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omei , zuohen!①微微的凉风吹拂了衣裙,淡淡的黄月洒满了一身。   星样的远远的灯成行排对,灯样的小小的星无声长坠。      ——《月下》——      在长期的苦恼中沉溺,我感到疲倦,乏力,气尽,希望救援,置诸温暖。在一种空虚的想望中,我用我的梦,铸成了偶像一尊。我自己,所有的,是小姐们一般人所不必要的东西,内在的,近于潜伏的,忧郁的热情。这热情,在种种习俗下,真无价值!任何一个女人,从任何一个男子身上都可找到的脸孔上装饰着的热情,人来向我处找寻,我却没有。   我知道,一个小小的殷勤,能胜过更伟大但是潜默着的真爱。   在另一方面,纵是爱,把基础建筑到物质一方,也总比到空虚不可捉找的精神那面更其切于实用。这也可说是女人们的聪明处。不过,傻子样的女人呢,我希望还是有。   我所需要于人,是不加修饰的热情,是比普通一般人更贴紧一点的友谊,要温柔,要体谅。我愿意我的友人脸相佳美,但愿意她灵魂更美,远远超过她的外表。我所追求的,我是深知。但在别人,所能给我的,是不是即我找寻的东西?我将于发现后,再检察我自己。这时,让它茫然的,发痴样,让朋友引我进到新的矿地,用了各样努力,去搜索,在短短期间中,证明我的期望。暂忘却我是一个但适宜于白日做梦的独行人,且携了希望,到事实中去印证。于我适宜的事,是没有比这更其适宜了,因此我到了一个地方。   呵,在这样月色里,我们一同进入一个夸大的梦境。黄黄的月,将坪里洒遍,却温暖了各人的心。草间的火萤,执了小小的可怜的火炬,寻觅着朋友。这行为,使我对它产生无限的同情。   小的友人!在这里,我们同是寻路者,我将燃起我心灵上的火把,同你样沉默着来行路!   月亮初圆,星子颇少。拂了衣裙的凉风,且复推到远地,芦苇叶子,瑟瑟在响。金铃子象拿了一面小锣在打,一个太高兴了天真活泼的小孩子!   四人整齐的贴到地上移动的影子,白的鞋,纵声的笑,精致的微象有刺的在一种互存客气中的谈话,为给我他日做梦方便起见,我一一的连同月色带给我的温柔感触,都保留到心上了。真象一个夸大的梦!我颇自疑。在另一时,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就会将我这幻影撞碎,而我,却又来从一些破碎不完整的残片中,找寻我失去的心。我将在一种莫可奈何中极其柔弱的让回忆的感情来宰割,且预先就见到我有一天会不可自拔的陷进到这梦的破灭的哀愁里。虽然,这时我却是对人颇朦胧,说是不需要爱,那是自欺的事,但我真实的对于人,还未能察觉到的内心就是生了沸腾,来固执这爱!在如此清莹的月光下,白玉雕像样的laomei前,我竟找不到我是蒙了幸福的处所来。我只觉得寂寞。尤其是这印象太美。我知道,我此后将于一串的未来日子里,再为月光介绍给我这真实的影子,在对过去的追寻里,我会苦恼得成一个长期囚于荒岛的囚人。   我想,我是永远在大地上独行的一个人,没有家庭,缺少朋友,过去如此,未来还是如此,且,自己是这样:把我理想中的神,拿来安置在一个或者竟不同道的女人身上,而我在现实中,又即时发现了事实与理想的不协调。我自己看人,且总如同在一个扩大镜里,虽然是有时是更其清白,但,谬误却随时随地显著暴露了。一根毛发,在我看来,会发见许多鳞片。其实这东西,在普通触觉下,无论如何不会刺手;而我对一根毛发样的事的打击,有时竟感到颇深的疼痛。……我有所恐惧,我心忽颤抖,终于我走开了。我怕我会在一种误会下沉坠,我慢慢的把自己留在月光下孤独立着了。   我想起我可哀的命运,凡事我竟如此固执,不能抓住眼前的一切,享受刹那的幸福,美的欣赏却总偏到那种恍惚的梦里去。   “眼前,岂不是颇足快乐么?”谢谢朋友的忠告,正因为是眼前,我反而更其凄凉了。这样月色,这样情景,同样的珍重收藏在心里,倘若是不能遗忘,未必不可作他日温暖我们既已成灰之心。但从此事看来,人生的渺茫无端,就足使我们一同在这明月下痛哭了!   他日,我们的关系,不论变成怎样,想着时,都使我害怕。变,是一定的。不消说,我是希望它变成如我所期待的那一种,我们当真会成一个朋友。这也是我每一次同女人在一种泛泛的情形中接触时,就发生的一个希望。我竟不能使我更勇猛点,英雄点,做一个平常男子的事业,尽量的,把心灵迷醉到目下的欢乐中。我只深深的忧愁着:尽力扩张的结果,在他日,我会把我苦恼的分量加重,到逾过我所能担负的限度以外。我就又立时怜悯我自己起来。在一种欢乐空气中,我却不能做一点我应做的事,永远是向另一个虚空里追求,且竟先时感到了还未拢身的苦楚!   在朋友面前,我已证明我是一个与英雄相反的人了,我竟想逃。   在真实的谈话中,我们可以找出各人人格的质点来。在长期沉默里,我们可以使灵魂接近。但我都不愿去做。我欲从别人方面得到一个新的启示,把方向更其看得清楚,但我就怀了不安,简直不想把朋友看得透彻一点。力量于我,可说是全放到收集此时从视觉下可以吸入的印象上面去了。别人的话,我不听;我的话,却全不是我所应当说的夹七杂八 的话。   “月亮真美!”   “月亮虽美, laomei,你还更美!”象朋友,短兵直入的夸赞,我却有我的拘束,想不到应如此说。   我的生涩,我的外形的冷静,我的言语,甚至于我的走路的步法,都不是合宜于这种空气下享受美与爱的,我且多了一层自知,我,熨贴别人是全无方法,即受laomei们来安慰,也竟不会!   朋友们,所有的爱,坚固得同一座新筑成的城堡样,且是女墙上插了绣花旗子,鲜艳夺目。我呢,在默默中走着自己的道路而已。   到了一个地方,大家便坐了下来。行到可歇憩处便应休息,正同友情一个样子。   “我应该怎么办?”想起来,当真应当做一点应做的事,为他日证明我在此一度月圆时,我的青春,曾在这世界上月光下开了一朵小小的花过。从官能上,我应用一种欣赏上帝为人造就这一部大杰作样去尽意欣赏。这只是一生的刹那,稍纵,月儿会将西沉,人也会将老去!   Laomei , zuohen!(妹子,真美呀!)一个春天,全在你的身上。一切光荣,一切幸福,以及字典上一堆为赞美而预备的字句,都全是为你们年青Laomei而预备。   颇远的地方,有市声随了微风扬到耳边。月亮把人的影子安置到地上。大坪里碎琉璃片类,在月下都反射着星样的薄光。一切一切,在月光的抚弄下,都极其安静,入了睡眠。   月边,稀薄的白云,如同淡白之微雾,又如同扬着的轻纱。   ……单为这样一个良夜圆月,人即使陌生再陌生,对这上天的恩惠,也合当拥抱,亲吻,致其感谢!   一 个足以自愕的贪欲,一个小小的自私,在动人的月光下,便同野草般在心中滋长起来了。我想到人类的灵魂用处来。我想到将在这不可复得之一刹那,在各人心头,留下一 道较深的印子。在两人的嘴边,留下一个永远的温柔的回味。   时间在我们脚下轻轻滑过,没有声息,初不停止,到明日,我们即已无从在各人脸上找出既已消失的青春了!用颇大的力量,把握到现实,真无疑虑之必须!   把要求提高,在官能上,我可以做一点粗暴点的类乎掠夺样的事情来,表示我全身为力所驱迫的热情,于自己,私心的扩张,也是并不怎样不恰当。且,那样结果,未必比我这么沉默下来情形还更坏。照这样做,我也才能更象男子一 点。一个男子,能用力量来爱人,比在一种女性的羞腼下盼望一个富于男性的女子来怜悯,那是好多了。   但我并不照到我的心去做。头上月亮,同一面镜子,我从映到地下的影子上起了一个颓唐的自馁的感慨,“不必在未来,眼前的我,已是老了,不中用了,再不配接受一个人的友情了。倘若是,我真有那种力量,竟照我自私的心去办,到他时,将更给我痛苦。这将成我一个罪孽,我曾沉溺到忏悔的深渊里,无从自救。”于是,身虽是还留在别人身边,心却偷偷悄悄的逃了下来,跑到幽僻到她要找也无从找的一处去了。   Laomei, zuohen!一个春天,全在你的身上。一切光荣,一切幸福,以及字典上一堆为赞美而预备的字句,都全是为你们而有。一切艺术由你们来建设。恩惠由你们颁布给人。剩下来的忧愁苦恼,却为我们这类男子所有了!   在蓝色之广大空间里:   月儿半升了银色之面孔,超绝之“美满”在空中摆动,星光在毛发上闪烁——如神话里之表现。      ——《微雨。她》      我如同哑子,无力去狂笑,痛哭,宁静的在梦样的花园里勾留,且斜睇无声长坠之流星。想起《微雨。幽怨》的前段:流星在天心走过,反射出我心中一切之幽怨。不是失望的凝结,抑攻击之窘迫,和征战之败北!……心中有哀戚幽怨,他人的英雄,乃更形成我的无用。我乃留心沙上重新印下之足迹,让它莫在记忆中为时光拭荆“我全是沉闷,静寂,排列在空间之隙。”   朋友离我而他去,淡白的衣裙,消失到深蓝暗影里。我不能说生命是美丽抑哀戚。在淡黄色月亮下归来,我的心涂上了月的光明。倘他日独行旷野时,将用这永存的光明照我行路。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深夜作      “注释”      ①苗语:妹子,真美呀!                     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   六点钟时天已大亮,由青岛过济南的火车,带了一身湿雾骨碌骨碌跑去。从开车起始到这时节已整八点钟,我始终光着两只眼睛。