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 水 柔 情 目录 地 久 天 长 ·1·2·3·4 南 瓜 豆 腐 ·1·2·3·4·5·6 夜 里 两 点 钟 ·1·2·3·4·结尾1·结尾2 茫 茫 黑 夜 漫 游 ·1·2·3·4 似 水 柔 情 ·1·2·3·4·5·6 ·7·8·9·10·11·12 ·13·14·15·16·17·18 ·19·20·21·22·23·24 ·25·26·27·28·29·30 ·31·32·33·34·35·36 ·37·38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一   十七岁那年,我去了云南。我去的那地方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平原,有翠绿的竹林和清澈的小河。旱季里,天空湛蓝湛蓝的,真是美极了。我是兵团战士,穿着洗白了的军衣,自以为很神气,胸前口袋里装着红宝书,在地头休息时给老乡们念报纸。我从不和女同学谈话,以免动摇自己的革命意志。除此之外,那几年我干的事情就像水漏过筛子一样,全从记忆里漏出去啦。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使我终生难忘,印象是那么鲜明,一切宛如昨日。   事情发生在那年春天。队里有个惯例,农忙时一天要给牛喂两顿红糖稀饭,要不牛就会累垮。那一天,教导员从营部来,正好看见我的朋友大许提了桶稀饭去喂牛。他一见瞪起眼来就喊:“给牛喝稀饭!哪个公子哥儿干的事儿!”   他等着大许跑到他面前来认罪。可是大许偏不理他。教导员喊一声没人理,又直着脖子吼起来:“谁干的?”   大许走过去说:“我提来的稀饭。耕牛都要喂稀饭,不然牛要垮的。”   教导员斜着眼打量了他一番,冲他大喝一声:“牛吃稀饭!人吃什么?你给我哪儿来的送哪儿去!”   大许被他溅了一脸唾沫星子,不由地发怒:“哪儿来的?那边大锅熬的,一头牛一桶。”   教导员大怒:“你放屁!拿粮食喂牛就是要改!把桶提到伙房去!给人喝!”   大许冷笑一声:“人不能喝啦,教导员。桶里我撒了尿啦。”   大许没撒谎。牛就是爱喝人尿。我猜这是为了补充盐分,另外据说尿素牛可以吸收。因此,我们在没人的地方常常撒尿给牛喝,有时就撒到牛食桶里。教导员以为大许是拿他开心,伸手就揪大许的领子,要把他提溜走。大许当然要挣扎,两人撕扯起来。教导员大骂:“你这流氓!二流子!”大许回嘴:“你知道个屁!你就会瞎喳喳!”   后来,别人把他们劝开了。教导员怒气不息,坚持要开大许的批判会,队长百般解释,他执意不听。直到队长急了,冲着他大叫:“教导员同志!你这么搞我们怎么做工作!我要向团党委汇报。”教导员这才软下来。可是晚点名时他又说:“你们队,拿大米喂牛!我批评以后还有人和我顶起来,好嘛!有两下子嘛!这叫什么?这叫无政府主义!”老职工在下边直嗤他:“他是怎么搞的,喂牛的饲料粮是上面发下来的嘛!”“咱们的牛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还要犁地,他娘的不犁地的还要吃四十二斤大米哩。”   从此以后,教导员见了大许总斜着眼。他知道大许出身不好,背地里常骂他狗崽子。后来就三天两头往我们队里跑,想找大许的碴儿。我发现他来意不善,常在背地里关照大许:“教导员要整你啦。”大许并不害怕,说:“我干我的工作,他整得着吗?”   碴儿到底还是给教导员找着了。那年秋收时,大许的脚扎伤了,雨后地里潮湿,队里照顾他在场上干活。几千斤稻谷上了场,需要留人翻晒,于是又派了我和一个女同学邢红。   早上雾气消了以后,我们打开麻袋,把半湿的稻谷倒出来,摊在场上,这活儿直到中午才干完。下午我们到场上时,她已经在那儿了。她洗了头,长发披在肩上,在树荫底下盘腿坐着,笑嘻嘻地看着小鸟飞,好像很感兴趣。我去拿耙子,想把稻谷翻一遍,可是她对我说:“别翻了!五分钟以前我刚翻过一遍。”   于是我们俩也到树荫里坐下。我对大许说:“我看你什么时候还是去找教导员谈谈,他可能对你有误解,谈了就解开了。”   大许回答得很干脆:“我不去!”   我说:“还是去谈谈好。我可以替你先去说说。”这时我听见哧哧的响,原来是她在鼻子里哼哼。她说:“没意思。干吗让大许去讨饶?”   我白了她一眼,觉得她瞎搭碴儿。她觉察出来,就笑了笑,走开了。   大许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忽然,他抬起头来大叫一声:“不好!来雨了!”   我一看,果然,乌云已经起来半天高了。我们赶紧去收稻谷。她不见了。我就喊:“邢红!邢红!来了雨了!”   她在远处答应:“知道了!我在拉牛。”   她从河边拉来一头牛。我们给牛架上个刮板,用牛拉着把稻谷堆起来果然快得多,一会儿就把谷堆撮起来一多半。   风来了,雨马上就到,偏巧这会儿牛一撅尾巴。她赶快把牛尾巴按住说:“这个该死的!”她笑起来了。我连忙把牛赶到一边去,让它拉了一脬牛粪。这一弄实在耽误工夫。等我们堆好谷堆,雨点子已经劈里啪啦地打了下来。当时有一块盖谷堆的席子不合适,反正那席子已经烂了半边,大许就拿镰刀削下一块来,然后盖上防水布。刚弄完雨就下大了。   我们跑到凉棚里躲雨,大许还拿着那块席片呢。我说:“扔了吧。”他说:“留着可以补箩筐。”忽然邢红弯下腰去看那席片,然后直起腰来在大许肩上拍了一下说:“你看这儿!”   我们一看,席子上粘着一角人像。坏了,那会儿根本没有别人的像。大许吓得手直哆嗦,悄悄地把一角画像揭下来捧在手里看。   这块席原来一定是草屋里打隔断的。我说:“怎么办?另一半在谷堆里呢。天晴以后打开就该被别人看见了。大许,你快报告去吧。”     她说:“报告说是谁搞坏的呢?”   我没吭声。大许说:“当然是我。”   邢红说:“你瞎说,不是你。教导员正要整你呢,说是我好啦。”   大许不干,他是个诚实的人。我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来:“要是人家看见了,问是谁弄的,就说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不知道谁干的,这样就谁也不用承认了。”   大家都同意了。可是傍晚收工时,那片席子就被上场摊稻谷的人发现了,而且教导员马上就知道了。他急如星火地赶了来,逼问我们这是谁弄的。我们当然说记不得了。可是他怎肯善罢甘休!他把我们挨个逼问了一通,让我们仔细讲一遍当天下午的活动,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讲,尤其是盖席子的过程,要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讲。不知他们感觉怎么样,反正在教导员逼我的时候,我觉得手心出冷汗,舌根发硬,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我讲完了以后他盯住我说:“你热爱毛主席吗?”   我说:“热爱。”   “好。你再讲一遍,是谁用刀削下席子的那个角的?”   “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也许席子本来就缺一角。”他瞪起眼来说:“真的?有人反映,那些席子本来是不缺角的,一个缺角的也没有。你再想想。”   我流着冷汗说:“我不记得有谁拿过刀。也许是折了以后撕的?”   他眼睛发出亮光:“对,对,是谁?”   “不记得是谁,我没看见。”   他冷笑着看着我。   他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忽然心狂跳起来。也许这真是犯罪行为?我的做法是革命的吗?我对得起毛主席吗?一想到这个,我的心脏都要冻结了。   正在这时,我又听到教导员在隔壁房间里咆哮:“就是你干的!你这个小狗崽子!我一猜就是你!你坦白吧,坦白了宽大你。不然要判刑的!”   啊呀,原来是在审问大许!   教导员吼了半天,大许没理他。他把大许轰走了,又把邢红叫了去,对她也像对我一样说了一气。邢红回答得很干脆:“我记不清是谁撕的席子了,很可能就是我。”   教导员说:“你再想想。”   她说:“实在想不起来。要是你一定要找个承担责任的人,就说是我撕的好啦。”   教导员吓唬她:“这是个政治事件!撕毁宝像是反革命行为!”   “我们是无意的。”   “谁知有意无意。你知道犯这个罪要怎么处理吗?”   “不知道。”   教导员气得直咬牙:“你这种态度……哼,不用上纲,本身就在纲上!你回去考虑吧!”   第二天,教导员宣布我们三个人停工,在家写交代。让我在宿舍里写,大许在办公室,邢红在会计室。还好,没派人看着我们。   我坐在宿舍里,心里好不凄凉。说实在的,让我停工交待可把我吓坏啦。我倒不是热爱劳动到了这个份上,实在是吓的。要是教导员背地里骂我,说我是流氓、坏分子,我也顶多是害怕一阵。这一不让我下地,可就和群众隔离开了。我只要能和一般人一样吃饭睡觉干活,就会觉得心安理得。这一分开,我,我,我成了什么啦?我为什么一下子就成了这么一个需要隔离的人?想着想着我就没出息地哭了起来,就着这股心酸劲就写起来了。啊呀,提起这份检查我要臊一辈子。我写“敬爱的教导员”,还说我出身工人家庭,对毛主席是忠的,对领导是热爱的。又说自己工作一贯还好,受过教导员表扬等等,写了一大堆摇尾乞怜的话。后面说自己在宝像这个问题上粗心大意,一时疏忽,没有看清谁撕的,心里很难过,“心如刀绞,泪如泉涌”。最后是说要在今后的工作中将功补过,等等。还算好,我没把大许给卖了,可是也够糟的了,我说“没看清谁撕的宝像”,言下之意就是不是我撕的。我都奇怪,当时我怎么能干这种事?   写完以后,我正坐在窗前发愣,忽然听见有人在我脑门前边说话:“哎呀,你都写完了?快拿来我看看。”   我一看,原来是她站在窗外,笑嘻嘻的。她说:“怎么?你哭了!”   我羞得满脸通红,把头转到一边去。忽然我想也跑出来是不许可的,尤其是不能来和我说话,就瞪着她说:“你怎么出来了?”   她一迈腿坐在窗台上说:“为什么不能出来?”   “哎呀,不是让咱们老老实实坐在各人屋里写检讨吗?”   她撅起嘴来哼了一声:“听他的。又没人看着。出来玩玩有什么不可以?”   我说:“呀。这可不成!要是叫教导员知道了事情就更大了。你快回去吧。!”   她吃惊地挑起眉毛来:“怎么啦?教导员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他能不能把咱们怎么办。当然了,也不能和他顶僵了,这个检查还是要写。可我还真不会写这玩意呢,你写的检查让我参考参考好不好?”   我不想给她。可是她真漂亮……于是我勉强答应了。她伸手去抓我的检查,我说:“你别拿走。”她嗯了一声,坐在窗台上看。我又说:“你下来吧,来个人看见就要命了!”她就下来坐在床上看。我的检查有五张纸,着实不短呢。她看着看着就笑了,还说:“好玩!小王,你这‘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可写得真棒!哈哈,你可真会装哭丧脸儿。”原来她把我的种种沉痛之词当成了讽刺!当然她不能体会我失魂落魄的心情。看完了以后她把它还给我,想了想,皱起眉毛来说:“可是你这检查整个看起来还像是告饶。当然了,告饶就告饶,没什么。可是你怎么写了个没看清谁撕了宝像?这点儿你得改改,要不然教导员会认定是大许撕的,他就更不肯甘休了。”   我的脸马上红了,连忙拿笔把“看”字划了,换了个“记”字。她笑了笑说:“这就对了。看来你这篇我不能参考,写的全是你的话。我去看看大许写的什么。”她跳出窗户,又回过头来说:“喂!下午到河边去游泳啊?”   我一听头都大了。去游泳!这是犯了错误反省的态度吗?我要是不去,她和大许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家,又显得太那个,何况大许又是我的朋友。我要去呢,一下午三个人都不在,万一教导员知道呢?再说我很害怕和个女孩子去游泳。不过我又很有点向往。结果我说:“不去好吧?万一有人看见?”   她说:“不怕!中午最热的时候去。中午谁会出来走动?回来的时候从菜地边上的小树林里出来,那才叫万无一失呢。你放心吧!队里人都去山边挖渠了,剩下几个喂猪做饭的老太婆,她们才不来看你呢。”   “可是教导员要是突然回来呢?”   她笑了:“他呀,中午他肯定不回来!这太阳要把他鼻子晒脱皮。好啦,我来叫你。再见!”   中午吃完了饭,我躺在床上想心事。忽然听见窗前有人叫:“小王,快出来。”我一看是她,就从窗口爬出去。我们两个叫上大许,她领着我们从菜地后面的树林往河边走。我问她:“怎么不走大路?”她说:“小河边有人洗衣服。好家伙,真不怕热!”   我们从树林里出来,果然看见小河边上有个人在洗衣服,把小桥堵上了。于是我们绕到小河拐弯的地方,从老乡垒的拦鱼小坝上过了河,又在路边的沟里走了好长一段到了大河边上,头都晒晕了。   大河里的水在旱季是很清的,就是太浅,最深的地方才不过齐胸深,又太急。邢红穿了一件绿色的游泳衣,在水里又踢又打,连水里的沙子都溅了出来。大许下了水,他情绪很阴沉,涮了涮又到岸上去坐着。我在水最深流最急的地方站定,让流水猛烈地冲着胸口,心里倒轻松了一点。我看着她在浅水处疯,心里有点高兴。我想过去,但是又不好意思。直到她叫我们:“大许,小王,你们都过来!”   我们膛水过了河,到她身边去。她指着清清的河水里一些闪光的小片说:“这是什么?”河水中有一些闪光的小薄片,被水流冲得旋转着,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她跪在沙滩上,用手掬起一捧水,端到眼前,那些小薄片沉下去了。我告诉她这是云母,她有点失望地把水放了,说:“我还当是金子呢。”   这一回就连大许都笑了一声。她让我们坐在她身边。这个地方很隐蔽:河在这里转了个大弯,河岸上长着很高的茅草,从哪儿都看不到。她说:“我有一件红游泳衣,可是我拿了明明的绿游泳衣。怎么样,我想的不错吧?”   我说:“什么不错?”   “嗐!红的暴露目标呀!”   我们又忍不住笑了一笑。我说:“要是被人发现我们不在,你穿隐身衣也没用了。