军在湘西二十年来博取了最好的名誉,内部团结得如一片坚硬的铁,一束不可分离的丝。   到了这时我性格也似乎稍变了些。我表面生活的变更,还不如内部精神生活变动得剧烈。但在行为方面,我已经同一些老同事稍稍疏远了。有时我到屋后高山去玩玩,有时又走近那可爱的河水玩玩,总拿了一本线装书。我所读的一些旧书,差不多就完全是这段时间中奠基的。我常常躺在一片草场上看书,看厌倦时,便把视线从书本中移开,看白云在空中移动,看河水中缓缓流去的菜叶。既多读了些书,把感情弄柔和了许多,接近自然时感觉也稍稍不同了。加之人又长大了一点,也间或有些不安于现实的打算,为一些过去了的或未来的东西所苦恼,因此虽在一种极有希望的情况中过着日子,我却觉得异常寂寞。   那时节我爸爸已从北方归来,正在那个前驻龙潭的张指挥部做军医正。他们军队虽有些还在川东,指挥部已移防下驻辰州。我的母亲和最小的九妹皆在辰州同住。家中人对我前事已毫无芥蒂。我的弟弟正同我在一个部中做书记,我们感情又非常好。   我需要几个朋友,那些老朋友却不能同我谈话。我要的是个听我陈述一分酝酿在心中十分混乱的感情。我要的是对于这种感情的启发与疏解,熟人中可没有这种人。可是不久却有个人来了,是我一个姨父。这人姓聂,与熊希龄同科的进士,上一次从桃源同我搭船上行的表弟便是他的儿子。这人是那统领官的先生,从一个县长任上卸职,一来时被接待住在对河一个庙里,地名狮子洞。为人知识极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过河去听他谈宋元哲学,谈大乘,谈因明,谈进化论,谈一切我所不知道却乐意知道的种种问题。这种谈话显然也使他十分快乐,因此每次所谈时间总很长很久。但这么一来,我的幻想更宽,寂寞自然也就更大了。   我总仿佛不知道应怎么办就更适当一点。我总觉得有一个目的,一件事业,让我去做,这事情是合于我的个性,且合于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事业,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即可得来。   当时的情形,在老朋友中只觉得我古怪一点,老朋友同我玩时也不大玩得起劲了。觉得我不古怪,且互相有很好友谊的,只四个人:一个满振先,读过《曾文正公全集》,只想做模范军人。一个陆弢,侠客的崇拜者。一个田杰,就是我小时候在技术班的同学,第一次得过兵役名额的美术学校学生,心怀大志的角色。这三人当年纪轻轻的时节,便一同徒步从黔省到过云南,又徒步过广东,又向西从宜昌徒步直抵成都。还有一个回教徒郑子参,从小便和我在小学里念书,我在参谋处办事时节,便同他在一个房子里住下。平常人说的多是幼有大志,投笔从戎,我们当时却多是从戎而无法用笔的人。我们总以为目前这一份生活不是我们的生活。目前太平凡,太平安。我们要冒点险去做一件事,不管所做的是一件如何小事,当我们未明白以前,总得让我们去挑选,不管到头来如何不幸,我们总不埋怨这命运。因此到后来姓陆的就因泅水淹毙在当地大河里。姓满的做了小军官,广西江西各处打仗,民十八在桃源县被捷克式自动步枪打死了。姓郑的从黄埔四期毕业,在东江作战以后,也消失了。姓田的从军官学校毕业做了连长,现在还是连长。我就成了如今的我。   我们部队既派遣了一个部队过川东作客,本军又多了一个税收局卡,给养也充足了些。那时候军阀间暂时休战,联省自治的口号喊得极响,兵工筑路垦荒,办学校,兴实业,几个题目正给许多人在京、沪及各省报纸上讨论。那个统领官既力图自强,想为地方做点事情,因此参考山西省的材料,亲手草了一个湘西各县自治的计划,召集了几度县长与乡绅会议,计划把所辖十三县划成一百余乡区,试行湘西乡自治。草案经过各县区代表商定后,一切照决议案着手办去。不久就在保靖地方设立了一个师范讲习所,一个联合模范中学,一个中级女学,一个职业女学,一个模范林场。另外还组织了六个小工厂。本地又原有一个军官学校,一个学兵教练营,再加上六千左右的军农队。学校教师与工厂技师,全部由长沙聘来,一般薪水都比本地待遇高些。因此地方就骤然有了一种崭新的气象。此外为促进乡治的实现与实施,还筹备了一个定期刊物,置办了一部大印报机,设立了一个报馆。这报馆首先印行的便是乡治条例与各种规程。文件大部分由那统领官亲手草成,乡代表审定通过,由我在石印纸上用胶墨写过一次;现在既得用铅字印行,一个最合理想的校对,便应当是我了。我于是暂时调到新报馆做了校对,部中有文件抄写时,便又转回部中。从市街走两地相距约两里,从后山走稍近,我为了方便时常从那埋葬小孩坟墓上蹲满野狗的山地走过,每次总携了一个大棒。   附记   这个《自传》,写在一九三一年夏秋间,算来时间快有半个世纪了。当时我正在青岛大学教散文习作。本人学习用笔还不到十年,手中一支笔,也只能说正逐渐在成熟中,慢慢脱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日益接近自然。为了补救业务上的弱点,我得格外努力。因此不断变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用不同方法处理文字组织故事,进行不同的试探。当时年龄刚及三十,学习情绪格外旺盛。加之海边气候对我又特别相宜;每天都有机会到附近山上或距离不及一里的大海边去,看看远近云影波光的变化,接受一种对我生命具有重要启发性的教 育。因此工作效率之高,也为一生所仅有。前一段十年,基本上在学习用笔。后来留下些短短篇章,若还看得过去,大多数是在青岛这两年内完成的。并且还影响此后十年的学习和工作。我的作品,下笔看来容易,要自己点头认可却比较困难。因为前后二十年,总是把所写作品当成一个学习过程看待,不大在成败得失上注意。这个《自传》的产生却不同一些。一个朋友准备在上海办个新书店,开玩笑要我来为"打头阵",约定在一个月内必须完成。这种迫促下出题交卷,对我并不习惯。但当时主观设想,觉得既然是自传,正不妨解除习惯上的一切束缚,试改换一种方法,干脆明朗,就个人记忆到的写下去,既可温习一下个人生命发展过程,也可以让读者明白我是在怎样环境下活过来的一个人。特别在生活陷于完全绝望中,还能充满勇气和信心始终坚持工作,他的动力来源何在。因此仅仅用了三个星期,写成后重看一次,就破例寄过上海交了卷。过不久印成单行本后,却得到些意外好评。部分读者可能但觉得"别具一格,离奇有趣".只有少数相知亲友,才能体会到近于出入地狱的沉重和辛酸。可是由我说来,不过是还不过关的一本"顽童自传"而已。书中前一部分学生生活占分量过多。虽着重在反对教"子曰"老塾师顽固而无效果教育方法,一般读者可能只会得到些"有趣"印象,不可能感到有什么积极意义。因为到他们读我作品时,时代已不同了,"子曰"早已失去作用,随之而来的却是封建军阀大小割据打来杀去国势陷于十分危急时期。后一部分写离开家庭进入大社会后的见闻和生活遭遇,体力和精神两方面所受灾难性挫折和创伤,个人还是不免受到些有形无形限制束缚,不能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当时还以为到再版时,将有机会加以调整补充。事实上一九三三年夏回到北平后,新的工作一接手,环境一变,我的打算全部落了空,不能不放弃了。   时间过了半个世纪,我所经历的一切和我的创作都成了过时陈迹。现在《新文学史料》编辑部忽然建议重发我的《自传》,我是颇有些犹豫的。时代前进了,我这本《自传》还能给青年读者起些什么教育作用,实令人怀疑。但是这本《自传》确实也说明了一点事实。由此可以明白,一个才质平凡的乡下青年,在社会剧烈大动荡下,如何在一个小小天地中度过了二十年噩梦般恐怖黑暗生活。由于"五四"运动余波的影响才有个转机,争取到自己处理自己命运的主动权,完成了向社会学习前一阶段的经历后,并开始进入一个更广大复杂的社会大学,为进行另一阶段的学习做了准备。如今说来,四五十岁生长在大城里的知识分子,已很少有明白我是干什么的人;即部分专业同行,也很难有机会读到我过去的作品。即或偶然见到些劫余残本,对于内中反映的旧社会部分现实,也只会当成"新天方夜谭"或"新聊斋志异"看待。只有少数中的少数,真正打量采用个历史唯物主义严肃认真态度,不带任何成见来研究现代文学史的工作者,对他们或许还有点滴用处。因为借此作为线索,才可望深一层明白我一九二五年"良友"印的《习作选题记》、《边城题记》,一九四七年印的《长河引言》及一九五七年《沈从文小说选题记》中对于写作的意图和理想,以及尊重实践、言简意深的含义。再用来和我作品互相对照,得到的理解,必将比前人认识明确、深刻而具体。因此我同意把它重新发表,并作了些补充、修改和校订。   从文   1980年5月17日 从现实学习   我第一次听到“现实”两个字,距如今已二十五年。我原是个不折不扣的乡巴佬,辗转于川黔湘鄂二十八县一片土地上。耳目经验所及,属于人事一方面,好和坏都若离奇不经。这份教育对于一个生于现代城市中的年青人,实在太荒唐了。可是若把它和目下还存在于中国许多事情对照对照,便又会觉得极平常了。当时正因为所看到的好的农村种种逐渐崩毁,只是大小武力割据统治作成的最愚蠢的争夺打杀,对于一个年青人教育意义是现实,一种混合愚蠢与堕落的现实,流注浸润,实在太可怕了,方从那个半匪半军部队中走出。不意一走便撞进了住有一百五十万市民的北京城。第一回和一个亲戚见面时,他很关心的问我:“你来北京,作什么的?”我即天真烂漫地回答说:“我来寻找理想,读点书。”“嗐,读书。你有什么理想,怎么读书?你可知道,北京城目下就有一万大学生,毕业后无事可做,愁眉苦脸不知何以为计。大学教授薪水十折一,只三十六块钱一月,还是打拱作揖联合罢教软硬并用争来的。大小书呆子不是读死书就是读书死,哪有你在乡下作老总有出息!”   “可是我怎么作下去?六年中我眼看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对被杀的和杀人的留下个愚蠢残忍印象,什么都学不到!做官的有不少聪明人,人越聪明也就越纵容愚蠢气质抬头,而自己俨然高高在上,以万物为刍狗。被杀的临死时的沉默,恰像是一种抗议:‘你杀了我肉体,我就腐烂你灵魂。’灵魂是个看不见的东西,可是它存在,它将从另外许多方面能证明存在。这种腐烂是有传染性的,于是大小军官就相互传染下去,越来越堕落,越变越坏。你可想得到,一个机关三百职员有百五十支烟枪,是个什么光景?我实在呆不下了,才跑出来!……我想来读点书,半工半读,读好书救救国家。这个国家这么下去实在要不得!”   我于是依照当时《新青年》《新潮》《改造》等等刊物所提出的文学运动社会运动原则意见,引用了些使我发迷的美丽词令,以为社会必须重造,这工作得由文学重造起始,文学革命后,就可以用它燃起这个民族被权势萎缩了的情感,和财富压瘪扭曲了的理性。两者必须解放,新文学应负责任极多。我还相信人类热忱和正义终必抬头,爱能重新粘合人的关系,这一点明天的新文学也必须勇敢担当。我要那么从外面给社会的影响,或从内里本身的学习进步,证实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可能。说去说来直到自己也觉得不知所谓时,方带怔止祝事实上呢,只需几句话即已足够了。“我厌恶了我接触的好的日益消失坏的支配一切那个丑恶现实。若承认它,并好好适应它,我即可慢慢升科长,改县长,作厅长。但我已因为厌恶而离开了。”至于文学呢,我还不会标点符号!我承认应当从这个学起,且丝毫不觉得惭愧。因为我相信报纸上说的,一个人肯勤学,总有办法的。   亲戚为人本富于幽默感,听过我的荒谬绝伦抒情议论后,完全明白了我的来意,充满善心对我笑笑地说:“好,好,你来得好。人家带了弓箭药弩入山中猎取虎豹,你倒赤手空拳带了一脑子不切实际幻想入北京城作这份买卖。你这个古怪乡下人,胆气真好!凭你这点胆气,就有资格来北京城住下,学习一切经验一切了。可是我得告你,既为信仰而来,千万不要把信仰失去!因为除了它,你什么也没有!”   我当真就那么住下来了。摸摸身边,剩余七块六毛钱。   “五四运动”以后第三年。   怎么向新的现实学习?先是在一个小公寓湿霉霉的房间,零下十二度的寒气中,学习不用火炉过冬的耐寒力。再其次是三天两天不吃东西,学习空空洞洞腹中的耐饥力。再其次是从饥寒交迫无望无助状况中,学习进图书馆自行摸索的阅读力。再其次是起始用一支笔,无日无夜写下去,把所有作品寄给各报章杂志,在毫无结果等待中,学习对于工作失败的抵抗力与适应力。各方面的测验,间或不免使得头脑有点儿乱,实在支撑不住时,便跟随什么奉系直系募兵委员手上摇摇晃晃那一面小小白布旗,和五七个面黄肌瘦不相识同胞,在天桥杂耍棚附近转了几转,心中浮起一派悲愤和混乱。到快要点名填志愿书发饭费时,那亲戚说的话,在心上忽然有了回音,“可千万别忘了信仰!”这是我唯一老本,我哪能忘掉?便依然从现实所作成的混乱情感中逃出,把一双饿得昏花朦胧的眼睛,看定远处,借故离开了那个委员,那群同胞,回转我那“窄而霉小斋”,用空气和阳光作知己,照旧等待下来了。记得郁达夫先生第一次到我住处来看看,在口上,随后在文章上,都带着感慨劝我向亲戚家顺手偷一点什么,即可从从容容过一年时,我只笑笑。为的是他只看到我的生活,不明白我在为什么而如此生活。这就是我到北方来追求抽象,跟现实学习,起始走的第一段长路,共约四年光景。年青人欢喜说“学习”和“斗争”,可有人想得到这是一种什么学习和斗争!   这个时节个人以外的中国社会呢,代表武力有大帅,巡阅使,督军和马弁……。代表文治有内阁和以下官吏到传达。   代表人民有议会参众两院到乡约保长。代表知识有大学教授到小学教员。武人的理想为多讨几个女戏子,增加家庭欢乐。   派人和大土匪或小军阀招安搭伙,膨胀实力。在会馆衙门做寿摆堂会,增加收入并表示阔气。再其次即和有实力的地方军人,与有才气的国会文人叙谱打亲家,企图稳定局面或扩大局面。凡属武力一直到火夫马夫,还可向人民作威作福,要马料柴火时,吓得县长越墙而走。至于高级官吏和那个全民代表,则高踞病态社会组织最上层,不外三件事娱乐开心:一是逛窑子,二是上馆子,三是听乐子。最高理想是讨几个小婊子,找一个好厨子。(五子登科原来也是接收过来的!)若兼作某某军阀驻京代表时,住处即必然成为一个有政治性的俱乐部,可以唱京戏,推牌九,随心所欲,京兆尹和京师警察总监绝不会派人捉赌。会议中照报上记载看来,却只闻相骂,相打,打到后来且互相上法院起诉。两派议员开会,席次相距较远,神经兴奋无从交手时,便依照《封神演义》上作战方式,一面大骂一面祭起手边的铜墨盒法宝,远远抛去,弄得个墨汁淋漓。一切情景恰恰像《红楼梦》顽童茗烟闹学,不过在庄严议会表演而已。相形之下,会议中的文治派,在报上发表的宪法约法主张,自然见得黯然无色。任何理论都不如现实具体,但这却是一种什么现实!在这么一个统治机构下,穷是普遍的事实。因之解决它即各自着手。管理市政的卖城砖,管理庙坛的卖柏树,管理宫殿的且因偷盗事物过多难于报销,为省事计,索兴放一把火将那座大殿烧掉,无可对证。一直到管理教育的一部之长,也未能免俗,把京师图书馆的善本书,提出来抵押给银行,用为发给部员的月薪。   总之,凡典守保管的,都可以随意处理。即自己性命还不能好好保管的大兵,住在西苑时,也异想天开,把圆明园附近大路路面的黄麻石,一块块撬起卖给附近学校人家起墙造房子。卖来买去,政府当然就卖倒了。一团腐烂,终于完事。但促成其崩毁的新的一群,一部分既那么贴近这个腐烂堆积物,就已经看出一点征象,于不小心中沾上了些有毒细菌。当时既不曾好好消毒防止,当然便有相互传染之一日。   从现实以外看看理想,这四年中也可说是在一个新陈代谢挣扎过程中。文学思想运动已显明在起作用,扩大了年青学生对社会重造的幻想与信心。那个人之师的一群呢,“五四”已过,低潮随来。官僚取了个最像官僚的政策,对他们不闻不问,使教书的同陷于绝境。然而社会转机也即在此。教授过的日子虽极困难,惟对现实的否定,差不多却有了个一致性。学生方面则热忱纯粹分子中,起始有了以纵横社交方式活动的分子,且与“五四”稍稍不同,即“勤学”与“活动”已分离为二。不学并且像是一种有普遍性的传染玻(这事看来小,发展下去影响就不小!)“五四”的活动分子,大多数都成了专家学者,对社会进步始终能正面负责任。“三一八”的活动分子,大多数的成就,便不易言了。许多习文学的,当时即搁了学习的笔,在种种现实中活动,联络这个,对付那个,欢迎活的,纪念死的,开会,打架,——这一切又一律即名为革命过程中的争斗,庄严与猥亵的奇异混和,竟若每事的必然,不如此即不成其为活动。问问“为什么要这样?”就中熟人即说:“这个名叫政治。政治学权力第一。如果得到权力,就是明日伟大政治家。”这一来,我这个乡下人可糊涂了。第一是料想不到文学家的努力,在此而不在彼。其次是这些人将来若上了台,能为国家作什么事?有些和我相熟的,见我终日守在油腻腻桌子边出神,以为如此呆下去不是自杀必然会发疯,从他们口中我第二次听到现实。证明抽象的追求现实方式。   “老弟,不用写文章了。你真太不知道现实,净作书呆子做白日梦,梦想产生伟大的作品,哪会有结果?不如加入我们一伙,有饭吃,有事做,将来还可以——只要你愿意,什么都不难。”   “我并不是为吃饭和做事来北京的!”   “那为什么?难道当真喝北风、晒太阳可以活下去?欠公寓伙食账太多时,半夜才能回住处,欠馆子饭账三五元,就不大能从门前走过,一个人能够如此长远无出息的活下去?我问你。”   “为了证实信仰和希望,我就能够。”   “信仰和希望,多动人的名词,可是也多空洞!你就呆呆地守住这个空洞名词拖下去,挨下去,以为世界有一天忽然会变好?老弟,世界上事不那么单纯,你所信仰希望的唯有革命方能达到。革命是要推翻一个当前,不管它好坏,不问用什么手段,什么方式。这是一种现实。你出力参加,你将来就可作委员,作部长,什么理想都可慢慢实现。你不参加,那就只好做个投稿者,写三毛五一千字的小文章,过这种怪寒伧的日子下去了。”   “你说信仰和希望,只是些单纯空洞名词,对于我并不如此,它至少将证明一个人由坚信和宏愿,能为社会作出点切切实实的贡献。譬如科学……”“不必向我演说,我可得走了。我还有许多事情!四点钟还要出席同乡会,五点半出席恋爱自由讨论会,八点还要……老弟,你就依旧写你的杰作吧,我要走了。”   ------------------   扫校 更多下载:http://hi.baidu/%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a314e97b6a663eb90e2d44.html 更多下载:http://hi.baidu/%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a314e97b6a663eb90e2d44.html 三人行   我有了朋友   因为有一次一个用“休芸芸”作为笔名的无名作者,那时在北京写下的文章,还不值得任何编辑的注意,也只成天做梦,梦想写出的文章有人阅读,但是各处试验都失败了,就冒冒失失的寄了一点文章到他们那里去。这文章即刻登载出来了。就是那一天,北京西城一个名为庆华公寓的一间房子里,就来了两个不能入伍的海军学生晤及了一个还刚退伍不久的陆军步兵上士。于是他们谈了许多空话,吃了许多开水。   那两个海军学生走后,那个步兵上士心想:这倒是古怪的事情,两个编辑也来到我的住处了。我有了朋友,我的生活,就快有日头的光照及了。……那时节,自然是我最无办法处置生活的时节,日头的光是不会照到头上的。   说到这里使我想起最初几个朋友给我的友谊,如何鼓励到我的精神,如何使我明白那些友谊的可贵。我那时的文章是没有人齿及的。我在北京等于一粒灰尘。这一粒灰尘,在街头或任何地方停留都无引人注意的光辉。但由于我的冒险行为,把作品各处投去,我的自信,却给一个回音证明了。当时的喜悦,使我不能用任何适当言语说得分明,这友谊同时也决定了我此后的方向。若果当时到我住处的,不是这两个编辑,却是那个照相制版学校的校长,到现在我或者已经成一个照相技师了。因为我那时还不明白我学照相适宜一点,还是学写文章适宜一点。我把写成的文章寄到报馆去,却同时告那个照相学校校长,说我愿作一个学徒。   既然认识了两个编辑,文章有了办法,怎么样可以每月得到二十块钱,应付住处的一切,当时我似乎还没有打算到的。因为我那时,认识这两个人以前,还只得到过晨报馆五毛钱书券的报酬,这文章登载到那时的晨报“北京栏”上面。   即或认识了他们,每月希望可以拿到稿费二十块钱,这希望,在当时还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奢望。他们两人当时所作的梦,似乎也没有那么华丽,因为他们比我经验多了许多。那个时节的风气还不许可文学得到什么东西,鲁迅当时若果弃去了他的教育部佥事,同大学校的讲师职务,去专靠译作生活,情形也一定过得十分狼狈,十分可笑。   可是,我那时,却似乎以为有了朋友,别的就不再需要了的,所以有了朋友,把生活的困难以及此后的一切也暂时忘掉了。   第二天,退伍的上士与被解散的两个海军学生又见到了,仍然谈了许多空话,吃了许多开水。那时,在我那名为“窄而霉斋”的房间里,最多的就是空话,可以吃的也只有开水。   那个时节好像是春天,因为在别人的房间里有白炉子,在我的房间里没有白炉子。这两个朋友到我住处时,我曾同他们说过,房子里有泥炉子,煤气熏人,真很讨厌。但我的文章,第一次登载到《民众文艺》上面时,却是一篇羡慕有能力购置一个泥炉的人那类文章。   自从我认识了这海军学生以后,似乎有了一个礼拜样子,一天早上,我正坐在窗下望到天井中没有融化的积雪,胡带来了一个圆脸长眉的年青女人,来到我的住处。女人站在我的房门外边不动,穿了一件灰布衣服,系了一条短短的青色绸类裙子,什么话也不说,只望到我发笑。教育同习惯使我永远近于一个乡下人,当时是一点不会客气的,我就问她,“你姓什么?”那女子就说,“我姓叮”好了,这就得了,于是我房中就多一个女人了。坐下时,女人还是笑,我那时候心里想:“你是一个胖子的神气,却姓丁,倒真好笑咧。”因此我也笑了好一会。到后那女人走了,胡才说她不姓丁,另外有姓。但是我以为姓什么没有关系,一个人有趣一点,通脱洒落,没有姓名也还是不妨事。胡又说引她到这儿来,是因为听人说到我“长得好看”,才特意来看看的。我到现在还疑心我的朋友说那句话时,有点含混,不甚说得清楚,或者所说是一种相反的趣语,因为我从没有被另外什么人说我“好看”,也从没有另外再被谁个女人走到住处来“看”过。这女人到后我才知道姓蒋,然而在五年以后,写了许多文章给人阅读,成为一九二八左右一个最入时的女作家时,在作品的笔名下,却又告给读者,说她姓叮这个女人便是《在黑暗中》的作者丁玲女士。她生长地方是湘西,同我所生长的地方并不很远。我们家乡所在的地方,一个学习历史的人会知道,那是“五溪蛮”所在的地方。   这地方直到如今,也仍然为都会中生长的人看不上眼的。假若一种近于野兽纯厚的个性就是一种原始民族精力的储蓄,我们永远不大聪明,拙于打算,永远缺少一个都市中人的兴味同观念,我们也正不必以生长到这个朴野边僻地方为羞辱。   春天没有日光   于是,日子过去了。我认识他们是二月,春天一来时,我想象这个春天,有些人一定不辜负它。好的日头,好的风,新鲜的草木同新鲜的事情,年青人应得到的一份,自然是无处不可以得到的。至于我呢,冬天日光照不到我的房子里,春天仍然没有日光。《民众文艺》早已停止了,生活也毫无转机。   春天来时我成天还是只能坐在我那间窄霉小斋里,望着房中到春天来更显得潮湿的砖地,或从窗口望着春雨过后院中的积水,心里忖度,我怎么样就可以活下去。我是不是应当离开这个公寓,弃了一切希望,找一个别的活路?我是不是还应当找一个活路?有时走出了公寓,到西单牌楼一带眺望街市的景致,常常在人丛中见到一面小小旗子,我的心总一动。西单牌楼卖小东西的人,照北方规矩,在身上或小摊上插旗帜作号召的很多,见到这小旗,使我就记忆到前外天桥地方许多招兵委员的小旗。就是西单也常常可以见到一个军人拿着这类白布旗帜,走在前面,后面便跟上三个五个脸儿黄瘦衣服肮脏的人物。当时在生活上,除了可以写文章,能让我活下的,似乎就只有跟到这个小小队伍,向不可知的一个地方走去那一种办法了。记到有一次,我傍着那个委员,问他跟着旗子走去的那些壮士此后的情形,那委员如何希奇的望着我发笑。那个笑容嵌到我的记忆里,使我永远不能除去,也使我永远不能忘记,我同他们有一时节,是一样活着的人。   这记忆,伴着此后每一个春天,咬着我的心,我的春天也永远成为十分凄凉的了。   但那时节《晨报》已在开始用我的文章了,《晨报》会计处有出纳课,一个身体矮矮的郑姓办事人,他一定还记得每到月终馆内通知发出后,有个“休芸芸”名字项下,支出的数目是多少钱,另外一个高高的瘦瘦的长身白脸少年,也一定记得在那个小斗形的窗口边,如何把这个钱递给一个黄黄脸庞的人,当没有把钱得到时,这人又如何老实规矩的站在那黑暗一角等候。每一次我大约可取钱四元到十二元,每次把钱得到时,走出《晨报》馆大门,还照例要被那个给我回事的门房一拦,从我手中取回两毛或三毛。我有时是远远的走出宣武门外来取钱的,袋子中已找不出一个零钱,这门房就指点换钱的铺子,一定得把那个数目索去才让我走路。在当时,我心想这一定是一种规矩,因为在另一件事上,也少不了一些小费,不过那么一来,每一个月有五百字的稿费,就为他拿去了。   我还记得每一次我得到这个钱时,就不知道如何去使用,反而常常觉得把这个钱送给谁,倒似乎恰得其所。   只有在这种使人心上暗淡的回想里,我才觉得那时几个朋友的印象如何永远润泽到我的生活。满叔远,唐伯赓,项拙,胡也频,这几个名字,是值得那些注意到我文章的朋友们也注意到的名字。这些人在我刚开始写文章时,就成了我的朋友,由于他们的友谊,我似乎活到这世界上更坚实了一点。这些人,到现在已完全各在这世界一小片的地面上,静静的躺下,悄悄的腐烂,成泥成灰了。只有我还算是一个活人,能总括这些名字在这里,成为一束不能忘却的印象的。   我当时虽有这些朋友,又有了一个给我发表文章每月还把我几块钱的地方,再者,北京的夏天空气又实在特别好,好的空气同好的友谊,就应当使我安定下去才是。可是友谊不能使我当作房子,空气又并不比一片肉或一个馒头合于实用,因此另外一个人给了我另外一种机会时,我不久就上了香山,在香山图书馆内作事去了。   “这是新鲜事情”   四月间我上的香山,八月间还住在那里,中秋那一天,晚饭前服从我上山后一种习惯,走到一个无人地方去坐坐,看天上的云同村中的烟,回到名为大楼的住处时,见到桌上放有一个字条写着:休:你愿意在今天见见两个朋友时,就到碧云寺下边大街××号来找我们。我们是你熟习的人。   我所住的地方,使我作不愉快的回忆,未免多了一点。因为上山来我曾在一篇名为《棉鞋》的文章上,提到一个办事人给我的指摘,又在一篇名为《狒狒的悲哀》的文章上,提到一些女人在某一次拜寿的剧场里,如何给我的烦恼。为了这两件事,当时就被人叫去,施以一种教训,受过许多威胁,还听说有人行将处置我到如何难堪地位上去。直到一九三一年,重到了北京,我这才明白这无耻的授意,是出于什么人,为了什么原因。寄生的草类或虫类,照例最触忌讳处,就是人家说他是“寄生”一类东西。还有就是一个贫穷一点位置卑下一点的人,如果忘了约束,说到平常规矩不许说到的话,提到如何觉得那些服饰精佳,性格风流,面目姣好的女人的诱人处,也就近于侮辱到了这一类人的尊严。我已经作了两件错事。在一些以吃肉喝汤过着每一个日子的人物中间,不是以阿谀作为职业,就是靠阿谀作为营养。他们死去后,到了他们的儿女,社会制度若没有多少变更,也一定还是仍然按照他们的身份,或者以向主子阿谀为生活,或以接受奴才阿谀作供养:这两个阶级里没有安置我的地方,我当时的不知世故处,使我得到的教训,还可说是最轻微的教训,但当时,我是还不甚明白这理由的。   在山上我既然是一个孤立无助的人,名位是那么小,且人家是在一种近于恩惠的情形中把我收容下来,什么人也不会对我稍好一点,正需要的是朋友,因此见到那个字条时,心中十分高兴,就即刻照到那字条所记的门牌号数找去,预备看看这“两个熟人”。没有见到他们时,我猜想不出这熟人是谁。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是海军学生,同自说姓丁的女子。先是在院中枣树旁见到海军学生,见到我时笑着,捏了我的手往里面走,到了窗下他就说:“有客来了,你猜是谁?”   里边也似乎在猜着,进去的我也猜着,到后我就在一个门边,见到那个黑黑的圆脸,仍然同半年前在北京城所见到一样,睁着眼睛望人。这人眼睛虽大,却有新妇模样腼腆的光辉。我望到是那么两个人,又望到只是一个床,心里想:这倒是新鲜事情,就笑着坐到房中那唯一的一张藤椅上了。那时房中还有一个煤油炉子,煨得有什么东西,我猜想当我还没有来到这房子时节,这似乎主妇的人,一定还蹲在地下,照料到那炉子上小锅内的东西。   第二次望到床,我说,“这是新鲜事情!”   海军学生就说,“不是新鲜事情。”   因为过去的事仿佛如在目前,想起过去,我们三个人就笑了好一会。   这一天是中秋,这个中秋的黄昏,我们三个人就消磨到香山静宜园里俗名为“见心斋”的小池中,三人坐在一只无桨无舵的方头船上,用手划着水,沿池漂浮着,互说这半年来的一切天时人事,耳中听到学校方面,一群孤儿为了点缀这佳节,箫鼓竞奏的声音,头上是蒙蒙糊糊的一饼圆月。为了虚应故事起见,到后下山时,各人就各买了一片糖含在口里,我们也算并不辜负了这个中秋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们的情形。   只想有一个小小刊物   我们既然有了机会同在一处,相去不远,我在那学校里,又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所以到他们那里晚饭的日子就很多了。在谈话里我不放弃掉一项权利,就是向两人描写半年前海军学生没有离开北京时如何咆哮的事。这事说够了,三人就说着大话,以为若果每一个人每月可以写出三万字文章,得到三十块钱,那这日子即或是冬天,没有炉子,心中一定也觉得很温暖了。于是我们就假设这个数目已经从报馆攫到了,打算如何去花费这个钱。于是我们又假设了些什么事,假设自己有了一个小小周刊,每星期出版一次,各人如何为这个周刊忙着不息。同时为了门前应当挂一块什么式样的牌子,当时也计划了许久,争持了许久。   我们所希望的数目,只是那么一个小小数目,可是照一般情形看来,要得到这个,就没有那种规矩。那时去用我们最勤快最诚实的工作换取最低级的生活费的时机还很远。我还没有被人赶走,就不敢离开那小小职务。湖南那方面,有时因汇票关系,不能按时寄钱来,所以那两个人的生活,不久也就显得十分狼狈了。   我们当时只想有一个小小刊物,给我们一种机会,把我们的作品,在一种最卑微最谦驯同时也十分诚实的情形里,同一些读者见面。我们那时虽然极穷,希望报酬的心,还远不如希望人家同意的心为切迫。我们似乎生存到这个世界上,在泥土里滚爬,在艰难里支持,都并不是为自己何种尊严而存在,只仅仅为了想作一点使自己尽力使别人快乐的工作而存在。我们愿意有机会显示我们的整个精力,给那些对我们感到好意的读者,所以才只想有一个刊物给我们处置。但是,这个刊物只能在我们几个人想象里产生,同时也就在想象里夭折,因为生活情形不能让我们实现任何计划,一般积习支配到我们的生活,所以不久之后,我们对于创作也不再继续,没有多少兴味了。   那时,正是《语丝》趣味支配到北方文学空气的时期,许多人的名字,以各种方便因缘,都成为各样刊物上时髦的名字。我们对这个时代是无法攀援的。我们只能欣赏这类人的作品,却无法把作品送到任何一个大刊物上去给人家注意的。   我记到那时节我写了一篇文章,这海军学生因通过一个人的方便,给我转带到《语丝》的周作人先生处去,这文章登载出来时节,海军学生拿了一份《语丝》跑去告我,看到那文章的题目,感动得使我只想抱了我的朋友哭泣。想想那个可怜可笑的情形,到现在,使我同任何一个年青朋友,皆感到万分亲密的必需了。我明白那些初次拿了一点文章给世人见面时的腼腆处,我明白那个最谦卑的感情,同时还明白另外许多年青人的事情,我愿意同一切凡在沉默下努力的朋友握手了。但是,我还愿意给他们以一种“自信”的机会,每一个在井中向群星望着的人,他们都得有一种自信。一切生活的向上,是从自信上打下基础的。我因为一种伴随到生活而来的弱点,缺少这个,永远在一种悲剧里过着日子。我的文学成就是无意中一手捞着的,我永远惑疑我捞到手的并不是我最相宜的事物。我永远以为我还可以做一点别的事业。我永远以为自己做到的都不对,那些我还没有抓过一把的,却在那里等待我去着手。我的反复的自省,把我常常陷到一些泥淖里去,琐碎的注意,又常常蚕食到我的生命。我所希望的一种性格,就恰恰同我现成这种性格相反。   至于那个海军学生却与我完全不同了。他是一个有自信的人。他的自信在另外一些人看来,用“刚愎”或“固执”作为性格的解释,都不至于相去太远。但这性格显然是一个男子必需的性格,在爱情上或事业上,都依赖到这一种性格,才能有惊人特出的奇迹。这种性格在这个海军学生一方面,因为它的存在,到后坚固了他生活的方向。虽恰恰因为近于正面凝视到人生,于是受了这个时代猛力的一击,生命与创作,同时结束到一个怵目的情境里,然而敢于正视生活的雄心,这男性的强悍处,却正是这个时代所不能少的东西。   用同一式样的纸,写同一式样的字   日子过去了。   北京的干净空气与明朗天空,都不能留着住在那儿的人,使在那儿作客的不离开它。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似乎怀想到远方的母亲,因此一同离开了北京。一面自然是两人在北京终不能用好空气过日子,一面或者还更有别的原因。两人离开那个公寓时节,正是我也下了山,把事情辞去,搬到他们那个公寓去的时节。不知是十四年的春天还应当是十四年秋天,这海军学生开始写了许多诗寄给我看,那时我似乎已经在《现代评论》作发报的人,住到北河沿的汉园公寓,寄来的诗总为转到《晨报副刊》或《现代评论》去发表,这些诗,就是我所谓一个热情男性不自私的诗,差不多每一首都是在用全人格奉献给女子的谦卑心情写成的情诗。这诗的形式,无疑的从李金发诗一种体裁得到暗示或启发,一种在文字性格方面为畸形的构图,以另外属于“未来”的一格,而在试验中存在的。但当时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种形式的暇裕。热情使他偏心,他要的只是表暴歌颂这热情的机会。这诗连同另外的诗,到一九二八年时节,丁玲女士为编辑成为《也频诗逊,在风格方面,曾常常为人提到,作为近代新诗新型之一种。这类诗最先给《晨报副刊》登载时,从形式上看,有人以为是我作的,从原稿字迹上看,编者也还以为是我作的。因为同一习惯使用硬硬的笔头,蘸上蓝色的墨水,在狭行的稿纸上,写小小的字,差不多每一张纸都得容纳八百字左右的光景,字迹的疏朗处,以及勾勒的方法,又差不多没有什么分别,故在《现代评论》社方面,也有人以为也频是我的另一个笔名。   同时丁玲女士,又继续了这个方法,用同一式样的纸,写同一式样的字,所以有一次,丁玲女士给人的信,被另一个自命聪明的人看来,还以为是我的造作。到后当《在黑暗中》各篇章,次第预备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时,那时《小说月报》的编者为叶圣陶先生,见到这原稿,最初也还以为这文章的字样,当不出也频同我两人,不会在两人以外,还有一个女子。   到现在,还有一个上了年纪一点的人,对于我们的字迹,不甚分别的清楚。……这事使我记忆里保留到一个不能磨灭的一刹那光景。就为了我们字迹的类似,我们在如何谎着一个必须谎着的人。我们字迹相近处,如何可以从一个虚无里,带出信来,给另一个还不应当向虚无走去的老人,谁能想象到这个用处?   萨坡赛路二○四号   那时上海方面,由于眼红于北新的营业,新书业已成为一种新的利薮,出现了现代、春潮、复旦、水沫、开明、华通、金屋、新月,一些新的书店追踪而起,在一种谈起来使人极不愉快的刻薄报酬下,我们供给了他们少些稿件,他们便送给了我们一点点钱。一般习惯是十万字左右的集子,一次拿百元钱。因为那个数目的限制,以及上海生活的耗费,同时,在介于资本与劳力两者之间的编辑人方面,又多负有一种友谊的督促,故这个海军学生,这一年来差不多用全力写了许多文章。   恰恰上海的《中央日报》总编辑彭学沛,是前《现代评论》的熟人,副刊需要一个人办理,这海军学生就作了这件事。事先我不知道,我那时正从南方陪了母亲到北方养病,后来又回到南方来就食,(计算日子大约是秋天)这副刊,由我们商量定名就叫《红黑》。当时除了每晚他们两人或我们三人到望平街那个摇摇欲坠的楼上,去送编好的稿件,同看那最后清样外,他们最关心的恐怕还是房子。又要房子好,又要房东好,最后还要价钱也似乎好一点,……终于有一天就搬到萨坡赛路某一个人家去了。   两人还没有搬去时,到我的住处,那个海军学生向我说:“休,这可好了,我们选定的一个地方不止房间比我们过去任何一个住处好,还有一个房东,那是更值得夸奖的。”大约多数还是因为当时觉得“房东值得夸奖”,所以那么间房子,要他们每月出三十块钱,还说“价钱虽稍微多了一点,还不算很贵”。   我对于这个女房东,也感到相当兴趣。   有一些新的故事因这两个人的搬移而生。   我那时住在马浪路的新民村。所以总是常到他们那里去闲谈,后来就把伙食也包在他们的房东那里了。三个人每月要三十多元,可是总只有一点小菜同黄花木耳汤吃。又因为房东是在法国跑了一趟的勤工俭学生,每餐总限定要我们用叉子在盘子里吃饭,我们都感到十分不舒服,但总是三人自己笑笑就算了,原因就为了“值得夸奖”的另一房东。这另一房东,也曾为其他朋友看见过,也推许为值得夸奖的。   他们住在这里大约有一个多月,我是每天都在这边的,就是晚上回到自己住处时,也不能写文章,还不免要做一点小小的糊涂的梦,他们也就没有做一点事。   但不久,他们两人就觉得还是再搬一个住处为是。我也觉得还是迁了的好,同时也想要好好写点文章了。那时人间书店请我们编辑一个月刊,我们恰恰又借到了一笔钱,想自己办一个出版处,为了一切的方便,我们就合赁了萨坡赛路的二百零四号房子,搬了家,《人间月刊》由我们三人产生了,《红黑月刊》也由我们产生了,在名为“新房子”的住处,我们生活忽然完全就变了。   为了《红黑》的事情,我们于是都显得忙起来了。其中最忙的还是海军学生,从编辑到去印刷所跑路,差不多全是他理。他去送稿,去算帐,去购买纸张同接洽书店,直到刊物印出时,我才来同丁玲把刊物分派到各处,清理那些数目,或者付邮到外埠去,或者亲自送到四马路各书铺去。我记得刊物封面十分醒目“红黑”两个大字,是杭州美院教授刘阮溧先生作的。   第一期的刊物,本埠在一个礼拜内就将近卖去一千份,得到这个消息时我们欢喜兴奋得脸上发红。在各地方的朋友,都来信说我们这个刊物很好,有内容,文章有分量。北京方面有为我们帮忙的朋友,厦门方面也有为我们帮忙的朋友,武昌同广州,都有信来希望我们多寄一点。许多作者都以为我们这刊物合乎一个理想的标准。我们心想,以后每期应当印五千,似乎才够分配。   为了这个刊物和《人间月刊》同时进行,我们一面忙于应付杂事,也一面得很谨慎的写许多文章,所以一九二九年这一个年头,算是我们最勤快的工作的年份,各人都写了许多出品。在也频的所有作品中,以艺术完美同内容统一而论,也是这一年成绩最好。我们在起始写文章的时节,希望的只是尽我们的力,给这个渐趋寂寞的新文学重新再能够兴奋一次。我们自己知道自己的力量非常有限,在十分卑微里去努力,直到我们创作已成一个新的趣味同一种新的方向后,还仍然不觉得值得什么骄傲。我们尊敬那些负荷世誉的作者,同时却同一切毫不露面的作者握手。我们只是自己向一个很远的理想迈步,同时这迈步,却是沉默的,无声无息的。有了两个刊物我们还是同从前一样,我们就从不打量在刊物上攻击他人而揄扬自己。尽人制造点有关我们的文坛消息,总是付之一笑,不作理会。   那时正是新的创造社派在上海方面酝酿到“文学为争斗工具之一”的主张时代,对立而作意气抗辩的为《奔流》一派人物,《新月》有梁实秋《骂人艺术》是一本销路最好的书。   为了方便起见,出版界译了许多新书印出,上海方面还有几个讲“都市文学”的作家,也仿佛俨然能造作一种空气,我们是除了低头写作,什么意见也没有的。在乱糟糟的热闹空气里,镇静并不从我们身边离开。我们自己知道一切从东方或西方转贩而来的意见和主张,出于许多人的口中,似乎已经很多了,当时却很少人来努力写一点作品,故很希望自己做一点自己能够作到的事。