三等车车厢中的一切全被我看到了,多少脸上刻着关外风雪记号的农民!我只不曾见到我自己,却知道我自己脸色一定十分难看。我默默地注意一切乘客,想估计是不是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年青人,认识徐志摩,知道徐志摩。   我想把一个新闻告给他,徐志摩死了,就是那个给年青人以蓬蓬勃勃生气的徐忠摩死了。我要找寻这样一个人说说话,一 个没有,一个没有。   我想起他《火车擒住轨》那一首诗。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命运?      这里那里还正有无数火车的长列在寒风里奔驰,写诗的人已在云雾里全身带着火焰离开了这个人间。想到这件事情时,我望着车厢中的小孩,妇人,大兵,以及吊着长长的脖子打盹,作成缢毙姿势的人物。从衣着上看,这是个佃农管事。好象他迟早是应当上吊的。   当我动手把车窗推上时,一阵寒风冲醒了身旁一个瘦瘪瘪的汉子,睡眼迷蒙地向窗口一望,就说“到济南还得两点钟。”说完时看了我一眼,好象知道我为什么推开这窗子吵醒了他,接着把窗口拉下,即刻又吊着颈脖睡去了。去济南的确还得两点钟!我不好意思再惊醒他了,就把那个为车中空气凝结了薄冰的车窗,抹了一阵,现出一片透明处。望到济南附近的田地,远近皆流动着一层乳白色薄雾。黑色或茶色土壤上,各装点了细小深绿的麦秧。一切是那么不可形容的温柔沉静,不可形容的美!我心想:为什么我会坐在这车上,为什么一个人忽然会死?我心中涌起了一种古怪的感情,我不相信这个人会死。我计算了一下,这一年还剩两个月,十 个月内我死了四个最熟的朋友。生死虽说是大事,同时也就可以说是平常事。死了,倒下了,瘪了,烂了,便完事了。倘若这些人死去值得纪念,纪念的方法应当不是眼泪,不是仪式,不是言语。采真是在武汉被人牵至欢迎劳苦功高的什么伟人彩牌楼下斩首的,振先是在那个永远使读书人神往倾心的“桃源洞”前被捷克制自动步枪打死的,也频是给人乱枪排了,和二十七个同伴一起躺到臭水沟里的,如今却轮到一 个“想飞”的人,给在云雾里烧毁了。一切痛苦的记忆综合到我的心上,起了中和作用。我总觉得他们并不当真死去。多力的,强健的,有生气的,守在一个理想勇猛精进的,全给早早的死去了。却留下多少早就应当死去了的阉鸡,懦夫,与狡猾狐鬼,愚人妄人,在白日下吃,喝,听戏,说谎,开会,著书,批评攻击与打闹!想起生者,方真正使人悲哀!   落雨了,我把鼻子贴住玻璃。想起《车眺》那首诗。   八点左右火车已进了站。下了火车,坐上一辆人力车,尽那个看来十分忠厚的车夫,慢慢的拉我到齐鲁大学。在齐鲁大学最先见到了朱经农,一问才知道北平也来了三个人,南京也来了两个人。上海还会有三四个人来。算算时间,北来车已差不多要到了。我就又匆匆忙忙坐了车赶到津浦车站去,同他们会面。在候车室里见着了梁思成,金岳霖同张奚若。再一同过中国银行,去找寻一个陈先生,这个陈先生便是照料志摩死后各事,前一天搁下了业务,带了夫人冒雨跑到飞机出事地点去,把志摩从飞机残烬中拖出,加以洗涤、装殓,且伴同志摩遗体同车回到济南的。这个人在志摩生前并不与志摩认识,却充满热情来完成这份相当辛苦艰巨的任务。见到了陈先生,且同时见到了从南京来的郭有守和张慰慈先生,我们正想弄明白出事地点在何处,预备同时前去看看。问飞机出事地点离济南多远,应坐什么车。方知道出事地点离济南约二十五里,名白马山站,有站不停车。并且明白死者遗体昨天便已运到了济南,停在城里一个小庙里了。   那位陈先生报告了一切处置经过后,且说明他把志摩搬回济南的原因。   “我知道你们会来,我知道在飞机里那个样子太惨,所以我就眼看着他们夫子把烧焦的衣服脱去,把血污洗尽,把破碎的整理归一,包扎停当,装入棺里,设法运回济南来了!”   他话说的比记下的还多一些,说到山头的形势,去铁路的远近,山下铁路南有一个什么小村落,以及向村中居民询问飞机出事时情形所得的种种。   那时正值湿雾季节,每天照例总是满天灰雾。山峦,河流,人家,一概都裹在一种浓厚湿雾里。飞机去济南差不到三十里,几分钟就应当落地。机师卫姓,济南人,对于济南地方原极熟悉。飞机既已平安超越了泰山高岭,估计时间,应当已快到济南,或者为寻觅路途,或者为寻觅机场,把飞机降低,盘旋了许久,于是揈的碰了山头发了火。着了火后的飞机,翻滚到山脚下,等待这种火光引起村子里人注意,赶过来看时,飞机各部分皆着了火,已燃烧成为一团火了。躺在火中的人呢,早完事了。两个飞机师皆已成为一段焦炭,志摩坐位在后面一点,除了衣服着火皮肤有一部分灼伤外,其他地方并不着火。那天夜里落了小雨,因此又被雨淋了一夜。   这件事直到第二天方为去失事地方较近的火车站站长知道,赶忙报告济南和南京,济南派人来查验证明后,再分别拍电报告北平南京。济南方面陈先生派过出事地点时,是二十的中午。当二十二大清早我们到济南时,去出事时已经三天了。   我们一同过志摩停柩处时,约九点半钟,天正落小雨,地下泥滑滑的,那地方是个小庙,庙名似乎叫“福缘庵”。一进去小小院子里,满是济南人日常应用的陶器。这里是一堆钵头,那里有一堆瓦罐,正中有一堆大瓮同一堆粗碗,两廊又是一列一列长颈脖贮酒用的罂瓶。庙屋很小,房屋只有一进三间,神座上与泥地上也无处不是陶器。原来这地方是个售卖陶器的堆店。在庙中偏右墙壁下,停了一具棺材,两个缩头缩颈的本地人,正在那里烧香。   两个工人把棺盖挪开,各人皆看到那个破产的遗体了,我们低下头来无话可说。我们有什么可说?棺木里静静地躺着的志摩,戴了一顶红顶绒球青缎子瓜皮帽,帽前还嵌了一小方丝料烧成“帽正”,露出一个掩盖不尽的额角,右额角上一 个李子大斜洞,这显然是他的致命伤。眼睛是微张的,他不愿意死!鼻子略略发肿。想来是火灼炙的。门牙脱尽,额角上那个小洞,皆可说明是向前猛撞的结果。这就是永远见得生气勃勃,永远不知道有“敌人”的志摩。这就是他?他是那么爱热闹的人,如今却这样一个人躺在这小庙里。安静的躺在这个小而且破的古庙里,让一堆坛坛罐罐包围着的,便是另外一时生龙活虎一般的志摩吗?他知道他在最后一刻,扮了一角什么样稀奇角色!不嫌脏,不怕静,躺到这个地方,受济南市土制香烟缭绕的门外是一条热闹街市,恰如他诗句中的“有市谣围抱”,真是一件任何人也想象不及的事情。他是个不讨厌世界的人,他欢喜这世界上一切光与色。他欢喜各种热闹,现在却离开了这个热闹世界,向另一个寒冷宁静虚无里走去了。年纪还只三十六岁!由于停棺处空间有限,亲友只能分别轮流走近棺侧看看死者。   各人都在一分凄凉沉默里温习死者生前的声音与光彩,想说话说不出口。仿佛知道这件事得用着另一个中年工人来说话了,他一面把棺木盖挪拢一点,一面自言自语的说,“死了,完了,你瞧他多安静。你难受,他并不难受。”接着且告给我们飞机堕地的形式,与死者躺在机中的情形。以及手臂断折的部分,腿膝断折的部分,胁下肋条骨断折的部分。原来这人就是随同陈先生过出事地点装殓志摩的。志摩遗体的洗涤与整理皆由他一手处置。末了他且把一个小篮子里的一 角残余的棉袍,一只血污泥泞透湿的袜子,送给我们看。据他说照情形算来,当飞机同山头一撞时,志摩大致即已死去,并不是撞伤后在痛苦中烧死的传闻,那是不可能的。   十一点听人说飞机骨架业已运到车站,转过车站去看飞机时,各处皆找不着,问车站中人也说不明白,因此又回头到福缘庵,前后在棺木前停下来约三个钟头。雨却越下越大,出庙时各人两脚都是从积水中通过的。   一 个在铁路局作事朋友,把起运棺柩的篷车业已交涉停妥,上海来电又说下午五点志摩的儿子同他的亲戚张嘉铸可以赶到济南。上海来人若能及时赶到,棺柩就定于当天晚上十一点上车。   正当我们想过中国银行去找寻陈先生时,上海方面的来人已赶到福缘庵,朱经农夫妇也来了。陈先生也来了。烧了些冥楮,各人谈了些关于志摩前几天离上海南京时的种种,天夜下来了。我们各个这时才记起已一整天还不曾吃饭的事情,被邀到一个馆子去吃饭,作东的是济南中国银行行长某先生。   吃过了饭,另一方面起柩上车的来报告人夫业已准备完全,我同北平来的梁思成等三人急忙赶到车站上去等候,八点半钟棺柩上了车。这列车是十一点后方开行的。南行车上,伴了志摩向南的,有南京来的郭有守,上海来的张嘉铸和张慰慈同志摩的儿子徐积锴。从北平来的几个朋友留下在济南,还预备第二天过飞机出事地点看看的。我因为无相熟住处,当夜十点钟就上了回青岛的火车。在站上,车辆同建筑,一切皆围裹在细雨湿雾里。这一次同志摩见面,真算得是最后一 次了。我的悲伤或者比其他朋友少一点,就只因为我见到的死亡太多了。我以为志摩智慧方面美丽放光处,死去了是不能再得的,固然十分可惜。但如他那种潇洒与宽容,不拘迂,不俗气,不小气,不势利,以及对于普遍人生万汇百物的热情,人格方面美丽放光处,他既然有许多朋友爱他崇敬他,这些人一定会把那种美丽人格移植到本人行为上来。这些人理解志摩,哀悼志摩,且能学习志摩,一个志摩死去了,这世界不因此有更多的志摩了?   纪念志摩的唯一的方法,应当扩大我们个人的人格,对世界多一分宽容,多一分爱。也就因为这点感觉,志摩死去了三年,我没有写过一句伤悼他的话。志摩人虽死去了,他的做人稀有的精神,应分能够长远活在他的朋友中间,起着良好的影响,我深深相信是必然的。         w、                     市集   廉纤的毛毛细雨,在天气还没有大变以前欲雪未能的时节,还是霏霏微微落将下来。