我看我们还是早点回去为妙。”大许默默地点点头。她说:“忙什么?先到对面树荫下坐一会。”   到了那儿,她把一件洗白了的破军装披在肩上,从衣服兜里掏出两张纸说:“这是我的检查,你们看看。”   她的检查就是一个最缺乏幽默感的人看了也要笑出声来。开头说的是:“敬爱的教导员:祖国山河红旗飘,六亿神州尽舜尧。在一片革命歌声中,我们迎来了七十年代第一春!”结尾是:“我的水平不高,毛著活学活用得不好,检查之中如有不符合毛泽东思想之处,请教导员指正。”中间尽是一片胡说八道,好像是篇批判稿,说什么,宝像的被毁坏,是由于国际帝修反的破坏。说到事情的过程,只有一行字,“可能是我们三人中任何一个弄坏的,斗私批修地说,尤其可能是我。”总之,你看了她的检讨,猜不出她说的是什么。她说:“我把会计室的报纸全翻遍啦。”她又要大许拿他写的来看看,大许不给她。原来邢红上午去找他,他还没有写。我说:“要是写了就拿来看看,别怕,我写的也给她看过。你还信不过我们?”   大许低着头说:“我怎么会?你们对我太好了。你们要看就看吧。”他掏出来递给她。那纸上总共三行字,写的有核桃大小:“割破宝像的就是我,我是在盖谷子时用刀子裁席子裁破的,是无意的,请领导上批判教育。检讨人:许得明。”   邢红抬起头微微一笑,说:“我早就知道你要这么写!”她把这张纸哧地撕了,扔到河里。她冷笑着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写?以为这么写了我们就不受连累?傻!我们都说没记清,你要咬我们一口?还是怕我们以后说出来?你听着,我以后要是告诉除咱们三个人之外的任何人,就是王八!”   我俩都笑了。这么一个女孩子一本正经地赌咒可真好玩。我说:“我也是。绝不告诉别人。”   大许皱着眉说:“可是我确实撕了宝像。不说,对吗?”   听了这种话,我感到沉重。不管怎么说,我们在向组织隐瞒一个重大问题,这是不可宽恕的。可是邢红说:“你多笨哪!明摆着教导员要整你,你还要自己送上门去。”   他听了她的话,低下头去。忽然又抬起头来说:“可是你们这么包庇我,是对的吗?”   邢红猛然一伸胳膊,把上衣扬到地上,她站起来,把她苗条的身体投到阳光里去。她扬起头,把披散的头发垂到脑后,眯起子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说:“当然我们是对的。不管怎么说,我相信自己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小王也是。至于其他的,我都随他去,要批斗就批斗好了,有什么了不起。”她忽然转过身来说:“我衣兜里有一份检查,是给你写的,我书包里有纸笔,你抄——份吧。你不要这么提心吊胆的,没什么了不起。我要下水去啦,小王,你去吗?”   我点点头,于是我们下河去了,大许在岸上呆子一会儿,就心安理得去抄检查了。我和邢红一起在浅水处奔跑,又到深水处去掏老乡下的鱼篓,看看他们捉了几条鱼,不过我们没拿他们的。我有点迷上邢红了,她显得矫健又玲珑。她真美啊。我开始对她有了一点不寻常的感情。后来我们上了岸,大许已经抄好了他的检查。我们就一起溜回去,谁也没看见我们。等挖渠的人回来,我正手托着头冥思苦想哩。可是我想的是邢红这么帮大许的忙,莫不是爱上他了?这时,教导员来要检查,我就给了他。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   教导员把我们的检查看了一遍,勃然大怒。他立刻决定批判我们。吃完了晚饭,他把一些人叫去开预备会,其中有好几个是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开完会回来,他们都绷起脸来不理我们,和别的同学说话也背着我们。有人小声告诉我:要批判你们啦。我心里慌了一下,后来一想,慌什么呢,反正到了这步田地,豁出去了。顶多是“站起来”,“到前边站着”,去听批判。   谁知到了晚上,教导员派了两个人来跟着我,连我上厕所也跟着。平时我跟他们都住一个屋,这会儿耷拉着脸也不理我了。我觉得有点不妙,脑袋后面直发凉。到晚上有人吹哨,叫大家去开会,我看见大许背后也跟着两条大汉。啊哈,会场上点着四盏大汽灯,可真舍得油啊。教导员站到桌前,说:“今天这个会,是批判破坏宝像的许得明、王小力和邢红的大会。把许得明和王小力带上来!邢红在下面接受批判。”我后面的两个人就来推我。我站起来走上去,可是感觉有点腿软。大许也走到前边来。邢红也跟上来了。教导员对她了瞪眼说:“谁让你上来的?”她说:“批判我们三个人嘛,我当然上来。”教导员冷笑一声:“好啊!”他大喝一声:“你们面向群众,低头!”   面向群众倒不怕,低头可是低不下去。教导员大吼一声:“把许王捆起来!”跟着我的两个人立刻就来扭我的胳膊,我拼命挣扎。真想给那两个家伙一人一拳,还是同学呢。可是我不敢打人,只把双手捏在一起,不让他们把我的手扭到背后。我听见大许使劲地喊:“啊……!!”底下老职工乱起来,有人叫:“是些小娃娃嘛,捆起来干哪样?”折腾了半天,教导员扑过去帮着捆大许,结果把大许捆起来了,我呢,还没捆上。我也不知哪儿来的劲,简直邪性,双手握在一起,三四个人都弄不开。教导员来看了看,说一声“算了”,于是就开会。可是邢红站到他面前说:“你也把我捆起来!你捆!”我们那儿批判会常常捆人,可还没捆过女的呢。教导员不敢动手,就叫女知青来“押住”邢红,果然就有两个积极分子上来扭住了她的胳膊。教导员回头来看我,我冲他瞪大眼睛,他又叫人来捆我,这回我让他们捆了。那硬邦邦的竹壳子捆住手腕疼得要命,绳子往脖子上一扣马上就透不过气来。这会儿下面的人走散了一半,我们队长也不见了。发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说我们是“知识青年的败类”等等。正在批判,队长跑来说:“团部指示,这个会不能开,尤其不准捆人;叫先把人放了。”教导员刚要瞪眼,队长说:“政委说了,这个事你要负责任。”教导员立刻软了下来,不得不宣布散会。   根据团里的意见,毁坏宝像的事情是无意的,不予追究。捆打知识青年一事教导员要道歉,受害者也不要上告,事情就这样两拉倒。   当晚,我和大许坐在床上根本不想睡,气得脑门子发涨。细细一想,斗我们捆我们的全是自己的同学,为了什么呀,不过是为了给教导员留个好印象,以后能在讲用会上说说他们怎样站稳了立场,然后到团里当个文书、干事之类,写些狗屁不通的报告。为了这个背叛我们,值得吗?   熄灯时,我们屋那两个家伙回来了,怯生生地轻手轻脚地溜进门来,悄悄地坐在床上。我一下子站起来,大喝一声:“你们两个搬出去!别跟反革命住在一块!”有一个小声说:“王哥,别赖我们。我们也没法子。”我的野性发作起来,大吼一声:“滚出去!快滚!”接着把他们的东西全都扔了出去,他们两个不敢再说什么,忍气吞声地捡起东西走了。   邢红也不和同屋的女生说话了,还拌了两句嘴。我和大许知道以后,第二天上工的路上毫不留情地骂那个女生。我们简直丧失理性了。我们两个叉着腰骂她是“走狗”,是“马屁精”、“缺德鬼”,骂得她捂着脸哭了一整天。其实我们本不至于骂出这样的话,可是我们一想起那天晚上她在会场上撅邢红的胳膊,还揪她的头发,就气得要命。