就因为这态度同工作,对一切无忤,所以在当时,似乎所做的事,还可得到各方面的好评。   但即或是并不缺少那种好评,我们却并不看重那种好评的。在《红黑》的第一期里,好像就那么提到过,“倾向不是我们愿意提到作为阿其所私的工具,我们除了尽其所能,没有别的什么动人的背景了。刊物愿意多销一点,却也并不因为应当多销把趣味俯就。”   文学是用生活作为根据,凭想象生着翅膀飞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一件事情,它不缺少最宽泛的自由,能容许感情到一切现象上去散步。什么人他愿意飞到过去的世界里休息,什么人他愿意飞到未来的世界里休息,还有什么人,又愿意安顿到目前的世界里:他不必为一个时代的趣味拘束到他的行动。若觉得在“修正这个社会的一切制度”的错误,而把意识坚固,做一点积极的事情,他也仍然不缺少那个权利。他有一切的权利,却没有低头于一时兴味的义务。他可称赞处只是在他自己对于那个工作的诚实同他努力的成就。……这类主张在当时,是我们几个人所承认的。   日子又过去了。   《人间月刊》出到四期就停顿了,《红黑》月刊出到八期也不能不结束了,来了一个意料中的失败。这刊物的夭折,有一些读者,是一定比我们自己还觉得可惜。我们早知道在上海一切竞卖的情形下,这刊物不能赚什么钱。我们知道外埠书业的积习,对于用一点点钱来办一个刊物,是一种纯粹冒险的举动。我们原先只希望可以办十二期,满足到一年的数目,我们希望多有一些定户,同远地的定户直接交易,在一种毫无实利的情形下,维持这个刊物稍久一点。但一切希望都同事实不合,从各样打算上都不能维持这个刊物下去,当时最觉得生气的,就是这海军学生。   使我们十分灰心处,是想到这次的试验,证明了我们此后的命运,作者向商人分手,永远成为一种徒然的努力。看到这三两年来上海方面所谓出版界的一切情形,盛衰盈亏消息,就更长了多少见识。一时节的“普罗文学”兴起,反手间的“民族文学”成立,不知者还以为一则不外乎同政府对立,一则不外乎为政府捧场,故现象推迁,有此结果。其实不要这个,欢迎那个,还是几个眼尖手快的商人所作的事。作家不过是一个商店的雇员,作品等于一种货物,在叫卖这种货物时,商人对于营业的智慧,不忘记用最诚恳的风度,向众人说:“这是国家提倡的时代的,所以预备出来给大家试试,”于是,在一种眩目的颜色声音里,年青人便试过了。因此作者自己也就忘却一切,俨然以为获得大众了。直到另一个趣味成为一种新的风气时为止,在这时节里,他可以把他的稿件,用三块钱千字的办法,从书店那方面得到那个作品的报酬,这就是作家获得大众意思。一个作者若缺少这种随风逐浪的精神,好像就是那么样,便算落伍了。   我们愿意把自己工作放到这种竞卖的以外,故几个人才着手来办《红黑》,如今这试验既显然失败了,想到为了退还这从别一方面借来的一千块钱,似乎不找一点另外的事情去作作也不行了,因此我到吴淞教了点书。那时恰恰山东高级中学方面,向陆侃如同淦女士夫妇探询,有什么人愿意去教书没有,要她夫妇介绍。这海军学生,觉得除了教书没有别的更相称事情可作,因此由他们介绍,到后不久就同一个朋友过山东教书去了。   文章有了“问题”   这海军学生走后,不到一个月,新的习惯仍然不适用于两个年青人,所以丁玲女士不久也就去了济南。济南学校方面一种新的生活,自然使他们发生新的兴味。但不到三个月,这两个人,有一天忽然又悄悄的回到上海来了。两人回到上海后,住到环龙路,要我到那儿去看他们。见面时,问他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又离开了济南,两人只说那方面风潮闹得十分复杂,不愿意受人利用,且不能在那方面受人暗算,所以从青岛方面跑回来了。稍过一时,这海军学生,独在一处时,又才告我他们简直是逃回来的。当时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要逃回的理由,只听说山东方面学生,皆身强力壮,仪容可畏,就心想也许因为风潮影响,这海军学生,估量自己瘦瘦弱弱的身个儿,不能同人比武,所以即早跑开,也不失古君子的“明哲保身”意义。可是过几天,在吴淞我却听到淦女士说,两人是因为另外一件事逃出来的。我当时就稍稍有点糊涂,因为我想不出另外还有什么事会牵扯到这两个人身上,他们的性格,他们的生活,能凭空做出什么事,我倒十分疑惑。我以为这不外乎因为自己的社会地位,容易耸人视听,同时是初从上海跑到一个新地方去,上海那个时节,又正是连陆侃如先生讲中国诗史也得引用唯物史观方法的时节,在一般人都有意识或无意识承认文学是“可以放到一种积极的修正这个社会的一切谬误而存在”的情形下去努力,到内地去时,这平常观念影响到学生,同学校教育目的不甚合适,因此引出一些纠纷,也正是十分自然的事。为了免除这纠纷,同时且不愿意同一些不能与共事的人共事,这两个人就跑回原来地方,也十分合乎人情。   既然回来了,自然还得把生活放到笔尖上,故两个人预备好好的来写些文章,以为还是保守自己原来的生活方式,对于性格适宜一点,那时环龙路那间房子是很可以使两个人安静作事的,《小说月报》又可以容纳两个人的稿件,单行本的集子,还容易得到承印的书铺,故生活的前途,并不使两人觉得暗淡。   那时我也因为感到教书这件事很受窘,以为教书的人一定还得一些不是比我们懒惰狡猾,就是比我们世故聪明的人才相宜,自己有点悔恨自己冒险的失策了,所以对于他们不教书的生活,我是一个极赞同的人。   我们还想恢复《红黑》,作一切恢复的计划。又很希望可以到一个什么书铺或报纸上,办一个周刊,那自然还永远只是我们眼前一个空幻的圆光。在上海,我们既不属于任何有力团体,又没有一个书店是我们可靠的东家,所以留在上海,也仍然还是近于一种方便,什么机会也没有。   他们从济南回来是十月,很快的就过年了。   过了年,我还是住在吴淞学校里,没有勇气同那个不花钱的房子与那个可以欠一点伙食的厨房离开,他们则另外又搬了两个住处,总说是住处不甚适当,房东太脏,邻居太吵,事作不好。那半年来他们好像懒惰了一点,文章写得很少。我则因为一点别的事情,更无兴味写什么文章,所以比起上一年来,我们都好像消沉多了。   三月间,在武昌有一个朋友,办了一个《日出月刊》,要我们寄点文章去,我写了一篇论文,这海军学生,却把他的一个中篇送去发表。到这月刊印出时,武昌南京两方面同时就遭了扣留,后来还罚了一千块钱。这刊物仅出一期便无从继续的原因,据说就是这海军学生的那个中篇。这文章名字叫作《光明在我们的前面》,到后为光华书局印行,也仍然卖不出去。   这刊物我们在帮忙的地位,编者便本不想到它能出多久,既然第一期就遭受打击,那么大家沉默,也就完事了。   这时似乎这海军学生的文章,在《小说月报》方面也有问题了,在《妇女杂志》上,丁玲的文章也有问题了。对于这类事别人比我仿佛知道的比较多,许多人问到我的,我还不明白应当怎样答复。一切所谓问题,依我看来,不外两种理由,一则是作者作品切实了一点,二则是风气已到了“普罗作品”无从再给商人赚钱的时节,书店已不必需同这类作家要好,编者即或再明白一点,也不能不留心到营业利害上去。许多书局最体面的编辑,那时皆正各在预备办读书会,或编印中学生儿童文学一类刊物给读者,因此文章去处有了小小打击,也正是一种当然的道理。六月时,这海军学生卖了一点稿件给大东书局,那方面负责的孟先生,到后就同我说,这稿子是不是有问题,我当时没有能够说什么安慰他的话语,回来时还似乎十分抱歉。   但那些所谓“问题”,自然在这海军学生生活一方面,就起了一点影响。他们做的事已显然过了时。另外一些“先进”,稍前一时,给书店热闹了一阵,作者自己也就热闹了一阵。书店的文化事业,现在已关心到中小学生那一方面去了,他们既然不能在那些刊物上为学生讲“什么是小说”“什么是文学”那类题目,又不会编一首小孩子唱的儿歌,所以在一种不时髦的情形下,两人经济方面便窘了许多。半年来这两个人忽然不见什么文章发表了,一面自然是在自己心情上各有了小小变迁,一切不坚实的感情皆得在一种新的反省下有所修正,另一面,就是社会使他们沉静了。《在黑暗中》作者的双手照料到菜饭,比拿笔写什么的时节又多一点,因为生活使他们又不能不自己来处置饮食了。然而在北方,这作者的名字,却正成为一个时髦的名字。每有什么朋友从北方来了信时,谈到关于她的事情,同她去说,她总觉得好笑。“成功”并不能使她的手就把那一支笔尽捏到手上不放,一顿饭若不用自己的手去处置,这饭就无从上桌子,这真是另一方面的人所想不到的事。   但时代使人沉静而且老成了许多,由于生活而来的风雨,并不使这两个人颓唐。尤其那个海军学生,据我所观察到的,觉得这个人每日所需要的粮食,已和我的稍稍不同了一点。或者这仍然应说是那个南方人性格的特征,耳朵所听到的,眼睛所见到的,有了一些新的机会,给他一些新的注意,因为另外一种营养,显然的,慢慢的在改造这个人的灵魂,表面消瘦了许多,灵魂却更健康许多了。   我因为住在吴淞,离上海较远,同他见面也比较少了点,每次见他我总觉得他瘦了一点。在他们那种生活情形里,要他像许多朋友那么逐日发胖如大官,自然毫无希望,但什么事会使他瘦到这样子,我是很怀疑的。   人瘦了,下巴显得更尖,头颅显得更大,肩膊反而似乎宽了一点,走路时,也似乎更匆忙了。由于一些好肉好汤,同一种无节制的睡眠,再加上那种个人生活而持的沾沾自喜或天生大量态度,五年来中国各处地方添了许多胖子。这海军学生,有人说到他瘦了许多时,他总点头承认,并不说什么理由。等一会儿他留你吃饭,你便知道那个饮食也就不是为一个胖人而预备的饮食了。一点儿辣子,一点儿菠菜之类,再来一点黑黑的从罐头里倾出放到锅子里去又加上辣子一拌的牛肉,完事了。因为有了客,或者桌子上就多了一碟鸡蛋,为了方便同经济起见,罐头牛肉同鸡蛋算是轮流可以上桌的菜蔬。我从没有见过他们的桌上有一钵肉或一钵鸡的时节。每次同他们吃饭,总使我们记到几年以前在西山那个情景。每次因为到他们那里吃饭,必需添一点什么才够三个人的一餐,这海军学生,摸了一摸自己的口袋,忙匆匆的像个猫一样蹿出去时,望到那个跳跃的姿势,我常常心里想:这人比我年轻了许多,光阴在摧毁我,却成全这个人。   但另外一些时节,到他那里去,也常见到他躺在床上,似乎生着一种气,问他“写了什么”时,总说“什么也不写”。   他似乎是在为人类的愚蠢生气,为自己同愚蠢作战而疲倦了,也不能不生气。我明白那个,我一定明白的。但在他那一方面看来,我却是个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人;对于自己的缺少自信,对于自己的稿件随意卖去,对于钱的不打算,对于约稿信用的不遵守,都是他常常说到我,证明我是不能明白自己的。可是一个不明白自己的人,却并不失去了了解别人的权利。所以由我这一面看来,似乎觉得他也有些自己不明白处。他不大赞同我那种“自苦”,我也不大赞同他那种“自苦”。   他望到那个理想的高峰   到了秋天,我过武汉大学校去教散文。在学校里,则从一些同事方面,学习明白一些事情,出外去就碰到兵,碰到剃头担子,有时节,还碰到杀人。我的耳目为这个平庸而且愚蠢的世界所迷惑,在这里,我能找寻到一些十年来失去的颜色同声音。我重新如一个无业的小小人物,傍到那些街墙脚下,或插在一堆肮脏群众里面去,看一件新发生的事体。我为看那个为刀切下血淋淋的人头,同那些还安置在许多人的脖颈上的肮脏人头,总使我感到一种极其深刻的痛苦印象。   在那种情形下,我的忧郁就是我的娱乐。我实在无从挣扎脱出过去现实的凄惨景象,并且还始终得生活在这种可怕景象中。   间或我为这个海军学生写信,想象的不端方处,不庄重处,没有隐讳的说出,他的回信总很简单。有一次却在信上说了那么一些话语:“休,你说的全是空话,同你做文章差不多!你受的苦永远是你自己想象的苦,这种苦却毫无可疑,同时在你生活方面,却是不能离开的一种东西。你想到的比别人都多,比别人都危险而且野蛮,同时也比别人更显得少不更事。你想的都不是你要做到的或你能做到的,干吗你不想一点像比文章还切实一点的事情?”   得到这个信时是十月间,那时我想切实一点就是应当还一点约稿旧帐才好,就写回信告他,说我准可写两万字文章,做一点切实的事给他看。但这个月结果,我像是又谎了他,谎了自己,什么文章也写不好。   文章既写不下去,学校方面三点钟的书也教得并不好,到了今年一月,我想我应当回到上海去了。到上海后,就照他们所说的那个地址去找寻他们。两人都没有在家,只见到床边摇篮里,一个大头圆脸的孩子,侧身睡在那里。桌上写了一个字条,说:“休,你来时,坐坐,同摇篮里的小孩玩玩,我们到×点才回来。”玩了一会,看看两人还不回来,我到后只好走了。   在另一个熟人处,我就听到一些关于他们两人的“谣言”,因为这些谣言同在南京听到的差不多,都似乎十分荒唐。   我以为不外乎一些昧于事实的人的误解,或依照上海小报风气,一些好管闲事的浅薄者流的传语。那时还有一些属于我的很古怪的话语,我心想,这倒是奇异的事情,半年来上海一切都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关于谣言倒进步许多了。   第二次我到这海军学生那里去的时节,见到他们时,我就问到那些谣言。那个睡在床上照料小孩子喝牛奶的小母亲说:“我们多了一个小孩,却反而很少人知道,这事倒很有趣。”   小孩子爸爸说,“把任何消息放大,是住在上海地方的闲人一种特别本领。”   我把从南京就听到关于这两人的事情,说了许多,两人都只是微笑。这海军学生望着小孩说:“小孩若是会说话,就会告给你,这两个月来,为了他,做爸爸的同做妈妈的如何过日子。”那小孩出世还不到六十天,已经会望到人笑,且似乎懂得别人对他笑的意思了,一张小小的脸,为房中炉火逼得绯红。望到那个小孩,我心里就想,六十天的生命,就古怪到这样子,那么半年来一定也可以使一个人做出一点别的事情的。   我那时同一个朋友住在北京路清华同学会宿舍里,那里食堂的面好,所以他们到我那里吃过几次面。因为我初从武昌来,半年中许多朋友都不能见面,听到我回了上海,所以其他朋友来到我那里来相看的也很多。凡是同这两人不相熟的,总说及那些仿佛谣言的事情。大家都注意到这点,证明大家都很关心同时也还闲暇,因为我觉得一个人若缺少闲暇,是不至于那么注意那类事情的。   可是从这海军学生更见得消瘦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一些秘密。在这个人生活上,有些使他十分劳悴的事情,没有机会可以好好休息,那是毫无可疑的。在这个人生活上,有一些事忙着,而这事情又显然是为一个极严肃的同时也是极艰难的企图,使他不能不忘了自己,这也是毫无可疑的。   我明白那个决定的姿势,那种看生存为一种力的价值,而有意识的处置这力到一个理想上去的极美的姿势。我似乎明白得比有些自己那么作去的人都多。那时另外有个熟人,恰恰在长江中部迈了最后一步,我为那个消息所惊愕,同时我的爸爸(二十年来我们只见过两天)在故乡去世的消息,又初初得到,尊敬那些死者,照那些死者的志愿而继续做去,是我们活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为了这个感觉,我尊重这个海军学生比别人都深,但同时我更以为那些谣言是不可尽信的谣言了。因为稍后一时他就同我说到他的能力,同在自己所估计到的能力下,他适宜于做些什么事。   他以为他使用最方便的工具还是一支笔,他不能同这个分手,并且也永远不想放下它。一群读者对于他能作一种向前的鼓励,他不愿同笔离开,也不愿同读者离开。但是,这支笔,在某一时节希奇的情形里,为了读者的原因,它是不是还适宜于写一点平常美丽悦目的诗歌,或一篇轻灵潇洒的故事?善于注意到读者温柔的心情,已经有了那么多作者;还有那些已经“粗暴”了的,或始终在“粗暴”生活里培养的感情,是不是也需要人更严肃些给以应有的注意,是不是恰需要这个人去注意关心?   这海军学生,他知道他的笔,应当向哪一方。他不追赶时髦,却选择许多自命为“聪明人”或根本瞧不上眼,或已中途遗弃的一个方向。他望到他那个理想的山峰,是那么远,那么同事实相悬绝,但他能目不旁瞬,十分诚恳的在那理想里度过每一个日子。   这个近于自苦的决定,和尚一般诚实谦逊的态度,勇气悍然的生活,任何熟人多怀着敬重态度加以注意的。那时节,所谓因“派别”不同而发生的文学论战,以及在各种刊物上常见的互相丑诋造谣事情,已成为一个故事,被那些成名的战士同成名的教授带走了。在国内,上海一个地方,已没有一个左翼作家的文学刊物存在,但同时也就不再听到什么人还好意思说“左翼作家同卢布有关”的谣言了。间或除了一些毫无知识,毫无出路,身在内地的年轻人,同很少一些以“吃官饭”为生活,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根据多久以前的什么杂志,制造一点属于个人私事的无稽谣言外,其余的人对于他们个人的生活态度,是皆能加以同情的。   左翼文学的忽然沉默,不知者尚以为是权威下的约束,同一二自以为在那里同他们作战的文化官批评的结果。其实,这沉默是适当的。他们自己看出他们自己过去的错误,他们明白那个向某一个人作一种挑衅行为,除了显得近于一种愤怒病痫的动作外,什么益处也没有。使一个理想从空虚到坚实,沉默是必须的一种预备,因此他们沉默了。这种话,这个海军学生也同我谈到过。但那种“谦虚”处就酝酿得有“自信”,所以我心中有些不平,还同他讨论过。文学方向的自由,正如职业的选择自由一样,在任何拘束里在我都觉得无从忍受。但我却承认每一个作家,都可以走他自己以为是正当的途径,假若这方面不缺少冲突,那解决它,证明它的是非得失,还应当是他的作品。那时他并不同我争持,他就说,“正是的,过半年看,我也不敢自弃,会写一点东西出来。”   每次同他说话以后,我总觉得这个海军学生近来特别强悍了一点。我心里曾想到过,假若这强悍不是由于其他经验而来,仍然是由于他那性格所形成,那么他这性格是不是还适宜于从事文学呢?注意那些使人痛苦卑贱的世界,肮脏的人物,粗暴的灵魂,同那些人们接近,自己没有改造他们以前,就先为他们改造了自己,我想到这个时,稍稍有点为朋友担心。尽管我从来不觉得我比那些人有丝毫高尚处,而且居多还感觉到自己的充满弱点性格的卑微庸俗,可很难和另一种人走同一道路。我主要就是在任何困难下,需要有充分自由,来使用我手中这支笔。   他比我作得认真,我比他想得透彻   当天恰好我已答应了一个中公同事储先生,十二点钟过四马路某地方吃饭,预备从法租界回来便过四马路,吩咐公役锁好了门跑下楼时,在门前见着了邮差,带了一大包邮件上楼,算定我也许还有些信件,故又跟他返身爬上四楼。一堆信件递到我手中后,我明白我已不能过法租界去看他们了。   信件中就有海军学生昨晚从法租界寄来的一封,告给我日来如何亟于需要搬家,再不能在那地方住下。且告我今天不必去看他们,因为那住处似乎不大适宜我常去。邮件中还有好些报纸同书籍,且有北京方面两种报纸,皆提到丁玲女士的,朋友不知道她的住处,便远远的寄来给我看。另外还有一本李青崖先生寄来的《艺林外史》,我既然不过法租界去了,就在客厅把那本书看下去。   到了十一点,四楼甬道上有皮鞋声音橐橐橐橐的走过去,从那急促而又带点拖沓的声音里,我估想这人一定是海军学生。但很稀奇处,却是这种声音乃由北而南,我觉得十分奇怪,想出客厅去看看究竟是谁。一到门边,他那个宽宽的肩膊也撞进来了。   原来他从后门上楼,见我房门业已上了锁,还以为我走了,走过前门事务部去询问。   “我正想过法租界去,问你们决定了怎么样一种计划,下楼时看看来了信,就动身不成了。”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你什么时候动身?”   “我自己也不知道。动身以前我得搬个家,那边实在不能再住了。第三同昨天又捉了一个。现在什么好办法也没有,到处拿不到一个钱,搬又无处可搬。房东那独生儿子死去后,明天就要开吊念经,一热闹起来对于我们倒有好处,可是他们正因为家中的丧事,就非得我为他把房间空出来不可。搬既无办法,我们只有送他幅挽联。你来为我想一幅挽联,下午过我家中去帮帮忙罢。”   “有什么可写的?这件事我全不在行,找李达先生去!”   “你在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文章,随便做成写上就得了。”   “实在不行!这不是逼得出来的事情!”   “不要推辞,这种事也推辞!你只想,这是一个年纪很轻的人,正在一切成长能够大有作为的时节,无意中死了,觉得很可惜。如此做来就完事了。”   我们把挽联说妥后,又说起关于近来每个作家稿件受商人的苛刻处,海军学生就告给我有人正在旧事重提,商量“作家协会”进行组织的事情。发起这个组织的,还在三四年前,当时因《创造社》方面的出版物,正希望从这个组织的保障下,得到出版自由的方便,故最热心于这会的也是那方面一批人。发起那个组织的动机,既由于《创造社》,内部一切也有被《创造社》控制的情形,到后这会便无结果而散。这一次,却似乎因商务编辑部与资方发生了龃龉,那方面有几个人在本身痛苦上,感到这协会组织有存在的必要,同时又有些人以作家地位,也认为这会应当努力弄成,作家中之纯左翼,则尤其需要这个会,来帮助他们在出版上取得最大的自由,在商人间办交易方能得心应手,故海军学生及其他诸人,如叶圣陶,陈望道,章锡璀…莫不认为这个协会有产生的必要。   关于这个协会过去事情既尚保留在若干人记忆中,希望它组织坚实健全,且希望它不至于为某一方面所单独利用,用何种方法产生,用何种方法去维持,方不至于陷入两年前“中国著作家协会”困难境遇里去,方法上实在值得注意。海军学生在这方面便有所主张,以为以人作单位不相宜,以团体作单位也不大好,目前照各方面的意见,则似乎有以各个书店的编辑作为主体的趋势。然据我意见说来,却以为这协会首先即以各个书店编辑或刊物编辑为主体,假定其人即为协会当然执行委员之一名,对于目前稿件出路问题,虽可以得到相当的解决,其他较大问题,是否这几个身在上海的编辑先生知识与能力便可解决?说来就使人怀疑了。   照海军学生意思,他总以为这个机关只要能比较公平的产生出来,先成一个同商人对抗的团体,每一个作者若受出版商人过分苛刻时,依赖这个机关,就能够得到他应当得到的那一分利益。其次便是用这个团体,以不合作为原则,从政府方面争取出版的自由。政府方面的争斗效果如何,当看这个团体内部的坚实与否而定。至于与商人对抗,则胜利实不待言,因编辑者即协会中之事务执行者,战胜困难,可谓毫无问题。   当时协会的计划,在卖稿一类目前打算以外,还有其他几件事,也认为协会的工作,如由协会来监督或指导一些向国际方面发展的工作,如由协会来建议对于本国出版法某种意见;在国际方面与本国方面,凡有关于原作者权利受侵犯后,或无从由目下现行法律得到何等保障,或法律虽曾规定而情形不合无从援引时,则这个协会,当以团体负责者名义,向各方作出有力的主张与公正的说明。   因为这协会的组织,以各书店有力编辑与刊物责任编辑为主干,要这种商人雇定的编辑,替作家利益说话,同时若干编辑不是书业股东就不宜于称为作家的人物,从表面而言,仿佛他们一来就可以控制出版业者的恶习,事实上却恐怕连原来的那一点点利益也完全弄掉了。并且这协会当发起时,首先就有三数经营出版业者用作家资格加入这个协会,这样一群人物,对于国际文化发展上,以及对于在本国向政府应作的事情,能够弄出什么成绩,实在就使人不能乐观!   我听他那番叙述,且看过他拿来的那一束作家协会发起人宣言,因为他对于这件事那么热心,我就说出我的意见:“鱼和熊掌不许我们同时得到,这是一句老话。这协会因必须解决作家的生活,想在目前把大部份稿件向商人卖钱,故把几个书店中的编辑作为协会主持者,我不反对。若我们当真还希望这协会对于国际文化发展上有一点贡献,我们所知道的这几个编辑先生,恐怕他们忙不过来!”   海军学生说:   “休,你是不是怀疑他们的热诚?”   “我并不这样。”   “那么你以为他们能力不够是不是?”   我说:“是的。事实上他们能够作这件事,就不能够作那件事。要他们卖稿,就不能再责望他们作经手稿件以外的工作。对于作家协会组织既不是单为稿件寻出路,执行委员的分配,便不得不需要一番考虑了。”   海军学生就说:“那是无办法的问题,因为将就这些人,明明白白知道这种计划并不能够得到很好的结果,但总得有人热心去作!希望大一点并不妨碍这份事业的完成。目的在那一方面,眼前事实只许我们作到这方面,我们也得去试试。   我以为用较生疏较艰难的事情,训练我们的能力,即或失败了,也比因为畏难苟安保守现状较好。”   我并不反对这件事,因为我明白当时的情形。政府的压迫与商人的刻薄,两方面逼迫到作者无路可走,作者是常常无法维持他的生活的。希望政府宽容同希望商人公道,既同样是一个徒然的希望,那么作家的事作家自己不想法来解决,还有谁人能来解决?本身的艰难不由自己想出救济的办法,仿佛只等待另外一个时代的人来为我们呼唤,这自然极不合情理!并且我们不止为我们自己打算,亟需要这样一个组织,便是我们时代较后力量较弱的作家,也更需要这样一个组织!   但我总觉得这个协会所能做到的,同理想相去太远。且根本上有若干适宜于这个协会的分子,既不能设法使他们加入,对于协会前途极有妨碍的某种人,却已显得极端活动,因此我总以为海军学生的热心处同他参加别一个组织一样,全凭天真作去,缺少理知来自加检讨。   海军学生一忙就显得更瘦了些,望着他那个瘦脸,我什么话也不说了。凡事他比我作得认真,我却常常比他想得透彻。   我们为这个问题讨论过将近一点钟,他被我说服了,“不必对于那个会怀了太大的希望”!我也被他说服了,“加入协会”。十二点三十分后,他从我手中拿了六块钱,同那两份报,并那本《艺林外史》,和我一同离开了住处,一同从北四川路向南走去。走到恰在装修门面的惠罗公司门前,他说他应当过先施公司去买那个作挽联的白布,就伸出手来捏了我一下,且向我挤了一下眼睛,笑眯眯的从马路边走去了。   ……   但一到下午,我们就从××处得到了海军学生业已被捕的传说,回到住处去,把两天来一切哑谜全弄明白了。   两过南京   大约七点钟左右,我从万宜坊回转北京路宿舍,慢慢的转着圈子,爬上那三层高楼,在宿舍门前,见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瑟缩可怜藏在角隅灯光隐蔽处,侍役把门一开,见了我后,就说:“沈先生,有人找你,等了两点钟了。”   那瘦人这时已站起来了,端相了我一阵后,便从袖口里,伸出那么一只干瘪瘪的黄手,捏着一点什么东西似的,且忽然命令我把手摊开,我在慑于一种不可言说的压力下,竟不得不照他说的作去。原来他那只干瘪瘪的手与我的手合拢后,即刻把手收回,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将什么传染病给我样子。先一刹那间我还以为这人应当是政府一个侦探,装作那么萎悴样子来探听我消息的。如此一来,便即刻明白他的任务是做些什么事了。我要他在门外等等,拿了那小小字条到房中灯光下去展开字条一看,就知道是海军学生从某处写来的信。这人恰恰如我所料,昨天下午已为公共租界的警探会同××的××把他捉去了。   信那么草草写着:   休:我遇了冤枉事情,昨天过你住处谈天,从住处出来到先施公司,遇女友拉去东方旅馆看个朋友,谁知到那里后就被他们误会逮捕了。请你费神向胡先生蔡先生一求,要他们设法保我出来。请吴经熊律师,乘我还不转移龙华时,进行诉讼。你明白我,一切务必赶快。否则日子一久,就讨厌了。奶奶处请你关照一声,告她不必担心。我的事情万不宜迟,迟了会生变化,我很着急!   ……                              崇轩   捏了字条往外跑,把那个老家伙一把拉回房中后,我就问他一些信上还未提及却又必需知道的事情。这送信人把头只是乱摇,用手指点拿在我手中那个信,“你看这个”,我于是再看了一次,方发现那揉皱了的纸角上,海军学生还写了一行很小的字,那行字是……“事不宜迟,赶快为我想法取保。信送到后,给来人五块钱。”   恰好我身边刚取得十五块钱,送了他五块钱以后,这人方说:“你们赶快一点,押过南京就难办了。”我说:“可不可捎个回信去?”那人说:“不用写信,你就告我我记得!”我就求他转告海军学生不必心慌,我们在外边的总尽力去做应做的事。那人盘跚走下楼梯后,我即刻跟着下楼,过北京路坐了一辆黄汽车,过万宜坊去把这消息报告给丁玲。   那时节小孩子正在吃奶,作母亲的正在桌边翻阅一册×××小说集,见我进门神情不同,就说:“怎么样?又回来了,有消息了罢?”   我不作声,对于她用全副精神很高兴的样子看一本通俗下流的书籍,觉得很不可解。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感觉,便把书递给我看,原来这书不是平常的书,里面有一部分业已挖空,大约为了安置别的什么文件,方用这本学生通俗读物来作遮掩。她把这书举起又放下,我便知道我是有了小小误会了。我把海军学生适间送来的字条递给她,她默默的看下去,末了抬起头来问我。   “谁带来这个东西?”   “一个老而可厌的家伙!’   “跟来在外边吗?”   “送到我宿舍拿了几块钱就走了。”   “你回信怎么说?”   “我告给那老家伙带了个口信,要他一切放心,在外边的总为他尽力援救。”   把信重新看过一次后,她似乎忽然从话语中领悟了什么,急急促促的向书架边走去,把一本书翻了又翻,注意那书皮与第一页及末页的衬纸,这一本书寻找过后又去寻找另外一本,把书架上某一部分书全挪动后,皆不曾发现什么东西。她所找寻的正好像不过一片小纸,或某人的通信处,或别的类乎通信地址的平常东西,但寻觅结果还得不着。   “糟极了,他一定把那东西带走了!”   我想明白是什么重要东西,问及她时,她又说:“不妨事,全不妨事,带去了也不危险。”但从她那神情上看来,假若海军学生当真身上带了这种文件,一入狱被察出时,显然增人忧虑。且从海军学生来信上加以研究,则这次同遭逮捕的,必还有一些极其成为问题的人物在内,海军学生必十分心慌,最怕牵连在一块办理。   ……   感谢各方面师友对于这件事的重视,以及所尽的种种帮助与营救的方法。关于律师的事,得胡、徐去信介绍后,又恰好丁玲的熟人李×先生,正与张志让律师相熟,这张先生既同吴在一法律事务所合作,又极热心于××友好灾难的援助,故丁玲女士就预备把这事完全交给他们,先托他们探听海军学生的下落,再进行营救。那时节海军学生第二次又从狱中送信出来,措词更焦躁了一些,最担心同一些不相干的人引渡过市公安局,催促我们赶快想法。且说他已经受了拷打,过中国监狱去他更受不了这种待遇。过两天后,律师方面把本案情形略弄明白,为了办案方便,他们又把这事件转介绍我们去找寻江一平律师。我们去见这个事务丛集的青年律师,还刚走进那个挂有执照文凭空屋子里坐下后,得到了从别方面来的电话,说××逮捕的一干人犯业已有引渡的消息,再同他一谈,他便去电找詹××律师,询问龙华司令部方面新近在公共租界逮捕引渡的一批犯人中,有不有一个×××。回电并引渡人犯事也不提,只说不知道这件事,过军法处查询也无从查询。××是政府方面的人,对这事不能答复,便使本案又转入歧途。人被逮捕既为事实,引渡消息又殊可靠,则人犯或又正如某一小报所说,业已直解南京,也未可知。不过人既无着落,律师对于本案帮忙无力,白费了这个青年律师两点钟的时间,两人便只好道一声歉走出那办公室了。   人的下落究在何处,上海方面既苦无眉目可言,我们便预备过南京去询问。我到南京见蔡××××××等后,谈到这件事情,这些身居中央要职的人,就老老实实说这类事他们无从为力。武昌方面××来信,也说业已函×××设法,×××就申明这保人的事很不好办。照当时政府的行为看来,谁对于青年要好,保释这种年青人,谁就多一分共产嫌疑。且从这些伟人方面来探听海军学生的下落,则海军学生似乎因为是一个知名作家,政府就决不会凭空把他逮捕,还认为逮捕是一种误会,一个谣言。   ……   关于失踪者的下落,不久就又从海军学生自己想方设法露出一点消息,知道他还在公安局,又知道他自己不久就得过龙华,请赶即想法找人取保。为了这样一个消息,使我第二次再过南京。从南京方面得到了蔡先生的一封致上海市长的信,回上海拿了这信去会张群,从一个秘书方面始知道原来一批人犯两天前已转过龙华司令部了。   到了龙华司令部,使我们更担了一分心,同时也放心多了。若干日来我们希望莫引渡,既成为徒然的努力,如今却又希望不过南京了。按照习惯青年政治犯一到龙华,就似乎有了着落,所犯的案件麻烦一些,不久必押过南京,或就地枪毙。所犯的案件无头绪可寻,或不甚重要,便定下一个徒刑的期间,或七年八年,或五月十月,到判决时若有人向某一方面设法,譬如说,××××××之类,就可以减轻一些。   本应作三年的,有人说一句话,也许就可改成六个月。恰好复旦方面有个姓祝的朋友,半年前因文联剧联的小小嫌疑,被捕去后,略加讯问,就被判处两年零十个月的徒刑,再经过一道希奇古怪外人莫得其详的手续,又复从那个年限中减至六个月。预计羁押期间已四个月,于是把这点日子折合半数,再坐几个月牢便放出来了。   龙华探狱   ……我们七点以前就到了龙华,天气正当小雪以后复酿大雪,灰色酿雪云满布空中,风又劲急,我们便站在那司令部大门口当风处,等候挂号的时候。去时丁玲总还有什么不放心处,敢到那地方去,还似乎是拚着捉去就可以见海军学生那么勇气,把胆怯处掩着。到了那里以后,慢慢的探狱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无所不有,同时且见到了×××同××,也居然装扮成为南市鱼行中商人样子,腰边缠裹鱼腥气扑鼻的围裙,提了一个紫花布褡裢。又见××女士,上海少奶奶式的装束,提了点心一盒。又见着复旦两个大学学生,也属于×××,同丁玲是认识的。又还有些零工装束同小商人装束的人,虽不能互相谈话,却一望而知是为了同一目的来到这里的。渐渐的来的人越多,因为知道来探狱并不算得一种冒险,丁玲也越放心了。   ……   这真是一个长长的期待!天气实在太冷了点,风又太劲太急,所站立的地方又恰恰是过道透风处,各人不敢互相招呼,皆沉默的等待着,或故意走到一个原本相熟的人身边去,交换一个仿佛无意写在口角的微笑,且好像同时也就交换了一种语言,或是“你也来了!”“冷呀!”“不碍事,不什么危险,也不很冷!”大家皆明白,大家皆能会心。因这点会心的招呼,稍稍解除了些期待的无聊,但到后人越来越多了,就有披着灰布棉外套的卫舍兵士,来编排指定各人的地盘,把各人带来的东西安置不当路处去,这一来,走动的权利剥夺了。既然走动受了限制,大家只好从门前大路间或一辆急驰而过的汽车声音上加以注意,藉以打破全体的沉闷。从七点等到九点,因为各种来探狱的人已很多,每天既只能挂四百号名,挂号便提早了半点钟。那天大约有六百人齐集在门前,至少有两百人走了一趟空路,有两百个囚犯白白盼望了一整天。   挂号完事后大约已十一点钟,照例这四百号请求接见狱犯的字条,得由警备司令部军法官批准,才能拿了这批准字条,分组到监狱里去。照规矩把批就“许可接见”的字条发下应在十二点,入司令部监狱应在下午两点。到了十二点后,军工厂汽笛已响,工人皆陆续出门,我们还是在那里等着,谁也把全身四肢冻得僵僵的,谁也不能吃饭。都只希望那字条赶快发下来,再过一阵就可以拿了字条过拘押人犯处去。直等到下午一点半,一个小军官把字条从里面送出来,各人蛆似的围到卫舍司令部小门边去。   这种字条的发给,是按照秩序以及人名叫唤分发的,有些人的字条不知如何被扣下,有过经验的人就知道犯人已被枪决了。轮到我时我们真担着一分心,只深怕把名字逃过。但很好,一张仿佛屠宰捐单据样子的字条,上面写着字,盖了一方小小朱红图章,居然交到我手中了。   得了这样东西,我们竟忘了大半天的饥饿寒冷。   ……   到管狱处允许开门时,第一组有三个人被把字条发还,拒绝入内,我们方知道所有字条并不全是一个“准”字,许多人才来好好的注意一下手中的东西。原来关于这次租界被捕一案的,以及在其他方面因政治嫌疑而逮捕的,竟全部不许同家中人见面,所批的都是“不准”。这一来我们等于白在寒风中冻饿一天,大家皆显得十分失望。鱼行中人的×××,知道尽蹾在这里,其余人进里边去后不能进去的或反而受人注意,就自言自语的说了些俨然市侩的话语,匆匆的走了。另外几个先前不为我们所注意的乡下人,这时看看自己字条,也赶先走了。有些人则得了准许的字条,从栅门上爬进去了。过不久,一群聚集的人渐渐少了起来,有两个中学生样子的青年,站在我们身边,展开他那个字条给我们看,原来他们也是来探看上次被捕之一群中的柔石、冯铿两个伴侣的,这青年并不认识丁玲女士,却以为我是××,同我轻轻谈了些进到里面的方法。但等了一阵,眼看着毫无希望可言,也只好走了。   到了这些地方,上面不准下面是无法可设的。然而我们却始终很固执的等候这种意外机会。   进去的人益多,走去的也已不少,看看那里只剩下四十左右不批准的人时,查票放行的办法有了通融处,对于批准的分组法也不如先前认真了,有人就请求他们许可全体一同放进去,一个麻脸兵士说:“进去也无办法。批准了的见犯人也有秩序,不批准的进去了还是见不着你们的人。里边管狱长有手续,不是我们不放你们进去!”   有人就说:   “见不着人也不碍事。”   又有个老妇人扳着栅栏请求让她进去,且说只看看就出来。又有人甜甜的同那兵士用乡亲话语谈着那点希望。那四个兵士也倦了,只是还不让步。班长过来了,这班长看看像个学生样子,见多少双沉默的眼睛皆望着他若有所祈求,他就说:“你们进去也还是无用处。我们这里只是守门,不管别的。   门里边不归我们管理,见犯人还得要条子批准!”   但是有人说只请求他放进去,不见犯人也无妨,恰好有一组人从里边退出,我们乘这种机会就从那班长的默许下,挤进了七个。刚进到里边,就听外面因关门发生了争持,有一个人被兵士殴打的声音。我们各人已很敏捷的混入了若干探狱人中间,就再也不注意别的事情,门外那些人从此也不再进来,大致因那殴打全体被赶走了。   到了里边后,我们走过那正拥挤着无数人头有铁条横梗的窗边,寻觅相熟的脸孔,除了只看见所有的人头在窗边动着,口中大声兴奋的嚷吼以外,竟毫无什么发现。   但到了这里,我们却并不失望,因为虽然见不着海军学生,却已明明白白靠近海军学生受拘押的监狱了。   ……   我们在一旁看了许久,早看准了一个坐在铁门里检察信件的中年人,估计一定可以从他那里想出个办法,一会儿我们得到一个机会,一个厨子模样的大胖子,用油腻的手擦着眼睛走开了,丁玲便挤上去挨近铁栏边,把手中条子递给那管狱人。那人接过手看了一下,又看看丁玲,把头摇摇,一句话不说,条子掷还,很显然我们已失败了。   又过一阵,人更少了些,我又得了一个挤上前去的机会,仍然把字条递给他。这人又看看我。他从我们神气间看明白了我们请求他帮忙意思了。他问我:“为什么明明白白写定了‘不准’,还来这里做什么?”我们说不能见面是不是可以把捎来的东西送给这个犯人。旁边就有人说这事谁也不敢作主,不管送什么全不成。但来了个军官样子的人物,神气似乎很凶恶,在铁栏里来回走着,那检察信的拿了我们那个字条,同他说了几句话,谁知那军官即刻就走过来同我们说话,且很和气的告我们这人上面有命令不能见面,就不能见面,送东西也不许可。但若身边带得有钱,不妨给犯人送点钱,我们想交三十块钱给海军学生,他却说有五块钱够了,钱多了没有用处。当他把钱拿进另一铁门,我们照他所指派站在那窗口边等候收条时,从兵士口里我们方知道这个就是管狱长官。   一 会儿,只听到有个带金属脚镣的声音,从第二道小铁门处走过去,一眼望去,那正是海军学生的影子。我把海军学生走过的地方指给丁玲女士看,我们正说着,那个带脚镣的他又走回来了。丁玲女士便叫着:“频!频!”   相隔那间空房不过一丈二尺左右,只要一喊叫,那一边也注意到了,便停顿了一下,把带着放光铁手铐的双手,很快乐的扬了一下,即刻又消逝到门背后了。   “是他,是他,他很快乐,很雄,还是一匹豹子!”   “是他,我一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他!我看到他在那里!”   “样子不像受苦的样子!”   “还有脚镣手铐!”   捏着那张海军学生亲手写来墨汁淋漓的收条,我们互相说着且苦笑着,指点他适间所消逝的那扇铁栏门。但从此以后,这个海军学生就不知道消失在世界另外一个什么大门后面去了。   天已入夜,落了很大的雪。   三过南京   从龙华监狱里,知道了海军学生还好好的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对于前数日上海报纸所传述的离奇消息,便得到了一个证明。