一个小小乡场,位置在又高又大陡斜的山脚下,前面濒着軂軂儿的河,被如烟如雾雨丝织成的帘幕,一起把它蒙罩着了。   照例的三八市集,还是照例的有好多好多乡下人,小田主,买鸡到城里去卖的小贩子,花幞头大耳环丰姿隽逸的苗姑娘,以及一些穿灰色号褂子口上说是来察场讨人烦腻的副爷们,与穿高筒子老牛皮靴的团总,各从附近的乡村来做买卖。他们的草鞋底半路上带了无数黄泥浆到集上来,又从场上大坪坝内带了不少的灰色浊泥归去。去去来来,人也数不清多少。   集上的骚动,吵吵闹闹,凡是到过南方(湖湘以西)乡下的人,是都会知道的。   倘若你是由远远的另一处地方听着,那种喧嚣的起伏,你会疑心到是滩水流动的声音了!   这种洪壮的潮声,还只是一般做生意人在讨论价钱时很和平的每个论调而起。就中虽也有遇到卖牛的场上几个人象唱戏黑花脸出台时那么大喊大嚷找经纪人,也有因秤上不公允而起口角——你骂我一句娘,我又骂你一句娘,你又骂我一句娘……然而究竟还是因为人太多,一两桩事,实在是万万不能做到的!   卖猪的场上,他们把小猪崽的耳朵提起来给买主看时,那种尖锐的嘶喊声,使人听来不愉快至于牙齿根也发酸。   卖羊的场上,许多美丽驯服的小羊儿咩咩地喊着。一些不大守规矩的大羊,无聊似的,两个把前蹄举起来,作势用前额相碰。大概相碰是可以驱逐无聊的,所以第一次訇的碰后,却又作势立起来为第二次预备。牛场却单独占据在场左边一个大坪坝,因为牛的生意在这里占了全部交易四分一以上。那里四面搭起无数小茅棚(棚内卖酒卖面),为一些成交后的田主们喝茶喝酒的地方。那里有大锅大锅煮得“稀糊之烂”的牛脏类下酒物,有大锅大锅香喷喷的肥狗肉,有从总兵营一带担来卖的高粱烧酒,也还有城里馆子特意来卖面的。   假若你是城里人来这里卖面,他们因为想吃香酱油的缘故,都会来你馆子,那么,你生意便比其他铺子要更热闹了。   到城里时,我们所见到的东西,不过小摊子上每样有一 点罢了!这里可就大不相同。单单是卖鸡蛋的地方,一排一 排地摆列着,满箩满筐的装着,你数过去,总是几十担。辣子呢,都是一屋一屋搁着。此外干了的黄色草烟,用为染坊染布的五倍子和栎木皮,还未榨出油来的桐茶子,米场白濛白濛了的米,屠桌上大只大只失了脑袋刮得净白的肥猪,大腿大腿红腻腻还在跳动的牛肉……都多得怕人。   不大宽的河下,满泊着载人载物的灰色黄色小艇,一排排挤挤挨挨的相互靠着也难于数清。   集中是没有什么统系制度。虽然在先前开场时,总也有几个地方上的乡约伯伯,团总,守汛的把总老爷,口头立了一个规约,卖物的照着生意大小缴纳千分之几——或至万分之几,但也有百分之几——的场捐,或经纪佣钱,棚捐,不过,假若你这生意并不大,又不须经纪人,则不须受场上的拘束,可以自由贸易了。   到这天,做经纪的真不容易!脚底下笼着他那双厚底高筒的老牛皮靴子(米场的),为这个爬斗;为那个倒箩筐。   (牛羊场的)一面为这个那个拉拢生意,身上让卖主拉一把,又让买主拉一把;一面又要顾全到别的地方因争持时闹出岔子的调排,委实不是好玩的事啊!大概他们声音都略略嚷得有点嘶哑,虽然时时为别人扯到馆子里去润喉。不过,他今天的收入,也就很可以酬他的劳苦了。   …………   因为阴雨,又因为做生意的人各都是在别一个村子里住家,有些还得在散场后走到二三十里路的别个乡村去;有些专靠漂场生意讨吃的还待赶到明天那个场上的生意,所以散场很早。   不到晚炊起时,场上大坪坝似乎又觉得宽大空阔起来了!   ……再过些时候,除了屠桌下几只大狗在啃嚼残余因分配不平均在那里不顾命的奋斗外,便只有由河下送来的几声清脆篙声了。   归去的人们,也间或有骑着家中打筛的雌马,马项颈下挂着一串小铜铃叮叮当当跑着的,但这是少数;大多数还是赖着两只脚在泥浆里翻来翻去。他们总笑嘻嘻的担着箩筐或背一个大竹背笼,满装上青菜,萝卜,牛肺,牛肝,牛肉,盐,豆腐,猪肠子一类东西。手上提的小竹筒不消说是酒与油。有的拿草绳套着小猪小羊的颈项牵起忙跑;有的肩膊上挂了一 个毛蓝布绣有白四季花或“福”字“万”字的褡裢,赶着他新买的牛(褡裢内当然已空);有的却是口袋满装着钱心中满装着欢喜,——这之间各样人都有。   我们还有机会可以见到许多令人妒羡,赞美,惊奇,又美丽,又娟媚,又天真的青年老奶(苗小姐)和阿玡(苗妇人)。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日于窄而霉小斋作。   附一      这是多美丽多生动的一幅乡村画。   作者的笔真象是梦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纹瘦鳒鳒的梦河里荡着,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这般作品不是写成的,是“想成”的。给这类的作者,批评是多余的,因为他自己的想象就是最不放松的不出声的批评者。奖励也是多余的,因为春草的发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着人们的奖励的。      志摩的欣赏      附二      关于《市集》的声明   志摩先生:看到报,事真糟,想法声明一下吧。近来正有一般小捣鬼遇事寻罅缝,说不定因此又要生出一番新的风浪。那一篇《市集》先送到《晨报》,用“休芸芸”名字,久不见登载,以为不见了。接着因《燕大周刊》有个熟人拿去登过;后又为一个朋友不候我的许可又转载到《民众文艺》上——这此又见,是三次了。小东西出现到三次,不是丑事总也成了可笑的事!   这似乎又全是我过失。因为前次你拿我那一册稿子问我时,我曾说统未登载过,忘了这篇。这篇既已曾登载过,为甚我又连同那另外四篇送到晨报社去?那还有个原由:因我那个时候正同此时一样,生活悬挂在半空中,伙计对于欠账逼得不放松,故写了三四篇东西并录下这一篇短东西做一个册子,送与勉己先生,记到附函曾有下面的话——“……若得到二十块钱开销一下公寓,这东西就卖了。   《市集》一篇,曾登载过……“   至于我附这短篇上去的意思,原是想把总来换二十块钱,让晨报社印一个小册子。当时也曾声明过。到后一个大不得,而勉己先生尽我写信问他请他退这一本稿子又不理,我以为必是早失落了,失落就失落了,我哪来追问同编辑先生告状打官司的气力呢?所以不问。   不期望稿子还没有因包花生米而流传到人间。不但不失,且更得了新编辑的赏识,填到篇末,还加了几句受来背膊发麻的按语纵无好揽闲事的虫豸们来发见这足以使他自己为细心而自豪的事,但我自己看来,已够可笑了。且前者署“休芸芸”,而今却变成“沈从文”,我也得声明一下:实在果能因此给了虫豸们一点钻蛀的空处,就让他永久是两个不同的人名吧。      从文   于新窄而霉斋      从文,不碍事,算是我们副刊转载的,也就罢了。有一 位署名“小兵”的劝我下回没有相当稿子时,就不妨拿空白纸给读者们做别的用途,省得搀上烂东西叫人家看了眼疼心烦。   我想另一个办法是复载值得读者们再读三读乃至四读五 读的作品,我想这也应得比乱登的办法强些。下回再要没有好稿子,我想我要开始印《红楼梦》了!好在版权是不成问题的。      志摩                        怯步者笔记   ——鸡声沈从文      在雨后的中夏白日里,麻雀的吱喳虽然使人略略感到一 点单调寂寞,但既没有沙子风吹扬,拿本书坐在槐树林下去看,还不至于枯燥。   镇日被街市电车弄得耳朵长是嗡嗡霳霳的的响,忽又跑到这半乡村式的学校来了。地方名为骆驼庄,却不见一匹负载有石灰包的骆驼,大概它们这时都在休息了吧。在这里可以听到富于生趣的鸡声,还是我到北京来一个新发见。这些小喉咙喊声,是夹在农场上和煦可见的母牛呼唤小犊的喊声里的。还有躲在榆树林里的流氓鹧鸪同它们相应和。   至少有两年以上,我没有听到过鸡声了。乡下的鸡声,则是民十时在沅州的三里坪农场中听过。也许还有别种缘故吧,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清阴白昼,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感动。过去的切慕与怀恋,而我也会从这些在别人听来或许但会感到夏日过长催人欲睡的单调长声中找出。   初来北京时,我爱听火车汽笛的长鸣。从这声音中我发见了它的伟大。我不驯的野心,常随那些呜呜声向天涯不可知的辽远渺茫中驰去。但这不过是空虚寂寞的客寓中一种寄托罢了!若拿来同乡村中午鸡相互唱酬的叫声相比,给人的趣味,可又完全不同了。   我在客寓中从来不曾有过一回半夜里被鸡声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里,除了电车的霳霳声以外,便是百音合奏远近的市声——连母鸡下蛋时“咯咯咯”也没有听到过。我于是疑心北京城里住户人家是不养鸡的。然而,我又知道我这猜测不对了,每次被相识拉到饭馆子去,总听到“辣子鸡”“熏鸡”一类名色。我到菜市场去玩时,看到那些小摊子下面竹罩里,的确也又还有些活鲜鲜(能伸翅膀,能走动,能低头用嘴壳去清理翅子但不做声)的鸡。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没有做声。