她要是个男的非挨我一顿打不可。大许不会打人,他只会在别人打他的时候还手,可是我那些天像个野人一样,邢红说我在地里干活时都斜着眼看人,一副恶相。   这事过去之后,有些家伙开始在背后给我们造起种种谣言来。队里风言风语地传说我们有什么生活问题。这种话使邢红很伤心,可是她从来也没对我们提起过。我们也不好和她说这个,只是以后我们益发形影不离,就连吃饭她都要端着碗到我们屋里来吃。在地里干活休息时,不论时间多短,她也要来和我们一起坐一会儿。和我们在一起时她显得迷人,她对我俩都好。她箱子里有很多书,晚上我们就读书,哪儿也不去,就是连里开批判会我们也只当不知道。后来她索性把脸盆漱口杯都拿过来了,弄得我们的懒觉再也睡不成,因为天一亮她就来敲门,说:“快起来!我要进来啦。”中午我们睡午觉的时候,她就在我们屋洗头,洗好头以后就静静地坐下来看书。只有晚上睡觉才回她屋去。   我和大许都爱她,可是我们都不想剥夺了她给别人的一份爱,因为她似乎同样地喜欢我们两个人。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度过的愉快时光。我们那里的旱季天特别长,由于是农闲,收工又早,我们回来时天还很亮呢。大许去水井打水,我把我俩的脸盆和毛巾拿到走廊上来。他把水打回来了,我们在门前脱成赤膊,洗去身上的泥巴,这时我们可以听见屋里的溅水声。我们洗完以后就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这时她就在屋里说:“大许,小王,你们洗好啦?”“啊。”“你们别进来,我还没好呢。”她从来不插门。等到她说“好啦”,我们就走进去。她坐在窗前的床上,嘴里咬着发卡。我说:“我们干什么?”   “看书吧。把我的书箱子打开。”   她有好多书,有她带来的,还有她借来的,还有人家送给她的。她穿着我的拖鞋走过去把门打开,让黄昏的阳光照进屋来。她喜欢躺在床上看书,用一块塑料布垫在枕头上,免得湿头发把枕头弄湿。她还有很多孩子气的小毛病,看书的时候会用脚趾弹出“橐橐”的声响。开饭钟打响的时候,她有时会发起懒来,当我们收拾起饭盒,对她说:“小红,起来!去吃饭。”这时候她会轻轻地一笑:“我不想起来。你们给我打来吧。”我们说:“你太懒了。我们今天不想侍候你。”她会说:“那我还给你补袜子了呢!我还给你洗衣服了呢!”我们就说:“我们这是为你好,你要得懒病啦。”她慢慢坐起来,然后又躺下去。“不会的,少打一次饭得不了懒病。再说我比你们都小,你们应该让着我。”于是我们就让着她了。   吃完饭,天开始暗下来,她还是躺在床上看书,过一会儿她会忽然欠起身来问:“大许,你看什么书呢?”大许告诉她,她说:“噢。”然后躺下去,再过一会儿她又来问我,我也告诉她。她也许会高兴地继续说下去:“噢,是肖。你喜欢他吗?”我说:“挺细腻的,不过还是不喜欢。”“哎呀,我可喜欢他呢,那老头可精啦。”要不然就会莫名其妙地说:“喂,喂喂!你们俩都别看书啦。问你们,喜欢杰克·伦敦吗?”我们这样的毛头小伙子哪会说不喜欢。她说:“他太野蛮啦。人应该会爱,像好人一样。对!我不喜欢。”我反唇相讥:“你是小姑娘。你别傻啦。”她会高高兴兴地说:“对啦,我是小姑娘。”说完了就不作声了。   天黑到在屋里不能看书时,我们就都到门外去坐。有时候一声不响,看着天边一点点暗下去,对面傣寨里的竹梢背后泛出最后一点红色。有时候她会给我们讲小时候的一些琐事,她讲得特别有意思。她讲她有一次和哥哥爬上屋顶去摘桑葚,那是一座西式的房子,尖尖的洋铁皮顶,哥哥上树去了。让她坐在屋顶上等着,可是她往下一看,高极了,足有七层楼高——那是两层楼,不过她才四五岁,当然觉得高。于是她反过身来往上爬,越爬就越打滑,一直滑到离房檐不远的地方,吓得她一动也不敢动,大哭起来。晚上回家以后,衣服上剐破的窟窿叫妈妈看见丁。不管妈妈怎么问,她也没说出哥哥来。她骄傲地说:从那时我就感到,大人的话有时可以不听,应该正直,不出卖人,这比听话重要得多。她还讲过别的一些小事儿,我们都很爱听。她说困难时期,她的同桌家里孩子多,总是吃不饱。她每天给他带一个窝头。可是后来上中学以后他就忘了她,见了面也不理了。我们都知道这是为什么。嘻,我们上中学时也不敢和女同学来往,为了做个正派人。总之,我们渐渐发现她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子,她什么也不怕。她本能地憎恶任何虚伪,赞美光明,在我们困惑的地方,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指出什么是对的。我觉得她比我们俩加起来还聪明得多。   因为我们三个人形影不离,大家渐渐把我们看成怪人。他们看见我们一起走过来都带着宽容的微笑。他们还是喜欢我们的。有一次我远远听见几个老职工说:“三个挺好的孩子,都是教导员给害的。”原来他们认为我们得了某种神经病。后来我告诉大许和小红,他们都觉得好笑。不管怎么说,我们愿意在一起,让他们去说吧。   后来队长派活也把我们三个派到一块,通常都是三个人单独在一块干活。可是有某种默契,就是我们必须不挑活。开头是让我们三个去田里把稻草拉回来。我们赶着三辆牛车。一般女同志不适合赶牛车,因为牛有时候会调皮。可是邢红赶得很好。我们赶上车到地里去。旱季的天空是青白色的,地平线上白茫茫,田野里光秃秃。太阳从天上恶狠狠地晒下来,连一片云也没有。稻草干得发脆,好像鸡蛋壳一样。我们往车上扔稻草的时候,邢红站在车顶上接着。她穿着我们的破衣服,衣服显得又大又肥,她的样子好玩极了。我们把稻草捆拼命地往上扔,一直扔到她抱怨起来:“慢一点啊!”等我们停下手来,她就趴在稻草上笑着说:“你们真伟大,不过还是慢一点。”如果我们再快扔,她就躺下不动,直到我们扔上去的草把她埋起来,她才从草里钻出来,飞快地把草码好,还高兴地喊:“来吧,我不怕。我比你们快!”然后我们就拉着三个稻草垛回去。我们运的稻草比六辆车运的都多。   后来草运完了,队长很满意,说:“如果知青都和你们一样,我们可以多种一千亩地。”可是他又让我们去出牛圈,他说:“你们可以慢慢干,让邢红在外边干点杂活。牛圈离家近,你们可以自己安排时间,什么时候干都可以。”   我们队的牛圈有好几年不出了。那是一间大草棚,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因为从来不出粪,也不垫草,简直成了个稀屎塘,大牛下去淹到肚子,小牛下去可以淹死,真够呛。我们去看了一下,我说:“邢红别下去了,留在外边吧。”   她说:“我不在外边,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我进去探探深浅,牛粪一直淹到我大腿上半截。我们拉来一头顶壮的水牛,驾上一套拖板,邢红在前边拉牛,我们两个在后面压住板梢,把那些牛粪从圈里拖出来晒。哎呀,那些粪真是骇人听闻,说起来你都不信。那头该死的牛拼命地甩尾巴,溅起来的粪总打到人脸上。每当我们从牛圈里推出一大堆粪来都要到水沟里洗洗脸,邢红的头发里也溅上了。这里太脏了,我们连话都顾不上说。连那条该死的牛出来以后都不肯再进圈,总要做一些古怪花样才肯进去。