人既然并不如传说所谓“当时即已枪毙”,又不至于“随同一干人犯押过南京”,故我们当时对于这人的安全,似乎又乐观了些。且因为南京方面朋友××夫妇,为此事在南京出了不少的力,到处去探听这案件的种种关系,又托人为海军学生说话,所得的消息也使人觉得放心。因此一来,我们便以为海军学生纵或在牵连中,无法用他作家的身份,得到些温和的待遇,但一时之间,也总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了。朋友×因为在×××××作事,知道处理××案件的皆×××,××中央党部,且此类案件即或在长江中部发生,也无不受南京方面的指挥。海军学生若这时还不适宜于死去,还应当留下一线希望,担负将来艰巨的事业,在某一方面,若有什么完善的方法,能够保全他的生命,这方法自然有注意研究的必要。   下面就是朋友×特为此事从南京赶来,同丁玲商量营救海军学生的一次谈话。谈话时我在他们的旁边。   ……   当天朋友×回转南京,第二天我们也就搭了早车过南京。   一 到南京时便去找×,在×的家中,丁玲便见到了她从前在北京补习学校同一宿舍的曹、钱二女士,曹是×家主妇,钱则来到南京作党员留学考试,也正住在×家。三个人已多年不曾见面,各人的生活思想相去也益远了,两人眼见着海军学生如何把她从一伙中攫去,又遥遥的望到她成为世人所注意的女作家,如今又因海军学生事来同这两个老友在一个火炉边聚首,自然各人心中有无限感慨!   我同×出去找寻几个人,直到半夜方回家,回家时谈谈就睡了。   ……   就是这一天下午,我同朋友×两人,为海军学生失踪的问题,在×××的一个楼上小小房间里,见到了×××,我们大约谈了两点钟关于海军学生的事情。过这儿来本希望知道些关于这个人安全的消息,我们却在这两点钟内,约有四分之三的时间,皆在“民族主义文学”一名词的说明上消磨掉了。我又从×××明白了移种树木必把原来方向记清的知识,又从×××明白了另外一些与种树相去不远的知识。这谈话印象倒古怪的留在我的心上,因为×××的诚实处,是很稀有的,同时对于这类谈话,又是娓娓动听的。但我们原不是为了这种谈话而来南京的!我并不忘记我过南京的原因,可是在那种谈话中,使我忘却了在我面前的×××,是处置了××××一案的一个重要人。   朋友×坐在一旁也只有搓搓手,间或插一句把闲话。   直到末了我方有机会说几句话,我老老实实说出我自己的立场,以及这次为海军学生过南京的意见:我认为政府假若皂白不分把作家捉去当土匪治罪,恰恰和另外一时用三块钱千字的办法,带点儿慈善性质,办杂志收容作家算是文艺政策,同样极其不智。政府杀个把人并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党中有见识分子,应当明白对于一个知名文学作家让他永久失踪,也可以算作××党的不名誉。第一件事我希望×××方面为把这个人找寻出来,第二件事我希望这人有了着落后若不缺少犯罪嫌疑,就把他交给法院,第三件事我希望从他口中知道海军学生究竟。   在这问题上大约我陈说了十分钟,他也解释了十分钟,末了得到了一个也算是预约的消息后,朋友×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们便告了辞,互相拉拉手点点头走了。   回到×的住处时,丁玲把一封从上海来的快信递给我,这信是从上海丁玲所隐避的李×太太友人某寄来的。那信只两句话:“×号×××××案内有二十三个人业已在此枪决,不知你们在宁所得消息如何。”   狱中人皆听到一阵枪响   回到上海不久,我们从另一方面也得到过警备司令部有二十三个人被难的消息。有说这些人的去处,是在六号半夜,各用麻袋套着头颅,将运货汽车把他们当成货物一样搬运到黄浦江小汽船上,汽船驶出吴淞口后,被活生生的丢入江中的。又有说是十二号雨雪中,二十三个人押过南京后,在南京某处被枪毙的。又有说收拾这一群年青人,乃半夜里在龙华司令部监狱外荒地上执行,解决以后且即刻抛入预先掘好的土坑中,日子则为二月八号。   第一个消息从某报纸传出,这类残酷处置,为中国人使用也并不出奇,然这次事件却无从证实。第二个消息近于可信的事实,但当时即有人过南京去探询那一群牺牲者的姓名,且向有关系方面询问,结果虽证明了枪决过一批人,却不能证实其中有海军学生在内。只有第三个消息比较可靠。不过这人若果是八号解决的,那么九号在南京见×××时,他不会给我们留下个预约,且根本就不必见我们。并且人既解决了,他们是应当明白的,总不能为一个业已枪决的人,来讨论询问白费两点钟的时间!   十八左右,我在我那宿舍里见着了郭女士,她还刚从广东取钱回来,预备用钱为她朋友向某人买些公道,她不久以前就见过××××部某同乡,从这两个广东同乡方面,她知道了海军学生业已枪决。且知道这一群年青人,其中有四个作家,两个女性,是从东方旅馆捉去的。   郭女士的同乡,把他所知道的原委一一说给郭女士,方知道人从租界移提过公安局后,某一方面当时就有电给上海市长,令在××示威的日子,全部当地枪决。因其中有几个知名青年作家在内,社会上正为此事深受刺激,上海地方不比内地,国际观听尤不得不使当局者作事加以思量。市政府方面既因为这件事有所踌蹰,便用调查讯问牵延了些日子,于是这一群人犯便转过了龙华。龙华又接到同样执行死刑的电讯,那时×××正因为从飞机上摔下,在医院中将息,部中一切公文由一个参谋长处置,这人也不敢冒昧从事,仍用搜罗证据支吾下去,等候社会上对此事较淡漠时,再来解决。直到××日,恰是××方面预定开×××大会的日子,又奉到南京来电,将二十三人全体枪毙。故就在那天黄昏时节,把一干人犯从监狱中提出,说是当天便应押过南京审判。事实上只把这些人暂行改押狱旁小兵营里,到下午九点四十分左右,便提出去过堂,还说一过堂点名后就上火车。到了审判时,犯人一一点过了名,那法官×××就说:“×××部有电来”,把那电报读过后,又从一份文件上,诵读这一群年青人关于政治上的企图,如何与现行法令悖谬处。并且这种不承认当前局面别有打算的行为,还应受如何处分,也一一提到了。海军学生听说几人即刻就应枪决了,一句话不说,只向同伴凄惨的微笑着,且把头转动着,注意那些同伴。用温和眼光去安慰那些同伴。   于是二十三个手足为镣梏缠裹,口中被布片堵塞的年轻人,十二个荷枪兵士,一个排长,一个监刑的副官,共同沉默地走到军工厂堆积材料的旧房子前面,把二十三个人编排在一堵土墙边,十二个兵士退后十步成一排,一声呼哨知会下,响了八十七枪,一群年青人倒下去,完事了,几个兵士方用手电筒晃着,解除了每个人手足的镣梏,且拖曳到数尺外白日里预先掘就的土坑里去,再把旁边柔软的泥土盖上。兵士们作完了事,便沉默的携着镣梏走了。   当解决这二十三个人时,正细雨霏微,到半夜落了大雨。   关于这事从监狱中在押的左翼作家×君的信上,也有过相同的报告。这个×君当天下六点半,尚与海军学生拘押在同一屋子里,七点钟海军学生离开监狱时,还以为自己将过南京,故嘱咐×君带信出外边去给我们,要我们赶快过南京设法。且在当天半夜里,×君和其他牢狱中人皆听到一阵枪响。但另外从狱卒来的消息,则又说这夜里枪声是枪决一批土匪,并非那二十三个人,那二十三个人,的确已押过南京某处,有人托护送兵士带信也送到了的。   ……   ……但再过两天后,我为她过新月书店,去请问海军学生版税,从朋友邵洵美处,却得到了一个新消息。南京方面办理上海特务工作的某人,与邵洵美常有过从,洵美说某处也有海军学生业已枪决的消息,并且时间地址人数,与郭女士从她同乡方面听来的无异。一点希望在这方面便扭断了。这恶消息让丁玲知道时,她只说:“我明白,我早就算定了的。”   从她那神情上,还可以看出一点什么?她沉默,但却仿佛用沉默来说明她的意见,还是上一次与郭女士会面时一样的意见。“死的,倒下去,僵了,腐烂了,完事了。不死的呢?为了那个理想,便应当好好的活,不能活下去时,也决不逃避这种凄惨的死。生活就是这样简简单单一会事,并不需要如何烦难的解释!”她当时仿佛那么看得简单,此后也仍然看得那么简单,打发了两年日子。   当我把那点消息告给她时,正是我再预备过南京的前一日,作母亲的在这方面,显出了人类美丽少见的风度,只是沉默地把熟睡着的孩子,放到小小的藤制摇篮里去,小孩略微转侧了一下,她便把手轻轻拍着那小孩子,轻轻的说:“小东西,你爸爸真完了,他的事情还不完。好好的睡,好好的吃喝,赶快长大了,接手做爸爸还不做完的事情。”   ……   几个极熟的朋友,就可以看得出她这种不将悲痛显出,不要人同情怜悯的精神,原近于一种矜持。她其实仍然是一个多情善怀的女子,而且也不把这样一个女子在这份不幸生活中所应有的哀恸抹去。但她却要强,且能自持,把自己改造成一个结实硬朗的女人。因为她知道必需用理性来控制,此后生活方不至于徒然糟塌自己,她便始终节制到自己,在最伤心的日子里,照料孩子,用孩子种种麻烦来折磨自己精力与感情,从不向人示弱。当时她既不作儿女妇人的哭泣,便是此后在作品上,也从不做出那种自作多情儿女妇人的陈诉。   综合各方面的消息,证明了海军学生已经不会再在这个世界同他的朋友晤面后,余下的孤儿寡妇,此后的日子应当如何支持,乃成了当时待决的问题。   并且那时上海方面新的谣言尚在继续下去,各种小报常有关于此事捕风捉影的描绘,又听说另一方面,对于这孤儿寡妇,还有一种一网而尽的计划。××方面既作得出在毫无罪名可以宣布的情形下,把一群年青人用乱枪打死,则海军学生死去以后,他们是不是还会想方设法来处置这小小孤雏,真不能为这种×户预作回护。况且丁玲还正有人以为她已组织××××,预备在上海方面有所活动。种种谣言不单迷乱了××,好像同时就使×××××,也不很明白她的情形。×××××××,×××,××××××,这并不希奇。××××也算是平常的事。李教授家也许会有人抄察,也许会同时把那一对贤惠夫妇,同一群很活泼的小孩子,全部捉到牢狱中去。   在这种情形下,丁玲恐怕累朋友,便不愿意长住在朋友家里,使那家人心中不安。她只想把小孩子交入育儿院,或近于这类地方,托人抚育,独自住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打发一阵日子。   那时节,恰好过去在北京时同他们便已相熟的朋友张采真,在武汉方面因同样政治问题已牺牲,消息正传到上海,且不久,从武汉逃回来的采真夫人同一个方满周岁的小孩,到了上海后,居然被人踪迹搜寻,在租界上还不敢露面。因此原来身居上海,且在×××××有些间接关系的她,此后生活应当作如何安排,自然也大成问题了。   湖南内地小学校长方面,从报纸上约略得到了海军学生失踪的消息,一再来信询问海军学生的下落。且说自己年纪已过六十了,极盼望看看这个新生的外孙。若果两人因事不能带小孩回来,自己便将准备过上海看看。   这种来信增加了丁玲的忧虑。若让老人来,一来各事弄明白,这个年过半百的人,如何担负得了这一种打击?若把小孩送回去,到什么地方去找寻这个海军学生来作伴送小孩回去?若要丁玲一个人回去,那么如何通过长江武汉长沙各处,且到了家中以后,海军学生所遭遇的一切,又将如何设法来掩饰下去?   海军学生入狱以来,在狱中每次递出一个字条,即需五元。在狱外的她,则奔走南京,上海,各处探听消息,以及种种耗费,早把所有向各方筹借而来的几百块钱用尽了。新的文章在这种情形下,既无方法从她手中产生,凡是可以设法的又都已想了法。假如母子二人还在上海住下,便必需有一住下的方法,若可以冒险送孩子回去,也必需有一笔够用的路费。住既无法可住,走又不能即走,我回武昌的时间已耽误了。故当我已决定不再过武昌时,我的住处一定,便权且成了那孤儿寡妇的安身处。住处虽仍在万宜坊附近,且是一个售卖杂货兼营俄式大菜生意的铺子楼上,来往的人极多,却很少为人知道。她一天除了照料小孩子不作别的事,除了晚上小孩子安睡后,间或同我九妹下楼过霞飞路去走走,便不常下楼。   护雏还乡   社会对这件事渐失去了注意的兴味,另外某方面,似乎也不至于再作蠢事前来捉人了。她那时仿佛已自由了些,然而文章毫无出路,生活便也毫无依据。母子两人虽一同住在那三楼小房子里,对于安全问题不必担心,到底终不是一个长久的办法。从朋友方面借来的一点点钱,看看又快用完事。   新的希望毫无。在小孩子哭哭啼啼中,作母亲的每夜常常得爬起三次两次,白天搓洗小孩尿布调合奶粉,又得占去这人大部分时间,文章纵或有一两个地方可以寄去,在这种情形下,究竟还能写出什么文章?   ……   湖南方面小学校长又来了信,且对于海军学生的事似乎依稀也明白了一点,只催促少年夫妇赶即返乡。报纸上既有了种种记载,尽人皆知海军学生已无下落,小学校长来信还催促一对少年夫妇还乡,则由于丁玲的设计安排而成。   当海军学生失踪还不曾在报纸上作公开消息登载时,湖南的来信就十分关心那小外孙,总以为若不把外孙送回来,最好就许她亲过上海,那时节海军学生既忙着,写信回家的事,多属之于丁玲。海军学生失踪后,湖南来信询及,为了安慰这个老年人起见,除把稍前一时照就的相片,为陆续寄去以外,就照着那老年人所希望的消息,由我来代替海军学生,写过了三次回信。每次信上必加上轻松快乐的谐谑,以及唯那一家三数人所知的私事,办这工作时丁玲自然在旁加以指导与修正的。我们三人笔迹从一个专家看来,虽可以一目了然,明白它的差别处。但几人既共同习惯了用钢笔头在洋纸上抄写稿件,简单处草率处却正相近。并且在同样的一种纸张上,写上大小相等的字迹,所说的话全是那老太太所熟习的话,另外一方面,又正是那么焦心等着远地消息,因此这信一到,便照所希望的成功了。   ……   十天之内写过了三次这样的复信,都不曾为那个小学校长所识破。现在海军学生寄给他那岳母的信件中,有一部分也就是我们在上海那么情形下写成的东西。   这些信虽遮掩了海军学生的死耗,安顿了那外祖母的焦急,却更引起了那个外祖母一见外孙的希望。这边去信时,还同时把为时稍前三人所照相片附去,那方面便来信说,再不把小孩送来,自己一到四月,无论如何也要过上海来了。   得到这信时丁玲真着了急,不知道应当怎么办。那时她恰好得徐志摩先生帮忙,为向中华书局卖了一本书,得了一点钱,又从邵洵美借了一笔钱,我又从朋友王际真先生处收到了一笔钱,因此商量着,为图一劳永逸计,不如就冒一次大险,两人把小孩送回家乡,让这小孤雏折磨那老年的外祖母去。算算所有的钱作路费还不很够用,仍然把这件事决定了。   ……   还未动身时,长江中部的武汉,因为我极熟习,还不怎么担心。最怕的是到了家乡附近,有人认得我们,谈起话来倒极麻烦。我们从上海坐船四天方达汉口,由汉口搭小火轮,从干涸成一片平地的洞庭湖通过,又走了五天,方到达目的地。在小火轮上时,我们方明白我们所担心的事近于杞忧,她离开了那地方将五年,我却已有整十年不见那地方,轮船上的肮脏如昔,轮船上的人已完全不同了。抵常德县城时,那些河岸边的灰色圆油池,搁在河滩上的旧船只,浮在河面上的木*'竹*',浮泛或停泊的明黄色小艇,一切尚如往年我由乡下军队中走出经过这里时所见的光景,但我却已不能找寻一张相熟的面孔,任何人也似乎不能认识我了。   在丁玲家乡那个水码头边,我们一点点简单行李,从离船到进城,总计不到一百步远近,便受当地驻防兵士施行过六次严密的检查。先还以为他们防匪防共那么办事认真,后来知道他们所注意的,还只是烟土同吗啡,以及私行贩运的军械。   当最后一次的检查过后,我们坐了硬胶皮轮子的人力车,在泥泞载道的街上走着时,各人皆充满了不可言语的感情。她把小孩用一条小小的白绒毯裹好,搂在怀中,自己却穿了一件为她母亲所欢喜的灰色棉袍。我的车子原在前面一点,回头来看她时,她仿佛很镇静的样子,且告我还应转几个弯,就可以到她的家中。   我们大约走了十分钟,车子便停顿到一个僻巷里黑色大门前面了,下车时,两人站在那门边,过了一会还不敢拍门。   我担心一见到那老太太,丁玲若不能自持,事情就一准弄糟。   同时又担心那老太太业已知道详细情形,一见到这孤儿寡母,大声一哭,我们费力筹划的一切,也就等于完全白费了。假若事情一戳穿,我们是不是还能很安全的离开这地方,就真成为问题!   但当她一手把小孩搂在胸上,一手去拍打家中那扇大门时,平日每遇最困难时就在脸上现出的那温和微笑,还依然在她的脸上。门开后,那开门的小丫头,认明白了回来的是她,便向里边嚷着跑去。我们于是在那进身极深的房子第二个天井前,见着了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年人。   “偶然”产生历史   ……   四天后,我们又掺入了上海社会里,成为半殖民地的上海市民之一,预备来过日子了。   上海出版界在政府拘束下,依然极其萧条,无从振作。   “左翼文学”在压迫中已无法存在,“民族文学”则在讥笑中更不容易发展。各刊物在得过且过情形中支持下去,各作者莫不从大学校找寻生活的依据,教了一点儿书。   时间业已四月左右,我既已把过武昌作事的机会失去,住在上海生活又实在不容易应付。南京方面××月刊,由朋友某君的主张,要我去作编辑,且可以允许我把刊物自由发展下去,不受×××拘束,不为任何有力方面所左右,只看我愿不愿意。我在回南京朋友的信时,答应过了这件事。我有我的打算。我想将这刊物在精神方面成为一个独立东西。在十二期刊物内,我将使读者对于十余年来中国文学的过去得失,得到一个较公平的认识。且将让读者从过去的发展上,认明白中国文学的将来,宜如何去发展。我正在对历史发生兴味,相信文学论者从小说史的发展上疏解文学的可能性与必然性。这种从历史言论的讨论文学,一面可作“左翼文学”理论者一点事实上参考,一面也就正面的指示出所谓“英国绅士的幽默”,“本国土产的谐谑”,“小报式的造谣”,“黑幕大观式之说谎”,“'λ喝喑杜匀死砺鄱吹拇笾谖难е髡拧保*“受官方豢养而来的三民主义文学”,如何不适宜于存在,以及一切流行趣味风气,如何妨害到有价值的作品产生。我预备作十二期的批评,每一期讨论一个问题。   但这计划因了两个人的意见而变更,到了五月,我却过北京了。那个女作家以为我的打算不啻“与虎谋皮”。徐志摩先生适在北京,却来信说:“北京不是使人饿死的地方,你若在上海已感到厌倦,尽管来北京好了。北京各处机关各个位置上虽仿佛已满填了人,地面也好像全是人,但你一来,就会有一个空处让你站。你那么一个人一天吃得几两米?难道谁还担心你一来北京米就涨价?”   五月十六日我便过了北京。当我们三月中旬从湖南回到上海时,朋友×××转述来一点消息,说一个美国女记者很想见见丁玲。那美国人既是个×××,对于“中国反帝大同盟”国际上宣传,似乎尽过很多的气力。她原同朋友蔡咏裳女士相识,与我九妹也见过面。四月间,那美国人还来过我们那里一次,恰好我们不在家,无法碰头。到后又要她一个翻译来会丁玲,见过两次,约好了一个日子,丁玲便同那广东籍青年翻译,过西摩路那个美国记者家中谈话去了。   那一次与那女记者所谈的,自然并无什么重要性质。惟在半年后,这翻译被那记者辞退时,却为了这翻译已同丁玲合居。这一切都可以说是偶然的,综合这些偶然的事件,便产生所谓历史。   催生《北斗》   六月二十三她给了我一个信,提及她办《北斗》杂志的计划。   ……   生活既那么沉闷,若死守在上海,一事不作,自然使远近朋友替她担心。既不愿意放下那枝特具迷人力量的笔,如今又恰恰有那么一个刊物来逼迫她写作,逼迫她作事,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故当她把信寄到我手边时,我就为她各处去信,请大家帮她把这刊物办得热闹一点。同时且去告给她我对于这刊物的一切意见。我那时本已预备过青岛去作事,同时且估计歇两年手不再来写小说的。她的来信虽不妨碍我过青岛的计划,却似乎又非得把我停笔的预约毁掉不可了。   听说丁玲来编刊物了,高兴帮忙的人实在很多,冰心第一个就为她写了一首长诗,其他的人也先后把文章寄去。但我自己却不曾写什么。因为我觉得这刊物由她来编,必不许仍然如《红黑》月刊那么无所谓的敷衍下去,方成为一个像样的刊物。故我一方面为她向北平熟人讨取文章,一方面就去信告诉她说:若刊物只是要几个名人做幌子,第一期有了那么一些篇章也很够了。若你以为真实的应当用这刊物来逼迫督促,使一般女作家的写作风气活泼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你作编辑有些不相宜处?   我不轻视左倾,却也不鄙视右翼,我只信仰“真实”。在记海军学生那个篇章中,我对于一般文学的论战的意见,便说到过如下相似的话语:争持谁是正统原近于精力的白费,毫无裨于事实。若把文学附属于经济条件与政治环境之下,而为其控制,则转动时代的为经济组织与政治组织,文学无分,不必再言文学。若否认文学受两者控制,文学实有其独创性与独立价值,然则文学论者所持论,仍无助于好作品的产生。   不问左右,解决这问题还是作品。一个作者接受了某一主张并不能成为历史上的“巨无霸”,他所需要的还只是对于他作品制作的努力!多数作者皆仿佛在少数“院派教授”与“新海派教授”,“绅士”与“斗士”,一种胡涂争论下而搁了笔,且似乎非争论结果就不敢轻易动手。谁超越这个狺狺不已的局面,埋头傻干,谁就被谥为“无思想的作家”。什么“思想”?发洋财,或近于发洋财一类奇迹罢?对于奇迹的憧憬,一点徼幸感情的扩张,大致便是所谓“思想”了。中国自从辛亥革命后,帝王与神同时解体,这两样东西原本平分了这个民族的宗教情绪,如此一来“信仰”无所适从,现状既难于满意,于是左倾成为一般人宗教情绪的尾闾,原是极其自然的结果。因此具有独立思想的人,能够不依靠某种政体的理想生存的,也自然而然成为所谓“无思想”的人了!……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在那时期曾轻视过文学,真打量过离开这份生活!在回她讨论新刊发展的一封信上,我说过一些近于牢骚的话语:绅士玩弄文学,也似乎看得起文学,志士重视文学,不消说更看得起文学了。两者皆尊敬文学,同时把文学也俨然近于溺爱的来看待。文学“是什么”,虽各有解释,但文学究竟“能什么”,却糊涂了。我既不是绅士又不作志士,对于文学则惟只知在它的产生,与产生技术,以及产生以后对于它在社会方面的得失而加以注意,我且注意到它的真实分量同价值,不许它把价钱开得太大,也就是不许人对它希望太大。一切基础皆固定在我知识上,而不在权威或时髦理论上。目前大家所争持的似乎同我毫无关系。他们既称为作家,我想想,假若我无法参加这一切理论的检讨时,是不是还宜于来接近文学事业,真成为问题了。   绅士骂不绅士,不绅士嘲笑绅士,这算是数年来文学论战者一种永不厌嫌的副题,我觉得真不必需!其实两者正差不多,就因为两者还是人,坏的一样的坏,懒的一样的懒,至于好的,也还是一样的好。造谣谩骂对于根本问题有什么益处?但若干人的成败,显然皆有从此处下手的情形,我觉得对于这风气无法攀援,故预备不再让自己在这事业上鬼混。照理说来,使一个人阔大不凡,实不在乎如目前一般人所谓有无思想,却只看这人有无魄力。一些无用的人,即或从小到大吃长斋,生来既无补于佛教的兴衰,死后也不会成佛。有些人毫无一个君子的品德,他却可以做出一些有益于社会人类的事业来。有气魄的人的沉默,比小小东西呐喊动人多了。   你不觉得吗?为了社会正需要小麻雀吱吱喳喳,正欢迎小丑,我想离开这份生活,过几年再看看一堆日子能不能帮我们把社会习气修正了一些。   上海来信却说:   不要发牢骚,把自己的文章抄好,把熟人的文章逼来吧。这刊物,就正是想用成绩来修正一切海上习气的一个刊物!为什么不赶快把文章寄来?我问你。稿件你一定为我催催,顶好在七月二十号以前能寄来。我还欢喜同他们能够直接通信,你可不可以将我的意思告诉他们?我更希望他们能对于丁玲和善一点,亲近一点,没有事的时候,将丁玲当个朋友,同我在纸上说些不客气的空话。自从九九走了后,我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了!要人爱容易,找人玩也容易,然而要得到几个那么相熟,那么不拘束,那么可以发点小脾气的朋友可实在太难了。九九到了北京不为我写信,我难过得很!刊物取名曰《北斗》,这个名字你以为怎么样?   天气热,流汗使人生气。既预备过青岛,到了那里你看看,住得安稳,我想想我要来青岛玩时也容易多了。   青岛海滩真美丽,抓起一把沙子,你就可以看出若干螺蚌的残海那是一本真的历史,不过只是用这些小小生命写成的历史罢了。我到过青岛,忘不了那个地方……她并非忘不了青岛,还只是记忆着同海军学生从济南逃过青岛小住的一段生活罢了。刊物征稿在北方既极其顺利,南方似乎也有了许多朋友帮她的忙,故她生活似乎又乐观了一些。七月里寄信过北京时,感情便活泼的很多了。信上说:……看见她们一些奶奶们都将要为我们这个杂志而重新提起创作的趣味,我觉得是非常高兴的事。她们或许要更来认真一下,努力一下,假使她们有了一点可贵的成绩,我觉得这也还是我们的成绩呢,所以我很快活。   假如我能将她们一切已成的,过去的女作家们;已经为一种好的生活营养着,无须乎怎样去努力了的,还和一些新的,充满着骄气和勇气,但不知道怎么样去努力的年轻的女作家们联结在一块,于一种亲切的友好的形式下握起手来,无间无忤的往前走去,大家会在生活里面感到充实有意义得多!   我自己呢,自然得分外努力!我觉得,真是常常觉得,对我好的人太多了。我常常会为这些难过,会觉得太对不起这些人;这些并不在我面前而感到很切近的一群。他们爱我,他们喜欢我的作品,他们希望我;希望我更能写出些好的东西,而我呢,我觉得过去简直骗了这一批人。我的成绩还不应当得到朋友那么多的尊敬与爱好。我的力量有限,生活又那么一个样子,只能让别人失望!我看我自己的缺点,比什么还看得清楚,我只是个纸扎的老虎,现在好像完全怕人拆穿,怕失去一群人的好意,勉强把这纸扎的空虚囊袋填满起来,填的大部分却是稻草!一个人经验太少读书太少怎么行?我还得去学,若我有一份勇气,还应当放下这枝笔,再到另外一种人群里去学习!你说:“我担心你在绅士方面的成功,将使你成为另外一个人。”我觉得没有一句相当的话可以表示我感谢你的意思。你说得是。不过,你放心,我不是希望在这方面得到成功的,我正惭愧在这方面的小小成功!   ……生活就是工作,工作也就是生活,把自己精力凝聚在某一点上面去,是的,人人应当那么办!你且等着看,倘若我过去日子,真如你所说的“被不幸的命运绊了一跤”,那么,“应当爬起来再走”的气概,又回到我身边来了。我预备走,我明白,不走也不行啊!   我八月里过青岛后,上海的消息更不同了一点。我觉得事实并不令人惊奇,只是这个广东人代替了那个福建人,个人方面或有所得,社会方面却不免受了些损失。温室原只适宜于培养一点小花小草,至于十围的松树,百尺的楠木,不在大气中严寒酷暑里长养,却移到温室里去,实在是一种不可修正的错误!   但这是谁的过失?泥土的气息,白日的光,在人类本性上莫不各有一个共通的观念。爱的,谁不怀了一种期待?憎的,谁不极力逃避?但所要的何尝是可以自然而然得到的,近在身边的又何尝不恰恰是讨厌的?这世界上原有种种理由,使得每个人各自孤单的守在一小点上,把生命不吝惜的空费。一个为生活弄衰弱了的心,明白她的已无从再来服侍她。(海军学生用热情使她认识了“爱”,而用生死离别诠释权衡这个字的意义与分量,几年来的种种遭遇,使她业已厌倦了再拈着这个字儿来思索。)正为了厌倦,忽然有一个谨饬忠顺的男子,处处表示希望能够来照料她,侍候她,想同她在一堆过日子,这勇敢处同痴憨处皆使她只有苦笑,但苦笑之余,她自然就不让这男子再走开了。   她说:你明白,我不满意做一个“情人”业已多日了。新的生活想来还可以用得着那句老话。我当时想:在这方面她放下了缚束自己情感成为一束的努力,很平常的同一个男子在一处,对于她也可以说是很合理的行为。因此听到她的消息后,还很为她快乐。直到第二年后,在上海一品香饭店见及了她,我方明白我的估计有了一部分不对。为什么原因两人会同住下去,我并没有分析错误。至于两人同住以后的生活,我原本猜想一定很好,从事实上我方明白已弄错了。温室实在不是这个湖南女子应住的地方。   写成《记胡也频》   我还在北京住下时,有个在辅仁大学念书的小朋友,同一个很爱重中国的年青美国人,为了他们所办的英文简报,平时即专以介绍点中国文学消息作品以及关于文学消息为目的。海军学生等失踪,中国人在麻木中忽视过去了,他们却觉得是一件不能过分忽视的事情,想为几个在中国混乱情形中死去的作家,特别出一期专号,要我们为他们用中文写点关于海军学生的一切,以便翻译成为英文。我答应了他们这种委托,因此写成了《记胡也频》那篇文章。等到文章写成时,谁知简报却已不能继续出版,那文章后来就寄给上海《时报》馆发表。这文章未着手以前,我曾写信去告她,并向她询问关于这种文章的意见。且以为倘若她能写,我就不再动手。来信时却说:我目前不能写这种文章,我希望你写。可以少写些,这个人你明白的,三句话就可以说完。还有写时得小心一点,因为家乡那一个,我们还不适宜于把这个人的真实消息送回去!她还以为他在俄国,寄了一张小孩子的相片来,要我转寄过俄国!   到了青岛这文章快要写成时,我又去信告她文章的内容与字数。下面是她关于这本书第二个回信:……记也频能准我看一看吗?我也常常想为他一生做一长传,然而一想到效果,便觉得太费力了。我这人真是个不合理的人,讲实利讲到这样子!不过我想我总可以写一点出来,在我个人对于他的纪念。但这是以后的事。如今你能写,我非常高兴。   这个信从上海发出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九。到十一月二十九,却来了第三个信。   《时报》上的文章我觉得你太主观了。尤其是关于“一幕悲剧的写实”那一段。当日也频写时原本全是臆造,我不愿小气,不同他计较。而你又忘却你自己,用这作材料,无乃冤枉丁玲之至!   这本书从《时报》登载以后,拿过光华付印时,一切便是她所经手的。当时那篇文章在某一小节中,提到几个人在萨坡赛路搬家的故事,她觉得有了些错误,我以为她要改的尽管改正。但等到她把全部分稿件看过之后,大约她已看明白这错误并非我的疏忽,且在那本书尾的声明中,我又业已提出关于这本书的目的与得失。故当这书付印时,她便尽它还是照原来的稿样,不曾有所加减。但那个海军学生较长的传记,则大约因为她后来生活上的变动,出于她自己意料以外,就无机会再与世人相见了。   最后一次我们的见面,是在二十一年的夏天。我过苏州去有点事情,转到上海,从发行《北斗》的那个小书店管事人方面,问明白了她同住的那个翻译某通讯社的办事处,按时到他那地方去,就见着了那个业已与丁玲同居将近一年的××君。穿一件白纱反领短袖衬衫,身个子不高不矮,肩膊宽宽的,手臂短而结实。这人既衣履整洁,脸儿又白白的,一眼望去,还以为是一个洋行中的写字生与售货员。从身材上与眉眼间看去,不必开口就可知道他的籍贯不出福建广东。我把我的名字告给了他以后,他便显得十分高兴,问了我一些青岛方面的情形。当我同他谈话时,一面我就思索,我在什么地方或者会见过他。先施公司?永安公司?丽华公司?……中国旅行社?是的,我一定记错了人。但无论如何,把这一个放到那些地方去做点什么事情,实在是不怎么不相称的。但这个人却使我生了一分敬意,因为就言谈风度而言,实在是无可疵议的人物。就才具而言,这人若不在××做事,却去×××××手下做一个帮手,说不定比某某部次长还能干些。   可是不知为什么原因,一见了他我就有点疑心。仿佛这人脸就白得使人惑疑。   当我在青岛听说她快要同这个人住下时,我因为这关系来得近于奇突,写信给她,就告她一切必得谨慎一些。自己业已不是小孩子了,既明白各处全是陷阱,仿佛倏然而来的爱情,即或不是一种有意作成的陷阱,它将如何影响到她的事业,也总以多考虑些日子较好。然而她实在倦于拈起“爱情”这两个字来较量,出乎几个老朋友意外,也好像这出乎她自己意外,居然同这个男人住下了。如今见到了这个人后,我那点疑心还依然存在。“脸那么白,如何能革命?”是的,我真这样疑心那个人。照我经验看来,这种人是不宜于革命的。   同他离开时,我便向他约好,请他转告丁玲,第二天过我住处去,时间最好是下午五点钟。到了那个时候,有人拍我的门,门开后,一个胖胖的女人,穿了一件淡蓝薄洋纱的长袍,一双黄色方头皮鞋,在门边向我瞅着。如非预先约好,我真想不起就是她。若这人在大街上粗粗的一眼瞥过,我是不会认识的。我们还只分手一年,好像变得已太多了。   她说:“久违,从文。九妹好吗?她怎么不来?”说完时又望望身后那一扇门。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我问她:“怎么,出门还不方便吗?还有……”她不说什么,笑着,把手理着脑后的长发,在临窗背门那一张靠椅上坐下了。   “生活好吗?”   “就是那么过日子。”   “工作呢?”   “你在青岛才真算是工作,我们在上海,什么都无聊!吃饭,借债,冒了险去做些无结果的事情。”   “但我看你好像事情作得很好,听人说也是那么一句话。忙不忙?”   “混日子。日子太长了,也得忙碌些,方能把每个长长的日子推开。”她望见我桌上一个信封了,认得那种字体,是谁写来的,就来同我谈那个人,问我过苏州去婚姻有了些什么结果没有。我不想先就谈这件事。我又问她日子过得怎么样,且说及那个只见一面的白脸少年,他给我的印象并不坏。她就轻哂着说:“一个忠厚本分的人,一个正派人。”   “一个体面人,一个绅士风度的——”   “不,许多方面还像小孩子呢。”   “那么,生活必很像个样子了。老实说,远远的想象着,我们为你很担心。”   “你如今见我那么胖,便应当‘放心’了。”   “还是不很放心。日子就日常生活方面说来,过得怎么样?”   “同住公寓一样,各人每天有各人的事务,把时间安排到自己那份工作上去,晚上在一处,”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了些害羞处,停了一停便轻轻的说:“我们都异常客气,同朋友一样!”   我们把话停顿了一会。我想起那个海军学生生前的一切。   大约她也想起了海军学生,便感慨不尽似的说:“人老了,一切看得都十分平常了。”   我说:“看得平常一些,也许是把生活侧重在事业上面去了罢。你近来是不是——”她想避开这个问题不谈,只问我:“在上海可以住多久。”且接着就又问我青岛怎么样,下半年预备在青岛还是预备来上海。   ……   她于是重新同我谈起家住苏州那个脸庞黑黑的女孩子。   这个女孩在吴淞一个大学读书时,她便为我特别在吴淞看望过一次,故同她也有一面相识。那女孩子原很欢喜她,且尊敬她,我告给她我这次来苏州一些新鲜事情后,她笑了,带了一点儿嘲谑的态度,在我面前称赞了另外那个黑脸女孩子许久。   两人分手时皆说,“过不久再见”。且估计着:冬天我不能过上海,隔年春天她或者就可到青岛去,看我同我的九妹。   ------------------   扫校 更多下载:http://hi.baidu/%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a314e97b6a663eb90e2d44.html 更多下载:http://hi.baidu/%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a314e97b6a663eb90e2d44.html 致王际真①   在中国公学   (1930年于吴淞)   际真:今天是什么也做不好的一月三号,一连得到两次信。一号就流了些鼻血,照规矩今年还很得流一些血。你怎么还为我寄什么钱?我等它来为你买东西吧。不寄,顶好不要寄!我们倒很好过日子。   一 号我们这里饭也不开出,是厨子同我兄妹作难,近来不生火,就每天把铺盖包到脚坐在桌边教九妹的书。我们不怕穷,那是小事情,自己还能看书就得了。情形到学生看了也很可笑,是因为一本书卖不去的结果,当然同他们做生意应当尽他们选货,所以不要也不呕气。我这里学生倒好良心,借过我四次炭,烧火烤,把炭借过冬天还长,所以这几天又按照书铺的希望写文章。可是多少总有点儿气,文章就不做了。明年(今年!)还得在此教书,是逃不出什么,现在只是一心为使我九妹读点书,所以忍两年好好做点事。我一个月写的信还发不下,所以把这个一起来付邮。相也附到里面。我只是一天瘦一天,像吃烟君子。今天是坐到桌边就打盹的,半月来完全是这样子,生自己的气,找不出做人的根据,所以很容易生气。   这里天气讨厌极了,落雨不落雪,落过一次雪还落雨,不讲道理的阴郁,都是上海人才耐得着的天气。这几日大风吹来吹去,全是整个的无聊。我就只能成天用棉絮包脚坐到桌边呆。   近来的上海作家皆成了劫中人物,全是极苦,无办法活,我所熟识的如丁玲夫妇,白薇……皆完全在可笑情形中度着每一个日子,中国的事真是没有法子。今年是起始的日子,恐怕还要糟,因为看情形决不会好。中国战事又忽然太平,我们的主席仍然安安稳稳在南京,“贺喜发财”,元宵仍然有灯!   我的文章你不要看好了!因为每一本书差不多皆为一种“吃呀喝呀”的机会写成,我到讲堂上也宣传同学莫买我的书看。不看我的书,会对我好点,这是我心里猜想的话。我不欢喜熟人看我的文章,也是想掩丑的意思,可怜极了,因为发表虽然比任何人勇敢,到谈到这个时,害羞红脸了。其实完全不会好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坏的不可饶耍今年看天气同身体来,若身体还是这样子,可仍无好希望。若身体好点(譬如说有力气去爱女人那一种强项),我必定还得好好的来做点文章,卖不去也不问,因为教了书,学校是不好意思不为我答应伙食的,感谢他们,前三天若真无会计处说一句话,两兄妹到这时恐怕真还无法吃饭!你莫以为这是怪事情,我还有许多怪想不到的事情,就是成天同我在一起的人也料不到!他们都希望一个常态的健康,我却只愿意任一点性,就因为任性,所以才免不了时时刻刻是笑话,比酒疯子还糟糕。   我是自己常常想只要不饿死,活他一个廿年,我一定还有机会做一个大任性事情,让社会上一切康强的灵魂有一个长久的笑话的。只要活得久,文章没有人要,还是要写!   上五天是我生日,走到江边,有一个危险思想是“我跳下去”也好,不过,想想,为什么?就觉得有踌躇的必需了。   大约应当为女人这样事投江才有意思,因为生活上任性,也至少得把这任性的结局保留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所以到后依然神气自若的吃晚饭了。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一个使我投江的女人!现在的女人总好像是等到那里,只要我伸手就开口说“我投降”,凡是投降的女人,我就要从她们身上找投江机会也不行了,所以还得想别的方法,也许十九年当有些新事情发生,总不至于像十八年那么发松发笑的过去。   我写了两天文章还只写了七百字,心的软弱就可想而知。   因为还是相信挤与榨,所以并不放笔,小睡也仍然捏定笔杆。   笔是三年来一家人吃饭的一枝骨杆笔,看到它那样子使我想起自己竟同这东西一个情形,脏得不合道理,毫无所谓“中兴气象”。现在有一种好处是自己成天写字,不是要它好,字好有什么用?只是像喝酒,把一种东西疲倦到自己,日子就容易夜了。   还是来一张画吧,本来上面还题诗一首,诗为——既作歪画矣,还应作歪诗,欲雨山头黑,家家唤小儿。   诗可裁去了。另外有一张画,还用酱油染成黄色,据说即像古董。际真,画是不好,但请想想用酱油染黄题诗于上的心情,或者以为有趣味吧。叔华②才真是会画的人,她画得不坏。这女人也顶好,据他们说笑话,要太太,只有叔华是完全太太的,不消说,那丈夫是太享福了。我也想,若是兴趣好点,就做一个冒险的事,同一个女人来结一次婚看看。   不过我却不想同“好太太”一类女人结婚的,因为一个并不需要好家庭的人,是有理由结一次比平常还更不幸福的婚姻才对的。我将在坏女人中选出没有再坏的女人,你看我慢慢告你吧。   相是两张,我的还是三年前在北京畅春园(现燕京大学)照的,同坐者为一冠字将军,惟并非窦二墩,窦二墩这人是好像已经枪毙了的,押寨夫人可更不知道了。   我暑假或者将同我妹返湘看看我的爸。我将学一点苗文,将来写文章一定还有趣味,因为好像只要把苗乡生活平铺直叙的写,秩序上不坏,就比写其他文章有味多了的。我来做一点呆事,一定还特别为际真写两本东西,作为献给一同在这可怜的世界中活了的际真一个纪念。书当在今年写成,今年印好,还总特意来认真写!   你要不要明白“中国新诗过去的种种”,若是要,我要一个学生抄一份笔记送你,因为我讲这个似乎还清楚,因为中国诗人我只不熟郭沫若,其余多是熟人。