它们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会叫,因为凡鸡都会叫,就是鸡婆也能“咯咯咯”,只是时时担惊受怕,想着那锋利的刀,沸滚的水,忧愁不堪,把叫的事都忘怀了吧!好比我们人,到忧愁无聊时,不是连讲话也不大愿开口了吗?   然而我还有不解者:北京的鸡,固然是日陷于宰割忧惧中,难道别地方的鸡,就不是拿来让人宰割的?为什么别的地方的鸡就有兴致引吭高歌呢?我于是觉得北京古怪。   看着沉静不语的深蓝天空,想着北京城的古怪,为那些一递一声的鸡唱弄得有点疲倦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动野佻可厌而又可爱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来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泼,我忽然记起了“飘若惊鸿,宛若游龙”两句古典文章来。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四日作                        时间   一 切存在严格地说都需要“时间”。时间证实一切,因为它改变一切。气候寒暑,草木荣枯,人从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时间,都从时间上发生作用。   常说到“生命的意义”或“生命的价值”。其实一个人活下去真正的意义和价值,不过占有几十个年头的时间罢了。生前世界没有他,他无意义和价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没有生命,他自然更无意义和价值可言。   正仿佛多数人的愚昧与少数人的聪明,对生命下的结论差不多都以为是“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是活个几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活下去等待死,死后让棺木来装殓他,黄土来掩埋他,蛆虫来收拾他。   生命的意义解释的即如此单纯,“活下去,活着,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一等的聪明人,同次一等的愚人,对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找出第二种结论,就是“怎么样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虽更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然而生活得失取舍之间,到底也就有了分歧。   这分歧一看就明白的。大别言之,聪明人要理解生活,愚蠢人要习惯生活。聪明人以为目前并不完全好,一切应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个理想。愚蠢人对习惯完全满意,安于现状,保证习惯。(在世俗观察上,这两种人称呼常常相反,安于习惯的被呼为聪明人,怀抱理想的人却成愚蠢家伙。)两种人即同样有个“怎么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的打算,要从人与人之间寻找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即或择业相同,成就却不相同。同样想征服颜色线条作画家,同样想征服乐器音声作音乐家,同样想征服木石铜牙及其他材料作雕刻家,甚至于同样想征服人身行为作帝王,同样想征服人心信仰作思想家或教主,一切结果都不会相同。因此世界上有大诗人,同时也就有蹩脚诗人,有伟大革命家,同时也有虚伪革命家。至于两种人目的不同,择业不同,那就更容易一目了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义同价值,原来如此如此,却想在生前死后使生命发生一点特殊意义和永久价值,心性绝顶聪明,为人却好象傻头傻脑,历史上的释迦,孔子,耶稣,就是这种人。这种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复古,活下来都显得很愚蠢,死过后却显得很伟大。屈原算得这种人另外一格,历史上这种人可并不多。可是每一时代间或产生一个两个,就很象样子了。这种人自然也只能活个几十年,可是他的观念,他的意见,他的风度,他的文章,却可以活在人类的记忆中几千年。一切人生命都有时间的限制,这种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这种限制。   话说回来,事事物物要时时证明,可是时间本身却又象是个极其抽象的东西,从无一个人说得明白时间是个什么样子。时间并不单独存在。时间无形,无声,无色,无臭。要说明时间的存在,还得回过头来从事事物物去取证。从日月来去,从草木荣枯,从生命存亡找证据。正因为事事物物都可为时间作注解,时间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所以多数人提问到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时,没有一个人敢说“生命意义同价值,只是一堆时间”。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个真正明白生命意义同价值的人所说的话。老先生说这话时心中的寂寞可知!能说这话的是个伟人,能理解这话的也不是个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记得这两句话,却只有那些从日光下牵入牢狱,或从牢狱中牵上刑场的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   因为说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同懂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异途同归,完全是为事实皱眉,却胆敢对理想倾心。   他们的方法不同,他们的时代不同,他们的环境不同,他们的遭遇也不相同;相同的是他们的心,同样为人类向上向前而跳跃。      一 九三五年十月                        沉默   读完一堆从各处寄来的新刊物后,仿佛看完了一场连台大戏,留下种热闹和寂寞混和的感觉。为一个无固定含义的名词争论的文章,占去刊物篇幅不少,留给我的印象却不深。   我沉默了两年。这沉默显得近于有点自弃,有点衰老。是的。古人说,“玩物丧志”,两年来我似乎就在用某种癖好系住自己。我的癖好近于压制性灵的碇石,铰残理想的剪子。需要它,我的存在才能够贴近地面,不至于转入虚无。我们平时见什么作家搁笔略久时,必以为“这人笔下枯窘,因为心头业已一无所有”。我这支笔一搁下就是两年。我并不枯窘。   泉水潜伏在地底流动,炉火闪在灰里燃烧,我不过不曾继续使用它到那个固有工作上罢了。一个人想证明他的存在,有两个方法:其一从事功上由另一人承认而证明;其一从内省上由自己感觉而证明。我用的是第二种方法。我走了一条近于一般中年人生活内敛以后所走的僻路。寂寞一点,冷落一 点,然而同别人一样是“生存”。或者这种生存从别人看来叫作“落后”,那无关系。两千年前的庄周,仿佛比当时多少人都落后一点。那些善于辩论的策士,长于杀人的将帅,人早死尽了,到如今,你和我读《秋水》、《马蹄》时,仿佛面前还站有那个落后的衣着敝旧,神气落拓,面貌平常的中年人。   我不写作,却在思索写作对于我们生命的意义,以及对于这个社会明天可能产生的意义。我想起三千年来许多人,想起这些人如何使用他那一只手。有些人经过一千年或三千年,那只手还依然有力量能揪住多数人的神经或感情,屈抑它,松驰它,绷紧它,完全是一只有魔力的手。每个人都是同样的一只手,五个指头,尖端缀覆个淡红色指甲,关节处有一些微涡和小皱,背面还萦绕着一点隐伏在皮肤下的青色筋络。然而有些人的手却似乎特有魔力。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手变成一只魔手?是不是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把自己一只手成为光荣的手?   我知道我们的手不过是人类一颗心走向另一颗心的一道桥梁,作成这桥梁取材不一,也可以用金玉木石(建筑或雕刻),也可以用颜色线条(绘画),也可以用看来简单用来复杂的符号(音乐),也可以用文字,用各种不同的文字。也可以单纯进取,譬如说,当你同一个青年女子在一处,相互用沉默和微笑代替语言犹有所不足时,它的小小活动就能够使一颗心更靠近一颗心。既然是一道桥梁,借此通过的自然就贵贱不一。将军凯旋由此通过,小贩贸易也由此通过。既有人用它雕凿大同的石窟,和阗的碧玉,也就有人用它编织芦席,削刮小挖耳子。故宫所藏宋人的《雪山图》、《洞天山堂》等等伟大画幅,是用手作成的。