我们连中午饭也没吃,弄到下午三点钟,那条牛一下跪下不起来了。邢红大叫一声:“我也受够了!”她骑到牛背上说:“走,牛,咱们到河边游泳去。”那牛腾的一声跳起来,飞快地朝河边跑去了,快得让我们两个死追也追不上。我在后边一边追一边喊:“小红!你勒着点鼻绳呀,别摔下来!”她在牛背上说:“你别怕,我摔不下来。”她哈哈地疯笑起来。水牛背又宽又滑比马难骑多了,那牛跑得比马还快,可是她居然没有摔下来。到了河边,那牛一头蹿下水去,她也从牛背上翻下来摔到水里了。可是她马上又跳起来,在齐腰深的水里朝上游跑过去,最后弯腰一头扎到水里。等我们跳到水里去的时候,她在上边大叫:“我已经洗干净了,你们快好好洗洗。”   后来我们在沙洲上坐在一块儿,她全身水淋淋的,衣服都贴到身上,头发披在肩上。她哈哈笑着说:“多棒啊!我觉得妙得很。”   那地方河水分成两股,围绕着一个小岛,牛跑到岛上吃草去了,小红很高兴,她喘过气来以后又到水里去,还和我们打水仗,后来就坐在沙滩上让太阳把衣服晒干。坐了一会儿,她躺在沙滩上,两眼看着天空,说:“天多蓝啊。我有时觉得它莫名其妙。我觉得,我是从那里宋的,将来还要消失在那里。”她有点伤感。我们也伤感起来。我们想到,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消失在自然的怀抱里,那个时候我们注定要失去小红了。还有,也许我们注定永远在这里生活了。哎,这世界上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她悄悄地坐起来说:“不管到哪里,我只要做一个好人,只要能够做好事,只要我能爱别人并且被别人爱,我就满足了。大许,小王,你们都喜欢我吗?”   我们都说:“喜欢。”我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斜射的夕阳把她飘扬的头发、把她的脸、把她的睫毛、把她美丽的胸和修长的身体都镀上了一层金。她很美地笑了。她说:“我喜欢你们。我爱你们。”我们静了一会,她忽然高兴地笑了:“好啦,我教你们唱一支歌吧。一个好歌,古老的苏格兰民歌。”   她教我们唱了《友谊地久天长》。以后我们常在一起唱这支歌。她后来又教给我们好多歌,但是都没有这支歌好。我和大许都是音盲,除她教给我们的歌就不能把任何歌唱好。   后来我们都觉得饿了,就把牛找回来,赶着它回家了。   第二天我们又去出牛圈,这一回牛粪浅了。我们三个驾起三套拖板一齐把牛粪推出去。牛还是甩尾巴,甩得粪点子横飞。三条牛尾巴弄得人走投无路。后来小红用一根绳子把牛尾巴拴起来,它就再也不能甩了。可是牛被拴住了尾巴觉得很不受用,走起路来大大地叉开后腿,怪模怪样的。被拴住的尾巴拼命扭动着,好像一条被钉住的蛇。我们大笑起来,也把我们的牛这么拴住。于是三头牛跨着不稳定的舞步走来走去,我们都觉得很好玩。邢红还温存地对它们说:“牛,对不起你们。牛,等一会带你去游水。”   到下午我们三个就骑上牛到河里去玩。邢红还带了米和锅,我们在河边做饭吃。吃完了饭,我们坐着看傍晚的云彩,刊天黑才赶牛回去,为的是让它们多吃点草。可是第二天我们去拉牛,那三条牛都惶恐万状地躲开我们。小红很伤心,以后她就不拴牛尾巴,我们也不拴了。后来牛又和她好了。牛会悄悄走到她面前来,她就轻轻地摸摸它们的鼻子。她对我们说她很喜欢水牛,喜欢它们弯弯的角、大大的眼睛,还喜欢凉荫荫的牛鼻子。她说牛的傻样很可爱,可是我就看不出来。   我们把牛圈出好,队长又派我们到镇上去拉米,后来又让我们三个去放牛。从来也没见过让女孩子放牛的,不过因为可以和我们在一块,她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们一起去放牛。早晨的雾气刚刚散去我们就赶着牛到山上去,带着斗笠和防雨的棕衣,还带着米和菜。我们跟在牛后面走着,小红倒骑在最后一头牛背上。我们商量把这些牛赶到哪儿去。小红忽然高兴地挺直身子,拍打着牛背说:“到山里边小树林去,那儿可好啦。”牛向前一蹿,把她扔下来了。我们赶紧搀住她。她和我们一起笑了,然后说:“到小树林去,到小树林去!那儿有好几个水特别清的水塘,我顶喜欢那儿啦!那儿草也好,去吗?”   她这么说好,我们怎好说不去。到了山底下,牛群争先恐后地往陡陡的山坡上爬,简直比打着走得还快。爬上第一个山坡,我们并肩站住往山下看:整个坝子笼罩在淡淡的白色雾气中,四外是收割后的黄色田野,只有村寨里长满了大树和竹子,好像一座座绿色的城堡。起伏的山丘到了·远处就忽然陡立起来,上面长满了树,黑森森的,神秘莫测。在寂静的小山谷中,有一片密密的小树林,那就是小红要去的地方。这里的天空多么蓝啊,好像北方的初秋一样。小红往我们脸上看了看,笑了一下说:“嘿,走吧!”   牛群早就冲到山谷里去了,我们追上去。接着,我们必须分开了。我到左边的山坡上去,大许到右边的山坡上去,小红留在后面,为的是不让牛群走得太散。其实牛只要看见这边山—上有人,自然就不会过来,把小红留在后面也是多余的,因为没有一头牛会掉头回去的。牛都散开了,一心一意地吃草,慢慢地朝前去。我坐在一棵孤零零的小树下,我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大许隔得很远,小红也隔得很远,他们看起来都不过一粒豆子那么大。我倚着小树,铺开我的棕衣坐着,面对着蓝蓝的天空和白白的、丝一样的游云,翠绿的山峦,还有草地和牛,天地是那么开阔。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   我半躺着,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我忽然觉得有一重束缚打开了:天空的蓝色,还有上面的游云,都滔滔不绝地流进我的胸怀……我开始倾诉:我爱开阔的天地,爱像光明一样美好的小红,还爱人类美好的感情,还爱我们三个人的友谊。我要生活下去,将来我要把我们的生活告诉别人。我心里在说:我喜欢今天,但愿今天别过去。   这时我听见小红在叫我,我看见她跑过来,披散的头发在身后飘扬。她穿着我们的旧衣服,可是她还是那么可爱,好像羚羊那么矫健。她一个鱼跃扑在我身边,然后又翻身坐起来。她喘吁吁地说:“哎呀,好累。往山上跑真要命。”   我笑着说:“小红,出了什么事?”   “没事,来看你。”她转过脸来,慢慢地说:“你一点也不需要人来看吗?”   她蜷起腿来坐着,说:“我一个人坐着有点闷呢,你就不闷口马?”   我说:“不闷,我很喜欢这么坐着。我喜欢。你看,从天上到地下都多么可爱呀。”我转过身来,看见她正笑着看着我,她说:“你越来越可爱啦。”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可是她满不在乎地哼起一支歌,接着就躺在我身边了。   我觉得紧张,就往前看。后来听见她叫我,我转过身去,看见她躺在草地上,头发散在草上,她很高兴。她的眼睛映着远处的蓝天。她说:“你和大许怎么啦?”   我说:“我们怎么啦?”   她笑了。她在草地上笑好看极了。她说:“你们两个好像互相牵制呢。不管谁和我好都要回头看看另一个跟上来没有。是不是怕我会跟谁特别好,疏远另一个呢?”   