去年到此就讲诗,别的不说。   我们还有两礼拜就放年假了,到了放假我还是住到此处,这里鬼都打得死人,然而一点不怕,我倒奇怪,只欢喜清静。   本来想把那张全家相寄给你,因为太大了一点,所以不能放到信里。   每天在此只以接到远处来信为乐事。我把你的信还寄给我那可怜的哥哥去看,这好人,是最有人性的一个十九世纪人,我还想写他一本书,下个月就可成就。   大家好!                            从文                            一 月三日   ①当时王际真在美国留学,因徐志摩介绍与沈从文成为朋友。写此信时,作者在吴淞中国公学教书。   ②叔华即女作家凌叔华。在武汉大学   (1930年于武昌)   际真:今天接来信,我到这里只有一个多月又要返回上海了。   放假我或回上海去,因岳萌①在吴淞中公念书。你若为她寄画,或较浅的书她看得懂。我这几日来从大雨②时昭潭学英文,会读“一个桌灯”或“我不是大头”这类话了,但若把自修机会得到,至少或者还要三年,我一定得忍受下去。   从上海到这里来,是十分无聊的,大雨是大教授,我低两级,是助教。因这卑微名份,到这官办学校,一切不合式也是自然的事。到十二月后,我回上海,有二十天放假,若上海有生活,我就不回武昌了。但我恐怕一定要回武昌。来此只流了一顿血,约八次③,但我是不会为这个倒下的,因为还想坚实的做几年事,我若得了机会,就到外国来扮小丑也好。因为我在中国,书又读不好,别人要我教书,也只是我的熟人的面子同学生的要求。学生即或欢迎我,学校大人物是把新的什么都看不起的。我到什么地方总有受恩的样子,所以很容易生气,多疑,见任何人我都想骂他咬他。我自己也只想打自己,痛殴自己。   因为在上海我爱了一个女人,一个穿布衣、黑脸、平常的女人,但没有办好,我觉得生存没有味道。一面也还是自己根本就成为一种病态的心,所以即或不有这件事,我也仍然十分难过。现在还是很不快乐,找不出生趣,今年来,把文章也放下了。到任何地方总似乎不合式,总挤不进别人那种从容里面去,因此每个日子只增加一种悲痛。   文章到近来,写得多一点,得了许多年青朋友,爽快而又亲切,走到各处还可得到朋友欢喜。但许多人读我的书,我却只是我一个。我总是孤单的无伴的,即或自己的妹妹倒很好,也仍然不像完全生活。我有时真愿意同一个顶平常的女人结婚,不过就是平常女人也还是不会同我在一处的,就因为我的生活同一切读书人都太不相同。我想到的、有趣味的、厌恶的,都还是一个最地道的中国农人,而都会中的女子,认了一点字,却只愿意生活是诗。我只是散文,因此再蹩脚的女子也不能同我好了。   我自己因为一切都无从找到结论,所以把作文章信仰也动摇了,做什么?为什么?对于我有什么?想去想来生了气,一到这里还就想转上海。   我的弟弟近来到这里来,为一个军阀的女婿,看样子将来也可以成个小军阀。到这里来,听到说了许多近年来他的战绩,倒有趣味。在此还看到许多军中年青人,不文不武的乞丐,全是中国几年来革命的成绩,年青人灰色晦气,没有打死,只是更可怜罢了。我是等待我弟弟做了小军阀想来出气的,现在这个人还只是一个上校军官。④际可有信没有?我给他信也得他信,我告他应当大家来各在一方努力读一点书,我只想到这个话可说。际真,我是那么想,你一定还在吃酒!不要吃它好不好?为了活到无聊,也不吃酒。或许是人都不能相通,不能打算,因为我自己也还是成天如酒疯子,虽不吃酒,却如中毒一样,半睡眠的状态里过日子。别人以为我应当整顿一下,应当快乐,应当规矩,应当感到幸福,我却只是不快乐。我现在想你,也好像别人想我一样,我以为若果我是际真,有英文做工具,我一定把许多书都要译成英文,我一定成天认真做事,但不消说这在际真看来可就不同了,因为心境不同。但我还是希望际真莫喝酒,变一下,或回国来教书做事。住惯了美国,回来自然不惯,生活同习惯都使人头痛,大雨就是这样子,但让我们说傻话吧,回国似乎才可以发财!还有,是中国也有好女人,中国女人是比美国好一点的,大雨不欢喜中国女人,也不过是不见到好女人罢了。像从文这样子,自然不行,但一个美国留学生,是女人发生兴味的东西,上海之中西女整这类学校,北京的燕京学校,便是造就洋翰林太太的地方,别的什么不知道,但她们是学到做太太的。   听到你说有信寄新月,还不转到,若到时,我把那支票毁去好了,因为这里用不出去。我希望你不必寄钱来,因为你并不是有钱的人。我的脾气又有点不讲人情,一有了钱也还是要用,不管这钱我有不有权利支配。因我这脾气,欠了许多账,一辈子都似乎还不清楚,到这里来我只有十元房租,十元伙食的开支,一个月一百三十块钱还不够,到时伙食也不送,并且拿了陈通伯七十,其实自己又不曾买了十块钱东西。我大约只是胡闹,不然我应当够用了的。我总是算不清楚这些事,因此有时倒怕有人借给我钱,我来时,因际可同我说,要过上海读书,我急了,以为必需为他预备一点费用,到后还办不好,我却来武昌,际可也因家中情形出不了门。这事际可不知告你没有。你不要因为我没有钱就寄钱来,我是有钱也用得不大得当的,来钱我从不拒绝,但用过后我却又惭愧,所以我穷一点也是应当的事。   今天为你寄了一点书来,另外是一点论文讲义,那个讲义若是你用他教书倒很好,因为关于论中国新诗的,我做得比他们公平一点。听说你教这个,我预备把所有诗集都陆续寄给你。另外我还有一些论这个的,你可以译成英文,作为你自己作的那也无妨,因为你作的则较容易去载出。中国是需要一些对外说话的人的,这是费力的事,然而也是一种为国人做的好宣传,所以我希望你为翻好,当成你自己的文章,送到别处去。   有一篇《怎样读中国新诗》,这名字或可改为《怎样去认识中国新诗》。   还有几本帖,若果上海不必上多少税,我将寄来给你,这东西在中国值不了什么钱,不过十元左右,或许到了美国便是古董了。   有一点明人祝枝山的真迹,似乎是真的,为我的弟弟在军中得来,预备试作为书本寄来。若这个在美国有人出到几百美金买,那可以卖去,若一个钱不值,你留到玩,因为这东西在中国倒是值钱的。你觉得要送人,就送人,你随意处置好了。   若果要邮费太多,又要上许多海关上的税款,恐怕就寄不来了,因为我身边从没有存过五块钱。   到美国来演电影,若果当真有这方便,而且这事又不十分坏,玖是想必愿意来的,不过她淘气得很,这很担心。我也当真愿来做戏,要我扮小丑,只要不丢中国人的脸,我都欢喜干。   中国不打仗了,一切平安。湖北湖南江西还多土匪,不容易解决。让我慢慢的把中国创作小说都为你寄一点来。   我又来说傻话了,际真,若果翻小说成英文可以卖些钱,希望你为国内人做一点事,使自己勤快一点。我到这里,知道许多年青人都是很好的人,很肯读书的人,却无法维持的。   许多在大学校的朋友都还好,都很诚实,我又不能帮他们多少。我除了把文章作好,要他们寄稿费给那些朋友外,就只能为他们卖卖稿子,我近来就成天为这些人转寄稿件,我的穷,在这事上也有点关系。若果你肯译书,你倒有机会使这些朋友好一点。我有时一切也厌倦了,但有时,是又因为想到有许多人在另一个地方,也是那么寂寞,那么孤单,且因为要使这些人活得有气概一点,来为他们工作一下的。这里街上全是兵,扁头扁脸见了也使人生气。脏得怕人,蠢得怕人。我乡下的兵可不这样。我那地方的兵,近来算湖南最有纪律最好的兵,下级军官多是我弟弟的学生,因此我做梦,便想到我将来还有机会去做一个军官。   我若在此可以赚一年钱,则我一定就有来美国的路费了,但这也自然近于做梦。你试想想,假若我居然能来美国,有可以使我生活的方法,而且这方法可靠吗?试说说如何可以支持的办法,使我在此做梦也有根据一点。   这里每天杀年青人,十九岁,十七岁,都牵去杀,还有那么年纪女子中学生,中国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不回国,也算是幸福。   我去年写了无数短篇小说,近来都不曾出版,计还有十本以上是我近两年来自己还欢喜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印出,预备选一个选集,也因为不曾印出不好办了。我自己总看不起自己的文章,近来听说有什么女人欢喜我的文章,我只想喊这女人作婊子出气,因为欢喜我文章却放弃了人。我是越因为人家买我的书越轻视我文章的,我的文章成为目下中国年青人的兴味所在的东西了,我却很可怜的一个人在这里房中打家伙,到后又无理由的哭泣。际真,这种事是只有在同样情形中的人明白的!   这里一冷,我就又像去年的时候了。   这几天我到街上去,常常停顿在那些脏极了的小铜匠铺前面,看黑脸铜匠打水壶,细细的膊子,圆圆的眼珠,望到那些人,总使我忧愁。还有每天可见到的小剃头匠,担了小担子满街走,敲打小锣,常常按了一个大而圆的头颅,用刀沙沙的刮头,太阳照到这些人的背上,一定非常温暖,我就爱这些活人,欢喜他们,理解他们。因为对他们发生兴味,因此对绅士们的排场,就只会生气了。   大雨在此作他的诗,还快乐,因为他会快乐。我是不会快乐,所以永远是阴暗的,灰色的。   每天一亮就听到吹喇叭,点名,喊数,使人仿佛置身军营里。但目下我是不会为谁用脚来踢醒揪了耳朵下操场了,因此听到吹起床号音了,却仍然还能睡觉。   我的画成为怪东西了,因此只得搁笔,不再涂抹,不过来一个《水鸟浮江图》看看。                           从文                         十一月五日晚上   此信或当在十二月初到。   多寄点信封来⑤。   ①大雨即孙大雨教授。   ②沈岳萌,作者的九妹。   ③作者有大量的流鼻血病史,劳累过度时就会反复发作。   ④沈荃当时实际还没有这样高的军衔。   ⑤因作者不会写英文,寄给在美国王际真的信封,是王先写好了寄给作者的。寒假刚回上海   (1931年于上海)   际真:来申始见及七月信,把支票取了钱,同大雨用了,因大雨害病不好。先说不用,到此却又用去了。我们一同住在清华同学会里,不久或将回去。我或者不回去,因我九妹病倒在医院,一个最好的朋友被枪毙了,①(剩两个儿女,还有第三个在女人肚内。)我的父亲又死了,昨天一号,我得到这两种消息,还不能告给在院里的病人,她先知道,但为我初来,不敢同我谈,这时病了,我也不敢同她谈说“我知道这事”了,两面在隐讳,所以见面时很惨。   我若在此可以支持下去,就不回武昌,因小孩子把父亲死去,显得孤零,我不能不在上海蹲下了。此后有信寄新月转或好一点。   各事使我心乱头昏,过两天我再写信告你别的事。   我好像处置一切事皆不甚清楚。我们快有年半分手了,我是什么也不进步,不知为什么,我会想到我将来也许会为人枪毙。   上海商人昨两天还才用两块钱一千字买我的小说版权,因为钱已先用,便听凭他们处理。像这样子我文章或做不下去了,可是我自然得做下去,找不出别的理由和方便来改业。   怄了气,还得找人卖稿子,生活真是好笑的事。   我住处像一个破庙,空洞、发霉,地板有人走动时就轧轧发声如人呻吟,隔壁有老人每夜咳嗽到天明。幸好不落雨,落雨一定要漏雨,因为屋顶有漏雨痕迹。   近日来天气很好。                       从文                      一 月二日早   ①指张采真,刚刚在武昌码头被杀害。住到上海不动了   (1931年于上海)   际真:我又住到上海地方不动了,有许多古怪原因,我不再傍到人教书。现在住的房子极小,门外是电车,时时刻刻有隆隆的声音响过去,这几天来特别冷了一点,在有霉味的新迁的小房间里,第一件事便是写信。   一 个朋友被捉到牢里,这半月,我便把日子消磨在为他奔走找人找钱事情上去了。结果还是依然在牢里,不审,不判决,住处为军事机关,因此在不好情形下,仍然随时可以处决。这个人是胡也频,这名字你一定不十分陌生。   这一两月来我的家乡打仗,除了我的爹爹病死外,另外因战事原因,死了四五个年青朋友亲戚,有一个朋友则在武昌码头上被人割头,有一个朋友半月前还来信,如今又打死了。我身当其冲,看这些事连接发生,未来的日子里,一定还有不少这些事情,因中国现在还是混乱,还是十分混乱。   一 年来文章写的真少,如今不做别的事,自然又轮到动手做文章了。新的小房子倒真与做文章相宜,因为似乎要这样不舒服地方,才能写得出东西来。   大雨昨天还同我住在一处,今天他还在现地方,这时只九点多,他一定不会起床。   我同大雨到南京路一个外国书店门外,看到你的《红楼梦》,整整齐齐摆在窗子里。我想起一个人来了,有个朋友韦丛芜,燕京毕业,学得是英国文学,会做诗,为未名社主人,平时读书不坏,他想打一个主意到外国住两年,可是一切用费得由他的手做出,在中国做文章拿到外国用,恐怕办不到。   他听说你在美国熟,且熟于生活情形,想问你,是不是翻中国东西,可以对付学费用费,如果你翻东西,他帮到合作,是不是可以因此解决一切困难。他要知道这些事。另外还想明白是不是把中国东西翻出去有人买(在十元金洋一千字左右),他还说可以试翻一些文章寄来托你送一两处出版人看看,这事你高兴不高兴做。若有办法,你回我信寄新月转。我同韦说是你若六月回国,我们可以见到,也就可以谈到。还有当笑话说的,是他熟许多女人,他的女人又熟许多女人,我要他们为你找女人。你可以把你所知道的情形,写一个信告我。韦是学英国文学的人,所以若果能到美国或英国一趟,对于他非常有益,不比我,即或有机会来美国也仍然毫无用处。   际真,我近来会要变了,我的性情越不行了,在上海作文章,大约我再支持两年,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原因是我文章写下去,越来越无主顾,因为大多数在作文章的人,一定是在文章以外他们平时也得有一种友谊,也可以说全是友谊,文章才有出路的。我却差不多同每一个书店中人皆成为仇人。我同每一个书店做一笔生意,即有一个不好印象保留下来,因此他不愿再买我也无从再卖,日子越久我的主题越少,熟人转成生人。到后就是文章虽有无数年青朋友诵读(这是从一些不断的不相熟的人来信可以明白的),也没有一家书店照顾,这事情结果,是我非改业不行。   我如能改业,生活一定可以变好,因为我可以从各方面得到许多优待,譬如教书,我是比别人方便一点的。不过我赌咒不教书,我做官又办不了,做别的事又无本领,故到后一着我看得很分明的,是我得回到家乡很寂寞的死去。本来回到家乡也不至于寂寞,不过在外拖了十年的我,回乡虽有官做,也一定不能做。母亲快死了,妹妹一嫁,我在任何情形下又是不会找到女人的人,在任何情形下也不会发财的人,在任何情形下也不会学成绅士与人勾结做官分赃投降捧场的人,所以我不革命就是只有寂寞里老去死去一个办法。革命一定要一种强项气概,这气概是不会在我未来日子里发生的,所以我断定我还有一种机会,回到乡村农民里去,看透农民,彻底认识他们,接近他们。就因这种趣味,我的文章即或可以继续不断写下去,文章也将与中国整个趣味隔开,与中国读者离开,不能希望在中国时髦起来了。中国的文学兴味与主张,是一万元或一个市侩所支配,却不是一个作家支配的,读者永远相信书店中人的谎话,永远相信先生老师者流的谎话,我同这些有力量抬高我的人是完全合不来的,所以我看得出我未来的命运。   我近来常常想,我已经快三十了,人到三十虽是由身体成熟向人生事业开始迈步的日子,但我总觉得我所受的教育——一段长长的希奇古怪的生活——把我教训得没有天才的“聪明”,却有天才的“古怪”,把我性格养成虽不“伟大”,却是十分“孤独”。善变而多感,易兴奋也易于忘遗,使我做事使我吃饭,都差不多永远像是为一种感情做去,有女人的同情,女人的依赖心,(所谓妇人之仁罢?)却又有顶桀骜的男子气,与顶不通达的冬烘气。在作文章时,我好像明白许多事情,能说许多道理,可是从事实上看,譬如恋爱,我就赶不过一个平常中学生。中学生稍稍会写几个字,就可用这个工具,得到一个女人。这原因是女人同男人差不多,所以他写的信她能够懂,且能够感动。我的弟弟,一个正牌子头脑简单、心情尊贵、行为豪放而学识平常的军人,他自己也明白他学什么皆不容易学好,可是他处置一切,真有许多地方可以佩服。并且他就按到他的一点点军人才干,生活得像一个人。只有我,总是不行,总是不行,许多事情我勉力去做也不会做好,好像学会了作文章便疏忽了一切。   际真,际可在不久日子里,是把你为他留作学费的钱又寄了五十块来的。前次你寄的,我告你说同大雨分用的五十,如今又由大雨还一半,我全用了。我想到为什么我要用你那么一些钱,心里实在难过。你不应当因为我两个人好一点就尽寄钱来。我有钱自然很有用处,但据我自己意见,以及朋友意见,都说我用钱很不得当。我常常不打算一切明日的事,慷慨的不甚合理。我常常有些近于任性的行为,我用钱是更任性的。我各处都愿做好人,好像遇事都在帮别人的忙,听到人不幸我心上照例总十分难过。但我对于一切的感兴,都像看戏一样,看及悲哀,我就失去了一切应有的理知,不再打量保护到明日的自己。可是到了明天,我就又要为别的事感动,为别的事烦恼或忧愁,昨天的人与昨天的事就忘怀了。   我时时刻刻在做人类最好的人,却常常时时刻刻做眼前的好人,却不愿做昨天那些事情的人,这结果,我成为特别不好的人。对于用钱更是不好,你不知道,有了钱我也还是穷,因为我不会藏一个钱到荷包里的,做这类事是我努力也学不好的技能。我或者可以有一时聪明起来,写得出一部永远存在的著作,可是使我对于钱发生一些责任,这一定永远做不到。目下又是很穷了,欠伙食学费欠得一塌胡涂。可是,这几天有点紧急,有点情形不好,我就不懒惰,我一定可以在一个礼拜内写一些东西,一定可以写得很容易动人,一定还可以想法卖去。劳倦一点,麻烦一点,自然是应当的,可是在这些情形下,我非得如此不可。我也正因为有这样情形,且常常在这情形中支持,才写了些书,才从这些可笑的工作里,得到许多朋友,自己得到的虽是像一份灾难,另一时就得到一份友谊。我还想,若果再过两年,书铺若是照三元一千字行市还不给我时,我为了赌气要忍耐下去,一元一千字也还是要干,我猜想我还可以支持这状况三年,不计较一切,这样生活,却完全只是为消磨我自己的精力。到不能忍受时,我就自认失败,从一个卑微的职业里隐灭了自己,或回到乡下老死了事了。你若知道就因为“脾气”的缘故,人家阿猫阿狗如何乱七八糟作品可以得许多报酬,我的文章近来还只值两元一千字,你会明白我为什么只想回到家乡去的理由了。际真,生活这事真说不尽!   我原先是只为好像赌气的意思(因为我小时想进中学也无法),只是读书,以为书读得多就会把生活弄好,也可以不至于受人压迫。到后把作文章作为生活时,就又拼命写下去,看是不是我可以写好文章,如一般从大学校出身的人一样好。   再到后,因为这些事情的结果,我就到大学校教书了,可是教了书,我反而明白我努力也无用处的事了。因为再努力,我还是得尽一些市侩支配,不同他们来往,我的文章就找不到出路,过去是这样子,未来也仍然是这样子,外国情形可不知道是不是也像这样?我想到就是过所谓精神生活,应付日子,再过两年,我在上海也是蹲不下的,所以我的日子过下去,一定日渐黯淡。但任何人,却稍稍做点文章,把生活都弄好了。现在才明白文章还是要做下去,但做下去就与一切生活离远。因为这样,我想我将来的日子,总得到一个我最合式的农村里去,才可以过活一些时间。到底还是社会势力比个人能力大,我是终不能用农民感情活到都市中的。   我在这里过了三年,近来想到北平去看看,也不容易。北平去,有事做又是教书,书我总教不来,故在北平也住不下。   听徐志摩说,你翻的《龙朱》无人要,你是不是还高兴翻《神巫之爱》?我近来预备写十个故事,皆用苗人作背景,希望会好一点。我自己照例是永远看不起自己文章的,尤其是联想到这文章是用何等价钱,在何等情形下卖给书店的事情时,仿佛不再愿意谈到我写过什么东西。   今天得武昌信,说是收到了你为寄一些书报,我请他们寄上海,想来不久就可见到。每天无事常与大雨谈纽约,地底铁道、大街、各样人同各样事,仿佛便到了那个地方。还说到你们对于女人的感觉,想不到在美国就那么可怜,一切事情似乎就只有酒可以解释。在中国,要方便,自然也是不容易找女人的,因为中国女人琐碎处真吓人。但那个朋友韦说及时,竟好像中国有无数女人受过很好的教育,年纪也到了二十多,却找不到相当主儿的。你试问陈雪屏,他一定对于这事顶熟,顶知道有什么女人可以要男人的事情,听说他在奉天很不坏,你若可以在奉天教一年书也似乎很好。周家夫妇在奉天也很好,那边学校算是中国可靠的一个学校。   这里前两天大雾,不甚冷,这两天放晴,倒很冷。                            从文                       二月六日午正朋友已死去   (1931年于上海)   际真:这里已经像春天了,成天气候都很好。   朋友胡也频已死去,二十人中八十枪,到后则男女埋一坑内。现在我同到那个孤儿母子住在一处,不久或者送这个三月的孩子回到家乡去。   志摩走过北京去了,大雨回了汉口,这里熟人便少起来,我成天不出门,坐在一间三角形的楼顶,下面是饭馆,到了午时就跑下去同大胡子白俄并排坐席,吃菜牛肉汤同烩香肠,小孩母子住隔房,听听哭喊声音,便好像是坐在地狱边界上,因为那母亲(丁玲),若果那一天同丈夫在一块走,一定也就死去了。如今母亲幸而不死,成天就抱了小孩换尿片调奶粉,将来说不定还会在一种坏天气下捉去置之于死。际真,你是同中国离得太久了,你一点不明白当美国或欧洲法律到保护牲畜,鸡鸭倒提也算犯罪时节,中国人在何等情形中即可被杀!   我因近来看到朋友死亡,觉得这样支持岁月为无意思,心里真打算改一项事业才好。不过同时又还想我不久或者还可以恢复《红黑》,三人中缺一,两人还将试来办办。因为除了做文章,我什么也做不好。不过文章做下去,是不是可以成为一条大路,那可不知道了。中国日来因为各方调停,暂时没有打仗,“奉天军阀”皆称“同志”,江西共产党也在对峙中休息,许多小党员无事可作,故想到在文学方面,清除异己的办法,杀戮的捉去杀戳,监狱中满满的关了年青人,勒令各书店不为印行新书。各书稍有不同意当局的各处加以没收,用官方势力迫书店为出版刊物书籍,极力提倡低级趣味。   这些事情,都只无形中说明有权力的人非常愚蠢,使人愤慨,结果只是从各样情形上生出各样反感罢了。   他们有人为我在北京找事作,若有了什么办法,我或过北京。不过我非常担心我自己,是除了关门写小说,别的恐怕什么也不会做好。我成天都想有一个刊物办下去,不怕小,不怕无销路,不怕无稿子,一切由我自己来,只要有人印,有人代卖,这计划可以消磨我的一生。可是大致到老了我还是办不成。很奇怪是他们许多人,一年两年什么也弄好了,生活事业好了,老婆也好了,(甚至于本来麻脸的也在气运来时把脸变成光光的东西。)我只想办一个一星期一万多字的周刊,就找不到一个书店出版。这些话说及时也很好笑,因为好像不那么难,又好像我应当希望大一点,不适宜想这么校我大半年不写小说,如今又在计划动手了,想写苗子,写许多许多,照例这些东西,在我除了把它同书铺发生一点银钱关系外,找不出别的可记忆的事情。如今大致有四块钱一千字了,他们优待我,据说是那么优待的,因为我的文章太多,反而成为他们嘲笑的理由,如今能节制一下,便加一点。   真是妈妈的,我想到这些时,我又要说我得回去了。我回去,混到军队里面去,还不缺少一种好机会,使我在危险里保留一个发财的希望。尽蹲在上海,又不能同什么团体发生特别关系,又不能做别的事,就是这样写文章,各方感情越来越坏,门路越走越窄,到某一天害一场病,就真非倒下不可。   我还作好笑打算,是我将来或者会忽然想去做和尚这件事,因为心上常常很孤单,常常不能如别人一样的快乐,又不能如别人一样生活,所以我仿佛觉得我站在同人世很远很远处,一定还可以做出一点事业来。   你近来不知做些什么事?书译到什么样子?喝不喝?我想说,你莫喝,试试学一个中国式的守道勤学的人,坚忍砺志,仿佛等候什么那种样子,大翻大作一阵,不知这是不是在纽约便可以把生活整顿一下。我想记念我那个最看得起我的爸爸,(他死了三个月了)印两本书,若果你译了《神巫之爱》同《龙朱》或别的,打得出一份,我可以试拿来到上海方面找出版地方。因为这里找胡博士或其他人作点序,上海的外国书店同中国的商务和中华是可想法印行的。印一本你译的英文本,同时印一本我的选集,倒很有趣味。可不知这事是不是可以做得到。   你若高兴做一点纽约通信之类,用中文写,告一些纽约地方任何东西,文学或电影艺术,或其他艺术作者作品,请你做一点来,有个小朋友办的刊物,请我问你要一点儿稿子。   我寄你那个论诗的讲义,不是顶好,但说得很对,有些谈中国新东西的不会谈得那么对,你见到没有?   上海很容易过日子,又很不容易过日子。我总觉得大致北京比上海清静一点,上海比北京好玩一点。我们在上海玩,只是在无人走过的寂寞马路旁走走而已。住处楼下是电车道,时时刻刻有隆隆声音来去,闭上眼睛想:纽约一定就是这样成天只听到钢、铁、汽、电的喊嚷。或者我过几年真有一个机会来到纽约,我们可以成天在街上走,我一定可以很耐烦的数那街道上古怪的汽车的号码,以及街道边的橱窗里广告。   你写不写字?你的考古学做了什么论文没有?近来中国南京开了一个古物展览会,听郑振铎说,龟甲文怪美怪体面精致,其余古东西也十分好,我本来一个月以来往返上海南京已近十次,可是看不到这个会了。                                从文                               二月廿七   这信估计三月底或可到。回到上海   (1931年于上海)     又   际真:二月廿六的信,直到我从湖南回来的四月十日才见到。   我似乎写信说过我从湖南回来就得过北京去,如今到了上海,好像又去不成了。总是那样子,走动时,各样难处都出现了。   大概终是过北京的,因为不过去也不行。   在武昌见到大雨,他暑假后或者也要过北京。   听说你为译的文章可以有机会卖出去,凭空又生了一点勇气。我近来越生活越不对劲,越来越不愿同人竞争,因此文章也不写下去了。我想若果你能卖去一篇,有出处,我可以特来写几个在中国看来无意思,在美国人看来或可代表一点东方趣味的作品,不在中国发表,单来由你译给美国人看。   若是《神巫之爱》你高兴译,若是这书还得胡博士那么一个人写点序,这书还可以热闹印出,我们就这样办,我到北京去要他写序,你赶译出来,这计划也只是可以卖一笔钱,我倒希望因此得一笔钱,把我安置到一个新地方去活三月五月。   因为若卖得一笔钱,我可以到日本住住也好,不然,是不打量要人写序的。你如觉得好,我这时就去信北京,序一定容易写出,因为他说他对这个书印象还好,他看过。   本来到近日情形下,我要教点书,是有办法的,要做点事,也是有办法的,因为熟人那么多,而且我又那么随便。可是书我绝不教,事也绝不找人帮忙。还有若果我成天去找人想法拿一点国家的钱到日本去,也还不缺少那些机会,不过我目下不要这个机会。我自己心里总是想我会在一个短短日子中,写出许多文章来,足够我行动自由方便,但到底不行,“行动自由”这一点点方便就无从得到。这些事想去想来倒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我自己并不打量那么与人不同的活下来的,可是结果总不能如人安静而且从容。我成天匆匆忙忙,又忙不出一点什么东西。   我心中常常想将来我会去做道士,因为我总是好像要一种别样生活的方法,生活的境界,在孤单里才对。时时刻刻讨厌目下生活,时时刻刻讨厌人同我自己。可是走到街上去,见一个女人都好像愿意拥抱她一下。想不到人还不上三十,心情就是那么坏,那么软,那么乖张。   近来把下巴胡子也留下了,一定要留到一寸以上,再看情形剪去还是不剪。   你要译点中国小说,我另外寄了一部分来,你告我,是不是要全份,或先由我选出一些来给你看,省得你费神去看去选,你告我一下。我因为不教书,把书又全送人了,光光的一身,倒真好做文章做事。目下还同岳萌住在一个俄国菜馆楼上,成天吃牛肉,预备在半月内到北京公寓去住,吃饼面,吃山楂,吃枣。目下看样子我还得吃半年牛肉也许尚不过北京。   近来又出了一本书,有一部分还不曾发表过,我还不看到。我真不愿看我那些书,因为拿一本书聊以自娱,这情趣也失掉了。看到什么刊物上批评我的文章,说好说坏,都极使我生气,好像不愿意有人提及我,一提及,我同他便成了仇人。我不敢去做道士和尚,倒像是怕出名的原因,怕人提及作为新闻的原因,可是这点事谁也不知道。   你暑假莫转来吧,就到欧洲去,不是有一个希望可以把女人的事办好一点吗?   到湖南送胡也频孤儿回家去,交给那个外祖母,还设了若干谎,证明人并无危险。路上我们走了二十天,经过杀烧过的长沙,街上全是兵,乡下全是匪,两不相妨,奇奇怪怪,走路的人还是很多,因为这些事好像同百姓还是无关,虽然两边都说为得是“民众”,各尽量杀人,各尽量捐钱勒税。                           从文                          四月十三日   ------------------   扫校 更多下载:http://hi.baidu/%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a314e97b6a663eb90e2d44.html 更多下载:http://hi.baidu/%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a314e97b6a663eb90e2d44.html 湘行书简   河街想象   三三,我的心不安定,故想照我预定计划把信写得好些也办不到。若是我们两个人同在这样一只小船上,我一定可以作许多好诗了。   我们的小船已停泊在两只船旁边,上个小石滩就是我最欢喜的吊脚楼河街了。可惜雨还不停,我也就无法上街玩玩了。但这种河街我却能想象得出。有屠房,有油盐店,还有妇人提起烘笼烤手,见生人上街就悄悄说话。街上出钱纸,就是用作烧化的,这种纸既出在这地方,卖纸铺子也一定很多。   街上还有个小衙门,插了白旗,署明保卫团第几队,作团总的必定是个穿青羽绫马褂的人。这种河街我见得太多了,它告我许多知识,我大部提到水上的文章,是从河街认识人物的。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他们生活的单纯,使我永远有点忧郁。我同他们那么“熟”——一个中国人对他们发生特别兴味,我以为我可以算第一位!但同时我又与他们那么“陌生”,永远无法同他们过日子,真古怪!我多爱他们,“五四”以来用他们作对象我还是唯一的一人!   我泊船的上面就恰恰是《柏子》文章上提到的东西,我还可以看到那些大脚妇人从窗口喊船上人。我猜想得出她们如何过日子,我猜得毫不错误。                             四点   我吃过晚饭了,豆腐干炒肉,腊肝,吃完事后,又煮两个鸡蛋。我不敢多吃饭,因为饭太硬了些,不能消化。我担心在船上拖瘦,回到家里不好看,但照这样下去却非瘦不可的。我想喝点汤就办不到。想吃点青菜也办不到。想弄点甜东西也办不到。水果中在常德时我买得有梨子同金钱桔,但无用处,这些东西皆不宜于冬天在船上吃……如今既无热水瓶,又无点心,可真只有硬捱了。   又听到极好的歌声了,真美。这次是小孩子带头的,特别娇,特别美。你若听到,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简直是诗。简直是最悦耳的音乐。二哥蠢人,可惜画不出也写不出。   三三,在这条河上最多的是歌声,麻阳人好像完全吃歌声长大的。我希望下行时坐的是一条较大的船,在船上可以把这歌学会。                       十四日下五点十分   夜泊鸭窠围                     十六日下午六点五十分   我小船停了,停到鸭窠围。中时候写信提到的“小阜平冈”应当名为“洞庭溪”。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地方有小羊叫,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小牛子”,且听到远处有鞭炮声,与小锣声。到这样的地方,使人太感动了。四丫头若见到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见到一次,你饭也不想吃了。   我这时已吃过了晚饭,点了两支蜡烛给你写报告。我吃了太多的鱼肉。还不停泊时,我们买鱼,九角钱买了一尾重六斤十两的鱼,还是顶小的!样子同飞艇一样,煮了四分之一,我又吃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已吃得饱饱的了。我生平还不曾吃过那么新鲜那么嫩的鱼,我并且第一次把鱼吃个饱。   味道比鲥鱼还美,比豆腐还嫩,古怪的东西!我似乎吃得太多了点,还不知道怎么办。   可惜天气太冷了,船停泊时我总无法上岸去看看。我欢喜那些在半天上的楼房。这里木料不值钱,水涨落时距离又太大,故楼房无不离岸卅丈以上,从河边望去,使人神往之至。我还听到了唱小曲声音,我估计得出,那些声音同灯光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头在取乐,就是有副爷们船主在喝酒。妇人手上必定还戴得有镀金戒子。多动人的画图!提到这些时我是很忧郁的,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也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样总有点忧郁。   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农人的作品一样,看到那些文章,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不止看到这些人生活的表面,还用过去一份经验接触这种人的灵魂。真是可哀的事!我想我写到这些人生活的作品,还应当更多一些!我这次旅行,所得的很不少。从这次旅行上,我一定还可以写出很多动人的文章!   三三,木筏上火光真不可不看。这里河面已不很宽,加之两面山岸很高(比劳山高得远),夜又静了,说话皆可听到。   羊还在叫。我不知怎么的,心这时特别柔和。我悲伤得很。远处狗又在叫了,且有人说“再来,过了年再来!”一定是在送客,一定是那些吊脚楼人家送水手下河。   风大得很,我手脚皆冷透了,我的心却很暖和。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心里总柔软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我,孤孤单单,一身以外别无长物,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对于自己前途毫无把握,我希望的只是一个四元一月的录事职务,但别人不让我有这种机会。我想看点书,身边无一本书。想上岸,又无一个钱。到了岸必须上岸去玩玩时,就只好穿了别人的军服,空手上岸去,看看街上一切,欣赏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以及一个铜元一大堆的花生。灯光下坐着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   回船时,就糊糊涂涂在岸边烂泥里乱走,且沿了别人的船边“阳桥”渡过自己船上去,两脚全是泥,刚一落舱还不及脱鞋,就被船主大喊:“伙计副爷们,脱鞋呀。”到了船上后,无事可做,夜又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下玩牌,便也镶拢去看他们。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三三,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日子,十五岁到廿岁,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你想想看,是怎么活下来的!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更想不到的是我今天却在这样小船上,想着远远的一个温和美丽的脸儿,且这个黑脸的人儿,在另一处又如何悬念着我!我的命运真太可玩味了。   我问过了划船的,若顺风,明天我们可以到辰州了。我希望顺风。船若到得早,我就当晚在辰州把应做的事做完,后天就可以再坐船上行。我还得到辰州问问,是不是云六①已下了辰。若他在辰州,我上行也方便多了。   现在已八点半了,各处还可听到人说话,这河中好像热闹得很。我还听到远远的有鼓声,也许是人还愿。风很猛,船中也冰冷的。但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个爱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冻得结冰也不碍事的!这风吹得厉害,明天恐要大雪。羊还在叫,我觉得希奇,好好的一听,原来对河也有一只羊叫着,它们是相互应和叫着的。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喉咙,使我感动得很。我极力想去听明白那个曲子,却始终听不明白。我懂许多曲子。想起这些人的哀乐,我有点忧郁。因这曲子我还记起了我独自到锦州,住在一个旅馆中的情形,在那旅馆中我听到一个女人唱大鼓书,给赶骡车的客人过夜,唱了半夜。我一个人便躺在一个大炕上听窗外唱曲子的声音,同别人笑语声。这也是二哥!那时节你大概在暨南读书②,每天早上还得起床来做晨操!命运真使人惘然。爱我,因为只有你使我能够快乐!                                二哥    我想睡了。希望你也睡得好。                             十六下八点五十滩上挣扎   我不说除了掉笔以外还掉了一支……吗?我知道你算得出那是一支牙骨筷子的。我真不快乐,因为这东西总不能单独一支到北平的。我很抱歉。可是,你放心,我早就疑心这筷子即或有机会掉到河中去,它若有小小知觉,就一定不愿意独自落水。事不出我所料,在舱底下我又发现它了。   今天我小船上的滩可特别多,河中幸好有风,但每到一个滩上,总仍然很费事。我伏卧在前舱口看他们下篙,听他们骂野话。现在已十二点四十分,从八点开始只走了卅多里,还欠七十里,这七十里中还有两个大滩,一个长滩,看情形又不会到地的。这条河水坐船真折磨人,最好用它来作性急人犯罪以后的处罚。我希望这五点钟内可以到白溶下面泊船,那么明天上午就可到辰州了。这时船又在上一个滩,船身全是侧的,浪头大有从前舱进自后舱出的神气,水流太急,船到了上面又复溜下,你若到了这些地方,你只好把眼睛紧紧闭着。这还不算大滩,大滩更吓人!海水又大又深,但并不吓人,仿佛很温和。这里河水可同一股火样子,太热情了一点。好像只想把人攫走,且好像完全凭自己意见做去。但古怪,却是这些弄船人。他们逃避急流同漩水的方法可太妙了,不管什么情形他们总有办法避去危险。到不得已时得往浪里钻,今天已钻三回,可是又必有方法从浪里找出路。他们逃避水的方法,比你当年避我似乎还高明。他们明白水,且得靠水为生,却不让水把他们攫去。他们比我们平常人更懂得水的可怕处,却从不疏忽对于水的注意。你实在还应当跟水手学两年,你到之江避暑,也就一定有更多情书可看了。   ……   我离开北京时,还计划到,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从这里看来我就明白没有你,一切文章是不会产生的。先前不同你在一块儿时,因为想起你,文章也可以写得很缠绵,很动人。到了你过青岛后,却因为有了你,文章也更好了。但一离开你,可不成了。倘若要我一个人去生活,作什么皆无趣味,无意思。我简直已不像个能够独立生活下去的人。你已变成我的一部分,属于血肉、精神一部分。   我人并不聪明,一切事情得经过一度长长的思索,写文章如此,爱人也如此,理解人的好处也如此。   你不是要我写信告爸爸吗?我在常德写了个信,还不完事,又因为给你写信把那信搁下不写了。我预备到辰州写,辰州忙不过来,我预备到本乡写。我还希望在本乡为他找得出点礼物送他。不管是什么小玩意儿,只要可能,还应当送大姐点。大姐对我们好处我明白,二姐的好处被你一说也明白了。我希望在家中还可以为她们两人写个信去。   三三,又上了个滩。