《史记》是一个人写的。   《肉蒲团》也是一个人写的。既然是一道桥梁,通过的当然有各种各色的人性,道德可以通过,罪恶也无从拒绝。只看那个人如何使用它,如何善于用心使用它。   提起道德和罪恶,使我感到一点迷惑。我不注意我这只手是否能够拒绝罪恶,倒是对于罪恶或道德两个名词想仔细把它弄清楚些。平时对于这两个名词显得异常关心的人,照例却是不甚追究这两个名词意义的人。我们想认识它;如制造燋饼人认识燋饼,到具体认识它的无固定性时,这两个名词在我们个人生活上,实已等于消灭无多意义了。文学艺术历史总是在“言志”和“载道”意义上,人人都说艺术应当有一个道德的要求,这观念假定容许它存在,创作最低的效果,应当是给自己与他人以把握得住共通的人性达到交流的满足,由满足而感觉愉快,有所启发,形成一种向前进取的勇气和信心。这效果的获得,可以说是道德的。但对照时下风气,造一点点小谣言,诪张为幻,通常认为不道德,然而倘若它也能给某种人以满足,也间或被一些人当作“战略运用”,看来又好象是道德的了。道德既随人随事而有变化,它即或与罪恶是两个名词,事实上就无时不可以对调或混淆。一 个牧师对于道德有特殊敏感,为道德的理由,终日手持一本《圣经》,到同夫人勃溪,这勃溪且起源于两人生理上某种缺陷时,对于他最道德的书,他不能不承认,求解决问题,倒是一本讨论关于两性心理如何调整的书。一个律师对于道德有它一定的提法,当家中孩子被沸水烫伤时,对于他最道德的书,倒是一本新旧合刊的《丹方大全》。若说道德邻于人类向上的需要,有人需要一本《圣经》,有人需要一本《太上感应篇》,但我的一个密友,却需要我写一封甜蜜蜜充满了温情与一点轻微忧郁的来信,因为他等待着这个信,我知道!如说多数需要是道德的,事实上多数需要的却照例是一个作家所不可能照需要而给与的。大多数伟大作品,是因为它“存在”,成为多数需要。并不是因为多数“需要”,它因之“产生”。我的手是来照需要写一本《圣经》,或一本《太上感应篇》,还是好好的回我那个朋友一封信,很明显的是我可以在三者之间随意选择。我在选择。但当我能够下笔时,我一定已经忘掉了道德和罪恶,也同时忘了那个多数。   我始终不了解一个作者把“作品”与为“多数”连缀起来,努力使作品庸俗,雷同,无个性,无特性,却又希望它长久存在,以为它因此就能够长久存在,这一个观念如何能够成立。溪面群飞的蜻蜓够多了,倘若有那么一匹小生物,倦于骚扰,独自休息在一个岩石上或一片芦叶上,这休息,且是准备看一种更有意义的振翅,这休息不十分坏。我想,沉默两年不是一段长久的时间,若果事情能照我愿意作的作去,我还必需把这分沉默延长一点。   这也许近于逃遁,一种对于多数骚扰的逃遁。人到底比蜻蜓不同,生活复杂得多,神经发达得多。也必然有反应,被刺激过后的反应。也必然有直觉,基于动物求生的直觉。但自然既使人脑子进化得特别大,好象就是凡事多想一想,许可人向深处走,向远处走,向高处走。思索是人的权利,也是人其所能生存能进步的工具。什么人自愿抛弃这种权利,那是个人的自由,正如一个酒徒用剧烈酒精燃烧自己的血液,是酒徒的自由。可是如果他放下了那个生存进步的工具,以为用另外一种简单方式可以生存,尤其是一个作者,一个企图用手作为桥梁,通过一种理想,希望作品存在,与肉体脱离而还能独立存在若干年,与事实似乎不合。自杀不是求生的方式,谐俗其实也不尽是求生的方式。作品能存在,仰赖读者,然对读者在乎启发,不在乎媚悦。通俗作品能够在读者间存在的事实正多,然“通俗”与“庸俗”却又稍稍不同。无思索的一唱百和,内容与外形的一致摹仿,不可避免必陷于庸俗。庸俗既不能增人气力,也不能益人智慧。在行为上一 个人若带着教训神气向旁人说:人应当用手足同时走路,因为它合乎大多数的动物本性或习惯。说这种话的人,很少不被人当作疯子。然而在文学创作上,类似的教训对作家却居然大有影响。原因简单,就是大多数人知道要出路,不知道要脑子。随波逐流容易见好,独立逆风需要魄力。   我觉得我应当努力来写一本《圣经》,这经典的完成,不在增加多数人对于天国的迷信,却在说明人力的可信,使一 些有志从事写作者,对于作品之生长,多有一分知识。希望个人作品成为推进历史的工具,这工具必需如何造作,方能结实牢靠,象一个理想的工具。我预备那么写下去,第一件事每个作家先得有一个能客观看世界的脑子。可是当我想起是不是这世界每个人都自愿有一个凡事能独立思考的脑子,都觉得必需有个这样脑子,进行写作才不必依靠任何权势而依旧能存在时,我依然把笔搁下了。人间广泛,万汇难齐。沮洳是水作成的,江河也是水作成的;桔柚宜于南国,枣梨生长北方。万物各适其性,各有其宜。应沉默处得沉默,古人名为“顺天体道”。雄鹰只偶尔一鸣,麻雀却长日叽喳,效果不同,容易明白。各适其性,各取所需,如果在当前还许可时,我的沉默是不会妨碍他人进步,或许正有助于别一些伟大成就的。      一 九三六年十月八日北平作                           流光   上前天,从鱼处见到三表兄由湘寄来的信,说是第二个儿子已有了四个月,会从他妈怀抱中做出那天真神秘可爱的笑样子了。我惘然想起了过去的事。   那是三年前的秋末。我正因为对一个女人的热恋得到轻蔑的报复,决心到北国来变更我不堪的生活,由芷江到了常德。三表兄正从一处学校辞了事不久,住在常德一个旅馆中。   他留着我说待明春同行。本来失了家的我,无目的的流浪,没有什么不可,自然就答应了。我们同在一个旅馆同住一间房,并且还同在一铺床上睡觉。   穷困也正同如今一样。不过衣衫比这时似乎阔绰一点。我还记着我身上穿的那件蓝绸棉袍,初几次因无罩衫,竟不大好意思到街上去。脚下那英国式尖头皮鞋,也还是新从上海买的。小孩子的天真,也要多一点,我们还时常斗嘴哭脸呢。   也许还有别种缘故吧,那时的心情,比如今要快乐高兴得多了。并不很小的一个常德城,大街小巷,几乎被我俩走遍。尤其感生兴味不觉厌倦的,便是熊伯妈家中与F女校了。   熊家大概是在高山巷一带,这时印象稍稍模糊了。她家有极好吃的腌莴苣,四季豆,醋辣子,大蒜;每次我们到时,都会满盘满碗从大覆水坛内取出给我们尝。F女校却是去看望三表嫂——那时的密司易——而常常走动。   我们同密司易是同行。但在我未到常德以前却没有认识过。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这时想不起了!大概是死去不久的漪舅母为介绍过一次。……唔!是了!漪舅妈在未去汉口以前,原是住到F校中!而我们同三表兄到F校中去会过她。当第一次见面时,谁曾想到这就是半年后的三表嫂呢!两人也许发现了一种特别足以注意的处所!我们在回去路上,似乎就说到她。   她那时是在F女校充级任教员。   我们是这样一天一天的熟下去了。两个月以后,我们差不多是每天要到F女校一次。我们旅馆去女校,有三里远近。   间或因有一点别的事情——如有客,或下雨,但那都很少,——不能在下午到F校同上课那样按时看望她时,她每每会打发校役送来一封信。信中大致说有事相商,或请代办一点什么。事情当然是有。不过,总不是那末紧急应当即时就办的。不待说,他们是在那里创造永远的爱了。   不知为甚,我那时竟那样愚笨,单把兴味放在一架小小风琴上面去了,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成了别人配角。   三表哥是一个富于美术思想的人。他会用彩色绫缎或通草粘出各样乱真的花卉,又会绘画,又会弄有键乐器。性格呢,是一个又细腻、又懦怯,极富于女性的,搀合粘液神经二质而成的人。虽说几年来常到外面跑,做一点清苦教书事业,把先时在风皇充当我小学校教师时那种活泼优美的容貌,用衰颓沉郁颜色代去了一半,然清臞的丰姿,温和的性格,在一般女性看来,依然还是很能使人愉快满意的!   在当时的谈话中,我还记着有许多次不知怎么便谈到了恋爱上去。其实这也很自然!这时想来,便又不能不令人疑到两方的机锋上,都隐着一个小小针。我们谈到婚姻问题时,她每每这样说:“运用书本上得来一点理智——虽然浅豹—便可以吸引异性虚荣心,企慕心,为永远或零碎的卖身,成了现代婚姻的,其实同用金钱成交的又相差几许?我以为感情的结合,两方各在赠与,不在获得。……”她结论是“我不爱,……其实独身还好些”。这话用我的经验归纳起来,其意正是:过去所见的男性,没有我满意的,故不愿结婚。   一 个有资格为人做主妇,为小孩子做母亲,却寻不到适意对手的女人,大都是这么说法。这正是一点她们应有的牢骚。她当然也不例外。   凡是两方都在那里用高热力创造爱情时,谁也会承认,这是非常容易达到“中和”途径的!于是,不久,他们便都以为可以共同生活下去,好过这未来的春天了。虽然他俩也会在稍稍冷静时,察觉到对方的不足与缺陷,不过那时的热情狂潮,已自动的流过去弥缝了。所以他们就昂然毅然……自然别人没法阻间也不须阻间。   这消息传出后,就有许多同学姐姐妹妹,不断的写信来劝她再思三思。这是一些不懂人情、不明事理人的蠢话罢了!   哪能听的许多?   在他们还没有结婚之前,我被不可抵抗的命运之流又冲到别处去了,虽然也曾得到他们结婚照片,也曾得过他夫妇几次平常的通讯。   不久,又听到三表兄已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了。不久,又听到小孩子满七天时得惊风症殇掉了!诘谝淮挝医腥?