我辩白:“没有。”其实是有这么回事的。   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别这样了。我不会喜欢这一个就忘了另一个的。你们两个我都喜欢。你们都来爱我吧,我要人爱。”   我也很高兴。她又说:“将来咱们都不结婚,永远生活在一起。”   我也像应声虫一样地说:“不结婚,永远在一起。”   她又规规矩矩地坐好,用双手抱着膝头,无忧无虑地说:“多好呀,和人在一起。”一转眼她就站起来跑开了,跑出了树荫,她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我对她喊:“你去哪儿?”   她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去看大许!”   她像一只小鹿一样穿过牛群,一直跑上对面的山坡,头发飞扬。她真可爱,她说的一切都会实现的,我想。   到中午牛都吃饱了,甩着尾巴朝前走起来,越走越快,渐渐地汇成群。我们三个人又走到一块来啦。我们跟着牛走,小红还嫌牛走得太慢,拾起土块去打牛。我们唱起歌来。后来就走到小树林了,牛开始往前疯跑,大概是闻见水味了。我们怕它们跑远了,也加快脚步抢到前边去,大许向左我向右。小红跑了一上午,再也跑不动了,她在后边喊:“小王,大许,去给咱们占个好地儿啊!别叫这些该死的把水塘全占了!”我冲进小树林,找着一个又深又清的水塘守住,把来的牛一律打开,轰到小水塘和泥坑里去。过一会小红和大许都来了。小红笑着说:“这些该死的全下了塘啦。咱们没事儿了。乌拉!我们来做饭!”   我们来到的地方真好,草地上疏疏落落地长着小树,上游下来的小溪在树林中间汇成一个又一个池塘,我挑中的这一个简直可以叫做小湖呢。我们在树荫下边的一个小干沟里支起锅来,把我们的棕衣在一边铺好。小红从书包里拿出一块腊肉,她笑着对我们说:“上回赶街子我买的。我们今天来吃吧。”我们三个人的工资都交给她管,我和大许就真正不问阿堵物了。可是钱一给了她我们就老有钱,再也不会捉襟见肘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吃完了饭,我和大许就跳下水去游泳,小红跑到树丛里换衣服。她在树林里大喊大叫:“喂,水好吗?水里好吗?”水特别凉,可真是从森林里流出来的。我们说:“好,好极啦!你快来吧!”一会儿她蹦蹦跳跳地走出来,穿着她的红色游泳衣,嘴里喊:“我来啦!我来了!”她一下跳到水里,马上又探出头来说:“嘿!可真要命,这水可真凉。”她高兴地仰泳起来,中间的水清得发黑。她游到中间时我们可以看见她发白的小脚掌在一蹬一蹬的,她喊:“你们游泳没我游得好!不信你们就追过来,比比看。”   我们迅速地游近她,她一下子潜到水下去了,我也潜下去、啊呀,这个塘底下准有泉眼,寒气刺人。我简直就下不去。我在水里睁开眼睛,看见她在我下面游,可是我捉不住她,我就回到水面上来,我和大许焦急地往水下看。后来看见一个人影飞快地浮上来,我们就游过去,等她一蹿出水面就从前边捉住她。她的身上像鱼一样凉。她噗噗地出着气,在水里跳了几下说:“嘿,底下可真凉,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我还给你们捧了一捧底下的水来,叫你们一捉全洒了。你们怎么不下去玩?”我说:“水太凉,冷得死人。你也别下去了,会抽筋的。”她撅起小嘴说:“你又来吓唬人,抽筋我也淹不死。”她又往下潜,出来的时候神秘地对我们说:“喂,底下有大鱼呢!就是滑溜溜的,不好捉。你们等着,我捉条鱼晚上吃。”我说:“你得了!水里的鱼手可捉不住,滑着呢。”她歪起头来一笑,说:“真的吗?我偏要试试。”她在水里穿着小小的红游泳衣,好像水仙女一样。我和大许游开去上岸晒太阳了,她还在水中间潜水,她真是疯得没底啦。一会儿说:“差一点没捉住!”一会儿说:“这次没碰上!”我和大许对着她笑,因为她那么高兴。后来她下去好长时间才上来,她还在水下我们就发现她上来得慢,动作不正常,我看大许,他也变了脸色,我们赶快下水朝她游去。果然她一露出水面就用手乱打着水说:“我抽筋啦!你们快来救我呀!”我们吓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只恨爹妈没多生出几条腿来打水。可是她还笑:“你们吓得龇牙咧嘴啦!别害怕,我不会立刻就沉下去的!”可是我们紧张得心都跳坏了。等我们游到跟前,她蹿起来,用双手勾住我们的脖子,她又笑又咧嘴,一会儿说:“你们拖我上岸吧。”一会儿说:“啊呀,腿痛死啦厂我们可一点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转过身去就朝岸上游。她架在我们脖子上,一点也不介意地把高耸的胸脯倚在我们肩上,还说笑话:“哎呀,这可真像拉封丹的寓言!两只天鹅用一根棍把个蛤蟆带上天……不对,你们在游蛙泳,蛤蟆是你们!”   我们可一点开玩笑的心思也没有。我们拖着她一点也游不快!为了抵消她浮在水上的上半身的重量,我们几乎是在踩水,哪能游得快呢。她仍是高兴地说个不停,急得我喝了好儿口水呢。等到我的腿一够到水底,我就在她背上啪啪地打了两下,说:“你这坏蛋!大坏蛋!”大许伸手给她理头发,也说地:“你吓死我了!”她撅起嘴来。我们俩把她从水里抬上来,收到棕衣上。这时我们的腿都软了,百分之九十都是吓的。他喊“抽筋了”时我们离她还有七八十米呢,我都不知怎么游过去的。在把她拖上水来之前我心里一直是慌的。我真想多打她几下,让她再也不敢。我去给她捏腿,她不高兴地说:“你们对我太凶了!”我抬起头来一看,她噙着泪。她又说:“你骂我坏蛋时,哑着嗓子野喊。我怎么啦?”她小声抽泣起来。   我们都低下头去。后来我抬起头来,小声说:“你不知道吗?我们太怕你淹死了。我看见你出了危险,吓得手都抖起来了。”   她撅着小嘴看我们,眼睛里有好多怨艾。看看我,又看看大许,后来眼睛里的怨艾一点一点退去了,再后来她阴沉的小脸又开朗起来。她忽然笑了,伸手揩去眼泪,眼睛里全是温情她说:“你们,你们这是太爱我呀。”我们俩点头。她顽皮地笑着说:“你们过来。”等我们蹲到她身边时,她猛地坐起来,用双臂勾着我们的脖子,她的额头和我们的额头碰在一起,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说:“我也爱你们。你们对我太好啦!”她把我们放开,说:“我以后听你们的话,好吧?快去看看牛吧。”   我们赶快穿上凉鞋去找牛,牛已经走得很散了,好不容易才把它们赶回来。我们赶着牛回来时她已经站起来了,一瘸一拐地要来帮忙。我冲她喊:“你别来啦,我们两个人够了。”   她就拿起衣服一瘸一拐走到树林里去换。后来她出来,我们拉来一条牛让她骑,大许把东西收拾起来,我赶着牛慢慢地朝回走。牛吃得肚皮滚圆,一出树林就呼呼呼地冲下山去,直奔我们队,也不用赶了。就这样到家天也快黑了。队长在路口迎着我们,他笑嘻嘻地说:“辛苦了!牛肚子吃得挺大。你们把牛赶到晒场上圈起来吧,牛圈叫营部牛帮占了。”   我们就把牛赶到晒场上去。晒场有围墙,进口处还有拦牛门,是为了防牛吃稻谷的。晒场北面是凉棚,头上有一间小屋,原是保管室,后来收拾出来,供教导员来队住。