不幸得很……差点儿淹坏了一个小孩子,经验太少,力量不够,下篙不稳,结果一下子为篙子弹到水中去了。幸好一个年长水手把他从水中拉起,船也侧着进了不少的水。小孩子被人从水中拉起来后,抱着桅子荷荷的哭,看到他那样子真有使人说不出的同情。这小孩就是我上次提到一毛钱一天的候补水手。这时已两点四十五分,我的小船在一个滩上挣扎,一连上了五次皆被急流冲下,船头全是水,只好过河从另一方拉上去。船过河时,从白浪里钻过,篷上也沾了浪。但不要为我着急,船到这时业已安全过了河。最危险时是我用号时,纸上也全是水,皮袍也全弄糟了。这时船已泊在滩下等待力量的恢复,再向白浪里弄去。   这滩太费事了,现在我小船还不能上去。另外一只大船上了将近一点钟,还在急流中努力,毫无办法。风篷、纤手、篙子,全无用处。拉船的在石滩上皆伏爬着,手足并用的一寸一寸向前。但仍无办法。滩水太急;我的小船还不知如何方能上去。这时水手正在烤火说笑话,轮到他们出力时,他们不会吝惜气力的。   三三,看到吊脚楼时,我觉得你不同我在一块儿上行很可惜,但一到上滩,我却以为你幸好不同来,因为你若看到这种滩水,如何发吼,如何奔驰,你恐怕在小船上真受不了。   我现在方明白住在湘西上游的人,出门回家家中人敬神的理由。从那么一大堆滩里上行,所依赖的固然是船夫,船夫的一切,可真靠天了。   我写到这里时,滩声正在我耳边吼着,耳朵也发木。时间已到三点,这船还只有两个钟头可走,照这样延长下去,明天也许必须晚上方可到地。若真得晚上到辰州,我的事情又误了一天,你说,这怎么成。   小船已上滩了,平安无事,费时间约廿五分。上了滩问问那落水小水手,方知道这滩名“骂娘滩”(说野话的滩),难怪船上去得那么费事。再过廿分钟我的小船又得上个名为“白溶”的滩,全是白浪,吉人天相,一定不有什么难处。今天的小船全是上滩,上了白溶也许天就夜了,则明天还得上九溪同横石。横石滩任何船只皆得进点儿水,劣得真有个样子。我小船有四妹的相片,也许不至于进水。说到四妹的相片,本来我想让它凡事见识见识,故总把它放在外边……可是刚才差点儿它也落水了,故现在已把它收到箱子里了。   小船这时虽上了最困难的一段,还有长长的急流得拉上去。眼看到那个能干水手一个人爬在河边石滩上一步一步的走,心里很觉得悲哀。这人在船上弄船时,便时时刻刻骂野话,动了风,用不着他做事时,就摹仿麻阳人唱橹歌,风大了些,又摹仿麻阳人打呵贺,大声的说:“要来就快来,莫在后面捱,呵贺风快发,风快发,吹得满江起白花,呵贺”他一切得摹仿,就因为桃源人弄小船的连唱歌喊口号也不会!这人也有不高兴时节,且可以说时时刻刻皆不高兴,除了骂野话以外,就唱:“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   心中煎熬些什么不得而知,但工作折磨到他,实在是很可怜的。这人曾当过兵,今年还在沅州方面打过四回仗③,不久逃回来的。据他自己说,则为人也有些胡来乱为。赌博输了不少的钱,还很爱同女人胡闹,花三块钱到一块钱,胡闹一次。他说:“姑娘可不是人,你有钱,她同你好,过了一夜钱不完,她仍然同你好,可是钱完了,她不认识你了。”他大约还胡闹过许多次数的。他还当过两年兵,明白一切作兵士的规矩。身体结实如二小的哥哥,性情则天真朴质。每次看到他,总很高兴的笑着。即或在骂野话,问他为什么得骂野话,就说:“船上人作兴这样子!”便是那小水手从水中爬起以后,一面哭一面也依然在骂野话的。看到他们我总感动得要命。我们在大城里住,遇到的人即或有学问,有知识,有礼貌,有地位,不知怎么的,总好像这人缺少了点成为一个人的东西。真正缺少了些什么又说不出。但看看这些人,就明白城里人实实在在缺少了点人的味儿了。我现在正想起应当如何来写个较长的作品,对于他们的做人可敬可爱处,也许让人多知道些,对于他们悲惨处,也许在另一时多有些人来注意。但这里一般的生活皆差不多是这样子,便反而使我们哑口了。   你不是很想读些动人作品吗?其实中国目前有什么作品值得一读?作家从上海培养,实在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努力。你不怕山险水险,将来总得来内地看看,你所看到的也许比一生所读过的书还好。同时你想写小说,从任何书本去学习,也许还不如你从旅行生活中那么看一次,所得的益处还多得多!   我总那么想,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人笨,在创作上是毫无希望可言的。海虽俨然很大,给人的幻想也宽,但那种无变化的庞大,对于一个作家灵魂的陶冶无多益处可言。   黄河则沿河都市人口不相称,地宽人少,也不能教训我们什么。长江还好,但到了下游,对于人的兴感也仿佛无什么特殊处。我赞美我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   我希望到了明年,我们还可以得到一种机会,一同坐一次船,证实我这句话。   ……   我这时耳朵热着,也许你们在说我什么的。我看看时间,正下午四点五十分。你一个人在家中已够苦的了,你还得当家,还得照料其他两个人,又还得款待一个客人,又还得为我做事。你可以玩时应得玩玩。我知道你不放心……我还知道你不愿意我上岸时太不好看,还知道你愿意我到家时显得年轻点,我的刮脸刀总摆在箱子里最当眼处。一万个放心……若成天只想着我,让两个小妮子得到许多取笑你的机会,这可不成的。   我今天已经写了一整天了,我还想写下去。这样一大堆信寄到你身边时,你怎么办。你事忙,看信的时间恐怕也不多,我明天的信也许得先写点提要……这次坐船时间太久,也是信多的原因。我到了家中时,也就是你收到这一大批信件时。你收到这信后,似乎还可发出三两个快信,写明“寄常德杰云旅馆曾芹轩代收存转沈从文亲启”。我到了常德无论如何必到那旅馆看看。   我这时有点发愁,就是到了家中,家中不许我住得太短。   我也愿意多住些日子,但事情在身上,我总不好意思把一月期限超过三天以上。一面是那么非走不可,一面又非留不可,就轮到我为难时节了。我倒想不出个什么办法,使家中人催促我早走些。也许同大哥故意吵一架,你说好不好?地方人事杂,也不宜久住!   小船又上滩了,时间已五点廿分。这滩不很长,但也得湿湿衣服被盖。我只用你保护到我的心,身体在任何危险情形中,原本是不足惧的。你真使我在许多方面勇敢多了。                              二哥横石和九溪                            十八日上午九时   我七点前就醒了,可是却在船上不起身。我不写信,担心这堆信你看不完。起来时船已开动,我洗过了脸,吃过了饭,就仍然作了一会儿痴事……今天我小船无论如何也应当到一个大码头了。我有点慌张,只那么一点点。我晚上也许就可以同三弟从电话中谈话的。我一定想法同他们谈话。我还得拍发给你的电报,且希望这电报送到家中时,你不至于吃惊,同时也不至于为难。你接到那电报时若在十九,我的船必在从辰州到泸溪路上,晚上可歇泸溪。这地方不很使我高兴,因为好些次数从这地方过身皆得不到好印象。风景不好,街道不好,水也不好。但廿日到的浦市,可是个大地方,数十年前极有名,在市镇对河的一个大庙,比北京碧云寺还好看。地方山峰同人家皆雅致得很。那地方出肥人,出大猪,出纸,出鞭炮。造船厂规模很像个样子。大油坊长年有油可打,打油人皆摇曳长歌,河岸晒油篓时必百千个排列成一片。   河中且长年有大木筏停泊,有大而明黄的船只停泊,这些大船船尾皆高到两丈左右,渡船从下面过身时,仰头看去恰如一间大屋。那上面一定还用金漆写得有一个“福”字或“顺”字!地方又出鱼,鱼行也大得很。但这个码头却据说在数十年前更兴旺,十几年前我到那里时已衰落了的。衰落的原因为得是河边长了沙滩,不便停船,水道改了方向,商业也随之而萧条了。正因为那点“旧家子”的神气,大屋、大庙、大船、大地方,商业却已不相称,故看起来尤其动人。我还驻扎在那个庙里半个月到廿天,属于守备队第一团,那庙里墙上的诗好像也很多,花也多得很,还有个“大藏”④,样子如塔,高至五丈,在一个大殿堂里,上面用木砌成,全是菩萨。合几个人力量转动它时,就听到一种吓人的声音,如龙吟太空。这东西中国的庙里似乎不多,非敕建大庙好像还不作兴有它的。   我船又在上一个大滩了,名为“横石”,船下行时便必需进点水,上行时若果是只大船,也极费事,但小船倒还方便,不到廿分钟就可以完事的。这时船已到了大浪里,我抱着你同四丫头的相片,若果浪把我卷去,我也得有个伴!   三三,这滩上就正有只大船碎在急浪里,我小船挨着它过去,我还看得明明白白那只船中的一切。我的船已过了危险处,你只瞧我的字就明白了。船在浪里时是两面乱摆的。如今又在上第二段滩水,拉船人得在水中弄船,支持一船的又只是手指大一根竹缆,你真不能想象这件事。可是你放心,这滩又拉上了……我想印个选集了⑤,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我不骄傲,可是我的选集的印行,却可以使些读者对于我作品取精摘尤得到一个印象。你已为我抄了好些篇文章,我预备选的仅照我记忆到的,有下面几篇:柏子、丈夫、夫妇、会明(全是以乡村平凡人物为主格的,写他们最人性的一面的作品。)龙朱、月下小景(全是以异族青年恋爱为主格,写他们生活中的一片,全篇贯串以透明的智慧,交织了诗情与画意的作品。)都市一妇人、虎雏(以一个性格强的人为主格,有毒的放光的人格描写。)黑夜(写革命者的一片段生活。)爱欲(写故事,用天方夜谭风格写成的作品。)应当还有不少文章还可用的,但我却想至多只许选十五篇。也许我新写些,请你来选一次。我还打量作个《我为何创作》,写我如何看别人生活以及自己如何生活,如何看别人作品以及自己又如何写作品的经过。你若觉得这计划还好,就请你为我抄写《爱欲》那篇故事。这故事抄时仍然用那种绿格纸,同《柏子》差不多的。这书我估计应当有购者,同时有十万读者。   船去辰州已只有三十里路,山势也大不同了,水已较和平,山已成为一堆一堆黛色浅绿色相间的东西。两岸人家渐多,竹子也较多,且时时刻刻可以听到河边有人做船补船,敲打木头的声音。山头无雪,虽无太阳,十分寒冷,天气却明明朗朗。我还常常听到两岸小孩子哭声,同牛叫声。小船行将上个大滩,已泊近一个木筏,筏上人很多。上了这个滩后,就只差一个长长的急水,于是就到辰州了。这时已将近十二点,有鸡叫!这时正是你们吃饭的时候,我还记得到,吃饭时必有送信的来,你们一定等着我的信。可是这一面呢,积存的信可太多了。到辰州为止。似乎已有了卅张以上的信。这是一包,不是一封。你接到这一大包信时,必定不明白先从什么看起。你应得全部裁开,把它秩序弄顺,再订个小册子来看。你不怕麻烦,就得那么做。有些专利的痴话,我以为也不妨让四妹同九妹看看,若绝对不许她们见到,就用另一纸条粘好,不宜裁剪……船又在上一个大滩了,名为“九溪”。等等我再告你一切。   ……   好厉害的水!吉人天佑,上了一半。船头全是水,白浪在船边如奔马,似乎只想攫你们的相片去,你瞧我字斜到什么样子。但我还是一手拿着你的相片,一手写字。好了,第一段已平安无事了。   小船上滩不足道,大船可太动人了。现在就有四只大船正预备上滩,所有水手皆上了岸,船后掌梢的派头如将军,拦头的赤着个膊子,船'醯剿胁欢耍幌伦泳驮镜剿腥*了。我小船又在急水中了,还有些时候方可到第二段缓水处。   大船有些一整天只上这样一个滩,有些到滩上弄碎了,就收拾船板到石滩上搭棚子住下。三三,这斗争,这和水的争斗,在这条河里,至少是有廿万人的!三三,我小船第二段危险又过了,等等还有第三段得上。这个滩共有九段麻烦处,故上去还需些时间。我船里已上了浪,但不妨的,这不是要远人担心的……我昨晚上睡不着时,曾经想到了许多好像很聪明的话……今天被浪一打,现在要写却忘掉了。这时浪真大,水太急了点,船倒上得很好。今天天明朗一点,但毫无风,不能挂帆。船又上了一个滩,到一段较平和的急流中了。还有三五段。小船因拦头的不得力,已加了个临时纤手,一个老头子,白须满腮,牙齿已脱,却如古罗马人那么健壮。先时蹲到滩头大青石上,同船主讲价钱,一个要一千,一个出九百,相差的只是一分多钱,并且这钱全归我出,那船主仍然不允许多出这一百钱。但船开行后,这老头子却赶上前去自动加入拉纤了。这时船已到了第四段。   小船已完全上滩了,老头子又到船边来取钱,简直是个托尔斯太!眉毛那么浓,脸那么长,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长,一切皆同画上的托尔斯太相同。这人秀气一些,因为生长在水边,也许比那一个同时还干净些。他如今又蹲在一个石头上了。看他那数钱神气,人那么老了,还那么出力气,为一百钱大声的嚷了许久,我有个疑问在心:“这人为什么而活下去?他想不想过为什么活下去这件事?”   不止这人不想起,我这十天来所见到的人,似乎皆并不想起这种事情的。城市中读书人也似乎不大想到过。可是,一个人不想到这一点,还能好好生存下去,很希奇的。三三,一切生存皆为了生存,必有所爱方可生存下去。多数人爱点钱,爱吃点好东西,皆可以从从容容活下去的。这种多数人真是为生而生的。但少数人呢,却看得远一点,为民族为人类而生。这种少数人常常为一个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为得是他会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我们皆应当莫自弃,也应当得把自己凝聚起来!   三三,我相信你比我还好些,可是你也应得有这种自信,来思索这生存得如何去好好发展!   我小船已到了一个安静的长潭中了。我看到了用鸬鹚咬鱼的渔船了,这渔船是下河少见的。这种船同这种黑色怪鸟,皆是我小时节极欢喜的东西,见了它们同见老友一样。我为它们照了个相,希望这相还可看出个大略。我的相片已照了四张,到辰州我还想把最初出门时,军队驻扎的地方照来,时间恐不大方便。我的小船正在一个长潭中滑走,天气极明朗,水静得很,且起了些风,船走得很好。只是我手却冻坏了,如果这样子再过五天,一定更不成事了的。在北方手不肿冻,到南方来却冻手,这是件可笑的事情。   我的小船已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喊人的声音,两山不大而翠色迎人,有许多待修理的小船皆斜卧在岸上,有人正在一只船边敲敲打打,我知道他们是在用麻头同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的,一个木筏上面还有小船,正在平潭中溜着,有趣得很!我快到柏子停船的岸边了,那里小船多得很,我一定还可以看到上千的真正柏子!   我烤烤手再写。这信快可以付邮了,我希望多写些,我知道你要许多,要许多。你只看看我的信,就知道我们离开后,我的心如何还在你的身边!   手一烤就好多了。这边山头已染上了浅绿色,透露了点春天的消息,说不出它的秀。我小船只差上一个长滩,就可以用桨划到辰州了。这时已有点风,船走得更快一些。到了辰州,你的相片可以上岸玩玩,四丫头的大相却只好在箱子里了。我愿意在辰州碰到几个必须见面的人,上去时就方便些。辰州到我县里只二百八十里,或二百六或二百廿里,若坐轿三天可到,我改坐轿子。一到家,我希望就有你的信,信中有我们所照的相片!   船已在上我所说最后一个滩了,我想再休息一会会,上了这长滩,我再告你一切。我一离开你,就只想给你写信,也许你当时还应当苛刻一点,残忍一点,尽挤我写几年信,你觉得更有意思!   ……                                二哥                            一 月十八十二时卅分历史是一条河                        十八日下午二时卅分   我小船已把主要滩水全上完了,这时已到了一个如同一面镜子的潭里,山水秀丽如西湖,日头已出,两岸小山皆浅绿色。到辰州只差十里,故今天到地必很早。我照了个相,为一群拉纤人照的。现在太阳正照到我的小船舱中,光景明媚,正同你有些相似处。我因为在外边站久了一点,手已发了木,故写字也不成了。我一定得戴那双手套的,可是这同写信恰好是鱼同熊掌,不能同时得到。我不要熊掌,还是做近于吃鱼的写信吧。这信再过三四点钟就可发出,我高兴得很。记得从前为你寄快信时,那时心情真有说不出的紧处,可怜的事,这已成为过去了。现在我不怕你从我这种信中挑眼儿了,我需要你从这些无头无绪的信上,找出些我不必说的话……我已快到地了,假若这时节是我们两个人,一同上岸去,一同进街且一同去找人,那多有趣味!我一到地见到了有点亲戚关系的人,他们第一句话,必问及你!我真想凡是有人问到你,就答复他们“在口袋里!”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的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   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份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严重。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   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下湿到什么样子!   三三,船已到关上了,我半点钟就会上岸的。今晚上我恐怕无时间写信了,我们当说声再见!三三,请把这信用你那体面温和眼睛多吻几次!我明天若上行,会把信留到浦市发出的。                               二哥                           一 月十八下午四点半   这里全是船了!过新田湾                            二号十二点过些   假若你见到纸背后那个地方,那点树,石头,房子,一切的配置,那点颜色的柔和,你会大喊大叫。不瞒你,我喊了三声!可惜我身边的相匣子不能用,颜色笔又送人了,对这一切简直毫无办法。我的小船算来已走了九十里,再过相等时间,我可以到桃源了。我希望黄昏中到桃源,则可看看灯,看看这小城在灯光中的光景。还同时希望赶得及在黄昏前看桃源洞。这时一点儿风没有,天气且放了晴,薄薄的日头正照在我头上。我坐的地方是梢公脚边,他的桨把每次一推仿佛就要磕到我的头上,却永远不至于当真碰着我。河水已平,水流渐缓,两岸小山皆接连如佛珠,触目苍翠如江南的五月。竹子、松、杉,以及其他常绿树皆因一雨洗得异常干净。山谷中不知何处有鸡叫,有牛犊叫,河边有人家处,屋前后必有成畦的白菜,作浅绿色。小埠头停船处,且常有这种白菜堆积成A字形,或相间以红萝卜。三三,我纵有笔有照相器,这里的一切颜色,一切声音,以至于由于水面的静穆所显出的调子,如何能够一下子全部捉来让你望到这一切,听到这一切,且计算着一切,我叹息了。我感到生存或生命了。三三,我这时正像上行时在辰州较下游一点点和尚州附近,看着水流所感到的一样。我好像智慧了许多,温柔了许多。   三三,更不得了,我又到了一个新地方,梢公说这是“新田湾”。有人唤渡,渔船上则有晒帆晾网的。码头上的房子已从吊脚楼改而为砖墙式长列,再加上后面远山近山的翠绿颜色,我不知道怎么来告你了。三三,这地方同你一样,太温柔了。看到这些地方,我方明白我在一切作品上用各种赞美言语装饰到这条河流时,所说的话如何蠢笨。   我这时真有点难过,因为我已弄明白了在自然安排下我的蠢处。人类的言语太贫乏了。单是这河面修船人把麻头塞进船缝敲打的声音,在鸡声人声中如何静,你没有在场,你从任何文字上也永远体会不到的!我不原谅我的笨处,因为你得在我这枝笔下多明白些,也分享些这里这时的一切!三三,正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这时好像很忧愁。在先一时我以为人类是个万能的东西,看到的一切,并各种官能感到的一切,总有办法用点什么东西保留下来,我且有这种自信,我的笔是可以作到这件事情的。现在我方明白我的力量差得远。毫无可疑,我对于这条河中的一切,经过这次旅行可以多认识了一些,此后写到它时也必更动人一些,在别人看来,我必可得到“更成功”的谀语,但在我自己,却成为一个永远不能用骄傲心情来作自己工作的补剂那么一个人了。我明白我们的能力,比自然如何渺小,我低首了。这种心境若能长久支配我,则这次旅行,将使我在人事上更好一些……这时节我的小船到了一个挂宝山前村,各处皆无宝贝可见。梢公却说了话:“这山起不得火,一起火辰州也就得起火。”   我说:“哪一个山?”原来这里有无数小山。   梢公用手一挥,“这一串山!”   我笑了。他为我解释:   “因为这条山迎辰州,故起不得火。”   真是有趣的传说,我不想明白这个理由,故不再问他什么。我只想你,因为这山名为挂宝山,假若我是个梢公,前面坐了一个别的人,我告他的一定是关于你的事情!假若我不是梢公,但你这时却坐在我身边,我凭空来凑个故事,也一定比“失火”有趣味些!   我因为这梢公只会告我这山同辰州失火有关,似乎生了点气,故钻进舱中去了。我进舱时听岸边有黄鸟叫,这鸟在青岛地方,六月里方会存在。   这次在上面所见到的情形,除了风景以外,人事却使我增加无量智慧。这里的人同城市中人相去太远,城市中人同下面都市中人又相去太远了,这种人事上的距离,使我明白了些说不分明的东西,此后关于说到军人,说到劳动者,在文章上我的观念或与往日完全不同了。   我那乡下有一样东西最值钱,又有一样东西最不值钱,我不告给你,你尽可同四丫头、九九,三人去猜,谁猜着了我回来时把她一样礼物。   我在家中时除泻以外头总有点晕,脚也有点疼,上了船,我已不泻不疼,只是还有些些儿头晕。也许我刚才风吹得太久了点,我想睡睡会好些。如果睡到晚上还不见好,便是长途行旅,车船颠簸把头脑弄坏了的缘故。这不算大事,到了北京只要有你用手摸摸也就好了。   ……   我头晕得很,我想歇歇,可是船又在下滩了。                            二哥                          大约两点左右   【注释   ①即作者的大哥沈云六。   ②指暨南大学女子部(中学),在南京。   ③今年指1933年。沅州即芷江。   ④即转轮藏,设于浦峰寺内。   ⑤这是作者第一次提到印选集的想法。两年后《从文小说习作选》才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   ------------------   扫校 更多下载:http://hi.baidu/%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a314e97b6a663eb90e2d44.html 更多下载:http://hi.baidu/%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a314e97b6a663eb90e2d44.html 我的学习   我的学习   过去只从历史认识政治二字的意义,政治和统治在我意识中即二而一,不过是少数又少数人,凭着种种关系的权力独占。专制霸道,残忍私心是它的特征。寄身于其间经营活动的第一手人物,则多不折不扣的官僚。依附强权,谄上骗下,以利相合,以势相倾是它的特征。辛亥革命后十余年的政局变动,更说明这个上层机构,实在已腐朽不堪。我二十岁以前所理会的政治,不过是一种使人恐怖、厌恶,而又对之无可奈何的现实存在。我的空洞的社会理想,即生长于这种环境背景中。   为学习文学和文化,自以为工作宜属于思想领域而非政治领域,所以对当时政治现状绝望,但属于社会科学范畴内的社会思想学说,却因零散阅读,从那些作品中,感印到一种洋溢的哲思和诗情。明白一切社会思想著作之所以引人入胜,使世界上千千万万读者,能从作品中得到热情的鼓舞,实由于这类作品,也是科学也是诗。不断扩大深入到世界上优秀思想家、艺术家、组织家,以及万万千千素朴诚实年青生命中,作成万千种不同的发展,人类关系才因之完全重造,改变了世界面貌,形成人类进步史奇迹。但是唯心论和唯物论,科学和玄学,当时却无选择的陆续侵入我观念意识中,因此对我的影响,也就混乱而无章次。   这个思想发展,和更长远一些的生活背景有关连。我生长于湖南凤凰县,地方在湖南原属湘西边远落后县份。地方多外来商人屯丁和苗民混合居住,由习惯上的歧视和轻视,历来都一例被省中人叫作“镇筸苗子”。满清政府为压迫这个区域的人民,土地早全部收归官有,小小县城即驻防有一个总兵一个兵备道。辛亥革命人民起义失败,城区四郊杀人到数千,牺牲的大部是苗人。由辛亥到五四,在分解中的封建政治,军阀割据火并,是这个时期的社会特征,影响到湘西也是一样。大小军人土匪的反复砍杀,贪官污吏恶乡保横征暴敛,鸦片烟普遍种,普遍吸,上货时多五百石八百石向下运。   我其时在一个地方部队中作小职员,记得仅仅一个书记处,就有二十来盏烟灯日夜不息!我原出身于破产地主旧军人家庭子弟,从这种可怕环境背景中长大,阶级本质宜有向上爬意识,生活教育却使我向下看。我若承认社会现实是对的,即必然变成其中一分子,想方设法骑在人民头上,用同样不公不义方式争取权力和财富,再用鸦片烟,毒害自己。我由于否定这个现实,五四运动的微波余浪,把我推送到了北京城。   北来的目的是习文学和文化,最先具体接触到的,却又是鲜明着目的政治。即旧军阀总崩溃前夕,皖、直、奉、豫、晋以地方为单位的北方军阀,正用人民作赌注,进行疯狂内战,走马灯一般此来彼去。另一群来自国内各省,代表地主、豪绅、官僚、流氓、买办利益的八百国会议员,即寄附于这个政治现实情形下,分成若干小派系,纵横离合,争吵打闹。国内因内战十年,剥削加深,国家财富多转到帝国主义者军火商人手中,成为炮灰。人民却穷困万状,无以为生。即在北京各大学教书的,每月也还得不到应得薪金十分一二。一个统治阶级最上层,却终日在讨坤角,庆大寿,办盂兰盆会一类事情上努力用心。这个现象加深了我对政治二字的厌恶,也妨碍了我后来对政治更深一层的理解。   当时新知识思想领导方面,从五四起,对传统采取的态度,虽同为否定,却已见出了分歧。一部分因苏联十月革命成功得到启示,深信中国社会也得全盘打翻,方有个转机的,即强调阶级斗争为革命基本形式,陈独秀李大钊是代表。一部分以为社会革命不够条件,走资本主义民主路线为较有希望的,即提倡学术救国,也还是极力主张打孔家店,却避开了阶级革命的迎面斗争不提。胡适之吴稚晖是代表。前者最先即组织了学生和工农,特别是铁路、矿山、海员、纱厂工人。后者却在学校教育界扎根,并和民族工商业资本家发生联系,再进而右转,一部分即成为近二十年旧政治官场中上层文化点缀物,一部分又因之在学校中成为超政治的学者。我到北京时,左右思想阵容分化已明确。英美系学者正在讨论科学玄学,为一堆抽象名词纠缠得极热闹。得到一种印象,即这些学者名流对明日社会,怕做不了什么事。当时文学翻译介绍占了国内出版物主要地位,因之十九世纪一些有世界性的文学作家,在他们的时代环境中,如何通过了长时期辛苦勤劳,和传统政治势力及宗教迷信作反抗斗争,把工作推进,与十九世纪及二十世纪初期的世界文化史、社会思想发展史,发生紧密联系的情形,中国年青人不免心向往之。我是千百青年之一,既深信国家真实进步,是切实有用知识代替专横霸道权力,理性代替迷信,自然更容易得到启发,深信通过文学,注入社会重造观念于读者,是一个必然有效方式。但是,新的方面虽气势壮大,实在成就还不多。想用新文学打倒礼拜六派,打倒读经复古及香艳诗派,十分容易。想用它来作新的经典,瓦解旧社会上层组织全部,事情就并不简单。   我个人当时认识,则以为凡事既近于创始,前路实攸远,必须有人不太注意近功小利,来作长途跋涉。工作有些困难,得战胜困难。不可免要牺牲,或毁于传统势力的迫害,或由于其他矛盾,持旗引路的反而成为后来队伍的垫脚石。总之,这工作得要人心地比较单纯,充满热情和耐性,来努力个二三十年。且要有许多人,各带着殉道者精神,披荆斩棘开发工作中各种不同的道路。人人说时代如一道伟大洪流,求有以自见即伟大,我却意识到人在其间实在渺小之至。正因为理解到个人的渺小,和工作可能达到的限度,就用一个充满悲剧性的工作态度,工作下来了。这态度就是用笔学习,试验,再学习,再试验。   我弄的原是短篇小说,也即是在文学中最不容易见好,五四以来却又最引起读者注意的一种工作。这工作特点,即任何抽象理论都无助于实践。五四以来人喜说人生如战争,照我理解到的说来,这才真是一种长时期的战争!一面得战胜自己文化落后的弱点,一面还得战胜环境。每到工作陷于完全绝望中时,就用文学史上的古人遭遇来安慰自己。以为古今相去不多远,德不孤,必有邻,凡事沉默接受为合理。但如此一来,对于必需联系政治和社会的群的关系,自然都逐渐的越来越隔离了。由于缺少对政治和文学联系有深一层认识,我的阶级立场自始即是模糊的。我的工作的积累,于是成了伪自由主义者群一个装璜工具,点缀着旧民主自由要求二十年。而我也即在这个位置上胡写了二十年。大革命,九一八,……社会新旧斗争一系列的发展,我都一一见到,越来越复杂尖锐,我却俨然游离于纠纷以外。生活依存于伪自由主义者群,思想情感反映于工作中却孤立而偏左。   一 面是社会接触面不出同事和同学,一面是读书范围越杂乱。写作精力正旺盛,而新出版业方兴起,读者群展开到了学校以外的现代企业中,工作受刺激和鼓励,我成了一个写短篇的热闹人。二十年来大部分作品多产生于这个时间内。   一 部分作品,虽比较具进步性,另一部分作品,却充分反映出一个游离知识分子的弱点,文字华靡而思想混乱,有风格而少生命。大部分是无助于人民革命,对年青人前进意志,更容易形成麻痹和毒害效果的。特别是用佛经故事改造的一些故事,见出是我的杂学的混合物。佛教的虚无主义,幻异情感,和文选诸子学等等的杂糅混合,再发展即成为后来的七色魇等极端病态的、邪僻的、不健康的格式。而促成这个发展的,还显然有佛洛依德、乔依司等等作品支离破碎的反映。   政治斗争时有张弛,而文学斗争上随之时而飚举云起,时而灰飞烟灭。两种斗争在曲折发展中又都不免联合复分化,令人把握不定。我的孤立由此更易成为个人工作的藉口,主观上且认是唯一进步必由之路。浸透一种感伤的心情,把历史上一些作者比拟为太空诸星,以为各有照耀,各有千秋,还依然是一个整体。古今人虽相去千年万里,恰如万壑争流,彼此终必到达人类进步的大海。因此虽活到二十世纪波澜壮阔斗争激烈的中国社会,思想意识不免停顿在十九世纪末的文学作家写作意识领域中。政治斗争的复杂和剧烈,使得大多数在学校里本来热心政治的知识分子,亦多游离于政治以外,超政治或不关心政治,实非本来,事实只是对火辣现实害怕与逃避。我就是其中之一,却于文字中还推广了这个游离意见,以为清明而客观。然而社会正是两面逐渐分明,不容许有旁观者的时候。我头脑本已不宜继续工作,情形却欲罢不能。加之生活上的几回挫败,工作上的两难见好,更严重还是一回伤寒,一回心脏衰弱,体力上的机能衰退,因之思想情绪即逐渐转入一种病态,头脑的木然低能和亢奋激情,交替而来。生活本极端枯寂,反映到文字反而分外狂热。生活本退缩到一个极端狭小书房一角,思想又放纵恣肆,空阔无际。国内时正有千万人为国家生存保卫而挣扎流血,即在我乡村附近,也可见到一群群壮丁,骨瘦如柴,倒毙于公路旁,无人过问。我却写了些夸侈荒诞的恋爱小说。抗战结束复员前后,国内万千人都在为一个新社会原则,有所憧憬,和蒋记旧政治各方面作各式各样的斗争,且团结成一道战线,有所行动,与人民革命的解放战联系配合。我还只是坐在一个二丈见方斗室中,做我对于社会国家的白日梦。一种完全脱离现实的观念拼合,作品表面上为对于和平的渴望,事实上只不过是旧社会崩溃前夕,知识分子内怯外骄的彷徨无主处,充分反映到字里行间中。思想混乱情感亦有所滞塞,也说明一点事实,即在这个伟大社会、伟大民族、全面解放的前夕,大部分旧知识分子,精神上无所适从,思想情绪陷于纷乱矛盾,在分解蜕化过程中的意识形态有个相通处。   北京城是和平解放的。对历史对新中国都极重要。我却在自己作成的思想战争中病倒下来了。记得二十年前写过一本小小自传,提起三十年前初到北京,在旅客簿上写上了自己名字时,末尾说,从此就来学一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这句话不意用到二十年后的当前,还十分正确而有意义。我在学习。先学习肯定自己得回自己,再否定自己。   向现实学习,明白现实沉重,错综与复杂,也明白一个人肉体和神经在极大挫折超过所能担负重荷后,是种什么情形。也明白个人以外更具体些。对于一己,则深刻认识只不过是千万渺小生物之一,渺小之至。过去似乎还有些思想,有些理想,有些对于国家历史文化和活生生的青春生命,深刻的爱,对于一切新事物充满了天真的好奇和对人对事无比的热情,而反映于工作中时,这一切且照例影响到文字,形成一种强烈气氛,也有我,也有客观存在种种声音颜色与活泼生命,以及对于四时交替节令气候的感触。一病回复,对世事如有知实无知。对自己,作较深一点的认识,通常只是充满一种不可解的悲悯。记得阮籍有两句诗:“时变感人思,经冬复历夏”,从住处窗前齐檐的向日葵,扭着个斗大花朵,转来转去,已经三次看到生长和枯萎。我想到我实忽忽倏倏过了三年,学习了三年。学习中体力稍回复,认识随之而变,新的认识,即过去对世事若有知,其实为极端无知。   即在这种事事陌生中,得到党的帮助,工作最先是转到了历史博物馆,随后又入革大,和七千人左右一个大群体,共同学了十个月,再回到博物馆工作。越学越感觉无知。面对工作实际,只感到知识不够用。但另外熟人却一再说,书本知识目前对你没有多用,应当学点别的。从书本以外活事物学习,特别是从有关国家重要政策文件,和国家进行的政策实施联系,对你格外有用。   一 年来全国性的对于《实践论》的学习,有过许多文件引申论述,无疑对于现代教育哲学和大学校中高级知识分子的改造,有了极大的显著的变化。惟就个人认识,则《实践论》的伟大意义,却不在乎为扩大阐释此文件而作的无数引申,实重在另外万万人如何真正从沉默无言的工作中的实践,即由此种工作生活的实践,检查错误,修正错误,再继续发展和推进,不好的改好,好的要求更好。一切不离乎实践,在朝鲜前线,在西藏,在首都中一个小小街政府办事处,在大矿山和工厂中,这里或那里,万千种谨慎认真切实负责的行动,且指导了理论,补充了理论。万千人在一切不易想象的困难中学习,而又得到彰明显著的成果。后者对于国家面貌的改变,比起知识分子的文章重要多多。   如此如彼的反复学习,使我对于“政治高于一切”,和“集体主义”都有了点比较具体的认识,尤其是最近一些日子,和几个青年工作干部接触,对于他们在党的领导下学习文化的精神,都非过去所能想象。更从一个青年翻身农民的工作经验和文化学习,正如上了一课切实的政治课。这个农民从小在乡下看牛拾粪,小学未毕业又作了一年银匠,后来转到我家做做饭,帮他忙念念书。北京解放,入了革命大学第一班,毕业后分发到河北省一个半老区去作乡村工作。两年来用广大土地和人民作师傅,学为人民服务,忠实谨慎的工作下去,锻炼得完全变了一个新农民典型。叙述乡村工作时,分析人事细腻和客观周到,以及对于文化学习的手不释卷精神,都远非在城市中长大在学校里读书的大学青年能比拟。让我明白人的重造在过去不过是一些哲学家,一些文学家的单纯空想,理想虽美永无实现性。必到这种理想原则和政治实际结合,才有可能。文化科学的进步知识,求普遍提高和展开,也必然得依赖于这种进步的社会制度,从一定步骤计划中方能实现。任何人类的进步预言和优美理想,如把它放到一个能动的社会中,通过人民集体的实践,即可证明是否能得到,行得通,而又对于多数人民有无利益。马克思列宁主义政治哲学中的诗意,不仅浸透于文字中,重要还是能鼓励能教育人成为一个素朴忠实的信仰者,革命实行家,充满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忘我无私的热情,去实践,去斗争,进而促进历史发展成为一篇弘伟光荣无比的史诗。从这里学习联系自己,才明白个人最大的缺点,即是对于实践精神的极端缺乏。而再学习首先必然是回到人民队伍中去为人民服务。   这个检讨则是这半年学习的一个报告。也即是我从解放以来,第一回对于个人工作思想的初步清算和认识,向一切关心过我的,教育帮助过我的,以及相去遥远听了些不可靠不足信的残匪谣言,而对我有所惦念的亲友和读者一个报告。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①   ……手,根本无从下手。特别是许多书都必须放在手边自由调用,无充分经济力可作到,正如过渡者无舟楫桥梁,因掌握不住资料,任何理想通只是空空的,无办法可言!过去以为升官发财不容易,因为必有大本领的人才办得到。至于读书求知识,且一切为人而努力,总还可以希望。现在才明白也不是简单事。能力强则百事左右逢源,无往不自如。不中用,则什么事都办不通。敦煌展两个月,可惜不曾在会场中见到你。摸索四个月,倒是对于中古美术史中一小部门,学了一课,明白了些些问题。不广,不深入,但碰着了一些待清理问题。   另外寄篇文章来,望看看。是有关工艺专题的。如何处置都好,不可用,一星期望还给我。抄了十来次,还是废话一堆。有些见解还好,提出了个问题,只是普通编者看来,会以为不够政治性的。   我读书既少专精,又杂而不纯,极大弱点是有理想而不善于实践。不会搞钱,不会在一般性社交中和人应对调和有以自见,在工作中又特别不善于与人合作,或从打趣唱闹方式联系群众。唯一只是肯学习,不大私心,对人对事有热情,常在忘我情形下求工作有益于人、有益于事而已。但是在工作中,其实也只是一个永远败北者。始终学下去,没有一种学得好。始终用笔,于自己难满意,于人更只形成一切隔离原因。时代变动大,由于缺少适应能力,终于如此萎悴毁去,也十分自然,不足异,不足惜,不足道。人的头脑犹如机器,比较精细也就容易损伤,如经胡乱一拆散,或又毁坏了些零件,不易回复是意中事。国家事大,个人太渺小了,算不了什么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度,我已在种种方面尽了个新国家公民责任,更从种种方面学习忘我而利人,如体力神经还是因超过了所能担负而毁去,也只有听之。我们常说时代或历史,这也是时代,是历史!   国家基础已确立,任何势力都不可动遥但因为旧机构打毁,凡事在重新安排,不可免有些不接榫处,千头万绪待疏理。但是国家已日益好转,个人不算什么的!在革大时,有一阵子体力精神均极劣,听李维汉讲话说,国家有了面子,在世界上有了面子,就好了,个人算什么?说的很好。我就那么在学习为人民服务意义下,学习为国家有面子体会下,一天又一天的沉默活下来了。个人渺小的很,算不了什么的!   你工作怎么样?还忙得有条理没有?有意义没有?照我理解到的说来,有好些人虽忙却并不曾能在工作上把效率提高,更有人因为照一般方式学习,反而把学习应有进度掉落的。说明一切问题实在摸索中,学习也还待改善。统盘筹画式的学习,不是最合理办法。望在工作、在学习上多努点力,为国家可多作几十年事。凡事客观些,会把工作搞得好些。   多学习文化,要格外努力,用处也多些。照我理解到问题说来,此后记者的工作,实在十分重要,文化知识要提高,才有可能反映到见解中,叙述和批评中。共同纲领常说“爱祖国文化,爱科学”,又说“普及第一”,许多事都得通过记者笔下来传达。就目下说,普通记者是完成不了这个任务的。要完成,首先得提高自己。比如有关出版物的批评,文学艺术的批评与得失检讨,就需要有更多眼光深远的提示,向作者向领导两面常作具体而有益荐议。你年龄正是能广泛吸收多方面知识时,务必要把兴趣放宽些,将来用处多。明白方面广,也才可望明白许多部门问题的相互联系性。对别人成就知尊重,能无私心的去鼓励,也正是爱国家最好而具体办法。因为一切好处都是有传染性的,能生长的,对国家向前发展有益有用的。个人如只看自己,不注意以外事情,易失于偏,不免孤立离群。集团如只看自己,不能善于理会自己以外的人和事,也易成为主观的,非马列的,更误事,即损毁了有用器材而不自觉。马列说知人,知人也不易!   你诗怎么不写下去?应当再写下去。最有用是写短篇小说,新时代应当有一种完全新型短篇出现,三两千字,至多五千字。一切是新的,写新的典型,变化,活动,与发展。这种新型文学作品,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写小说有好处,即对人客观,尤其是因此理解人的善良。