表嫂、三表兄觑着我做出会心的微笑,而她却很高兴的亲自跑进厨房为我蒸清汤鲫鱼时,那时他们仍在常德住着,我到她寓中候轮。这又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在这三四年当中,她生命上自必有许多值得追怀,值得流泪,值得歌咏的经过;可是,我,还依然是我!几年前所眷恋的女人,早安分的为别人做二夫人养小孩子了!到最近来便连梦也难于梦见。人呢,一天一天的老去了!长年还丧魂失魄似的东荡西荡,也许生活的结束才是归宿。……      扫校                  海上通讯①   骑老:得南冠信说要用大相片,就用大的也好。你可以告他一下,我倒以为似乎这是完全不必的事情,因为登载上去或者把别人的幻象全毁了。正如在此教书以前,许多男女学生似乎感到很大趣味,可是待到一见了我这肮脏衣服同旧呢帽下阴沉沉的脸,谈话又差不多和衣饰一样的不足尊重,他们就都不免失望了。我是好象很清楚,我在年青人面前做人可说都失败了的,所以我近来越觉可怜。   近来每礼拜上课九点钟。有两月左右,就有十五个大学士离校了,这十五个人中我就有八个高足。我至始至终还不明白他们从我学了些什么去。他们都一肚子学问,一肚子聪明,大致有四个或五个将来北平升学。九点钟课一百五十块钱,学校待作家不为不优,可怜的是我教书比读书似乎还受压迫,因为一些不体面的女人同一些体面的女人,毫不吝惜过尊敬,我要这尊敬有什么用处?疑心尊敬是阴谋,与一些不体面的女人离远了。疑心尊敬是真的尊敬,与一些体面的女人也离远了。一个人的生活,先以为是被别人忽视为悲哀,到现在,觉得忽视也是幸福了。因为最不幸的人,就是自己仿佛站在另一峰顶生活的人,大家见到他,他也见到大家,却好象被生活划成了两个世界。所以学生来求教如何设法与女生认识的事情曾有过,这样,不说自己已经老迈是不行了。   天气也怪,昨几天可以衣单衫,昨天换夹衣,今天换绒皮厚衣,在这样不断变换天气下,每天看报纸则总是北方政府热闹不休。究竟热不热闹,怎么热闹,还有学府艳闻,本地趣事,择其与大人老爷无关者见告一二,实为大幸。   可以为问题的,譬如燕京新屋照相,全景新照相,西山近来的变迁。西直门的马路为大车碾烂没有?颐和园杨柳为军人卖尽没有?清华园女生下游泳池还成为新闻没有?燕京有新来的好女人没有?×××因之撤职的北大之皇后近来有新闻没有?北京洋车还是崭新么?凡到真光戏场的还同时到市场打一圈没有?听戏的改为看戏没有?(上海的电影是差不多全已改为又听又看的。)还有,中央公园有人玩没有?还有,北平名人如×××之类,有除了女儿死去以外新事没有?   到此常常见到贵校前名×××,夫婿倒还白脸标致,本人则已半老徐娘不足上台,只常见其推小娃车一辆,中容白胖孩子一枚,另外则其三妹随车而行,长大如其姊,且同为大口阔唇着小蛮靴,踯躅公园中而已。见人之老大,始知自己之不济!近来常有年青人前来奉承,以为功成名就,应见其乐无涯。告人曰:“愿以此时之地位,易一学生地位,于是大胆装痴,择其所欢喜而爱之。于是流泪心烦,写信作诗,于是碰壁,于是颓废,……”但现在,做先生,一切权利皆消失到尊敬中矣。似乎有不少人尚张目诧异,以为“难道尊敬不利于活动么”。因以为北平是适宜于用教授名分得一好女人的便利地方,所以总愿意来试试。其实上海何尝无女人。到上海还说为女人苦恼,当然为呆话而已。不过上海之从文比北京之从文并不变成两个人,其脏其迂,则初不因教书稍有修正。其实此间若谋一治家事,懂学问,耐烦生活,二十四 岁女人,尚不缺少,惟不欲费神,懒于应对,只求方便干脆,便以为北方一定胜过南方耳。   上海每天捉青年人,放到监牢里去,这规矩在北平好象也有,不足奇怪。上海有钱的人不少,因此每天有人被绑,这事北平就不如了。上海看电影下午三点,五点半,九点一刻,一共三常大的洋的,白天楼下一元晚上也一元。小的洋的白天楼下半块。有声音,真刀真枪杀仗,唱夏威夷黑人歌。国际新闻则免不了是美国足球比赛,笑片则是爱尔兰兵士上城里逛游剧常另外,小的中的只花小洋两毛,有飞来伯老片子。大马路有印度阿三站岗,大石库门房子有白俄将军把门,可不威风凛凛,多是醉意朦胧。三马路小绸缎铺每天作纪念周,大减价拍卖,雇了五个六个穿红制服的肮脏人坐到楼上吹“四季花”拍子,打鼓敲板,许多流氓同土娼就站满了一 堆。广西路有大屁股娼妓画眉毛成钩形,在鞋铺门前看鞋子。   北京路仍然各处是旧木器,多处是烂书旧报。电车各路皆挤满了人,因为公共汽车罢了工。小报上每天有载登国府要人趣事的消息。《良友杂志》随时有女校皇后和电影明星相片登载到上面,或者用手支颐,或者低头敛辅,都特别比本人标致。闸北四川路,一到下午就有无数年青男女在街上逛玩,其中一半是学生,一半是土娼流氓,洋野鸡也不少。这地方上海文学家称之为“神秘之街”。到四马路望平街去,所有大书铺皆在那里,到那些书店去时,常可以见到赵景深,可以见到别的作家。到公园去,全是小洋囝囝的天下,白发黄毛,都很有趣味。到车站去,有女稽查员搜索女人身上。到旅馆去,各处是唱戏打牌声音。到跳舞场去,只见许多老人家穿长衣带跌带跳的抱了女人的小腰满房子里走。还有跑狗场,回力球场,都极热闹。……上海好处就是这些,也是和北京不同的。还有各处每天皆有新屋落成。有些好房子使人不愿意离开那大门边他去。上海是复杂而又诙谐的地方,许多人一夜发了大财,许多人一夜又输得精光,所以上海流氓似乎比中国内地各处的流氓的总和还多。外国流氓也多得出奇。   我们这里去海很近。去炮台也近。去上海约三十五里。去上海法租界约五十里。来去倒怪方便。到此教书换四次车才能到学校,但一礼拜不少熟人仍然来三次,一来一往计一百里强。   我们这吴淞镇同海甸差不多大,离中公比燕京离海甸远一半,那镇上每天卖鱼,可以敌得过北京城东单菜市的鱼行一年生意。   到五里路外的宝山去,城里的房屋可以用手量大校也有县,也有做纪念周的党部,警察站岗,全是徐州府人。这些人有时就在街上撒尿,地方古朴可知矣。   上海地方多的是香蕉,岂有此理的多,谁都不欢喜吃,尽它烂掉。      “注释”      ①沈从文给夏斧心的信。                           游二闸   到晚来,料不到的是天气会骤变,天空响了雷,催来了急雨。人坐在灯下,听到院中雷声雨声的喧闹,象是两人正在那里争持一种两可的意见,怀想着二闸及二闸一切,正因为有雨声雷声,人反而更觉寂寞了。   这时的二闸,是不是也正落着象有人在半空用瓢浇下的雨,是使人关心的事。无论雨是否落到了二闸与否,凡是日间在闸下,那些赤精了身体,钻到水瀑下面去摸游客掷下铜子的小孩,想来大概都全回家了。家中有着弟妹的,或者还正将着日间从水里摸到的铜子,炫耀给那弟弟妹妹看。弟妹伸手要,但不成,这是自己的,于是,抱在做母亲的手上更小的孩子哭了。于是,作母亲的赏哥哥一掌,于是大的也哭起来。从这种推想下,我便依稀听到一种急剧的短而促的孩子的哭声,深深悔我当时的吝啬。多掷下铜子数枚,在我不过少坐一趟车,在别人家庭,不是就可以免掉那不必起的争端么?也许其中还有那无父无母的孤儿,这时就正把从我们手下得来的铜子,向附近小铺子买了烧饼在那庙门下嚼吧。也许在这些孩子当中,有着那病瘫的母亲,其中孩子的一个,这时就正在他母亲炕前跪着呈奉那一枚铜子,领受那病人瘦手在脸部抚摩吧。也许有空手转家去的孩子,到家时,正为父亲责着,说是生来无用,抢不得一钱,挨着骂,低头在灶边吃窝窝头。也许还有用这钱供家中赎当。……在各式各样的想象下,都使我深悔不多给这些孩子一点钱。我且奇怪起我自己来,为什么当时明明见到这些人伸手,就能毅然不理,且装着滑稽口吻,向这些人连说“回头见!”若这些孩子,这时还能想到游客中的我们,对我们有所抱怨,也是自然而且应该的事情。   孩子们对这雷雨是喜悦还是忧愁,也使我关心。落了雨,闸下水瀑益大,来二闸玩看水瀑的人当益多,则可以从各种娱乐游客的技艺中多得些铜子,看来孩子们应当感谢这天气的骤变了。   然而一落雨,河里的水当更冷。天气已近到深秋,适宜于裸着身子在瀑下钻来爬去的时期似乎已过去。纵有多数游人乐于把钱掷到瀑里去,下水淘摸不已变成一件苦事么?并且,跟着这秋来的便是那能将一切凝成冰冻的冬天,到了瀑水溪河全结了薄冰以后,这些孩子们,又将什么来供游二闸人娱乐兼以自娱?推冰车冰船吧,这又不是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们的事。如果这时我还有那往游二闸的兴趣。大概可以见着他们站在闸堤旁缩成一团很无聊的望那冬景了。住在二闸左右的人家,似乎没有一家称得起中产小康的。那萧条景色,到春天还没有能改变过来,这些孩子们,自然也不会有受教育机会了。运河恢复清以来旧观,已是本地人所不敢梦想的事。二闸纵有着一点空名,足以在春夏二季吸引一些好事的人的游踪,然二闸在天然淘汰下,亦只有日复一日萧条下去了!这些孩子,眼见的还有着那比自己更小的一辈,正在努力学着泅水学着打氽子,以图来年夏季的发财。大一点的,将渐渐长大,若不去务农,总仍然是在划船赶骡两种职业上找到他的终身浪荡生活。但小一点的,到可以从高堤坎上翻筋斗下掷的年龄,又来供谁开心?并且,那新补了父兄划船职业的纤手舵手青年男子,对于他的职业是不是还能象今天那掌舵汉子对于生活的乐观?到那时,船上所载的,总不外乎粪肥、稻草、干柴、芦苇束之类,再要白脸新衣的学生,花两毛钱到这船上来嗅这微臭的空气,把船在这从北京流出的阳沟水面上缓缓的驶行,是办得到的事么?   