我们把牛赶进晒场,忽然发现北边空场上有汽灯光,还有一个公鸭嗓在大声大气地说话。教导员来啦。我们站在空凉棚里,不由地勾起旧恨:这就是我们当初挨斗的地方!我和大许走到教导员住的屋门前,一推,门呀的一声开了。划根火柴一看,哼,他的床铺好干净。我知道有几个女生专门到他屋里做好事,每天他回来时屋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现在就是,床铺收拾好了,洗脸水也打来了,毛巾泡在水里,牙膏也挤在牙刷上了。我和大许笑着跑出来。小红走过来问:“怎么啦?”我们告诉她,她也笑起来。忽然她心生一计:“我们也对教导员表示一下敬意,对!我们拣两头肚子吃得最大的牛赶到他屋里去。”   我们俩一听,憋不住地笑。可真是好主意,他的门又没插,牛进去就是自己走进去的。我们找了两头吃得最饱的牛。啊,这两个家伙吃的肚子都要爆炸了,那里边装的屎可真不少啊!可以断定两个小时之内它们会把这些全排泄出来,我猜有两大桶,一百多斤。我们把它们轰起来,一直轰到小屋里。不一会儿,我们就听见屋里稀里哗啦地乱响起来,简直是房倒屋塌!后来就不响了。我猜它们在那么窄的房子里不太好掉头,它们也未必肯自己走出来。我们都走了,回去弄饭吃。吃完了饭我们坐下来聊天,还泡了茶喝,就等着听招呼。可是教导员老说个不停,我们都挤到窗口看他。会场就在我们门前。我们数着人。—会溜了一个,一会又溜了一个,一个又一个溜了一半啦。教导员宣布散会,他也打了个大呵欠。我们看见他转过屋角回去了。大许说:“好呀,这会儿牛把屎也拉完了。”我们就坐下等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远远的教导员一声喊叫。他叫得好响,隔这么老远都能听见。我们三个全站起来听,憋不住笑。后来就听见他一路叫骂着跑到这边来,他说:“谁放的牛?谁放的牛?怎么牛都关在场上?”   我们三个推开门跑出来站在走廊上,小红说:“我们放的牛怎么啦?教导员。”   他一跳三尺高,大叫起来:“牛都跑到我屋里来了!谁叫你们把牛关在场上的?”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牛进屋了?那可好玩啦!”“你怎么没把门锁上呢?”“牛是冯队长叫关在场上的。牛圈叫营部牛帮占了!”后来我们仔细一看,教导员的额头上还有一条牛粪印,就哈哈大笑起来。教导员大骂着找队长去了。小红大叫一声:“去看看!”她撒腿就跑,大许也跟去了。我把我们的马灯点上,也跟着去了。   啊哈,教导员屋里多么好看哪!简直是牛屎的世界!那两个宝贝把地上全拉满了,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牛尾巴把粪都甩上墙了!桌子也撞倒了。煤油灯摔了个粉碎,淹没在稀屎里,脸盆里的水全溢出来啦,代之以牛屎,毛巾泡在里面多么可笑啊!教导员挂在墙上的衣服、雨衣、斗笠全被蹭下来了,惨遭蹂躏,斗笠也踏破了。我们站在那儿笑得肚子痛,小红还跳起来拍手。一会儿教导员拉着队长来了,他一路走一路说:“你来看看!你来看看!我进屋黑咕隆咚,脸上先挨了一下,毛扎扎的,是他娘的牛尾巴!我还不知是什么东西,吓得我往旁边一躲,脚下就踏上了,稀糊糊、热呼呼的,这还不够吓人!屋里有两个东西喘粗气!我吓得大喊一声:谁!!这两个东西就一头撞过来,还亏我躲得快,没撞上。冯队长,这全要怪你,你怎么搞的!”   队长一路赔情,到屋里来一看,嘻!他也憋不住要笑。他说:“小王、小许、小邢,快帮教导员收拾一下嘛!”我们不去收拾,反而笑个不住。小红说:“队长,又要派我们出牛圈哪!我们干够了!”于是我们笑着跑开了。   唉,这都是好多年以前的恶作剧了,可是我记得那么清楚。我常常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忆,一切都那么清晰。我那时是二十一岁,大许和我同岁,小红才二十岁。人可以在那么年轻时就那么美,那么成熟,那么可爱。她常说她喜欢一切好人。她还说她根本分不清友谊和爱的界限在哪里。她给我们的是友爱:那么纯洁、那么热烈的友爱。她和我们那么好,根本就不避讳她是女的、我们是男的。我们对她也没有过别的什么念头。可是她给我们的还不止这些。我回想起来,她绝对温存,绝对可爱,生机勃勃,全无畏惧而且自信。我从她身上感到一种永存的精神,超过平庸生活里的一切。   我们都学会了她的口头禅:管牛叫该死的,管去游泳叫去玩呀,她还会说:嘿,真要命。或者干脆就说:要命。她的记性好极了,看书也很快。有时候她和我们讨论一些有关艺术哲学的问题。我发觉她想问题很深入,她的见解都很站得住。她爱艺术。她说:“有一天我会把我的见解整理出来的。”可惜她没有来得及做这件事。她病了。   有一天中午,我们在屋里看书,看着看着她把书盖在脸上。我们以为她睡了,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过了半个小时,上工哨响了,我们回来。她把书从脸上拿起来,我发现她脸色不好看,而且眼睛里一点睡意也没有。我问她:“小红,你怎么啦?你气色不好。”   她说:“我看着看着突然眼花起来,觉得脑后有点儿凉。大概是这几天睡得少了吧。”   我说:“那你不要去了,倒半天休吧。”她说:“好”,就让我去和队长说。下午我们回来的时候看见她高高兴兴地坐在走廊上给我们洗衣服,还说:“你们到屋里去看看。”   我们进屋一看,她把屋里的布置改了,还把我们的一切破鞋烂袜子全找了出来,可以利用的全洗干净补好了。屋里也干净得出奇。她悄悄地跟了进来,像小孩子一样欢喜地说:“我干得棒吧?”   我说:“很棒!你睡了没有?”   她笑着说:“睡了一个小时。然后我起来干活。”   大许说:“你该多睡会儿,等我们回来一块动手那要快多啦!你好了没有?”   她说:“我全好啦,我要起来干活。我是劳动妇女。”   我们觉得“劳动妇女”这个词很好玩,就笑了半天,以后有时就叫她劳动妇女。可是当天晚上她又不好,说是“眼花,头痛”。我一问她,原来这毛病早就有了,只是很少犯。于是我们叫她去看病。星期天我们陪她到医院去,医生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名堂来,给了她一瓶谷维素,还说:“这药可好啦,可以健脑,简直什么病都治!”我们买了一些东西回来,走到大河边上,她看见河水就高兴了,她说:“我们膛过去!”我说:“你得了!好好养着吧!”她笑了。于是我们走桥过去。那座桥是竹板架在木桩上搭成的,走—亡去“吱啦吱啦”响,桥下边河水猛烈地冲击桥桩,溅起的水花有时能打上桥来。我走在前面,她在中间,她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我需要养着啦,都要我养着啦。水真急……”忽然她站住了,说:“小王,你走慢一点!”我站住了。她橐橐地走了几步,一把抓住我肩头的衣服,抓得紧极了,我感觉她的手在抖。我觉得不妙,赶快转过身来扶住她。我看见她闭着眼睛,脸上的神情又痛苦又恐慌。我吓坏了,对她说:“你怎么啦!是不是晕水了?你睁开眼往远处看!”人走在急流的桥上或者蹚很急的水,如果你死盯住下面的浪花有时会晕水,这时你就会觉得你在慢慢地朝水里倒去。