某种善良在时代过渡期是不甚适于生存的,适如无用,更可能害事。但一个人的本质总是要从善良发展的。一切文学都有个深度,即看作者对于“人”的理解,以及把它结合到种种不同人事上时的情形,及发展变化中的关系。更重要是善于处理他,表现他。一切作品伟大和深入,都离不开表现和处理。目下说,有政治觉悟似乎什么都成,其实不成,还要点别的东西,要情感,要善于综合与表现!这不仅是生活经验和政治性高度热情即可成事,还有些应当从更多方面来培养的东西。要一种厚厚的土壤,才可望发芽生根。也近于从人的本质上提高的问题,不是抽象教条和斗争经验即可成事。应从一切优秀作品取法,从文化各部门去学习,望把读书学习领域展宽,会对于人,对于事,对于历史文化,都可体会得深一些。   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比对人只主观的从打击出发,会不同得多。因此生命会慢慢的日益丰富起来。因为在个人以外,还有千万种不同哀乐,在各种不同情形中存在,发生。到真正的如此和文化史上各部门成就接触时,你也就会得到很多很多启发的!   文艺座谈②还值得细读,并和社会历史发展联系,作新的展开引申。作家和理论家都需要它,即一个记者,也得好好来使用它。马克思或列宁,高尔基或鲁迅,作品中都赋予一种深刻的诗意。这是文化史中极重要的一件事。一个伟大组织者,或一个记者,能把他的工作慢慢从发展中和伟大时代结合起来,一支笔自然得浸透一种诗的感兴。就现在看看,文学作家中和记者中,这一点都太缺少了。这种诗的感兴,不只是善于作文,还在真正有思想!文艺座谈是有诗意充盈的,可惜学它的理论者或领导文运的人,还不甚能发展这个文件。   这个文件经典性,实远比鲁迅高尔基作品重要。   近来在报上读到几首诗,感到痛苦,即这种诗就毫无诗所需要的感兴。如不把那些诗题和下面署名联接起来,任何编者也不会采用的。很奇怪,这些诗都当成诗刊载,且各处转登不已。《光明日报》上次有篇批评一个诗集的文章,看了觉得有同感。因为同样无价值的诗是到处可见到,在印行,在流行的。使人痛苦不仅是作者的作品能流行,重要还是它有影响。那么艺术或思想都不好的作品,可以自由出版,另外有些人对国家有益有用的精力,却在不可设想情形中一例消耗了。这也就是历史,是时代!文艺座谈虽经常在人手边,为人引用,毛本人和我们作群众的究竟相隔太远了。如何把许多有用精力转到正常工作上,形成新的时代桥梁,更有效的使每一支有用的笔能得其用,不再一例消耗于无何有上,是他想不到的。巴金或张天翼、曹禺等等手都呆住了,只一个老舍成为人物,③领导北京市文运。事情如到只有领导者一人露面,不曾见更多年老的恢复用笔,年青的新成就不断产生,领导方式还有问题,待改善,是显明的。这些似乎不是记者的事情,但是记者如同时是一个真正向下看不是向上看的作家,会明白还是要想办法来努点力,打破这个沉闷呆定情况。   时代十分活泼,文坛实在太呆板!   几个月来在报上学《武训传》费去了万千人的劳动时间,④你看过电影没有?目前那么把《武训传》提出来作全面学习,领导方面自然是有计划的大事。但是国家那么大的发展,文学思想上领导,正可作正面的用鼓励和帮助方法,和一个宏抱万有的伟大涵容和理解态度,让过去能用笔的将笔重新好好使用,准备用笔的都得到真正扶助和机会来用笔,才是办法!如只把个武训来作长时期批评,武训这个人其实许多人就不知道,少数人提到他时还可能会说是鲁迅的……如托古射今,把现在人中有因种种原因工作一时和政治要求脱了节的情形,认为即是武训的再生,即动员一切可动员的来批判,还是主观上有了错误的结果。因为这个时代,哪里还会有武训?当时太平天国之革命,无从使武训参加,很自然。   至于现在革命,哪是太平天国可比?革命者还自信不过似的比作太平天国,已不大近情,如再把时下人来比武训,未免更远了。因为事情明明白白,参加或拥护则活得事事如意,学武训则倒霉到死,世界上还会有人学武训来寻倒霉?如果有人始终和社会发展要求有游离情形,求解决问题还得从理解入手。使过去武训追随太平天国,是一种完全错误的推理。但使一个现代人信仰当前的党的一切领导,没有丝毫困难。一检查偏向,去主观,再莫把自己当成太平天国的英雄,也莫把人当成武训来有意作践,就什么都不同了。   你欢喜音乐没有?写短篇懂乐曲有好处,有些相通地方,即组织。音乐和小说同样是从过程产生效果的。政治中讲斗争,乐曲中重和声。斗争为从矛盾中求同,和声则知从不同中求谐和发展。唯其不同,调处得法反而有个一致性,向理想奔赴如恐不及。这才真是艺术!政治艺术的最高处,应当是指挥者与作曲家共同的长处都能领会,实用,而将两者长处集于一身。不想办法鼓励更多新作品代替《武训传》,来通过艺术娱乐方式教育千万人民,只作破题令万千人学习诵读检讨,费力多而见功少,似乎不大经济。即把一个导演、一个演员,并一个在坟墓中的武训,完全骂倒,新的优秀作品还是不会凭空产生!庾匀豢赡芑褂懈钜庖澹颐且坏悴涣私狻5脱扒樾嗡道矗梦蚁肫鹞迥昵靶吹囊桓龆潭涛恼拢嗜缭ぱ浴5笔焙茏系奶岢鲆帐跻舜邮粲谡危绾未邮舴绞街档每悸恰8匾钦紊杓普叨匀宋惚亍⑽愎獭⑽阄遥推鞑慕饩鑫侍猓谷四苌朴闷涑ぃ淅投辉埂H缰富右惶捉幌炖郑词抡吒髂芫≈埃骶透谖簧媳硐肿约骸4尤嬲紊杓疲颐堑贸腥厦蠖奈按笏枷胧窃谀敲丛擞玫礁鞣矫娴模贩⒄挂布词窃谡庵智樾蜗略窘摹?   但是在文学艺术问题上,对全国作家动员言,还不像是已组织成一个大乐章。希望慢慢的会可以转好,即到了领导者真正理会到,领导的意义当如作曲,当如指挥乐队时,许多事就不同了。目前骂武训,许多人文章都随声附和,对武训究竟是什么,可并没有知道。正如赞美鲁迅,鲁迅文章好处何在,有些什么文章,也从不仔细认真看过。这也就是一种测验,一种学习,世人多附和而少真知。   你们学认识武训怎么样?看过别的电影没有?只听朋友说,电影方面实缺少优秀底本配合时代需要。但是一面上海还有许多游资投到新片上,一部分新片或比《武训传》还不如。公营片则在独占方式下存在,不曾想办法得到更多方面合作工作,主事者想不到国家政权还是人民同有的,影片摄制还有许多方面可以着手,比如文化教育短片子,在国内外也就还有作用,也能从教育观众中还赚钱!不从各方面打算,自然只好等杰作,不然倒是映梁山伯故事了。昨在《人民日报》正式来谈牛郎织女,可见新的东西太少了。领导方面自己在走回头路。牛郎织女掌故弄不清楚,说神话传说当然也不透。没有教育效果。其实就还有多少历史短片,文化短片,和近三十年小说可以选制成短二三卷片子,且对于这些作者,是一种用力少而效果大的团结统战工作,并对于他们是一种大鼓励!那么经济的事无人考虑到,《武训传》讨论还在占报纸可贵篇幅,事自然就难说!也许我们知道的事太少了,实际上正有百十种大革命历史性剧本在排演。   我在这里每天上班下班,从早七时到下六时共十一个小时。以公务员而言,只是个越来越平庸的公务员,别的事通说不上的。生活可怕的平板,不足念。真正可念的,还是那几十万为守中国大门而挣扎于炮火下的志愿军。应当对这些英雄表示无比敬意与关心方合道理。此外是还有万千青年干部,在中国广大土地上进行的土改和生产建设工作,仅仅生活极艰苦,更重要还是工作实在极单调,远非下乡一月二月的知识分子下乡观察观察即能体会。历史在创造中,在通过毛泽东的伟大思想而创造中。但这种伟大思想,又必通过这种万千人民的实践方可见出。一年来知识分子在《实践论》上写了无数文章,看过好些文章,都只是说他自己,没有想到另外万千人是真正如何在沉默无言的实践,而后者对于历史面貌的改变,更如何重要!   我爱国家,因为明白国家是从如何困难挣扎中建立起来的。也爱党,因为明白党在政治上领导,对于国家具有如何伟大抱负和信心。也似乎还理解毛的思想,在运用到国家重造工程上,在若干重要部门,各对于生产建设的重要意义。我是个中国人,眼见近四十年的血和火对于万万人民的教训,又如何由于一种进步思想的发展,推进,紧密和千百万人民情感生命结合,把一个廿年专政的官僚统治推翻,从极端媚外惧外贪污腐败、自私无能的恶劣政治现实中,转而为一个生气勃勃的崭新局面,怎么能不爱?更重要还是明白在过程中的不可免的困难,对内对外一串大事小事,都得负责任来焦神敝智处理。尤其是和一些旧集团中转过来的官、商,以及党群,来进行团结中斗争,必不是一件容易事。从几百万来自各阶层的党员中进行提高技术与思想教育,更不是容易事。   大事一一在作,在进行,在从经验中改正推进,小处自不免也有些问题。或一事由下转上,转到三五不同段落上后,有时就不可免失去本来意思,也就自然有些料不到的隔离,且由此而越难相通……爱领袖,也应分从这方面来爱,来学习忘我而成人之美。可能如此还是会形成错误,但总之牺牲的是一己,而不至于损人害事,也就成了。两年来个人也就在那么一种心情下学习过来了。   你说人民需要我写小说,我已不知谁是要我再用笔的人民?两年余来,凡是旧日朋友通隔绝了。凡事都十分生疏。一星期二小时课,⑤五个学生只二三同学还对学习有点点兴趣。   家中人则因工作调得远远的,一星期只能见一回面,到时还常因事过别处。孩子们也各有事,……如此下去,我自己是谁也慢慢的不大明白了,能作些什么,在作些什么,也不明白了。家中人对我生疏日甚,别的人对我生疏更可想而知。在博物馆二年,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处,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习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时,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命浮在这类不相干笑语中,越说越远。近两月来真正接触的是一堆画,和画中所表现的一点问题,与一点对佛经对历史联系时的领会。唯一和人民碰头,是在博物馆楼上敦煌画室中,和一群群陌生观众在同看一幅画时。因为写上去的说明不够,有时特意为谈谈,居然使他们听下去,不担心我说完了还要钱,真是幸事。楼上两房子瓷器,平时并本馆同事也不甚能够发生兴趣的,我也和他们谈谈,居然有人听得下去,说完时还向我谢谢,我也谢谢他们,情形很好!因为这种无机心的同处,对我是有意义的!相互都不明白,可是不关重要。我只是学习为人服务,努力尽职而已。有些由他人看来十分平常,由我看来却意义极深的事情,即从他们印象中得到一种印象:学文化,一切文化机构还不曾好好为他们有所准备。尽管学习精神已极高,负责的各部门可未必有兴趣注意到,如何来满足这些人民。如注意到,许多情形会不同多了。有些观众给我印象深。二十三十年前,许许多多人就是那么一回短短接触印象中有所启发,到后来即写成许多短短故事。这些人也教育了我,启发了我,将来会写些不同东西。但是,这种用笔能力,都消耗到近年客观安排中了。   前些日子,韩世昌带了一群小女孩子来看画,他似乎不多久前喝了一杯白干,有点醺醄醄神气,身子黑而胖。小女孩多年纪只十四五岁,眼睛光光的,凡事感到惊讶,可一点不明白什么是好的和对她们有用处的。试为引她们看看唐代人画手指姿势,一种舞蹈不可少的知识,几个人在画前即刻学习起来,很动人!这些年青人太需要从学习上提高了。领导上如有更广泛一些的工作热忱,和对于艺术教育计划,会影响到这些年青女孩子一生,也影响到戏剧史的发展。但目前学校能给她们的,似乎就还少得很,少得很!   几天前还另外来有几个乡村的干部,三男二女,女的壮壮实实,村子里来的模样,小教员模样。为说到唐经变相跳舞时,她自己就在画前扭了起来,看情形一天早起一定得扭扭秧歌!很可能回去还要在镜子前比一比。给我印象很深。因为我明白目下国家有万万千千这种纯洁可爱的素朴生命,在为国家向前理想而服务。生活十分简单,工作十分单调,却充满一腔热忱,一切不在乎,一心一意在工作上克服困难,力求进步,国家历史真正的改变,也即是从点点滴滴而汇成巨流,冲走了一切旧的陈腐而向前发展!如稍微和这种人相熟些,就可为他们工作和生活方式,以及所具有的哀乐得失特性,写成个短篇小说。这是一种新的人民典型。素朴、健康、正直、快乐、简单中有妩媚,可爱得很。写出来一定十分动人的。我是理解这种心的。也理解如何重现这种心于一定形式中的。   也碰到另外一种人,城市中生长,大学生模样,大模大样找向导说明员,我就为向导一番。一会儿,却在人多时和他的什么女同志溜开了。守房子的工友满有意思,说:“这是来会场泡女朋友的,并不用听!”   也许不是这回事。也许只是到天桥看把式到要钱时溜惯了,以为我快要向他们要钱,就照样溜了。总之另是一型,是常遇的,非特种典型。南方生长,有商业性,聪敏,会办事,会玩,会适应一切不同环境,不太着实。   也有先听听不下去,到后来人也谦虚了许多,特别是学美术和文化的,临了不免请教贵姓一番。或告,或不告,大家还是相互谢谢,很好。他们想不到我对他们谢谢的理由。想不到他们从不着急的事,我永远在为他们学得不够,不深,不广而着急,为他们工作搞不好展不开而着急!谢谢他们肯多看看学学!不学习,谈什么爱祖国文化?也有问问姓名就亲切起来了的,这时他们才想起我费时间太久,倒怪不好意思起来了。我想起的却是他们还应当多学些。倘若国家教育设计更周到些,也就必然可以有机会多学习些。从他们谢谢中也借此可知他们在学校里上课,多半还是老一套,师生之间情感是不相通的。即有个政治团结的说法,彼此之间到学习问题上时,还是不会打成一片的。因这亲热我倒似乎有点痛苦起来了。半生为了许许多多这种年青人服务,特别是一些作家,这些人目下有在外省的,不明白我怎么过日子极自然。   还有些身在北京城圈子里住下的人,也像是北京城打听不出我的住址,从不想到来找找我。这也很好,借此可以学习明白社会或人生。人不易知人。这种隔绝也正是对我一种教育。   但是对国家是否经济?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一回外国学联来时,随来几个女联络员,一再叫我“向导”,看样子,她应当在大学读三年书了,也应当明白一点中国文化了,但到我为提出几个最普通的文化史上名词、年代及其他时,她就唧唧唧的不知如何翻译。眼睁得大大的,脸红红的。我相信她办事满热心,也知道跳舞、打球,如出身于教会女子中学,还一定会唱点歌。但是应有文化程度实在不大够,也不大觉得应当努力提高。终于马马虎虎骨碌一阵子走开了。催着那些外来学生走时,也给我一种很深印象。这另是一型年青人,也极可爱,但和村干完全不同。   也有美术学校的学生,从教师指示来作画的。好心好意告他们这可代表,那不成,这个画什么好,那个画什么不佳,什么画有用,什么画有时代特征。有信,有不信。相信的说下去自然照例还令他满意。不相信不理会的,试看看草稿,才明白他要的完全是另外一些东西。特别是图案,从学习取样的看水准,才明白这一行教师真不知误了多少年青人!   有时来的是老大娘,解放军,谈下去也若相互都可以得到些东西。有次有个壮壮实实的军官,说的满好,因为他知道的就不少,从他口中就学了许多别的东西。这也是一种新型人民,有种种不同型范,同在历史变动中活得极有生气,将来还得在国防线上保家卫国。   也有学生群,陪他们来往一走,三小时过去了,相互还觉得不太累。有不明白处,再走回去谈谈。还有中学生,一窝蜂的拥来拥去,年纪有的比我家虎虎还小,也有大些女先生样子的,说到什么东西被毁了时,就呀了起来。见好的画也呀起来。总之,善良得很!在新的国家发展中,这种人是可以塑成一切所需要典型的。全然不知道我是谁。说完了还小伙儿商量了又商量,最后才派了个代表来鞠一躬。适如我三十年前在一些小地方所见到的学生群一样。三十年来这些人即还存在,自己照例早忘了三十年前作学生情形是什么神气了,我却一一保留在印象中,成为生命在极端枯寂痛苦时的安慰。这些人的印象和文化史许许多多的重要业绩,都一例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少的润泽。很离奇,即我的存在,却只是那么一种综合。一种如此相互渗透而又全然不相干的陌生事物。特别是一些说一句两句话而即不会重新到一处的人,格外生疏却又在某一点上永远光辉灿烂。这些不可知的势力,和另外一时一本书,或一件工艺品,以及一些从远处遥遥传述的谢意和感激,一些抽象的优美原则,以及这原则影响到种种不同人时候种种不同发展,便如把我生命全部分割占有了。   此外什么是我,就不易理解了。过去几十年如此过去了,明天是不是即如此继续,作为我存在的理由?   另外还有出国回来不多久,在什么会什么部做了不大不小的人民官,陪同国际友人来作社交式酬对,匆匆忙忙在会场刷了点来钟时间的。他们平时照例极忙。事前大致不曾作过什么准备,只望文生义的指指点点谈着、走着、站着、笑着、左右点头着。听听也满有意思。谈的是什么不明白,但看看专挑大幅画指着说,就知道原来是社交。好意为帮帮忙,解释一下时代性和特征,如肯稍微虚心些,一定也可以知道些东西,但是来不及似的却大模大样走开了。这其中一定有民主人士,有专家,有资本家,有公子哥儿,也可能还有些六七年前西南联大学生,对祖国文化大致不易消化是事实,完全无知倒不是。这也给我一种教育,提高不是容易事。专家或教授,以至于美院先生们,一隔行,对于许多事还不是一例马马虎虎!因此也可理会得到提出普及二字的重要意义。说普及,不只是为一般劳动人民而发,也恰是为专家而发。近五十年的新教育,仔细检讨分析,大部分读书人,用心到外国语文诵读,如《颜氏家训》所说习鲜卑语,弹琵琶,用来服事公卿得人怜爱的意识,也即是帝国主义者殖民地化教育最理想的计划。有许许多多人已子孙相承三代,有许多都是在洋人洋行中长大的,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无知?有什么方法即可望使之对祖国文化发生真正的热爱?一切都只好慢慢来想办法。一切慢慢来!   尤其是有关文化领导的同志,一定不大容易理会到他个人的工作,用毛选提炼自己后,对于他本人文化知识普及和提高问题,进一步认识,是否感到需要?因为必须提高,不能停顿。要想出办法,且一定得有办法。但是即这个部分也还是先说普及为是。因为第一步普及就还不曾作好!   我就那么向人民学习,从服务中学了些对于人的新认识,知道了年青一代是什么情形。尤其是学了八九时后,除了几个老工友,明白我应当有一点累,一点儿渴,一点儿轻微喘气。此外就没有一个同事或一个观众会想到这些问题的。至于一般观众,却回到不易设想的各种机关,各种学校,各种家里去了。   关门时,照例还有些人想多停留停留,到把这些人送走后,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百万户人家房屋栉比,房屋下种种存在,种种发展与变化,听到远处无线电播送器的杂乱歌声,和近在眼前太庙松柏林中一声勾里格磔的黄鹂,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就此也学习一大课历史,一个平凡的人在不平凡时代中的历史。很有意义。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那么就用这个学习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种理解。   天气渐渐夜了下来,胸部和腰部都如被束缚得极紧,只想在任何一级砖道上坐下来稍停停,可是十来位老工友同志,都八洞神仙似的摇摇晃晃下了城头,下了人间,我过不多久,也就俨然在二百万人民的首都市声中完全消失了。   一 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制,外在的和内在的,是这种也是那种。在流动如水的车辆来去大道中,一切存在对于我都如十分陌生,异常离奇。我在什么地方?我是谁?我究竟是为什么这么下去?没有人可以回答。   我似乎在向一群我对她还陌生,她对我却应当相熟的人说:“你年青人,我就为了你,为了你们,我活下来了。为了你们的善良品质,为了你们对国家的爱,为了你们的时代,为了你们在这个新时代中的种种不同得失,为了你们在历史中的特殊地位,而这种地位照例你们自己却又毫无所知。为了你们被解放的青春生命,对于明天一切如此勇往直前,毫无迟疑徘徊。但是更重要,却为了你们的素朴、健康,因而形成对于国家一种强大的向心力,一种真正崭新的文化的创造者,一致将历史轮转加速的代表者。我就为你们之中还有可能从我工作中,理解我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熟人,就在一切想象不到的困难中,永远沉默支持下来了。在一切痛苦和寂寞中支持下来了。只为了你们的存在、生长,而我们的生命相互照耀接触,因之对人生都更肯定,我十分单纯的把一切接受下来了。你们目下或将来,应当是一个青年学生,一个纱厂女工,一个伤兵医院的看护,一个农村小学教师,又或者,只不过是一个最平凡的工人或职员,一个店员,只因为你们的存在,在世界中永远有你们的存在,有你们从得失中得来的欢乐或痛苦,有你们在不幸中或其他情形中,还会于不经意时和我一生努力的理想及工作热情,一例消失于风雨不幸中。也为了你们由于生命的青春无知,必然会有各式各样的错误,以及为本质本性上的弱点,而作成毁人不利己的结局。我还为了手中一支笔,有可能再来用到你们生命的形式发展上,保留下你们的种种,给后一代见到。我很沉重但也很自然的活下来了。”   说到这一点时,我似乎才觉得我真正已有了很久失去了我。我的热情、理想、智慧、能力、一点作人应具有的常识,都一例消失了。剩下的俨然只是一堆名词,诸多名词却又失去了本来意义。所以这个信写来写去,是什么意义,就不明白。住处窗子前小虎虎种的葵花,结朵又已经如斗大,似乎已是第三次。我给你这个信也快写了四个月。今天是礼拜天,一个人单独在住处望到垂在檐前的葵花十分离奇。听到收音机中放送的曲子,才想起这个信起始也是在一个礼拜天写的。   应当寄给你。特别是要告你,我拟在十月中旬去参加土改,跟人民学习几个月。他们如让我去,大致去两月,如学习得还好,体力支持得下去,组织上还满意,我就再学两月。换地方学。希望有机会看看大地主被人民斗争,也希望看看比较小的地主被斗争情形。更重要是学习明白人民如何处理历史中这个大事情,如何生长,如何生产。也只有从这种学习中把我认识清楚些,再进而学忘我,来学习为人民服务。或用笔,用到这个国家一切生长方面,或不再用笔,即在一种极平凡工作中作公务员到老。   礼拜二三如没有事,晚饭时来我住处吃,带点你写的文章来看看。你们觉得什么是最为一般人认为成功的短篇小说,也为找点来看看。我自己已看不懂目下说好的和不甚好的差别。如最近些日有有关土改报告文章,你认为好的,也盼望找点来看看。我白天多在天安门里文物局联合办公室。                              从文九月二日   【注释   ①这是作者1951年给一青年记者的废邮,"文革"时被抄走,此为残存部分。信写了四个月,在已发现的沈从文书信中,是写得最慢、最长的一封。同年11月11日,《光明日报》发表《我的学习》,是作者第一个正式发表的检讨,与这信写于同一时期。   ②指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③老舍新创作的话剧《龙须沟》当时已公演,并获得成功。   ④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是1949年后第一次针对文艺作品的全国性政治运动。"学《武训传》"指学习那些批判文章,并非看这部电影。   ⑤作者离开北大后尚在辅仁大学兼课。日记六则①   礼拜六(3月28日)   理辽文化照相,定摹取各相。整理新经板四十一片,从吴履岱处费十万得来,中有樗蒲锦大红三片,黄绿各一片,花为梭式织金龙凤,龙凤各作三角形,和馆藏彩加金不同。亦与程大昌《演繁露》叙述不尽合,然此五片比馆藏为古,因布置与捶练图一女子衣着正合。可知式从唐宋来也。惟樗蒲在唐人如只是形容赌具,事实当为骰子,为琼,则唐之樗蒲绫锦当为六方或八角骰子,正与宋之八搭晕相合,八搭晕正是骰子展成平面结果。是则所谓“凿六破锦”,也可能即是六搭晕或龟子锦,(宋为簇,相似而不尽同)且以龟子锦为近。   ……正如唐之盘绦,宋则改盘雕,为不可解。其实清初尚作,可以从营造法式《簟纹》得大略,工匠俗名为簟纹,官中则名“盘雕”。如从鸟纹锦求之,百世不可得也。   约家树明过李家看锦缎。约抡元及《新观察》记者礼拜一到家中。劝工友李同志学画。画一鱼罐,甚用心。和新来二位谈工作性质。初来工作总是理想高,事实待扎实学习,学习不够,而适应环境不容易。在学校为思想前进,到工作中时,就不免有困难,或感觉不能如学校师生关系好也。得一一劝其适应及努力。   极累。未吃饭。工作何时方能放手作去?书无从读。可能应去纺织工厂去和千百工人在一处,对他们有益得多。   为图案系一助教拟一百牡丹花纹图案,故宫清明宋瓷中即可得四一种。可能还是近于多事,因教授先生都不要那么多资料来教学,教学已廿卅年,一切都很觉得已足够,多事可能对他们即是一种搅扰。   礼拜日(3月29日)   到李杏南处借经面,好的未能即借到。只带回一函晚明时金锦,及荷包六个。系和江忠实、王家树同去。回时兆犹未返校②。虎虎病可忧,穷极,无可为力。约抡元等礼拜一过家中谈谈文章事,写不好,还是退还省事!中和夫妇来,年青人如日方升,大是幸福。工作永不完结,一堆待作事不知如何方能有四只手来进行。小龙小平在客室用傻声歌唱,印象离奇。   高植来信说四月将来北京。   礼拜一(3月30日)   整理陈列计划,将各种意见总括,提写到计划上去。将应询催事各方面信提交办公室,待去信。   写工作月终总结,在自我批评上,发现自己作小职员心理在发展。凡事循规蹈矩的下去,相当可怕。但在一出主张即和事实要求不合,这种作小职员心情,也是在工作中有必要的。对人过于热心,对事过于热心,都易成多事,无补实际。学《实践论》。可能调出去对于这里大家为有益,对事也有益。个人主观易致误事。但一切均由客观来决定,即自然成小职员心理状态,越来越严重矣。极离奇,人人均若欣欣向荣,我却那么萎下去。相当奇怪。真是学到老,学不了也!   请办公室去信如下……   礼拜二(3月31日)   半夜未睡,发热,胸部如刺。早起看虎虎去医院,夜里还是咳。仍勉强来办公。学习主观主义提纲。检查毛病,主要是对一切无知而要说话,不是说的不中肯,即是废话、胡说。根源即无知,对世事无知,对馆中只主观的以为有某种官僚主义精神的浸润滋长,工作不易改进。其实就理解而言,内容无知,一开口还是错误。特别是对馆中明天任务,国家在发展中一个国家博物馆必然的任务,这些事本不是我应想的,我说的都不免是空话。因此改正自己方法,即少说或不说馆中问题。凡事禀承馆中首长——馆长,主任,组长,……要作什么即作什么,实事求是作一小职员,一切会好得多。对人,对我,对事,都比较有益。   头发闷,眼发胀,心发慌,无从诊治。我算是在作什么?   心脏不好,无可为力。   礼拜六(4月4日)   早上勉强来。肺不受用,已退烧,还咳,鼻未好。糟糕之至。为温同学拟出一百种图案花,代表各种器形和时代,如能从一礼拜中摹的摹,照的照,结果会对于“学”的“教”的都具体知道些些东西。但主持一系的认识上若尚停顿到“创作”上,只怕钻进古典即跑不出(事实上钻不进),因而不以为然,则近于多事矣。甚矣,多少年来之多事。凡事都多事。   而结果只有听之。只能用善于等待解嘲。但多事而不成,可以从等待客观世界有需要时再说不迟。若主一系,担当一单位的,总还是以得过且过下去,特别是教人子弟的,真是可怕。因几十年来的拖拖混混,实在误人。斯大林说的,什么地方工作推进不前,什么地方即有“官僚主义”。徐大师几十年主持艺教,真是误人子弟多矣。但是几十年能安于如此,也是奇怪。原来还以为自己是画家,不屑向工艺学习,现在还预备来指导工艺,其实还是不知如何先向工艺好好的学。明天也许即得进入创造工艺,依然是不知工艺为何事。一个画家底子,按传统思想意识来说,照例即不明白工艺重要性,照例不明白求自己能够为工艺生产服务,还得先学工艺。   如何教育这些人之师?真还是一个问题。因为事情显然,年青一代实不应当再受这种人之师的耽误,得多知道些“艺术”,得具体知道些“民族优秀遗产”,得从这个肥沃土壤中才可能生长出一些花朵,任何一部门美术都这样!   还是得等待。   礼拜二(4月7日)   病得很,工作还在勉强做。美术出版社二同志来谈出版事,因知李杏南处藏残锦不够付印,特过西湖营去跑了半天,回家已极难受。一夜中右腰痛。鼻出血。胸部难受。眼发胀。   闻同事在商讨名目,如在梦中。事作不完。   【注释   ①写于1953年春。   ②兆即作者的夫人张兆和,当时在西郊圆明园教中学,住校。给云六大哥   大哥:年头寄信,想早收到……看看报纸,才知道今天廿九,是我进入五十八岁的生日,大致只有你和大姐还记得起这一天!这里无一个人在家,我就独自坐下来听悲多汶第九交响乐,倒好像真是为我做寿,声音那么欢乐而又清静!虽这么说,你可不用为我生活或身体担心,这里凡事都照常,都好。   我在故宫一天,历史博物馆一天,总有事情可作。今天在故宫陪了约卅个年青美术学生看了一天绸缎和陶瓷,虽累些,还是很好,因为知道对他们有益!这些年青学生多十分幸运,在参加十大建筑中陶瓷和丝绸、地毯设计工作。工作热情虽高,也画得相当好,可是面对现实,究竟不大好办。几年来,对遗产取得是个虚无态度,应当懂的多不知道,已懂的多是皮毛。万千种好花样多不会利用,直到需要时,才明白三四年学习白费了大堆日子。即再大胆敢想敢做,到现实工作上,才了解学得不扎实,卫星不好放!他们的先生早成习惯,却并不怎么着急,我却不免代为着急……我还记得三十多年前一个生日,也是在北京过的。天气极冷,只穿一件夹衫,黄昏中从宣武门内图书馆走出,到西单附近,在一个羊肉摊子前停下,看人吃羊杂碎,摊子边正有个带喇叭的留声机在唱《洋人大笑》。我一文不名,就那么听下去。极奇怪,即在这种困难情形下,也不觉得什么叫“难受”,只觉得存在是一种离奇情形,好处无人知道。眼看到许许多多坏蛋傻瓜,日子通过得满好,我却简直难以支持下去。但是,事实上我竟那么支持下来了,在谁也不易设想困难中坚持学习,首先战胜自己的无知……千百军阀伟人,财主议员,都已完事了,我居然还存在,真应了诗人所说“此身虽在堪惊”。更离奇处也许还是现在,又像是在一种孤独中存在。并家中人也似乎不怎么相熟。由于工作,接触面虽相当广,可像是没有一个真正知道我在为什么努力的人。我依旧并不难受,就那么无事忙工作下去,存在下去。忙的全是别人事情,学的又似乎永远不算是学问。打算的全是职务以外或职务以上的,以及明年后年才需要考虑到的。可是却永远不会把自己地位安排得稍好一些。正相反,许多行为都像是专找不利于己的“赔本生意”去做,结果自己倒常处于狼狈地位。比起熟人来,我真正是不会自处到了家!和过去学习写作一样,我总是呆头呆脑的干,毫不取巧弄乖,结果反不如有些人使三分气力用笔,七分气力社交,还到处逢源。可是我总深信只要工作对国家整个向前有益,也就够了,个人吃点亏或生活寂寞些,都无妨。   明年十月后,如许多事情还是走不通,研究工作也不能如应有的进行,体力又已不大济事,也许还是准备再作冯妇,来做个“职业作家”省事些。因为十年来做职员,一天上下班四次,得来回换车八次,每天大约即有二小时在车中挤去。   总是头昏昏的,黄昏过马路时,还得担心被车撞倒。除了我自己知道这么方式使用有限生命,真是对国家一种不大经济的浪费,此外绝对没有人还会想得到。我大致学许多都有望学好,可是想学做个好职员,实在不容易。   诸事望放心,因为在工作上我总像是一个“永远乐观派”,这事作不对,就再换一门来重新学,重新作,一定要学好它,作出点成绩。但是在生活上,也许应当说,注定是个“永远败北者”才符合事实。老话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分定,想推开也不成”,所以即或相当羡慕人有搞头,要学可学不来!   或许笨也有笨的好处,过几年会各事不同一些,有较多自己可支配时间,能集中精力做点事,也不辜负党的希望。   北京今年冬天格外冷,入晚经常在零下十五度,房中炉火旺旺的,还不暖和。想起即在这种天气下,还经常有亿万人在寒风中赶工筑路、架桥、搞钢铁基地……个人觉得未免太渺小了。一定还得努一把力,来把工作做好。一切望放心!                       二弟旧十一月廿九晚北京                       (1959年1月8日)   大哥:得近信,知道体力还好。怕冷事,过些日子当为问问熟人看,是否有什么药,如鹿茸卫生丸之类,有些效验没有。如好就为买些来。一近三月,我们已起始在准备“忙”,接受“忙”!因为新馆近二百幅历史故事问题画、塑,和外边兄弟馆同样画幅,都由我们提参考材料,有的是永远作不完的事情待作。近又调我参加科学院编辑历史图谱工作,约有五千个图片,将编成一千页,赶九月出版,许多器物简单说明工作,恐得参加,工作量也不轻。馆中还有许多对外供应资料工作,由保管部作,没人肯做,调我过保管部后,我也得揽一手。将来他们搞历史歌舞戏曲电影,都少不了博物馆一份工作。只要肯继续好事热心,真可作许多事!目前只希望身体能支持下去,不至于半途垮下才好。一到具体问题考验上,才明白知识真不够用,还应当好好努几年力,多看几万件文物,透熟千百种图录和文献,才能解决许多待解决的问题。目前说来,虽凡事都懂一点点,其实多皮毛知识,极不踏实,求融会贯通,可不容易。而且搞的工作,事实上牵涉范围也太广泛,即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懂得那么透彻仔细。所以明知是个“假里手”,也还是得充下去,作个过渡桥梁,希望能在一二年内为馆中搞个图片资料室,有三五十万文物照片,少壮一辈能用它作个基础,三五年中即可事事赶过我们。照道理说是办得到的,因为情形不同,年青一代机会实在太好。只是年青人若不拼命,怕也不大好办。因为有些搞研究工作的老一辈,搞了半生,就还是永远停顿到旧日玩古董情形下,提不高,令人奇怪。正如另外一些作家写作差不多,永远在写,永远见不出丝毫精彩过人处,真如四川人说的“不知咋个搞法!?”   见今天报载,有五千多人入党,中有思成等熟人,其中一定还有许多熟人。思成还写了篇文章,写得很好,在《北京日报》发表,你可看看。报上还载有个通知,从明天起,城里有轨电车一律停止驶行,暂由公共汽车代替。大致“五一”时,全北京城内即可完全改成无轨电车。让我记起初来北京第二年新修电车情形。东单那座“克林法碑”,欧战后改为“公理战胜”牌坊,即是这时移过中央公园的。“共产党”名称还刚在学生中说起。孙中山在北京市民口中还叫作“孙大炮”,以为专只会放大炮、说空话。国内还无“职业作家”,鲁迅也绝不可能靠写作生活,更想不到将来会有个“鲁迅博物馆”在白塔寺附近。我还常跟着游行队伍,散散传单,并不明白要“反帝”,但是又十分讨厌洋人。过不久,许多人都过武汉参加革命去了,我却变成了第一批职业作家。我也是真正在用力革自己的命。一晃卅多年,现在到了“五四”的四十周年时,却已没有多少人知道我写过什么作品。新作家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做作家方法和我们已完全不同。报纸广告上经常是《日出》、《雷雨》,《雷雨》又《日出》,以及《金山寺》、《空城计》、《济公传》……戏剧中似乎凡是已经存在的都可望依旧存在。我写的东西,只因为是小说,却比我本身还不扎实,被时代淘汰了。真可说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一 个人那么认真努力毫不懈怠工作廿年,竟无丝毫成绩可以留下。这几年只不过是随事学学又放下,倒像是由假成真,变成了“专家”。主观以为对国家最有用的,恰恰并无什么用处,比许多封建迷信还容易消灭;在一般职业上并不费事作的,反而成了晚稻,收成格外好。真应了古人旧诗,“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想来不免要笑笑,原来这事情是自古有之。在云南时,曾写了篇散文,提出些问题,竟和预言差不多。内中提起孩子们的将来,以为传奇故事在青春生命中已失去意义,代替而来的必然是实际的事业。现在他们果然都终日守在机器边,礼拜天也不过是头晚上赶回来看看母亲,听听音乐,一早又赶回工厂工作去了。真的已在参加祖国建设,把青春全投到工作上去了。我却似乎越来越幼稚无知,无从明白自己。不拘学什么,到相当时期,我都可有一定理解。   只是对自己,却总是缺少应有的理解,因此永远如飘飘荡荡似的,不生根,不落实。照例有大堆问题在脑子中转,可是没个机会好好写出来,大多数都浪费掉了,真可惜。一天似乎也永远是忙忙碌碌,却忙不出个所以然来。懂得万万千千好花朵,可和生产搭不上。……得通知,四月十六政协将和人大一起开会,三月十五即可各处视察。我是留下来坐镇办公室还是出去过西北看看敦煌、西安或成都、贵州、湖南,尚待决定。回家乡大致不可能。能过敦煌去找点材料回来,对公家也有益!                                从文                         (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二日   ------------------   扫校 更多下载:http://hi.baidu/%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a314e97b6a663eb90e2d44.html 更多下载:http://hi.baidu/%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a314e97b6a663eb90e2d44.html 一张大字报稿                       (1966年7月)   我是上月中旬和馆中几个领导同志一同调去集训的①,因身体关系,上星期被调回来参加学习。回来后,看过三半天大字报,才明白馆中文化大革命运动,在中央派来的工作组正确领导下,已搞得热火朝天。像我这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诸同志好意来帮助我思想改造,就为特辟专栏,写了几十张大字报,列举了几百条严重错误,我应当表示深深的感谢。因为首先想到的是,一切批评总在治病救人。我若真是牛鬼蛇神,自然是应当加以扫除的。   但自然也感到十分痛苦,巨大震动,因为揭发我最多的是范曾,到我家前后不会过十次,有几回还是和他爱人同来的。过去老话说,十大罪状已够致人于死地,范曾一下子竟写出几百条,若果主要目的,是使我在群众中威风扫地,可以说是完全作到了。事实上我本来在群众中就并无什幺威风,也不善于争取任何威风,只想在毛主席领导的新中国,平平实实做一个文物工作者。前十年,我的工作主要是在陈列室和库房里,就是最好的证明。痛苦的是若照毛主席所说,凡事应当“实事求是”,来作一点解释,我的神经和心脏实在不许可。因为目前低压总在一百一到一百二,高压在一百九到二百左右。我说这个数字,年青同志目下是不会明白的,因为缺少实践经验,到将来衰老时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只举一个例就够了,即范曾揭发我对群众最有煽动性的一事,说是丁玲、萧干、黄苗子等,是我家中经常座上客,来即奏爵士音乐,俨然是一个小型裴多菲俱乐部。这未免太抬举了我。事实上丁玲已去东北八九年,且从来不到过我家中。客人也十分稀少,除了三两家亲戚,根本就少和人往来。   来的次数最多大致便是范曾夫妇,向我借书主要也只有你夫妇。你怎幺知道丁玲常来我家中?这究竟是怎幺回事?别的我就不提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对范曾同志十分感谢,因为他教育了我,懂事一点,什幺是“损人利己”。可说是收获之一。   至于其它同志对我的种种揭发批评,我在此再一次表示诚恳的感谢。说得对的,都要一一加以虚心考虑,坚决改正。   有不对的,也值得我深深警惕,要照毛主席的指示,善于对待批评和自我批评。我们在一处共事,虽说相处已十多年,表面相熟,事实上并不相熟。主观上我已够小心谨慎,非常怕做错事,总还难免会犯或大或小的错误,以至于比诸同志所说严重得多的错误,我深信是能一一改正过来的。   至于对馆中的事情,领导上面的矛盾问题,我历来是不大明白的(略)。