从这个小小地方,想到国内许多人许多事业,在社会进化过程中消沉灭亡的情形,见到这一类人无可奈何的只能在这旧的事业、在这一小块土地上,艰难地度过他们的终生,心中为一种异样惨戚所浸溺,觉得这些人的命运,正和中国我所知道的大小城市乡村的孩子命运差不多,不会有什么前途可言。   到了二闸玩一天,要象许多许多人,记那一个城里人下乡的记录,且赞美着说是秋来天色草木如何如何美,这在我是不可能的事。北京的天气,不拘何时都很容易见到那种四 望无边如同一块月蓝竹布天幕的。因为昨夜的雨把空气滤过一道。空中无灰尘,纵有微风,人也不难受。公寓中我住的是东屋,太阳早上晒不着,颇觉冷,一出城,则疑心这是春天刚完的初夏,背当着太阳,就渐渐的发热了。   沿着铁轨从崇文门到东便门,又沿着运河从东便门到了二闸,是步行去的。陪着我走的,有也频和他的同伴。这一 次,算我们今年来走得最远的一次散步了。在另一个时期中,我能负背囊全套及子弹二十八排,另外加打一支曼里夏五响枪,每日随到大队走八十里路,并且一连走六天,把我自己以及一个头等兵的家业从我本乡运到川东去。这事情,在近来谈及,不知不觉就要采用一点骄傲朋友兼自炫其英雄的口气了。因为自从来到北京后,我的生活只给了我在桌边尽呆的机会,按照那“一种能力久久不用便归消灭”的一条自然规律,我的行路本事在我自己看来就早已失去了。今天居然走到了二闸,腿膝又还似乎并不十分倦,我又觉得多少我还保留一些旧日的本领!   走到后,一切同前年,水同两岸的房子,全是害着病一 样。若是单把这些破旧房子陈列在眼前,教人分不出时季。冬天这些门前也是有着那粪肥味与干草味,小小的成群飞着的虫子,似乎是在春夏秋三个节候里都还存在。光身的蹲在补锅匠的炉边看热闹的小孩子,见了人来就把眼睛睁得多大,来看这些不认识的体面的来客。船夫在我们身上做起小小的梦了。赶骡人在我们身上做起梦来了。孩子们有些本来披着衣服在闸上蹲着望水的,开始脱下一切沿着那堤坎旁边一株下垂的树跳下水去了。因了我们来此,至少有二十个人做着发“小洋财”的好梦。这些梦,在各人脸上,在各人和蔼的话语里,在一切叫嚷空气中,都可以看出。   在闸边稍呆一会,于是便有个很有礼貌的孩子挨到身边来,说有一毛钱,便可以从这三丈高的堤上下掷到水中。可我们并不需要瞧的。于是这孩子又致词,说是把钱掷丢到水瀑下去,哥儿们能找到。也频按照他的建议,试掷了一钱,即刻便为一个猴儿精小子把钱用口衔着了。再掷了一钱,便又见到这四个五个如同故事上所传海和尚一样的孩子钻进瀑下去即刻又出来。   “先生,你把你那银角子扔下去,呆会儿,大家就全下水了。”   全下水,总有二十个以上吧。一枚铜子有四人竞争,一 枚银角便有二十人抢夺,从这里我可以了解钱在此地的意义。   十个二十个人全下水,万一因抢夺不已,其中一个为水所淹没,怎么办?为了莫太使那大一点的狡猾的孩子得意,也频虽身边有钱也不掷了。但为了莫过分给那不中用的孩子失望,我故意把钱抛到较浅水中去,待到最小那一个口中也衔着一 枚铜子时,我们跳上回头的船了。   我们还为他们带了一些欢喜来,这是我们先前所想不到的。但是象这种天气,能够从城中为二闸的人带些小小幸福来,人象是已越来越少了。因此到了那铁桥边遇到第二批四 个男女学生模样的人时,我就为那些孩子高兴。   “怎么二闸这样荒凉地方也值得人称道?”   这疑惑,在我心上咬着,如同陶然亭一样,我真不明白。   此时得我们的舵公给了一个详确解释了。   这老者,一面不忘用两手掯着那可怜舵把——舵把用“可怜”字样,不是我夸张,我总疑心那是别个人家废辘轳上一段朽木头。——他说道:“先前几年,虽不算热闹,但并不荒凉,一年四季来这玩的人多着啦。”   “怎么来?”我问,想得到这原由。“说不定这又同三官庙、鹦鹉冢一样,因为是有着公主或郡主属于女子一类艳闻传说而来的。”我心想。   话匣子,先是只揭去封条,如今可为我给掀开盖子了。除了用一些话帮助他叙述下去以外,我们用手扶着船棚架子只是静静听。   从他口中我们才知道,以前运粮大船,长达十来丈。一 些生长在北方的老乡,单为看船,也就有走到二闸一趟的需要了。那时内城既“闲人免入”,其他如戏尝市尝天桥又全不曾有什么玩的地方,所以把喝茶一类北方式的雅兴全部寄托到这运河最后一段的二闸,也是自然的结果。因此我们又才明白二闸赋予北京人的意义,且寓雅俗共赏的性质,比之陶然亭,单在适于新旧诗迷作诗却大不相同。   关于这运河,那老者说,这对清室也还有一种用意。粮食何以必得拨来拨去?从通州到此还得拨粮五次才入京,比陆路更费。然而为了这里的闲人着想,使之既不至因无工作而缺食,又不至徒邀恩而懒废,故这条河在京奉路通车以后还有物可运。宣统皇帝退了位,就没有人想到此事了。这老者对于满人政治手段当然是同意,可没有说到这一批船户一 批靠运河吃饭的人改业以后怎么样,但从靠接送游人的船生意萧条上看,也就可想而知,随了地方的衰败以后凋落不少门户了。我略一闭目,就似乎见到一只八丈九丈长的崭新运粮船从后面撑来,同我们的船并排前进,一支高高的桅子竖起,拉船是用一百个纤手。这些纤手多穿着新蓝布长衫,头上是红缨帽子,有些还能从容取出荷包里的鼻烟壶,倒出一 小撮褐色粉末向鼻孔里按。又有一人,在船舷上站立,这人职位应属于游击、参将一类,穿的衣服戴的帽子都极其鲜明,手上还套了一个碧玉扳指,这人便是我从书上知道的运粮官。   又有一个人,穿戴把总衣帽,马蹄袖子翻卷起,口上轻轻骂着纯京腔的“混账忘八蛋”一类官场中的雅言督促着纤夫。这人是正两手把着舵(舵的把手当然雕刻的是犀牛、独角兽那类能够分水的怪兽的头)。这人脸相便是此刻我们船上这位老艄公脸相,不过年轻得多。河中的水也还清澄,可以见鱼鳖在水藻内追逐。……我到记得分明我们船上也正有着一位同样好看品貌的“舵把子”时,微细的风送来一阵河水的臭味,那大的运粮船便消失了。   我心想,可惜这运粮船,也频和他的同伴都无缘能看见,独自己是俨然欣赏一番了,就不觉好笑。也许也频在虚空中所见到的是另一种式样的船吧。因为当那艄公在述及那大船来去时,也频的眼正微闭,似乎在他自己脑中用着艄公所给的材料,也建筑了一只合于经验的船啊!   用一些无所事事的小孩子,身子脱得精光,把皮肤让六 月日头炙得成深褐,露着两列白白的牙齿,狡猾地从水中冒出头来讨零钱,代替了大批运粮船来去供人的观览,二闸的寂寞,在那艄公心上骡夫心上都深深的蕴藉着!当我想到这些人,只在天气的恩惠下得一毛两毛钱,度着无聊无赖的生活,心上也就觉着有颇深的寂寞了。在今年,我们什么时候再能来到二闸玩玩?单是记着临下船时那一句“回头见”套话,似乎在最近一个月内我们还应重来一次。   “大通桥的鸭子——各分各帮。”   多给了二十枚酒钱,得到了二闸人奉赠的一句土话。在大通桥下的白色大鸭子,的确象是能够各找到各的队伍,到时便会从容分开的。我们同二闸也分开了。回到北京城来,在一些富人贵人得意男女队伍中驻足,我总是自觉人是站在另外一边样子的。二闸人倘若有那闲思想,能够想到今天日里来二闸玩的我们,又不知道要以为我们同他那里的世界距离有多远了。   在这雨声中,这一帮的人念到那一帮的人,同做不经常的梦一样。说不定有人也正把那充满善意的思念系在我们这一边!      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二日深夜作完                        狂人书简   沈从文——给到×大学第一教室绞脑汁的可怜朋友   可怜的你们,既然到这里来,大概都是为着生活的威迫而陷于失业时候了。你们没有职业,为甚不去爽爽利利的结果了自己,何苦对于“生”如此眷恋?你们也许是因为你们自己的梦,你们也许因为自己家中可怜的父母姊妹——他们的梦又建筑在你身上——而觉得生足以眷恋吧?但是,这世界,是能让你们这样柔懦的人们,永远的,永远的,做着梦生下去的世界吗?   你们抱着偌大的希望,来到这里,期望自己写的那两个小楷字,什么意见书的文章,走到看卷先生们眼下,引起注意,得蒙赏识,认定你的能力时,会给你一口饭吃;可你们人是这样多,而足以安置你们的书记又是这样少!你们的希望,可怜啊!你们两百人中间一百九十几个的希望。   我想你们的脑汁实在不必绞了!—— 尤其少年的弟兄。?   你们应当到别的事情上去想法。这桩事,最好是让老到不能干重活粗活的叔父们去干。你们可以跑到军队中去,你们可以去做与兵对称与兵时时相互变易名号的匪队里去。你们除了兵匪以外也还可以去做一个苦力——但你们无论如何却不应做这种事情。你们还年青!你们的梦也不能建筑在这种比卖淫的女人还不如的事业上!你们既不能借着父兄余荫,享一点安乐福;你们又不会象别人百计钻营,最好还是当兵哟!   我们当兵去,我们都可以当兵去!别个朋友劝我当兵,我更想劝你们都去。当兵的好处,比象每日随着打筛的马同一步骤同一待遇的书记强多了!当兵入伍,比我们到这囚牢中给一些狗看我们象看受刑的囚犯似的情形好多了!   左右我们在世界上实在值不得活下去,——就是春天的好处也没有你我的分灰磺勾蛩溃愀鍪裁茨亍M蛞恢腥舨槐淮蛩溃憔涂梢匀ゴ蛉肆耍荒憧梢杂们顾婺愕囊馑既ハ虻腥嗣樽迹痪写蚰囊豢椤?   你们也许还认不清你们的敌人。这我可以告你。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敌人!