同时也让像我们这种从旧社会来的臭知识分子,假专家,假里手,把灵魂深处一切脏、丑、臭东西,全部挖出来,得到更彻底的改造。在这个大革命时代,个人实在十分渺小,实在不足道!求世界观的根本改造,一定要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在“用”字上狠下功夫,个人一点点知识,也才会有使用机会,且不至于像三十年前从事文学创作时那幺害人,误己!                                   沈从文   【注释   ①沈从文是研究员,无领导职务。   给在工厂的次子夫妇   虎虎之佩:得近信,得知一部分红红情形。婆婆、姑姑均充满兴趣。希望常有信谈谈,特别是婆婆,想要知道孙女宝贝一切!你们日常生活也想知道知道。大伯为买了些小儿画,已另外寄来。这里无什幺新出版的,将来或去小黑妮家、庆庆家收罗收罗,抄抄两个小家,也许尚可得到些果实!咳嗽川贝母粉冲糖水吃好,虎虎可试试看,有效验。   北京已快到“绿遍郊原”时,炉子尚未撤去。夺权反复多,纠纷多。因为有些事从感情出发,用“原则”来代感情,得有一个较长学习过程,或一年半载,或三年五载也说不定!   机关工厂不比学校,学校问题或许“易放易收”。机关工厂情形比较杂,不大能放,放了也不易收。学校中听说已解放了许多教书的,停止强迫劳动等等。即当权派中党委(成员),也有半解放听之在群众中看看听听的,准备下一阶段斗批改。   照这样子,则斗批改亦可望如过去整风方式进行,讲道理,谈事实,正常进行各事。也比较解决问题。因为即夺权,也不会让同学去作教授,事实上教不了。机关情形不相同,有些人“幻想”可能比较大,而“能力”却又比较校有些“权”和“能”是一件事,有了权,也就有能,如许许多多主任、处、科长。有些事又非有真正工作能力经验本事不可,不是什幺人都拿得起来。因此不免复杂一些,也麻烦得多。或正在上面商讨商讨之中,可能会有斗争,有较激烈的“路线”、“方向”、“方法”、“策略”之争,过一些时间,必可明白一部分……经过这一年的动乱,“大串联”决定是不再进行了,因为副作用大。夺权限于“监督”,也正式提出。到一定时候,将恢复党组活动,因为领导工作不能没有党。“黑帮”范围必缩小到真正“一小撮人”身上,才符合事实。但是平时本来十分老实怕事,又无争权夺位野心的老年高级知识分子,将怎幺办还不明白。原本听说除党内当权派外,即知分是主要打击对象。自从刘、邓、朱、贺、彭、杨、陆、罗事半公开或公开化后,“三家村”中吴晗也成了小脚色。各部长也无什幺斗头,吸引不起群众注意。教授专家权威相形之下,自然更不足道了。所以到分别斗批改时,或不至于如去年那幺兴奋。   人数范围将缩小,不可能扩大。(另外说,即大家都相当疲累了,工作已搁得太久,一般工作人员已发现一种散漫自由对工作消极情绪,再搞一年下去,许多方面损失将更显著。政治方面也并不能有效提高,生产方面损失则极其显著。大标语彼此攻讦无个了时,使得一般人对领导各部门头头失去信心……至少是方法得改变改变,不能长此下去!有些工作经这幺一搞,可能得有一二年才能回复正常。)①文化部门有大量人闲着,也不知如何改造,即可望于一二年内回复到演戏作画本业上。还有研究“洋”、“古”的,如何办?学校教这个的,要不要?要又如何办,不要又如何办?这些问题,大致至早也得在今年秋后才可望知道一点眉目。试就北京方面熟人算一算,六十以上占大多数,真正得用的也已经剩不了多少人。是人太少不是过多。事实上即完全留用,许多研究中空白点也并未填补得了!并非人太多,更并非占的地位太重要,或权过大……而且高知中如××等有政治野心的实不多……至于思想落后,自然是一种事实。   妈妈依旧忙些,不是开会,即外出串连看大字报,也出外卖报。②至于刊物将来是否存在,如何办,中、老作家在这次运动中大多成了冲击对象,年青的如何接手,大是问题。或许有一个较长时期停顿。文学比绘画难对付。大多数文学书都已不许出售,年青人以亿计无书可读,问题如何解决还不知道。   我仍照常。妈妈和我这一年中境遇虽不相同,却同样已在风浪中显得老了好些。每次上街,已很少遇到像我这幺满头白发的人。目前走路虽还得力,消化力还正常,但心脏总是常痛,一恶化,即将完事。出门已经几次头眩,脑血管迟早会出问题,若再遇较大冲击,必然即完事。   虎虎工作因迁厂而停顿,有回来看看机会没有?若因事回来,不妨带红红来,搁到这里和婆婆住住,有姑姑可以照料,也有同伴小女孩子同玩。黑妮、小庆庆都长大了许多,过二三年,即成小姑娘了。   北京大街上和一切机关,还是大字报占领一切墙壁。天安门除人民大会堂和博物馆不许贴,此外看台和两侧广墙及地面,是标语大字报海洋。几天来占压倒一切的是“打倒谭震林”。五一过劳动节,是否和往年一样,使得天安门干干净净,还是听其如当前那幺到处是大字报,还不得而知。一切似在慢慢回复一种理性秩序,许多人过去被没收的东西在退还。永玉③一自行车也开始退还,至于书籍、收音机、手表、照相机,则还在代管中。画册一部分也许已被焚毁。其实这都还是小事,将来处分不算是什幺“三反分子”或“右派”,才真是万幸!   上街的挤车的和我年纪上下的已极稀少,真是一种警告。   运动完后不“免职”也得研究研究是否应当请求“退职”。事实上工具书多已处理,稿件不没收也已自作处理,即受鼓励再来写什幺,看来也鼓不起勇气再动笔了。妈妈工作即不出岔子,看情形至多二三年也会要受编遣,在“解职”、“退职”、“退休”诸名词中择一而行。这都是从好处设想。也可能会出现新事情。若从可能坏处设想,则也许我还有受大冲击之时……一切只能听之任之。一切望放心。                                (一九六七年)三月廿五    【注释   ①可能意识到这一段对形势的看法,与当时宣传口径相悖,括号内的文字,在原稿中被作者涂盖。   ②沈从文夫人张兆和任《人民文学》杂志编辑,当时曾承担上街零售一种“文革”小报任务。③永玉即沈从文的表侄黄永玉,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   小虎之佩:你们信均已收到。虎虎信是八号的,这里廿才收到,必是先前积压航邮较多的原因,平信或许反而快一些。所要的材料,俟明后天大①回家时,必可寄些来。……这一个月北京变化大,从街头即反映得十分明白。大节日前半月,仿上海作了许许多多大字报棚架,在节前已一律撤除。   橱窗上墙壁上的各种本市外省市大字报,也一律清除。天安门前,也恢复运动前节日景象。至少看出在首都,大字报无限制的上街,已成过去,告了一段落。较多的是尺来大附相片用铅字印成的“通缉令”,多指某一单位小当权派业已潜逃失踪。“大联合”势必要实现,大致也得费点时间,不是一提出即可解决。因为在“权”字上有矛盾,所以才提出批“私”,是针对这矛盾而来。次一段将是“三结合”,矛盾可能也不易解决。因为涉及解放上中层干部。事实上即是业务方面,若不将他们大部分解放,是不容易恢复进行生产的。但在这问题上,又会碰到一个“私”字,因为解放谁,和本人总是有些利害关系的。不仅大的学校有这种情形,小机关也有。妈妈单位人不多,即如此。总之,要一点时间,有一个过程。我们单位不大,联合事似至今还未得到解决。因此解放谁来参加业务领导,即一时办不到。隔壁革命博物馆,揪的人多,但解放也快,如今只剩二当权馆长,其余无事。我们却还有五个人:三馆长,一王主任,均党员,加上个我,非党员,为专家权威。过节时,还集中在馆住了一天,二号即回家。将来总不可免要或大或小的批评。百科②、永玉情形相同。百科工作单一,技术性强,又有需要,问题不大。永玉也不会有什幺③,因为王逊便已解放。   我因为作事多了些,不可免错处也多些。好在和“三家村”、“阎王殿”均无关系,当不至于如巴金冰心困难。这自然也只是比较上说的。只有好好学习下去,老老实实等待外批、内检。解放也大致是上头有一定安排,即总的安排。例如卞舅舅处④,揪了卅多人,津津于《红楼梦》烦琐考证的吴世昌,因新回国,即得解放。诗人虽是小头头,李健吾在戏剧问题上哇啦哇啦多,和钱钟书等均已解放。冯至是周扬搞外文重要副手,也听说要解放。甚至于俞平伯还在解放商讨中。协和医大只有一个权威待批,别的全无事。以彼例此,我们即太不重要,十分渺小了。可是本单位人少,总得要个非党对立面,好教育青年,所以应放一时不会放。平时既无什幺野心,作的几件较大事情,又是得到上面点头的,所以或不至于受过大冲击。一切可放心。近来血压还是在二百上下,心脏供血不良,每天经常心痛,头有时沉重不能使用。此后希望完全恢复工作,大致已不可能,将来总不外“免职”、“退休”二者间择其一。好些未完成的基本功,在一二年后即有机会完成,也只希望在“顾问”位置上备咨询,不希望再独当一面来作费力不讨好的傻事了。   街上新的引人注意唯一大字报,即关于王力历史和新的阴谋的揭发,随林杰、关锋、穆欣事而出现。比这三人事件还更惊人。因为前不久还在天安门五十万群众集会中受欢迎,新电影纪录片还在国内放映,忽然说是……甚至于比陶铸下台还来得突然!所以格外引人注意。王府井小报已较少,因为纸张印刷均受一定限制。又闻要重新登记。过节日,供应充实丰富,特别是蔬菜品种多而贱。妈妈还是一个忙字。节后大家下乡参加秋收十天,妈妈留在机关刻蜡版,工作也相当重。每天来回走路不坐车,吃得较好较多,脸色也好得多,精神极好。出的报刊已改由“文艺口”负责,办得文绉绉的,失去了原来活泼,她们自己也不大爱看了。自己单位另出一创作性的,一时似乎也难见精彩。“文革”送下许多稿件,即分别看稿件。新要求大不同于过去,这工作没有分配给她,她即搞点杂事,也很好。可能有不少人若不抓学习,都不免会成“逍遥公”,也是一般现象,不仅首都各机关,外省市也必然。所以提倡办学习班,即针对在这过程中把消极因素转为积极力量和气氛一种安排。如何进展到第二阶段,不易知道。   因为全国事太复杂,我们什幺都不知道。特别是现在在隔离中的“知识分子”,真符合了主席说的“极端无知”。所以想要积极一些,也不知从何措手!正因为无知而脱离社会斗争,脱离群众,甚至于许多文章也看不懂了!听黄家老五老二在此说了些安徽湖南事情,他们都是“造反派”而来的,明白问题一多,似乎都感到畏怯。因为都看过大武斗的一部分。纪伦看到经过大武斗的长春市容,也有同感。现在这事大致均已成过去了。新的部署“斗私批修”,自然还是工作艰巨。但不动武就太好了。   闻以瑞大表哥事已公布为“被谋害”,有了定案。似从小平处听来的。小平等如常。小庆庆还无学校可上。听本院的小将说全市均将于十一月上课。其实名分上十月即已上课,事实上十一月上课也将是渐渐复课,每天上二小时,即已不错。   许多课不好教。尽学语录或新五篇和报刊文章,也难教,且不尽合复课理想。本院子有四五个中学生,都长得如一个成年人,报刊即不常看,也看不懂,升学大是问题。前后院子待上小学的可能过十位,无学可上。小黑蛮已完全如一大人,十分胆小怕事,升学无望。小黑妮也大了许多,经管家中大小事务,相当精明,也十分有用。“大”一天有的是工作,不加入什幺打砸抢,却和几个同事抓大方向,配合新形势搞学习,搞大标语和语录,作得很好。厂里生产也近于停顿,因为谁也无兴趣抓。学校还是争得激烈,大喇叭在半夜里广播,闹得人无法安睡。我们过去只知道“事难成而易毁”,是二千年前古人说过的,译成现在语意,即“摧毁容易,创造完成比较难”。不太明白“易放不易收”的道理。经过这次运动,自然也懂得深刻了许多。又说“人的工作最不容易做”,到具体问题上,才明白真不容易。面对现实千头万绪待一一处理,最辛苦的大致应数周总理,前不久就还有人专找他的麻烦的。   你想想,这怎幺成?   陈老总在外交场合上已不大露面,一切事将由总理直抓。   “斗私批修”照我们点点滴滴认识,前者费力大,且必需在较短时间来解决,才能进一步批修。若批修只是抓最大当权派中一小撮走资派,刘邓等等及旧市委彭刘等等,新报刊提的新材料已对多数人失去吸引力。各院校新报刊关于“斗私”,多在做文章,总做不过《人民日报》、《文汇报》。因为这件事是要从实践中去解决,文章可不能解决的。批修新文章以文化系统多,但有的已近于反复其词,或勉强上纲,缺少说服力。骂得虽凶,道理讲得并不透。在本市人看来,已不怎幺得到启发。听说曾有通告,校中报刊出售限于本校,不外售事。虽未实行,也可明白除泄密外还有些别的问题存在,如和中央统一口径问题。总之,全盛期已成过去了。从报上知道格瓦拉死了,我们听说都感到痛苦惋惜。   妈妈从你来信中知道红红的种种。什幺时候得便,照个全家福相来。告之佩,不要一定是双眼皮,就尽她睡着也无妨!都希望看到她长得傻乎乎的,就觉得有意思。只要健康,作傻丫头不妨事!同院住了个小机伶,四岁了还每天必哭,或在地下放赖,瘦骨伶精的,不可爱。我们希望红红小时傻傻的好。只要结实、好性格、快乐自得、见事即学就好了。小小的应当让她学洗脸、洗手、拿拿筷子服服务,这幺办也能增加她的能力和自信心。秋天来还是和尚头?照我们想,快到梳两小蜻蜓了。   (一九六七年)十月廿一   【注释   ①这里按湘西习惯,把收信人的哥哥称为大,即作者的长子。下同。   ②百科指作者的连襟周有光,在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因为博学,被沈戏称为周百科。   ③历史证明,作者这些估计过分乐观了。   ④卞舅舅是收信人对诗人卞之琳的称呼。卞之琳在科学院社会科学部作研究工作。   小弟之佩:入市学习,想已告一段落。多接近些人,就很好。我一生最大弱点,即和人不易相熟,同事中有十六七年还不相熟。希望你通过这次学习,思想上和工作方法上,都取得一定进展,回到原工作时,能更好、更坚定掌握运动大方向,而又能更灵活运用到处理本厂各种具体问题中,取得应有进展和解决!!"工作不妨多做,荣誉名利即让人",这是我许多年来就那幺注意到,特别是近二十年生活和工作。目前不至于如别的熟人处境窘迫,也有关系!之佩觉得你还不大会和群众打成一片,这点看法极对,要注意改改,一定能改。"不争名利担重活",更有重要意义。   我因血压长时期偏高,心脏负担重,神经有时也不免有些紧张混乱。一切总还是尽个人努力学习下去,向好处想,好处作。万一意外冲击一来,因之垮下,也是事理之常。年岁到一定程度,出事故是不可免的。年来给你的信,可注意一下,不必要留的,即处理一下,免得反而在另外一时引起是非。可留的即作个纪念,因为别的什幺也没有给你们!   妈妈咳了将近两个月,连打链霉素五针,才见好转。只是身体似乎在逐渐衰退中,这是从前年下乡后即显明可以看出的。同院住的王大妈等,也一再说到。原因是工作紧张,她们那里至今还总在开小型斗争会!饮食睡眠均不大够,人瘦了些,较容易生气。希望在春夏之间能得到一点好转就好。你们抽得出时间,经常写点信来,对她有需要,有极大好处!因为在这里,即二姨也有二三月未见到了。没有时间可用往来!   社会一切在不断发展变化中,有许多事情,我们是不懂的了。而且越来越无知。即文化方面运动进展和障碍,由于和现实一隔,便不懂了。从上街大标语,知张本已被逮捕,情形即不明白。同类事件在别单位也会发生,不足为怪,因为运动一深入,“野心家”总是迟早会扫除的。   看到本院有两家老太太托寄孩子,三四岁大,照料得都挺好,干干净净,而且极乖,我们不免想到红红。以为红红若能回来这幺寄托在院子里,婆婆每天回来,虽得忙一些,但是情绪能分散转移一下,紧张处也会得到点松弛调剂,就不至于把我当成唯一对象来注意了。这点空想愿望,自然是不易实现的。只不过万一你们中之一,若有机会来京开会,哪怕只十天半月停留,也不妨把小家伙捎带来,搁在我们这里,不妨事,这里有好几个小女孩子,一同会玩得很好!婆婆快近六十岁,对小孩格外想念!   我在这里,间或可听到某某知名人物“捉去”消息,对我们虽近于新闻,事实上或已是“旧闻”,这些人不是旧当权派,即是新野心家,又或和过去蒋记有关系人物。相近亲友中多无此资格。但不大健全神经,一到失眠,即不免有些错觉产生,近于神经分裂症①的前期征兆。有时上街见生人即害怕,小孩子在院中叫嚷也感到害怕,甚至于妈妈说话也害怕。心里空虚软弱之至。也希望天气转暖,会随同好转。生活过于枯寂,可能大有关系。近一二月来,除了梅溪隔日来为打打针,只晓平表哥隔星期或来看看,别的熟人均少见到了。因为各人都忙着学习。我隔二三天才上一次街,办办吃的。一切都若在等待中,等等机关大联合、三结合后进行斗、批、改。百多人的机关,也还是派系纠纷不已。各有所保,各有所揪,互不相下。别的上千过万人大单位,安排调动之不易,可想而知。本来说的三月十五以前,要完成全部高等院校大联合,看来还是得顺延下去了。   照医生建议,总要我少看书报,免得脑子更乱。照我自己感觉,倒像是生命中还积存了较大量的“能”,得充分使用消耗它,才能取得平衡。看报刊和杂书,倒像是从这个同一橱窗口,一面可以消耗掉大量的能,一面可吸收些新知识。只可惜由于对工农军问题都无实际知识,报刊上大量记载,因之多看不懂,懂不深透,总似乎记载前后彼此多相同,不明白是什幺意思。倒是看国际新闻,谈越南,谈欧洲金融动荡,东欧波捷政治局势变动,多少还可明白一点问题。世界真正是在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过程中,一切如主席伟大的预言所指示,有利于中国,有利于世界被压迫争解放的民族和国家的人民革命、全世界的反帝斗争。今年下半年将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欧洲金融的混乱,若引起美元的贬值,和世界经济萧条,随同而来,必然还会有许多重要变化发生。越南抗美战事必将取得更广泛的胜利,美帝在这次战争中必然会更加惨败,完全覆没。   天气已日益暖和,再下礼拜就得移炉子了。在檐下做饭,自然不如房中方便。平时阳光直射,大雨中还得抢救煤块,或扛着雨伞炒菜。不过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住处窄一点,一举一动都不免会感到挤挤碰碰。同院组长来看看,也觉得太窄。特别是大哥地铺一摊,我们即停止出门。照目前情形说来,还是不图改动好。有人住和平里,即已感到大不如过去和平清静。花木多已毁坏,不少门窗破坏了也还无从修复,很多人家压缩在一二间中,过了个无暖气的冬天。这里大杂院好处,即因人口众多,反而不至于增加外来意外干扰。同院住的关系一好,什幺通通不用担心了。即或外出,火炉也不至于中途熄灭。只是到了五六月晚上,院子里将呈十分热闹景象,因为小将多已无顾忌的长大,占领空间日多,声响也越来越大而高,院子于是也显得比过去窄了许多。   院子和地道、毛房,一天我经常不断去打扫,总还是有可扫除的东西,有些不理解。近来才发现原是小将们长时期不停的战斗,随手从垃圾箱取了些应用武器,煤球和菜根,凡是可以使用又不至伤人的,统统用得上。这一来,我的服务精神不能不相应提高了。只有几个老大妈明白情形,小将战斗却将依旧继续下去,到升中学为止。   (一九六八年)三月廿三   【注释①文中“神经”的准确说法应是“精神”。   之佩:寄信或不到十天即可收到。要什幺,来信说说。近来药物供应已甚好,只是含糖钙片或者还未到时。朝慧生了个女孩①,六斤多重,大小平安无事,已出院返住处。本人照料孩子无经验,同住作三四孩子母亲的多,关系好,平时即多得帮助,有了孩子,一定更多帮忙。小铁床铺得厚厚的,衣着也应有尽有,生活大致也不至于过得太紧。住处收拾得比我们目前的还好些,整整齐齐。养了不少花。只是不向阳,冬天冷些而已。大表嫂②必可以常去看看她。小黑妮或许每天必去!   这里一切照常在进行中、发展中的,照常进、展。例如同院初中高中毕业生,前后即已有五六人下乡入厂。韩家小华华也以一个壮士气概去了山西农村。长大真如一壮士!小黑蛮每天出去向较大同学宣传下乡,到明年这时,便又将为小一点同学动员了。即晓平哥哥等,也说是应有一种准备,大致总有部分人到一定时候,即得行动。大表嫂则已预愁着黑妮后年的行动,因为据说也可以自择去处,拿不定回凤凰还是去广东。事实上听其自愿闯天下,或更好些。不过到一较接近亲人的去处,当然也有不少方便。照趋势看,即对绘画虽有特殊天赋,想升中艺却不可能了。下乡一二年后,机会或许倒多些。但更可能,即是在乡村生产队搞宣传。近来看她写的美术字已相当好。身体极健康,又会治家,将来必是一把多能手。大表哥和二姨父照正常趋势估计,至多到明年三月,或有希望解放。因为不是走资当权派,也和叛、特连不上,不是重点。主要还是“资思”。这个十分庞大的人数,大致到一定时候,还是得“解放”再“改造”,或在处理中将薪、级减减,批批资思,便可得到解放。下放也将是一部分年事较轻,体力条件较好的③。五十以上去的将不会过多。   最近闻梁思成即已“解放”。他是清华唯一点名的专家“权威”。消息传来,大专院校自然有不少不曾点名已被揪住的专家“权威”心情松了好些儿。但各个机关情形不同,大表哥校中可能对于“教授”就抓得紧一些些。闻在清理阶级队伍中,还不断有新的加入。大表哥表现还好,既学会了补锅,近来又要他搞大型凿花剪纸,正是“用其所长”,工作完成后,闻宣传队中工人相当满意。希望再努一把力,到年底能回家就好。   妈妈工作照常。过不几天,部队工作人员一来,或不多久,即将进入一种新的紧张阶段,一切便全看客观情形而定了。她十多年来工作上表现得稳重负责,同事关系也处理得很好,凡事能任劳任怨,劳动态度也好,照理说来,当不至于出意外事。(但是千万人都可以不同情形垮下了,人即再好,忽然一切完事,也有可能。)④至于进行改造,那是人人有份,不会例外的。   我血压总在升级,又极不善自处,容易情绪混乱,过得了今年也怕不易过明年。社会变化太大,生活适应性却极差。   懂得我的长处的人已不多,让廿岁到四十岁的人来调动,有时彼此谈话即缺少应有基本理解。最麻烦可能还是我努力用《实践论》、《矛盾论》、辩证唯物论求知方法,慢慢积累得来的一些文物知识,本来有许多在新社会、新的文物研究、博物馆工作各部门,还十分有用。但若缺少一种彼此意识沟通的语言,即将无办法让新的领导明白。若再加上些成见,此后困难必更多。即全心全意为年青一代打底子奠基工作,他们或将在不经意中,反而以为是挡路绊脚石,一下子踢开轰垮;而他们明日应学要学的,却是我十多年从各方面努力学来,但在不经意中却被他们一下子冲垮了,许多事不免又得再从头学,从头作。却不明白差距之大,有些知识赶十年八年也搞不好,有些一经冲垮,且只好作为缺门空白点了。想到这些,我不免有些难过。不知向谁去诉说好。因为文化部至今还不闻有新部长就职,科学院考古部门似乎也全垮了。机关如何接收,如何集中学习,如何斗、批、改,大致都将在十二月或明年一月开始进行。照政策办事,机关已揪出几个当权多年走资派,而且还是叛徒,进行隔离审查,××父亲即是其中之一。我要主动检查,专案组他们却不要。二姨父情形相同,时候不到。我还是就文艺思想部分,检查了三次,送去一分较全面的。有说得对处,也有说得稍过分处。因为无从掌握分寸。让廿来岁年青人,既从未看过我全部作品,即零星篇章看到,也不明白当时社会背景和一般水平,有的甚至于从来也未看过我一个集子,短篇内容也还看不懂,即来批判我的文艺思想,岂不是无可奈何的悲剧?我多幺想为新的社会做几年事,把一切所学有用的知识,无保留使用上去。   可是由于年龄差距形成的间隔,要去掉它,真是如何困难!   也许会有奇迹出现,能和思成情形一样,那可作的事就多了。人老了,就只是想作事,而且深深明白机关中薄弱环节,不赶上去,就将永远成为空白!   你们工作怎幺样,教书有困难吗?你们有麻烦,是想象得出的。要什幺参考文件?红红在我们想象中必已长高了好些,大家都想念她。我能自由行动时,将一定先来自贡看看。   我极希望上三多砦去住一二月⑤,可望写成一个好中篇小说。   这种预期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太少应有种种条件。但是世上事多说不定,万一新文化部成立,新的部长还是个有分熟识的人,我到时又能自由考虑工作和行动,我将不外提三种工作建议:一是去四川,带几百种绸缎,为把成都蜀锦改好。就便去三多砦住一二月,用那个山砦作为背景,写成的小说,将比《智取威虎山》画面现实性好。二是带绸缎去浙江、苏州工厂。三是去景德镇看新瓷器生产。因为学的两大部门,对新的生产大都还有用处。这也是“下放”,只要心脏担负得住,不出事故,工作是对国家有用处的。最容易出事是心脏。   还有什幺别的需要,也告我们一下,趁时间还来得及办。   怕万一到月末或明年正月,得集中学习,照学校方式,且星期天也不能回家,有那幺几个月,许多事即不大好办了。若我们得分别集中,则唯一能送点东西的,只有大哥。他一星期又只能回来一次,说不定还回不来,所以不方便种种在意料中。这事可能在三几天后即将出现,至晚过了年会发生的。   愿学习好、工作好、大小身体好。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四日   【注释   ①沈朝慧,作者的过继女儿,待业青年。   ②大表嫂指作者表侄黄永玉之妻张梅溪。   ③事实正相反。一年多之后,包括作者在内三名“老弱脖职工,连同家属被首先下放到湖北的“五七干校”。   ④可能担心自己的忧虑影响收信人,作者将这句话涂盖了。⑤沈从文1951年冬曾路过内江与自贡之间的三多砦,那些峭壁顶端,顺山势蜿蜒建造的一圈石头城墙,和城砦里遥遥可见的房舍、农田,给他留下多年不忘的极深印象。我为什幺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①                      (1968年12月于北京)   我是解放后才由北大国文系改入历史博物馆的,同时还在北大博物馆系教教陶瓷。因为北大博物馆系那个供参考用的陈列室,部分瓷器和漆器,多是我捐赠的,同时还捐赠了些书籍。   到馆不多久,即送我去西苑革大“政治学院”学习,约一年之久。临结业前,多重新分配工作,有的自愿填写。我因为经过内外变故太大,新社会要求又不明白,自己还能作什幺也不明白,所以转问小组长,请转询上级,看作什幺工作好,就派我去。因为既学习了将近一年,有大半年都是在饭后去厨房服务,和一个老炊事员关系搞得很熟。已对为人民服务不分大小有所体会。过不久,小组长约我谈话,告我上级还是希望我回到作家队伍中搞创作。这事大致也是那边事先即考虑过的。因为较早一些时候,就有好几位当时在马列学院学习的作家来看过我,多是过去不熟的。鼓励我再学习,再写作。   要我重新写作,明白是对我一种极大鼓励。但是我自己丧了气。头脑经常还在混乱痛苦中,恐怕出差错。也对“做作家”少妄想。且极端缺少新社会新生活经验。曾试写了个《炊事员》,也无法完成。所以表示,还是希望回到博物馆服务。工作寂寞点不妨事,人事简单比较容易适应。因此,即回了博物馆。照当时情况说来,工作是比较困难的。首先是我自己史部学底子极差,文物知识也皮毛零碎,图书室又不像样。同时来的同事比起来,知识都比我扎实得多。有的搞了几十年陶瓷,如傅振伦。有的熟习汉事有专着,如马非百。   有的还专史学考古,如孙、姚、王、李诸人。按习惯,研究员主要就是坐办公室看书,或商讨工作计划,谈天,学习文件。没有人考虑到去陈列室,一面学,一面作说明员,从文物与观众两方面研究学习,可望提高认识的。我正因为无知,第一记装不调查研究无发言权”②,第二记装研究中国文化史的重要性”,第三学习《实践论》,《人民日报》社论上介绍说“若一切学术研究工作,善于用实践论求知识,反复求证的方法进行,必可得到新的进展”。(大意是这幺说的)又学习过《矛盾论》,并不怎幺懂,但是觉得,就懂到的点滴,试运用到文物研究,也一定可望取得新发现。明白“一切不孤立,一切事有联系和发展”。这些原则当时虽还孤零的记入印象中,但试来结合到我对于文物的学习研究上,得启发就太大了。本馆一系列特别展览,我总是主动去作说明员。一面学,一面讲。工作当然比坐办公室谈天、看书为辛苦。可是,知识或基本常识,便越来越落实了。加上入库房工作和图书室整理材料工作,凡派到头上的就干。常识一会通,不多久,情形自然就变化了。有了问题,我起始有了发言权。有些新问题,我慢慢的懂了。再结合文献,对文献中问题,也就懂得深了些,落实好些,基础踏实些。   记得当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十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烤火的。在上面转来转去学习为人民服务。是要有较大耐心和持久热情的!我呢,觉得十分自然平常。组织上交给的任务等于打仗,我就尽可能坚持下去,一直打到底。   事实上,我就在午门楼上和两廊转了十年。一切常识就是那幺通过实践学来的。有些问题比较专门,而且是国内过去研究中的空白点,也还是从实践学来的。比如说,看了过十万绸缎,又结合文献,我当然懂得就比较落实了。   大致当时从组织上看来,我的工作似太沉闷了点,(或者别的原因)为照顾我情绪,又让我去当时辅仁大学教三小时散文习作,为廿个学生改卷子。不多久,又给我机会去四川参加土改。这期间,我曾写了个《我在文学创作上错误思想的检讨》③,可能是由《光明日报》发表,香港曾转载过。土改工作是在内江县三区产甘蔗出白糖地区,剥削特别严重,蔗农生活多近于农奴。我在总队部专搞“糖房的剥削调查”工作,工作前后约五个月。受到一次终生难忘的深刻教育。本来用意,也有可能希望我就材料写一中或长篇小说。末后因为时间短,问题多,懂的事还不够全面,无法着手,只好搁下。   回到重庆,总队总结发言时,还曾让我就问题作廿分钟发言。我表示完全拥护党的政策④。   回到北京,因参加过土改,对个人写作思想错误,有深一些认识,在学生中还主动自我批评了一次。不几天后,又调我参加文物行业的三、五反,约工作一月,更近于“作战”。当时全市似约百二十多家古董铺,我大约记得前后即检查了八十多家。馆中同事参加这一战役最久的,我是其中之一。这也显明是组织上有意教育我,有更多实践学习的机会。   工作是十分辛苦的,却十分兴奋愉快。记得和几个公安人员一道,他们搬移东西,我说文物名称、年代,后来喉咙也嚷哑了。我的综合文物知识比较广泛,也比较踏实,和这次组织上给我的教育机会特别有关。主席伟大无比著作《实践论》提示求知识的新方法,试用到我本人学习上,得到的初步收获,使我死心塌地在博物馆作小螺丝钉了。我同时也抱了一点妄想,即从文物出发,来研究劳动人民成就的“劳动文化史”、“物质文化史”,及以劳动人民成就为主的“新美术史”和“陶”、“瓷”、“丝”、“漆”,及金属工艺等等专题发展史。这些工作,在国内,大都可说还是空白点,不易措手。但是从实践出发,条件好,是可望逐一搞清楚的。对此后通史编写,也十分有用的。因为若说起“一切文化成于劳动人民之手”,提法求落实,就得懂史实!   因此,当辅仁合并于人民大学,正式聘我作国文系教授时,我答应后,经过反复考虑,还是拒绝了。以当时待遇而言,去学校,大致有二百左右薪资,博物馆不过一百左右,为了工作,我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我依稀记得有这幺一点认识:教书好,有的是教授,至于试用《实践论》求知方法,运用到搞文物的新工作,不受洋框框考古学影响,不受本国玩古董字画旧影响,而完全用一种新方法、新态度,来进行文物研究工作的,在国内同行实在还不多。我由于从各个部门初步得到了些经验,深深相信这幺工作是一条崭新的路。作得好,是可望把做学问的方法,带入一个完全新的发展上去,具有学术革命意义的。   如果方法对,个人成就即或有限,不愁后来无人。   我于是心安理得,继续学习下来了。   我虽那幺为工作而设想,给同事印象,却不会怎幺好。因为各人学习方法不同,总像我是“不安心工作,终日飘飘荡荡”,特别是整日在陈列室,他们无从理解。因为研究员有研究员习惯架子(或责任),不坐下来研究,却去陈列室转,作一般观众说明,对他们说是不可理解的。所以故宫直到六四年后,除非什幺要人贵宾来参观,高级研究员才出面相陪,平时可从不肯为普通观众作说明的。本馆也有这个习气,惟在专题展时稍好些。陈列改上新大楼,情形不同一点。但是有点基本认识并未克服,因此即少有搞陈列的同志,真正明白从作说明员中,同时还可以学许许多多东西。且由此明白某部分懂得并不深透,再进而结合文献去印证,去反复印证。所以经过十年八年后,说来说去,永远无从对某一问题的深入。   因此到改陈时,就多是临时抓抓换换,而并非胸有成竹,心中有数!   这是谁的责任?我想领导业务的应负责任。从一系列特种展和新楼陈列展,他本人对文物学了什幺?只有天知道!说我飘飘荡荡不安心工作,到我搞出点点成绩,他又有理由说我是“白专”了。全不想想直接领导业务,而对具体文物业务那幺无知而不学,是什幺?别人一切近于由无到有,却学了那幺多,方法原因又何在?总以为我学习是从个人兴趣出发,一点不明白恰恰不是个人兴趣。   正因为那种领导业务方法,不可能使业务知识得到应有的提高,许多同志终于各以不同原因离开了。因此一来,外机关有更好的位置,我也不会离开了。因为我相信我学习的方法若对头,总有一天会得到党领导认可的,研究人少,我工作责任加重是应当的。   博物馆到计划搞通史陈列时,碰到万千种具体问题,都得具体知识解决,不认真去一一学懂它,能解决吗?不可能的!没有一批踏踏实实肯学习的工作同志,用什幺去给观众?   问题杂,一下子搞不好,是必然的。要搞好,还是一个“学习”。所以我继续学下来了。以为我只是从个人兴趣出发,其实是不明白陈列说明中所碰到问题的多方面性。一个研究员在很多方面“万金油”的常识,有时比专家权威还重要得多。   从生活表面看来,我可以说“完全完了,垮了”。什幺都说不上了。因为如和一般旧日同行比较,不仅过去老友如丁玲,简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郑振铎、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当时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我既从来不找他们,即顶头上司郑振铎也没找过,也无羡慕或自觉委屈处。有三个原因稳住了我,支持了我:一、我的生命是党为抢救回来的,我没有自己,余生除了为党做事,什幺都不重要。二、我总想念着在政治学院学习经年,每天在一起的那个老炊事员,我觉得向他学习,不声不响干下去,完全对。三、我觉得学习用实践论、矛盾论、辩证唯物论搞文物工作,一切从发展和联系去看问题,许多疑难问题都可望迎刃而解,许多过去研究中的空白点都可望得出头绪,面对新的历史科学研究领域实宽阔无边。而且一切研究为了应用,即以丝、瓷两部门的“古为今用”而言,也就有的是工作可作。所以当时个人生活工作即再困难,也毫无丝毫不快。一面工作,有时一面流泪,只是感到过去写作上“自以为是”犯的错误,愧对党、愧对人民而已,哪里会是因为地位待遇等等问题?   大致是一九五三年,馆中在午门楼上,举行“全国文物展”。我自然依旧充满了热情,一面学,一面作说明员。展出时间似相当长久,因此明白问题也较多。   后来才听说主席在闭馆时曾亲来看过两次。看过后很满意。问陪他的:“有些什幺人在这里搞研究?”他们回答:“有沈从文……”主席说:“这也很好嘛……”就是这一句话,我活到现在,即或血压到了二百三十,心脏一天要痛二小时,还是要想努力学下去,把待完成的《丝绸简史》、《漆工艺简史》、《陶瓷工艺简史》、《金属加工简史》一一完成。若果这十八年工作上有了错误,降我的级,作为一个起码工作人员,减我的薪,到三十,至多五十元,在这种情形下,只要我心脏支持得住,手边有工具书有材料可使用,工作还是可以用极端饱满热忱来完成。而且还深信,这工作是会在不断改正中搞得好的。为什幺?因为我老老实实在午门楼上转了十年,搞调查研究,有些认识是崭新的,唯物的!我应当用工作来报答主席,报答党。   同样是一九五三年,似九月间,全国文代会第二次大会在怀仁堂举行,我被提名推为出席大会代表。我参加了大会。   到左侧房子接见一部分代表时,主席和总理等接见了我们。由文化部沉部长逐一介绍。主席问过我年龄后,承他老人家勉励我“年纪还不老,再写几年小说吧……”我当时除了兴奋感激,眼睛发潮,什幺也没说。为什幺?因为我前后写了六十本小说,总不可能全部是毒草,而事实上在“一二八”时,即有两部短篇不能出版。抗战后,在广西又有三部小说稿被扣,不许印行。其中一部《长河》,被删改了许多才发还,后来才印行。二短篇集被毁去。解放后,得书店通知⑤,全部作品并纸版皆毁去。时《福尔摩斯侦探案》、《封神演义》、《啼笑姻缘》还大量印行,老舍、巴金、茅盾等作品更不必说了。   我的遭遇不能不算离奇。这次大会经主席接见,一加勉慰,我不能自禁万分感激而眼湿。给我机会在写作上再来补过赎罪。   照我当时的理解,这对我过去全部工作,即无任何一个集子肯定意义,总也不会是完全否定意义。若完全否定,我就不至于重新得到许可出席为大会代表了,不至于再勉励我再写几年小说了。   这勉励,只增加我感激和惭愧。这经过,即家中人我也没有说,只考虑我应当怎幺办。由于学习了几年主席关于文艺的许多指示,从工作全面去考虑,照“文艺面向工农兵”的原则,我懂的多是旧社会事件问题,而对新社会问题懂得极少,即或短期参加过土改、五反,较长时间却在午门楼上陈列室、文物库房、图书室。若重新搞写作,一切得从新学习。   照我这幺笨拙的人,不经过三年五载反复的学、写、改,决不会出成果。同时从延安随同部队,充满斗争经验,思想又改造得好的少壮有为,聪明才智出众超群的新作家又那幺多。   另一方面,即博物馆还是个新事业,新的研究工作的人实在并不多。老一辈“玩古董”方式的文物鉴定多不顶用,新一辈从外来洋框框“考古学”入手的也不顶用,从几年学习工作实践中已看出问题。同级研究工作人员,多感觉搞这行无出路,即大学生从博物馆系、史学系毕业的,也多不安心工作。我估计到我的能力和社会需要,若同样用五六年时间,来继续对文物作综合研究,许多空白点,一定时期都可望突破,或取得较大进展。我再辛苦寂寞,也觉得十分平常,而且认为自然应当,十分合理了。   因此我就一直在午门楼上转了十年,学了十年。许多旧日同行,学校同事,都认为是不可解的!   工作不可免遇到许多困难,有来自外部的,也有出于本身的。来自外部,多由于不明白许多工作是崭新的、创始的,带试探性,不可免会走些弯路,必须不断改正,才可望逐渐符合事实,得出正确认识。正应合了前人所说“民可乐成而难创始”,必见出显明成绩后,才会得到承认。例如我搞绸缎服装,馆中同志初初即多以为是由个人兴趣出发,不是研究中必需的,不明白它用在许多方面,都有一定作用。直到我写出篇有关锦缎论文时,同行中才明白,这里面还有那幺些问题,为从来写美术史的所不知。且就这一部门举几个小例,就可证明搞绸缎可不是什幺个人兴趣了。   一 、本馆建馆时,派过两位同志去上海征集文物,化一千五百元买来一部商人担保是北宋原装原拓圣教序。这部帖据说还经由申博专家代为鉴定的。拿来一看,不必翻阅即可断定说的原装大有问题。为什幺?因为封面小花锦是十八世纪中期典型锦,什幺“担保”谎话,什幺专家“权威”鉴定,若有了点锦缎常识,岂不是一下即推翻?   二、传世有名的《洛神赋图》,全中国教美术史的、写美术史的,都人云亦云,以为是东晋顾恺之作品,从没有人敢于怀疑。其实若果其中有个人肯学学服装,有点历史常识,一看曹植身边侍从穿戴,全是北朝时人制度;两个船夫,也是北朝时劳动人民穿着;二驸马骑士,戴典型北朝漆纱笼冠。那个洛神双鬟髻,则史志上经常提起出于东晋末年,盛行于齐梁。到唐代,则绘龙女、天女还使用。从这些物证一加核对,则《洛神赋图》最早不出展子虔等手笔,比顾恺之晚许多年,哪宜举例为顾的代表作?   三、东北博物馆藏了一批刻丝,是全国著名而世界上写美术史的专家也要提提的。因为在伪满时即印成了一部精美图录,定价四百元,解放后在国内竟卖到三千元一部。六三年人民美术出版社还拟重印,业已制版。东北一个鉴定专家在序言中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内中年代多不可靠。有个“天宫”刻丝相,一定说是宋代珍品,经指出,衣上花纹是典型干隆样式,即雍正也不会有,才不出版。其实内中还有许多幅清代作品当成宋代看待。   四、故宫几年前曾花了六七百元买了个“天鹿锦”卷子,为了上有干隆题诗,即信以为真。我当时正在丝绣组作顾问,拿来一看,才明白原来只是明代衣上一片残绣,既不是“宋”也不是“锦”。后经丝绣组一中学毕业工作同志,作文章证明是明代残料。那幺多专家,还不如一个初学丝绸的青年知识扎实。为什幺?故宫藏丝绸过十万,但少有人考虑过“要懂它,必须学”的道理。至于那个青年,却老老实实,看了几万绸缎,有了真正发言权。   五、故宫以前化了几百两黄金,收了幅干隆题诗认为隋展子虔手迹⑥,既经过鉴定,又精印出来,世界流传,写美术史的自然也一例奉若“国宝”。其实若懂得点历代服装冠巾衍变,马匹装备衍变,只从这占全画不到一寸大的地位上,即可提出不同怀疑,衣冠似晚唐,马似晚唐,不大可能出自展子虔之手。   此外如著名的《簪花士女图》的时代,《韩(氵晃)五牛图》的伪托,都可提出一系列物证,重新估价。过去若肯听听我这个对于字画算是“纯粹外行”提出的几点怀疑,可能就根本不必花费那以百两计的黄金和十万计的人民币了。其中关键处就是“专家知识”有时没有“常识辅助”,结果就走不通。   而常识若善于应用,就远比专家得力。   就目前说来,我显明还是个少数派。因为封建帝王名人收藏题字,和现代重视的鉴定权威,还是占有完全势力,传统迷信还是深入人心,谈鉴定字画,我还是毫无发言权。可是我却深信,为新的文物鉴定研究,提出些唯物的试探,由于种种限制,尽管不可免会有各种错误,总之,工作方法是新的,而且比较可靠。破除迷信是有物质基础,不是凭空猜谜人云亦云的。将来必然会发展为一种主要鉴定方法。   我在前面随手举的几个例子,只在说明,我始终留在博物馆不动原因,不是为了名、利、权、位,主要是求补过赎罪。搞的研究,不是个人兴趣,而是要解决一系列所谓重要文物时代真伪问题。不是想做专家权威,正是要用土方法,打破在文物界中或历史上的一切专家“权威”,破除对他们千年来造成的积习迷信,为毛泽东时代写新的中国文化史或美术史,贡献出点点绵薄之力。   这十八年中,我的工作另外方面犯了许多大小错误,曾初次作过大小六十多次的检讨。一定还有不少未提到处。我的学习方法,工作方法,必然也还有待不断改善,并反复检讨和自我批评。现在只是就主席勉励我写作,我没有照指示作去,依旧留在博物馆的前因后果,前后思想,就个人记忆到的说明一下。这里自然包含一点希望,就是可以明白我根本不是什么专家“权威”,而我的学习,却近于由无到有,用土方法,依照主席《实践论》的指示,搞调查研究,来破除文物鉴定的传统“迷信”、传统“权威”,不问是徽宗乾隆帝王,都可以加以否定!一切努力,都是在对专家“权威”有所“破”、有所否定的。   我希望在学习改造中,心脏和神经还能支持,不至于忽然报废,而能把许多待进行、待完成的工作,比较有系统有条理完成一部分就好!   一 个人血压总在二百以上,一天还有一二小时心脏发痛,搞工作的愿望即再顽强,总还是不免要受体力限制,感到生命有限,难以为继。记得前年即曾为江青同志写了个信:“为了补过赎罪,我在博物馆工作已十多年,搞综合文物研究。别的工作再求深入,受体力限制,已不会有什么成就。惟对锦缎研究,拟恢复三几百种健康活泼可供再生产参考取法的图样,留着我女孩作助手⑦,不要公家一文钱,或者在不甚费事情形下,即可完成。……”六三年政协大会,我前提案建议,将京郊上方山藏明锦⑧,经过故宫派人看选过的约一千七百种,调来北京。这案通过后,文化部或故宫已共同派人把原物调来,现存故宫丝绣组。那么一份材料,内中当然包含许多问题,必须加以整理,才能说明白糟粕和精华。若由对问题陌生人去清理,一年半载中恐怕搞不出结果。若让我去参加,至多有十天半月,即可将问题弄清楚,明白来龙去脉,写出简明报告。也算是完成一件工作。所以我希望在不久将来,得到解放后⑨,还能抢时间,先解决下这个问题。   照我个人认识水平,破四旧中的“破”,除对旧文化中特别有由于帝王名人、专家权威、狡诈商人共同作成的对于许多旧文物的价值迷信,以为是什么“国宝”的许许多多东西,并不是一把火烧掉或捣毁,而是用一种历史科学新方法,破除对于这些东西的盲目迷信,还它一个本来面目。我的工作若或多或少还能起点作用,就继续作下去。我估计,数年前旧文化部聘请的几个鉴定字画专家“权威”,在国内鉴定的所谓“国宝”,若能用新的方法去重新检查一下,可能还有上千种都是可以证明根本不是那回事,只能当作“处理品”看待,至多也只是“参考品”而已。   如我这个工作,在新社会已根本不需要,已不必要,在工作中又还犯了严重过失,就把我改为一个普通勤杂工,以看守陈列室,兼打扫三几个卫生间,至多让我抄抄文物卡片,我也将很愉快、谨慎、认真,来完成新的任务,因为这也近于还我一个本来面目。在新社会就我能做的做去,正是最好补过赎罪的办法!我吃了几十年剥削饭,写了许多坏文章,现在能在新社会国家博物馆作个陈列室的看护员,或勤杂工,只要体力还顶用,一定会好好做去,不至于感到丝毫委屈的。如果在新指示推动下,本馆工作将进入人事精简时期,商讨到职工去留,从客观说,我的所学,在新社会博物馆工作中已并没有多大需要,从我体力说,又实在担负不了工作任务,只近于指指点点说空话,凡是要用体力解决的我都已办不了,高血压又已定型,身体报废不过迟早间事,为了国家节约,把我放在第一批精简人数之内,我也将愉快接受。即或不做事,到馆中新的改陈要遇到一系列常识问题不好解决时,还是会就我头脑中记下的、理解的、一一提出。外单位美术教育若有新的教材,照新要求应从“劳动文化”着眼,以劳动人民成就贡献占主要地位,求措词得体有分寸,感到难于下笔,要问到时,我的点点滴滴常识,大致还得用,一定也会就记忆到的、理解到的一一说去。在完全尽义务情形下,把工作搞好一点。   人老了,要求简单十分,吃几顿饭软和一点,能在晚上睡五六小时的觉,不至于在失眠中弄得头脑昏乱沉重,白天不至于忽然受意外冲击,血压高时头不至于过分感觉沉重,心脏痛不过于剧烈,次数少些,就很好很好了。至于有许多预期为国家为本馆可望进行、可望完成的工作,事实上大致多出于个人主观愿望,不大会得到社会客观需要所许可,因为社会变化太大,这三年来我和这个空前剧烈变化的社会完全隔绝,什么也不懂了。即馆中事,我也什么都不懂了。正因为对世事极端无知,我十分害怕说错话。写这个材料出来,究竟是不是会犯大错误,是不是给你们看了还可请求将来转给中央文革,当成一个附带材料⑩?因为若不写出来,即或我家中也不大懂得我这十多年在博物馆,究竟为什么而学,学的一切又还有什么用?   【注释   ①这是沈从文在“文革”中的一次检查稿。   ②作者历来不会准确引用政治术语。即使在“文革”中易获“篡改”一类罪名情况下,他在转述政治理论文件原文,或试用“文革”语汇于文字中时,仍只能做到大致仿佛程度。下同。   ③1951年11月11日,《光明日报》以《我的学习》为题发表了这篇检讨。   ④作者曾在当时一封家书里谈到这次发言情况:“……我也上到台上去,在播音器面前说了廿分钟的糖房剥削问题。如有四十分钟从从容容说,就把问题展开,还像个报告了。只压缩到廿分钟,说一半时,却有人来递一字条,‘已超过五分钟’。这种打岔是完全成功的,就不想说下去,结束了。”   ⑤也是在1953年左右。   ⑥即《游春图》。作者1947年发表的《读〈游春图〉有感》,认为可能不是展子虔真迹。   ⑦作者女儿待业在家,1966年9月被赶回原籍。这里提到的信可能是那时候写的。   ⑧指庙宇中所存明代《大藏经》用织锦装裱的经面、经套,近数十年间大量被盗出国外,已所剩不多。   ⑨实际上作者被宣布“解放”的时间,还在十个月之后。⑩本文原稿是作者“解放”以后,发还本人的材料之一。可见未能如愿转给中央文革。   给陈蕴珍①                    (1972年于北京)   蕴珍:多年来,家中搬动太大,把你们家的地址遗失了,问别人忌讳又多,所以直到今天得到窦家熟人一信相告,才知道你们住处。大致家中变化还不太多。孩子们可能都成了大人、青壮,下放乡下又回转到上海了!这八年我们家里大小一切还好,除了所有书籍几乎全部处理净光,人事变动还不怎么大,值得放心。小虎虎的孩子也有了七岁,在她姥姥家(昆山陈墓)上了小学。虎虎和爱人还在四川自贡机床厂。小龙也结了婚,爱人在清江华东电业局,两人一年南北来去有三个月可同祝家中当前便有了四个搞工的,倒也省事!还有一个“菜农”,即三姐,六九年随同文化部五千人到湖北咸宁乡下,在一个荒湖边大家一道开了四千亩湖田,和《人民文学》月刊十多熟人同住湖边一个民居家里,六七个人挤在一间黑阴阴小屋中过了一年多。冰心也曾短时期去同祝不能下湖即搞搞菜地。我是十一月下去的,独自住在一个相去百多里的水田富庶兼风景区,过了一年多。名副其实的,有四万亩水田过千斤,环境比呈贡美得多,可是热到四十五度。   受的倒是另外一种教育,即和区里三百来人大小无不相熟,住处一年四季地下总不免生点白毛绿毛,雨季房中也可养点青蛙。但是环境极端清静,又还吃得很好。病倒了几回,三姐总是步行二十里还坐一小时公共车来看看。有次血压升级到二百五,幸她赶来及时,转车去县里医院住了卅天,得天保佑,几乎报废又不报废了。去年八月才和她一道行千里路转过丹江同祝属于文化部系统的老弱玻熟人也不少。三姐瘦虽瘦,也老了些些,可是倒真像大家说的“真正锻炼出来了”,成了种菜熟手,因此还调来调去。和冯雪峰同搞一片菜地。原在湖边时,下菜地还得走十里八里,据说还得挑粪桶过独木桥。住处也相当荒野,经常会发现二米长大蛇迎面向人昂头喷气。过丹江就简直上了“天堂”,因为菜地离住处不到二百步远近,用自来水灌溉,且只一天下午搞二三小时,所以丝毫不感困难。住处在真正山沟里。约五百人分别住,各有一间新房子,比我目前北京住处似乎还宽好些,而且清静少灰尘。四里外即有个卅万人新都市,有个发电过百万千瓦大水坝!只是她做了小班长,所以忙得个可观。一般同事年龄都比较大,多在六七十间,她虽已六十二,在那里居然成了“壮劳力”。一天忙得十分精神,有些方面似乎比住呈贡时还活泼健康!已动员她退休,好回来,她还希望等待等待,看有不有机会再工作五几年。我是去年冬天因医生建议让我回来治病的,怕在那里病倒来不及抢救。看了四五个医院,同证明心脏血管已硬化,心已肥大,劳损、漏血,不可能好转。   所以倒省事,来争时间做做事,一回来就把六三年搞的几件工作接手过来,不管心脏怎么样,整天守在桌子边不动了。有一份是服装资料,有上千图已制好版,幸好没有毁去,说明约廿万字,也没毁去。又还有其他一些较小的文章可写。若在六七月搞好改正稿上交,今年或许可印,将算是我近廿年比较有分量一本书!②大致可以自动放放假,若果三姐能回来,或可同过南方看看亲友。今年已七十过头,还能写这种小字,就可知道一切还好,或许比六二三年变不了多少。看来还不像一时即将“报废”样子。未完待完工作还多,所以得坚决拒绝报废!但是这里不少熟人,多在近八年内小病中即成古人,照规律我也难例外,因此更希望今秋明春或能过南方看看熟人。我们似乎不让退休,不必退休。因为“古为今用”求落实,我近廿年懂的花花朵朵知识,还有的是事情可做!还会有机会和五八九年一样,带了上千绸缎,到南方各工厂搞展览!   萧干夫妇似乎也还在咸宁,闻也被动员退休,我在那边时没见到他。只在六七年左右,有人从哈尔滨来问树藏事,才知道她在那边一个过万人工厂里做第一书记,不知你知道没有?平时从不告我上升到这么一个“首长”位置,出了事却又要我来为证明。来人初初还故意开玩笑,像审问我一般,说明白种种后,才充满了好意向我说:“她做了那么大事,却不写个信告告你!”我估计,这些人也许会到过上海找你们的!   巴金体力听说还好,我们放心不少。王道干还在上海?   靳以爱人处望见到时为我和三姐向她致意。熟人统在念中!   曾祺在这里成了名人,头发也开始花白了,上次来已初步见出发福的首长样子,我已不易认识。后来看到腰边帆布挎包,才觉悟不是“首长”!   在咸宁熟人似还不少,一时间或许还回不来。只闻李季已回来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各协还将恢复。月刊还将在一定时候出版。市办试编《文艺月刊》,由浩然和李学鳌主持,已出了二期,似乎不大容易热闹。出了些新书,也不怎么引起读者兴趣。大致还得另想办法,才会有较好发展,因为文学作品不比电影。画家出面的已不少,对外展出水花鸟画又出了常且说还有美人画。几个大而新宾馆的布置,花鸟山水民族色彩的画更占了个主要位置,还要题诗,盖图章。事实上能作像样子旧诗和写像样行草字的人恐也不会多了!   曹禺闻也患心脏病,住协和医院。本说拟写什么张秋香剧本,或许又过了时,就搁下了。卞诗人和健吾③或尚在河南漯河。俞平伯、钱钟书、吴世昌、何其芳等虽已回来,似乎还不会把研究工作提上日程,因为不大知研究些什么才合今后需要。我搞的一摊倒似乎还热闹。只是书全散失了,一切得重新添补。主要还靠储蓄到脑子里点滴,工作效率不大会怎么高,是可想而知的。好处是和三姐一样,精神还挺好,体力比这里熟人似乎也还强些。只要有事可做,把别的什么通通忘了。   王道干那个小女孩,躲在你家沙发后的情景我还记得极清楚,可能也长大成了大姑娘!   便中也希望告告我们生活种种。我们都十分想知道。记得六二年在南京时,还看到赵瑞蕻和杨静如,不知近来还在南京没有?活着没有?这里熟人可故去不少!   并愿一家大小安好。                                       沈从文                                    六月十四日   【注释   ①陈蕴珍即巴金的夫人萧珊。当时巴金还没获得“解放”,只能写陈蕴珍收。   ②事实上直到1981年,才在香港出版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比写此信晚了九年多。   ③指卞之琳、李健吾。   给在工厂的次子                  (1974年于北京)   小弟:得长信,适二表哥正在此工作,一切有同感。因上二月以三万人大厂而言,月出车十六辆,上一月上升了些,亦只到七十辆,多可怕的现实!想起来实在不免令人痛苦。即小以知大,国内目前,由于种种原因,生产在停顿中,或近似停顿边沿情形,或将以万千计,而人数则将以数千万计也。   分析说来,即由于六六年运动由“大串联”、“大辩论”发展而为“打砸抢”,再又有计划分成“两派”,以为便于收拾,直到工人入清华,占领一切,改为军管,……到“揪五幺六”,到今年五月新的运动新的高潮为止①,搞得个亿万人情绪纷乱,无所适从。即在党内,也有不少上中层熟人,恰恰如过去邓小平说过的老干部遇新问题,多在莫名其妙中被揪,被斗,终于下放,复在莫名其妙中回转到北京。认了错,或不认错,官复原职。对于更新的种种,还是不知究竟要向何处走,达到终点又是什么,难于明白。“逍遥公”之增加,即由之而来。因为凡是负某一方面实际责任的人,都对于身边干部情绪的消沉,感觉到“无可奈何”,影响到生产的下降,显明不过。思想水平也在下降中,只是少有人注意到!最令人担心处还是思想水平的下降,由热情转为淡漠。但每天报上却总说是大大上升,一切形势大好。搞学习,以科学院的卞诗人为例,即近于磨日子!而学历史谈历史上儒法斗争,表面上的轰轰烈烈处,不少文章居多是背后由教授赶任务为写成,由什么团体或个人“照本宣科”拿去教、去念。事实上,在鼓励“人云亦云”的学习作风,此外是并无其他企图的。更谈不上认真的研究和学习!反复照抄的习惯,以至于风气到了小学,红红②一上学即写批评孔老二,这位“孔老二”究竟是什么时人,作了些什么,也一点不知道。不久又批《三字经》,《三字经》内容,也不明白。凡事人云亦云,亦得个“优”。作文课学校不教她们学“叙事”,作点基本功,却教写“评论”和什么“感想”。末了还是照抄,善于照抄便是“优”。更有趣是庆庆,因为事实上比黄帅高二级,书也读得好得多,早在学校即做“学习委员”!批孔批林一到了学校,她把报纸上的文章,剪剪拼拼,搞出了一篇“新作”。事先不告百科③。抄好后才给爷爷看。百科反复读过后,称赞不绝口,以为又有思想,又有文才。到末后才明白是小庆庆变的新戏法,弄得一家大笑!面对一份严肃的现实,即普遍的消极情绪的有传染性的浸润扩张,许多有责的都若视而不见,却避开现实,转而来务虚,上下相欺相哄过下去,似乎没有丝毫责任待尽,日子也过得心安理得。广播大部分都以小学生为对象,安排节目,中学生教育即无由谈起。除把下放作为正面正确思想的执行,唯林反对下放。因之造成一种气氛,谁不赞同下放,即是思想上与林合流。但也还是有初中三年生,正面询问教师。张奚若一孙子十六岁,就质问过老师:“为什么同样是高干子弟,有的读完初中,即出国,为什么我们想在国内上高中也不许可?他们可出国深造,我们就得下去改造,区别是思想还是别的?”老师无从回答……就揍。另一面即不上课,居然就不了了之。不毕业也成。这自然只是一有趣小例,也依旧可以见出总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凡是从乡下回来的,都感觉到无希望,无前途。特别是无书可读。只要有点什么书读,就可以支持下去。若新书又恰恰能激发他们的下放热情,自然就更难能可贵了。可是,所有出版部门,都似乎对之没有责任。出的书或连环画,对之关心也只是对小学占大多数,对大些的人即不易起作用。八样板戏和浩然的佳作,事实上却还好,可是写的光明面和下放学生见闻矛盾太大,因此对下放中学生,也起不了什么积极鼓舞作用。甚至特别激起反感。他们要的是真正针对他们当前的苦闷而下药的作品。这里人民文学出版社,好多年来才在最近出一个报道性的短篇集刊,哪里抵事?搞文学的大都只注意到上面的意见,可不大注意到读者的情绪和要求。因此过去四十年前,一个人可以用十年功夫,把作品支配以百万计读者的感情和信仰,现在尽全国名作家的努力,加上最高的称美,面对千万读者时,还是起不了应有作用。为什么原因?似乎也从没有人思考过,并由此出发得出些新的启发,想办法来重新抓抓这个问题。   我们搞的一行,就更糟糕,全国出了快达千万新文物,直到如今,并不曾引起搞“历史”的专家认真注意过,并来好好利用它,使得新的史学研究,脱离了传统的老方法,进而逐渐以文物为重点来弄清楚“劳动创造文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提得出崭新证据。事实上,却把原有底子也快抛尽了。   搞历史总得懂文献,在文献上作作基本功,一般大学生对原材料既看不懂,也不必看,只“随风转”下去。指定抄什么名专家的作品或考古报告,就已足够作“接班人”有余。长处是多善于望风承旨的搞什么“人”,却极少能懂得必需读什么书才能尽责。日子实在太容易混了,因此,上面人还另请调外面不少美工协助,改陈了三四年④,进展可极小,重点只是抓标题上的观点,而对文物的认识,水平却极低。有搞分段这部分是我们前院那位“大专家”作的孽,训练出来的。因为一个馆归他领导业务廿年,他本人至今写个文物卡片廿个字还不知道应当如何措辞!这种人居然在唯一国家历史博物馆领导业务廿年,自己倒退休了,却留下廿卅个业务骨干命定的在作接班人。再加上新安排的外来的五处长,五副处长,五主任,五副主任,五科长,五副科长,再加五秘书,形成的多级制,大多数新来的长,却对文物毫无基本知识,来“抓思想”,“抓政治”,“抓……”。用忙不过来的各种会不断的开下去,要解决什么说不明白,能解决什么也就可想而知!   这还只不过是二百干部一个小机关情形。至于大如二表哥厂子,听说加了上千新人,每天交通车上下班,必有许多人挂在车外让车带来回。生产却下降到真正可怕程度。因为来的多是干部,只能坐办公室,开会,却不能干活,也无兴趣学习干活的!   ……得之佩廿一来信,说今天下午可以到京,昨天向红红一说,使得她兴奋到无以复加。过会会奶奶和红红必将去车站接她。她在信上不告车次,说免得我去接她,事实上这么一来,倒把红红急坏了,可能全个下午将在车站里等着!天气正转好,我们大致将可在星期天去颐和园照些全家福的相寄给你。我一天永远在忙工作,搞了大几十个小专题,将交叉的去分门别类积累图资料,总的完成后,便是劳动文化史一个骨架。今年七十三四,还能有充沛热情和精力并充满信心的来搞工作,和文学所里人居多在彷徨无措中被动的强迫学儒法斗争文件,情形不同十分显明。所以由于条件不怎么好,没有足够的图书,住处又那么窄,工作似乎还能从容不迫的在进展。搞的服装资料第一试点本,今年得抄出说明廿五万字,补图三五百,补图事幸得王予同志为热心拍照,问题不大。只是尽这两个月时间内抄出新的样本,或相当吃重,若能即时完成,明年或可付樱这还只是本工作十分之一!全部完成得用图八千,说明约七十万字,我还满有信心能吃得下。此外小专题只要工作能力保持到目下水平,也肯定能陆续完成。从我学习经验得来的结论,人必然还有极大的潜力(工作能量,记忆力能量,会通理解)可逐渐发掘出来,在短短数年中,完成过去人意想不到的工作量,而且还达到新的深度。但在一种无知无能的沓泄领导中,也会把每个人的头脑变成木木的,呆呆的,以混日子而生而死。除外在影响外,也还有自己,是心怀远志来做人,景当家作主”的责任,还是一个“混”,抓小利,争小权,占小便宜,所有聪明才智都放在这些小处上,终其一生?这是人生的两极,多数人在近代社会教育培养下,最容易学会阿谀、逢迎、贪污、无能,和运动中学来的新的政治世故,很容易接受身边“现实”,用个“新现实主义”处理一切也消耗自己一生。所以国家令人忧心处,还不只是目前,最大痛苦也许还在将来。只是这个必然出现的将来,从现在种种,已大略看得出一个轮廓。   大学教改已试行了二年。搞这个的都还不明白目的何在。   教改若只从眼下一尺的远近的政治效果作前提,所得的悲剧效果,是显明不过的。若能从国家以后十年五十年发展去注意,去设想,必将有不少看法,和目前要求冲突矛盾,令人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一提出,不是刘少奇路线,就是苏修路线。正因为有许多事,只知注意眼前,不明白国家在发展的需要,目下即已受过去廿年教学马虎的影响,技术人材的极端缺乏。二表哥说,来北京和美国人打交道,新买了些机器,必选些人去美国学使用方法,也没有人可胜任。末后厂中却派了个五十岁老工程师去美,学掌握新铣床的技术,事实上一个三级工已足够!   目前看来,批评家和有思想水平的干部已太多,而扎扎实实的工作人员研究人员还大大不够。工作困难是必然的,但有了“为人民服务”的决心和认识,将永远不灰心的活下去,工作下去,学习下去。做一个普通一兵很不容易,可是必需做。   之佩回时必可得知更多事情。   从文   十月廿四   【注释   ①指当时的“评法批儒”运动。   ②作者的孙女沈红,当时只有九岁。   ③指沈从文的连襟、博学的周有光先生。   ④指大幅度改变博物馆的陈列,以符合“文革”的新观点。   剧变前夕                (1976年8月于苏州)   小弟、之佩:   ……   得大从北京消息,所有受震出毛病七千所房子,都将于十月节前抢修完好。小羊宜宾住处山墙若修好,一行四人仍回北京,还是比较合理。若北方到九月还不解除警报,南方长江边却已宣告无事,到时我和妈妈也许过南京四舅舅处暂住,我则利用在中山门里的博物馆图书进行工作,倒也是一种办法……我一失去东堂子①工作生活习惯,饮食睡眠习惯都大大改变,夜里总是在翻腾中半睡半醒的,白天却在上午补睡,也不像能持久。因在北京近年来都是工作到夜十二点以后才睡,上午五点半前后即起。一个上午至少可以在大书桌边整整消磨六到七小时,虽这事摸摸,那书翻翻,说不出什么具体成绩,可是总不离本业。体力充分消耗,转羊宜宾吃饭时,逐渐升级,总是一大碗,一会会即下肚。回去稍躺一会,再来翻翻写写,或来个把熟人商量商量工作,日子过得虽平板,却较有条理。一成习惯,体力精神都显明十分正常,比不少熟人都健康多多。这次一动,可把秩序全打乱了。   体力即不易维持,主要是吃喝变动大,起居变动也大。而且是无书可读。所以最正常的打算,还是九月可望回京。不得已,才会去南京。   ……并候双好。   从文   八月廿日上午   一 、务必要把身体弄好,这是唯一我们担心的事。也是你们对我和妈妈最大的支持。   二、有关工作,以目前总形势计,只有多做事少说话为得计。因为有些方面下降,是一种社会组织种种必然的趋势,随同社会发展,在可见的日子内还要使人感到痛苦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也即决不是某一部门有三几人正义感可望挽回颓势。肯定还要经过些更大的痛苦才会好转。越知道问题多的人,越“沉默”,即明白“趋势”之不是一人或三数人可以点滴补救。   要对这个有更深的认识和理会,才能作到多做事,少说话,内中有极深远意义。多做有益于人的事,少说无补于事的空话。   但是应当相信,任何恶趋势都是会扭转的,惟决不会在目下可以希望。   三、我这卅年能维持下去,工作信心未丧失,体力情绪也比不少熟人还健康,主要也像是从总的方面学会了最妥的自处之道,即用个“社会主义公民”的资格严格律己。凡事先想国家和公家,再考虑自己,所以永远不至于灰心丧气。即所学本业,也不是什么一帆风顺或得天独厚,其所以取得与人不大相同的进展,就只是不断努力结果,也即多做少说结果。任何当权的要人,都有理由在不得意时即消沉,只有真正明白“公民”的责任的人,才能在任何情形下,都十分认真的照国家所需要的去尽职。   【注释   ①作者东堂子胡同住处,“文革”中被压缩剩一间。他从干校回京几年,一人在这里工作和居住,每天一次到约两里外小羊宜宾胡同,和夫人一起吃顿饭,并带回另外两餐。   给程流金一家①                 (1976年10月于苏州)   流金、宗蔻小妹:   ………   这信写了好几天,因为被亲友拉去看了一回桂花。太湖边真正够得上叫“果园乡”的窑上的桂花。正当摘花时,有千百男女老幼正在忙到摘桂花。一个山接一个山,在阶段整齐的花树下工作,估计能及时摘下的,还不会到十分之二三,其余都不可免随同一夜小雨而重归泥土。桂花栽得并不太密,可是在盛开中多已把压得弯弯的树枝挡住行路人,无法通过。   真是一生奇观。另外又看了一回角直保圣寺的泥塑,大约是五代时作品,水即近宋式,非唐式法。天气好,在小市镇上吃得也很好……这么几天中,北京传来的新消息,和苏州市几条大街上的反映,对这次初初听来如“突然”,其实却是“必然”的新问题,把我们所想象的几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变成事实。使得每个成年人都像年轻了十岁。我们的国家或许正应合了《易经》上提到的“否极泰来”。把我在前信中为小妹等设想的明天,一下子全改变了。倒反而不免重新感到一点“杞忧”,就是更新的明天,要把青年问题由国家来处理得更合理一些。恐怕还要有些周折,折腾,甚至于还不免要受某种封建意识形成的习惯所影响,所干扰,走几年弯路,使年青人在希望中把青春送走。所以有些事,比如学习,有待于自己来解决的,看来还不少。旧的障碍去了,新的随之而来的“看不惯”,“受不了”,使人消极因素,还是要培养“破藩决篱”的“干劲”和“冲劲”,才能加速促进社会合理化的进展。北京熟人来信说:“新的明天对于你的工作会感到需要,是明确的。”可是我自己却以为第三回改业,也因之提出了“更有必要”的证据,能照所拟想的做去,可用时间虽不怎么多,可做的事或更配合得上明天的需要。这只看看今天对青年的“学习对象”的提法,也可看出,“于无路处走出路来”这句话,尽管出于鲁迅之口,是不会特别提出鼓励青年一代真正大胆走去的。   这些日子,在上海或北京,能接触到的,感觉到的,必十分多,盼能把无忌讳的琐琐小事告告。苏州地方似乎也是“四人帮”向南京进行捣乱时一个据点。但是活动的方式,将受到一定制约,不会比上海某一区还花样多些。习历史的大致都可从历史的进展中,早就看得出一个规律,即丑角佞幸,即或在任何新社会里,总还有的是种种机会向上爬,成为“宠幸”和“弄臣”,赫然不可一世。且因“投鼠忌器”,听之为所欲为,使人缄口结舌,同陷于无可奈何情形下。可是这些丑角,却迫不及待的,在为人造陷阱时,预先为自己也作成了更多的陷坑。又自信极深,以为如何如何,即可趁机会做更多的坏事,同时也是极其愚蠢的事情。但冰山一倒,终不免弄得惊惶失措,自招毁灭。“四人帮”的恶行,前后恰恰个历史规律却又在中国出现过一次。我们不仅由今可以会古,亦可以由古可以鉴今。社会尽管变得异常迅速而剧烈,这个规律还是值得好好学习。特别是从当前推测“明天”,如何改造人思想,仅仅学习主席革命理论在中国的发展过程,还不容易真正触着许多人的灵魂中的封建意识的残余。   似乎同时还要把学习如何做人,还要把一些乍看来早已过时,一作具体分析,却还特别有用的做一个现代公民所需要的基本原则,牢牢记住不放,学得深而又懂得透,他才可望对于某种巧佞幸进之徒的虚伪诡诈,不择手段的投机取巧的种种坏人坏点子,能有“鉴别力”和“免疫性”,国家的明天,才会真正有个崭新的面貌出现,使下一代青年活得更庄严也更合理,而不至于成为阴险狡诈的丑角,把一切待发扬的有益于国家社会的长处,在重重挫折中毁去。下而至于使得八亿人民都不知如何是好,上而直到使得政治局中几个主要成员,党和国家的最高负责人,各因有所忌讳,除在会议上相见外,平时竟不敢作一般性过从。若不能从这种现实的形成,取得一点教育,十分谨慎认真,对于“城狐社鼠”可作隐蔽保护的根本原因,有所认识,而作出更大的努力,加以合理的制约,则到另一时,还难免会出现这种历史性的重复。更何况以目下而言,所谓几个特别突出的大知识分子,就早已学会采用儒家中“礼为尊亲讳,力避犯逆鳞”的心术,和近代政术中的巧佞相结合,用来维持他个人的名位。而且形成的趋势或影响,甚至于比几个彰名显著的小人还具有持久的恶影响。一方面鼓励到封建意识的抬头,另一面也为“四人帮”的小细胞作成培养候补人的温床。按照近代政治的“现实”习惯,总是把“焦头烂额”的人尊为座上客,而不在意“曲突徙薪”的建议,加以深入分析和考虑。也可说因此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的本来特征——长处和弱点的认识,都还缺少应有理解。重视或轻视,都易过分,难得恰到好处。因此比较老实正派的,反而不如长于巧佞逢迎的吃香,受重视,有出路。只担心知识分子捣乱不合作,却乐于知识分子的逢迎捧场,也因之过去在蒋介石时代“献九鼎”的名流,和在宋美龄身边作“顾问”的人们,都成为吃得开的“不倒翁”、“×××”。而十分本分贴着国家需要默默低头做事的人,反而觉得硬生生的不好对付,不易制伏,别有用心。今后是不是还有些不同认识?恐得有一二年时间才会看得出。   并候长幼佳好。                                从文十九日   【注释   ①程流金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无从驯服的斑马①   我今年已活过了八十岁,同时代的熟人,只剩下很少几位了。从名分上说,我已经很像个“知识分子”。就事实上说,可还算不得正统派认可的“知识分子”。因为进入大城市前后虽已整整六十年,这六十年的社会变化,知识分子得到的苦难,我也总有机会,不多不少摊派到个人头上一份。工作上的痛苦挣扎,更可说是经过令人难于设想的一个过来人。就我性格的必然,应付任何困难,一贯是沉默接受,既不灰心丧气,也不呻吟哀叹,只是因此,真像奇迹一般,还是仍然活下来了。体质上虽然相当脆弱,性情上却随和中见板质,近于“顽固不化”的无从驯服的斑马。年龄老朽已到随时可以报废情形,心情上却还始终保留一种婴儿状态。对人从不设防,无机心。且永远无望从生活经验教育中,取得一点保护本身不受欺骗的教训,提高一点做个现代人不能不具备的警惕或觉悟。政治水平之低,更是人所共睹,毋容自讳。不拘什么政治学习,凡是文件中缺少固定含义的抽象名辞,理解上总显得十分低能,得不出肯定印象,作不出正确的说明。卅年学习,认真说来,前后只像认识十一个字,即“实践”,“为人民服务”,和“古为今用”,影响到我工作,十分具体。   前面七个字和我新的业务②关系密切,压缩下来,只是一句老话,“学以致用”。由于过去看杂书多,机会好,学习兴趣又特别广泛,同时记忆力也还得用,因此在博物馆沉沉默默学了三十年,历史文物中若干部门,在过去当前研究中始终近于一种空白点的事事物物,我都有机会十万八万的过眼经手,弄明白它的时代特征,和在发展中相互影响的联系。特别是坛坛罐罐花花朵朵,为正统专家学人始终不屑过问的,我却完全像个旧北京收拾破衣烂衫的老乞婆,看得十分认真,学下去。且尽个人能力所及,加以收集。到手以后,还照老子所说,用个“为而不有”的态度,送到我较熟习的公共机关里去,供大家应用。职业病到一定程度下日益严重,是必然结果。个人当时收入虽有限,始终还学不会花钱到吃喝服用上去。总是每月把个人收入四分之一,去买那些“非文物”的破烂。甚至于还经常向熟人借点钱,来做这种“蠢事”。因此受的惩罚也使人够受的。但是这些出于无知的惩罚,只使我回想到顽童时代,在私塾中被前后几个老秀才按着我,在孔夫子牌位前,狠狠的用厚楠竹块痛打我时的情形,有同一的感受。稍后数年,在军队中见那些杀戮,也有个基本相同的看法,即权力的滥用,只反映出极端的愚蠢,不会达到他们预期的效果。   使我记忆较深刻且觉得十分有趣的,是五×年正当文物局在北都举行一次全国博物馆工作会议时,或许全国各大博物馆文物局的负责人和专家,都出了席。我所属的工作单位,有几位聪明过人的同事,却精心着意在午门两廊,举行了个“内部浪费展览会”,当时看来倒像是很有必要的一种措施。事先没有让我参加展出筹备工作,直到有大批外省同事来参观时,我才知道这件事。因为用意在使我这文物外行丢脸,却料想不到反而使我格外开心。我还记得第一柜陈列的,是我从苏州花三十元买来明代白绵纸手抄两大函有关兵事学的著作,内中有一部分是图象,画的是些奇奇怪怪的云彩。为馆中把这书买来的原因,是前不多久北京图书馆刊正把一部从英国照回来的敦煌写本《望云气说》卷子加以刊载,并且我恰好还记得《史记》上载有卫青、霍去病出征西北,有派王朔随军远征“主望云气”记载。当时出兵西北,征伐连年,对于西北荒漠云气变化,显然对于战事是有个十分现实的意义。   汉代记载情形虽不多,《汉书·艺文志》中,却有个“黄帝望云气说”,凡是托名黄帝的著述,产生时间至晚也在春秋战国时已出现。这个敦煌唐代望云气卷子的重要性,却十分显明。   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明代抄本,至少可以作为校勘,得到许多有用知识,却被当成“乱收迷信书籍当成文物”过失看待。   可证明我那位业务领导如何无知。我亲自陪着好几个外省同行看下去,他们看后也只笑笑,无一个人说长道短,更无一人提出不同意见。于是我又陪他们看第二柜“废品”,陈列的是一整匹暗花绫子,机头上还织得有“河间府织造”几个方方整整宋体字。花绫是一尺三左右的窄筘织成的,折合汉尺恰是二尺宽度。大串枝的花纹,和传世宋代范淳仁诰敕相近。   收入计价四元整。亏得主持这个废品展览的同事,想得真周到,还不忘把原价写在一个卡片上。大家看过后,也只笑笑。   我的上司因为我在旁边不声不响,也奉陪笑笑。我当然更特别高兴同样笑笑。彼此笑的原因可大不相同。我作了三十年小说,想用文字来描写,却感到无法着手。当时馆中同事,还有十二个学有专长的史学教授,看来也就无一个人由此及彼,联想到河间府在汉代,就是河北一个著名丝绸生产区。南北朝以来,还始终有大生产,唐代还设有织绫局,宋、元、明、清都未停止生产过。这个值四元的整匹花绫,当成“废品”展出,说明个什么问题?结果究竟丢谁的脸?快三十年了,至今恐还有人自以为曾作过一件绝顶聪明,而且取得胜利成功伟大创举。本意或在使我感到羞愤因而离开。完全出于他们意外,就是我竟毫不觉得难受。并且有的是各种转业机会,却都不加考虑放弃了。竟坚决留下来,和这些人一同共事卅年。我因此也就学懂了丝绸问题,更重要还是明白了一些人在新社会能吃得开,首先是对于“世故哲学”的善于运用。这一行虽始终是个齐人滥竿的安乐窝,但一个真正有心人,可以学习的事事物物,也还够多,也可说是个永远不会毕业的学校。以文学实践而言,一个典型新式官僚,如何混来混去,依附权势,逐渐向上爬,终于“禄位高升”的过程,就很值得仔仔细细作十年八年调查研究,好好写出来。虽属个别现象,同时也能反映整个机构的……   【注释   ①这是作者写于1983年春的一篇未完成作品。   ②新的业务指1949年以后的业务。   ------------------   扫校 更多下载:http://hi.baidu/%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a314e97b6a663eb90e2d44.html 更多下载:http://hi.baidu/%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a314e97b6a663eb90e2d44.html 后记   ,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生于湖南省凤凰县一个旧军官家庭。后因家境转入困顿,一九一七年,沈从文刚刚小学毕业、年龄还不满十五岁时,即厕身行伍,到人世间去“学习生存”。其后数年间,他随当地军阀部队辗转于湘、川、黔边境及沅水流域各地。一九二三年秋,在“五四”新思潮的影响下,开始不安于现状,并毅然离开湘西,独自来到北京。从一九二四年开始,先后以休芸芸、懋琳、小兵、甲辰、璇若、上官碧、炯之、巴鲁爵士等为笔名,在报刊上发表作品。迄于一九四八年,先后有数十种创作集问世。三十年代初,沈从文于创作的同时,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并以其在文坛的广泛影响,被视为“京派”作家年轻一代的领袖。一九四九年以后,由于“历史的误会”,改行从事古代文物研究,并先后出版《明锦》(与人合作)、《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龙凤艺术》等古代文物图案集及学术论文集。一九六四年,受周恩来之嘱,着手编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其后的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却使此书叠经劫难,直至一九八○年方得以完成,一九八一年九月始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   一 九八八年五月,因心脏病突发,在其北京寓所逝世。的一生,差不多与二十世纪相始终。其人生道路与精神历程,构成二十世纪中国重要的思想——文化现象。因此,对沈从文生平经历及精神历程的了解与研究,不独于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而且于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子心理——思想建构的研究,均具重要意义。而在这方面,作家本人的自传,是最直接也最重要的材料。沈从文生前,没有留下记述自己整个人生足迹的自传。本书所收《从文自传》,写成于一九三四年,由第一出版社出版。所述内容,从时间上看,仅至一九二三年离开湘西为止、其二十岁之前的人生经历。其进入都市后的经历,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自传续本。本书第二部分《自传编零》,是据作者其他有关生平的文章撮录而成。   其中,《三人行》是《记胡也频》《记丁玲》两书的节录,总题《三人行》与各部分子题,均为编者所拟;限于篇幅,其余如《从现实学习》《湘行书简》《绿魇》《我的学习》、《给程流金一家》亦为节录。从传记角度看,这只是一些零星材料的汇编,但仍从中映现出沈从文从进入都市后直至八十年代初近六十年的人生足迹。   本书所辑各篇,《从文自传》和《水云》取自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沈从文选集》;《从现实学习》《绿魇》《一个传奇的本事》取自花城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沈从文文集》第十卷;《我的学习》取自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一日《光明日报》;其余各篇,均取自岳麓书社一九九二年十二月版《沈从文别集》。                           凌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