法度,教育,实业,道德,官僚……一切一切,无有不是。至于象在大讲堂上那位穿洋服梳着光溜溜的分头的学者,站立在窗子外边呲着两片嘴唇嘻笑的未来学者(以及同你在战场上血肉搏争的对抗兵士),他们却不是你们的敌人,只是在你们敌人手下豢养而活的可怜两脚兽罢了!他们虽然对于你们的苦囚样子,感到一点好玩的卑劣意思,为着自己地位的骄傲,暗里时常发笑,也间或会于不能自己的时候,想把你们放到脚下来蹂躏几脚,抒抒他们被他主人践踏无处发泄的怨气。但他们终不是我们敌人。他们的行为,我们见到,也只觉得又讨嫌又可怜罢了!   说到匪,你们会比兵还更其不愿听;但这不是你们的罪,却是束缚你们的链索太紧了,所以也许你们听到我的话时,要不知不觉把两个手掌掩到耳朵上来。你们似乎以为抢劫犯是人类中最劣等的东西,抢劫是人类中最不良的行为。其实,你们错了!你们都给传统下来的因袭奴隶德性缚死了!你们不是不知要满足你们生命的要求——你们知道可以满足你们要求实现你们梦的路途,却不敢去走。可怜啊!你们这些懦弱不中用的傻子!   你们理智告你们抢人是不道德,只准你屈服于生活下。怎么你们就这样傻?在你不得吃饭那天,抱着肚子到卤肉铺门前嗅香味,“啯嘟啯嘟”咽唾沫时,从铺子里出来的那个穿狐皮大衣的肥白脸子的绅士,曾因为见到你的可怜,抛掷过一 小节腊肠给你吗?假使你真遇到过这么一回事,你的道德心也不空用了!到这世界上,谁个不是仗着与同类抢抢夺夺来维持生存?你不夺人,别人把你连生活下去的权利也剥夺去了!金钱,名位,哪里不是从这个手中抢到那个手中?你们眼力也不算很差,在后排的还能看出黑板上面那题目几个小字,但为甚这么大一条谎骗人的东西,却看不出?   别人的抢劫,有制度为他护符;有强力为他勒迫承认,——但抢还是抢,你既不能象别人那么去抢,连干脆凭本领去抢人也不行吗?你们,该死的你们!你们不知道别人连你生存权利也早抢了去,你们已不配生;你们不敢去抢人,单做点梦来欺骗你自己,你们也不能生!   在可怜的柔懦弟兄们圈子中偷跑出来的一个人      附言      承“试官先生”给了一份卷子,使我能写出这信与各弟兄们谈谈,在此特别致谢。承另一位先生引示我到讲室的途径,我也在此谢谢。出讲室时,又承众多在外面看热闹的弟兄,各把冷的视线投到我脸上,我也在此谢谢。不知是哪个先生,曾说过“这是一个癫子!”这我不仅谢谢他的好意;并且更觉得这位不识面的先生眼力过人而值得佩服了!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五日作                        西山的月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我念诵着《雅歌》来希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还没掉转来望我,只起了一个势,我早惊乱得同一只听到弹弓弦子响中的小雀了。我是这样怕与你灵魂接触,因为你太美丽了的缘故。   但这只小雀它愿意常常在弓弦响声下惊惊惶惶乱窜,从惊乱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适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里,那些闪闪烁烁的星群,有你的眼睛存在:因你的眼睛也正是这样闪烁不定,且不要风吹。   在山谷中的溪涧里,那些清莹透明的出山泉,也有你的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记着比这水还清莹透明,流动不止。   我侥幸又见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风为散放的盆莲旁边。这笑里有清香,我一点都不奇怪,本来你笑时是有种比清香还能沁人心脾的东西!   我见到你笑了,还找不出你的泪来。当我从一面篱笆前过身,见到那些嫩紫色牵牛花上负着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么不快事缠上了心,泪珠不是正同这露珠一样美丽,在凉月下会起虹彩吗?   我是那么想着,最后便把那朵牵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干了。   “怎么这人哪,不将我泪珠穿起?”你必不会这样来怪我,我实在没有这种本领。我头发白得太多了,纵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东西!   病渴的人,每日里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当真愿意不愿给渴了的人一点甘露喝?   这如象做好事的善人一样:可怜路人的渴涸,济以茶汤,恩惠将附在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将蒙福至于永远。   我日里要做工,没有空闲。在夜里得了休息时,便沿着山涧去找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着两把钳子来吓我的蝎子,只想在月下见你一面。   碰到许多打起小小火把夜游的萤火,问它们,“朋友朋友,你曾见过一个人吗?”   “你找寻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指那些闪闪烁烁的群星,“哪,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飘忽的白云,“哪,这是衣裳。”   我要它们静心去听那些涧泉和音,“哪,她声音同这一 样。”   我末了把刚从花园内摘来那朵粉红玫瑰在它们眼前晃了一下,“哪,这是脸。”   这些小东西,虽不知道什么叫做骄傲,还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但当我问它们听清白没有?只把头摇了摇就想跑。   “怎么,究竟见不见到呢?”——我赶着追问。   “我这灯笼照我自己全身还不够!先生,放我吧。不然,我会又要绊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设就的圈套里……虽然它们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愿意同它麻烦。先生,你还是问别个吧,再扯着我会赶不上它们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迟钝,不能同它们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见你的踪迹。   回过头去,听那边山下有歌声飘扬过来,这歌声出于日光只能在垣外徘徊的狱中。我跑去为他们祝福:你那些强健无知的公绵羊啊!   神给了你强健却吝了知识: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疾病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你们是有福了——阿们!   你那些懦弱无知的母绵羊啊!   神给了你温柔却吝了知识: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失望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你们也是有福了——阿们!   世界之霉一时侵不到你们身上,   你们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里:   能证明你主人底恩惠——   同时证明了你主人底富有;   你们都是有福了——阿们!   当我起身时,有两行眼泪挂在脸上。为别人流还是为自己流呢?我自己还要问他人。但这时除了中天那轮凉月外,没有能做证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这样冷,在你鉴照下,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这也是我游香山时找得的一篇文章,找得的地方是半山亭。似乎是什么人遗落忘记的稿子。文章虽不及古文高雅,但半夜里能一个人跑上半山亭来望月,本身已就是个妙人了。   当我刚发见这稿子念过前几段时,心想不知是谁个女人来消受他这郁闷的热情,未免起了点妒羡心。到末了使我了然,因最后一行写的是“待人承领的爱”这六 个字令我失望,故把它圈掉了。为保存原文起见,乃在这里声明一句。   若有某个人能切实证明这招贴文章是寄她的,只要把地点告知,我也愿把原稿寄她,左右留在我身边也是无用东西。至于我,不经过别人许可,就在这里把别人文章发表了,不合理的地方,特在此致一声歉,不过想来既然是招贴类文章,擅自发表出来,也不算十分无道德心吧。      一九二五年九月一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