这个桥很窄,桥上也没有扶手,有时可以看见在桥头上的人晕水趴下爬过去。我才来时也晕过一次,所以我问她是不是晕水了。这时大许也从后边赶上来,我们俩扶住她,她像一片树叶一样嗦嗦地抖,她说:“我头疼,我一点也看不见了……你们快带我离开这桥,我害怕呀!我怕……”她流了眼泪。我们赶紧把她抬起来,她用双手抱住头哭起来。过了河,我们把她放下,她躺在草地上抱着头小声哭着说:“我头痛得凶。刚才过河的时候突然眼就花了,眼前成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接着就头痛……你们快带我回家,我在这儿害怕,我心里慌。”   我赶快抱起她往家里跑,她一路上抱着头,有时她又紧抱住我,把头紧贴在我胸前,她不仅痛苦,而且恐惧。看见她跟痛苦与恐惧搏斗,我们都吓坏了。半路上大许替换了我,她一察觉换了人就恐慌地叫起来:“你是谁?你说一句话。”大许说:“是我,小红,是我。”她就放了心,又把头贴在大许胸前。   我们急如风火地奔回家,把她放在床上,我奔出去找卫生员。我一拉门她就恐慌地叫:“你们别都走了呀!”大许说:“我在呢,我在呢。”他握住她的手,她才安静下来。   我把卫生员找来,她根本就没问是什么病,就给她打了一针止痛针,小红一会儿就不太痛了。后来她睡了。我们给她打来了饭,可是我们自己却没有吃什么。天很快就黑了。我们给她把蚊帐放—F来,在窗上点起了煤油灯。我们又害怕空气太坏,把前后窗户全打开了。我和大许蜷坐在床上,谁也没有睡。这真是凄惨的一夜!我们谁也没说话。窗前经常有黑影晃动,我也没去管它。后来才知道和邢红住在一起的女生发现她没回去睡,就悄悄地叫起几个人准备捉奸。她们准备灯一灭就冲进来,可是灯一直没灭,她们也就没敢来。谢天谢地她们没来,她们要是闯进来,很难想像我和大许会做出什么举动。我们的窗台上放了一把平时用来杀鸡、切菜的杀猪刀,当时我们肯定会想起来用它。要是出了这种事,后果对大家都是不可想像的。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四   到天快亮的时候小红醒了。她在蚊帐里说,“小王、大许,你们都没睡呀?”   我们走过去问她:“你好一点没有?”   她笑着说:“好一点?我简直是全好了。我要回去睡了。”   我们说:“你别走了,就在这儿好好睡吧,天马上就要亮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她说:“嘻,过河的时候头猛然疼起来了。我猜这是一种神经性的毛病。没什么大不了,你们别怕!”   我不信,说:“恐怕没你说的那么轻巧。你说害怕,那是怎么啦?”   她好半天不说话,后来说:“头疼的时候我心里特别慌,也不知为什么。”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然后说:“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不说啦,不说啦!”   我说:“为什么不说?你的病可能很重。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接下去说,说着说着声音忧郁起来:“我感到疼痛不是从外边来的,是从里边来的。也可能是遗传的吧?你别吓唬我了,人家自己就够害怕的啦!”   我们都不作声了。后来大许说:“你应该去看病,要争取到外边去看。一定要把病根弄明白,一定要。”   她说:“没那么厉害,也许是小毛病。干吗兴师动众?我要去看病你们要陪着我。我不去。”   我们说非去不可,不然我们不放心。后来她就答应了,不过说她不要我们陪着去。第二天我们下地,中午回来时她还没去医院,反而起来给我们弄了一顿饭,做得香极了。她拍着手叫我们来尝。可是我们板着脸上伙房打了饭来,不和她说话,低头吃起来。她不高兴了,说:“你们不吃我做的饭呀?”   我白了她一眼说:“叫你去看病,谁叫你做饭?说好的事情你不干。”   她愣了一会儿,就哭了:“你们怎么啦?这么对付我?人家下午去看病就不行吗?我比你们小,我是女孩子,你们就这么对付我呀……”   我们赶快把饭盆放下过去哄她,后来她不哭了,后来又笑了。她噙着眼泪说:“我一定去看病,可是你们一定要吃我做的饭。我做得得意极啦!你们要是不吃我就不去看病,就不去!”   于是我们坐下一起吃她做的饭,她又说:“以后不带这样的啦,两个人合伙给一个人脸色看。”   我说:“为了你好还不成吗?”   “不成,就不成。你不知道吗?你不管叫别人做什么事,不光是为了他好,还要让他乐意。这是爱的艺术。要让人做起事情来心里快乐,只有让人家快乐才是爱人家,知道吗?”   我们俩直点头。我们把她做的饭大大夸奖了一番,而且是由衷的夸赞,她高兴了。下午上工前我们把她送到桥边。收工的时候她已经回来了,坐在走廊上,刚洗了头,看样子很高兴。   我们问她:“查出什么病了吗?”   她说:“可以说查出来了。俞大夫给我看的,她说很可能是青光眼,让我去眼科看。眼科张大夫出差了,家里只有个转业大夫,我听人说他在部队是个兽医。他给我看了半天,什么毛病也没看出来,给了我一大堆治青光眼的药。我就先用这些药吧。”我们以为这就是正确的诊断,就放心了。   大夫给她开了假,她就在家里休息。我们去干活,她在家里给我们做家务事。可是她的头痛病用了青光眼的药一点不见好,反而常犯,她渐渐的也不太害怕了。等张大夫出差回来我们又陪她去看,张大夫马上就把她的青光眼否定了,又转回内科。内科看不出毛病来,就让她住院观察,她简直是绝对不考虑。我们说破了嘴皮,举出一千条论据也说服不了她。最后我们提出威胁:如果她回去,我们谁也不理她;又许下大愿:如果她留下,我们每天都来看她。经过威胁利诱,她终于招架不住了,答应住院,不过要我们“常来看她,但是不要每天都来”。我们留下她,回去了。每天下工以后我们收拾一下,就到医院去看她。我们那儿到医院有八里路,四十分钟可以走到。她看见我们很高兴,有时候还到路上迎接我们。有时候下午她就溜回来在家里等我们,做好了饭,躺在我床上看书。她老说她不愿意住院,她想回来就不走了,可是我们当晚就把她押送回去。星期天她是一定要溜回来的。不过她的病可越来越坏,她的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面色越来越苍白,人也瘦了。她还是那么活蹦乱跳,可是体力差多了。我们心里焦虑极了,我们俩全得了神经衰弱,一晚上睡不了几个小时。我们什么书也不看了,只看医书。医院的大夫始终说不清她是什么病。   有一天我看到她呕吐,我马上想到,她患的是脑瘤。我问她吐丁多久了,她说:吐过两三次。我马上带她去找俞大夫,说:“她最近开始呕吐,会不会是脑瘤?”俞大夫说:“不会吧,她这么年轻。”我说:“大夫,她老不好,这儿又查不出来,好不好转到昆明去看看?”俞大夫假作认真地说:“我也在这么考虑。”   小红这次没有闹脾气,她服从了理智。也许她也感到她的病不轻。我和大许到处催人给她办转院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大许去县城给她买汽车票,我和她回队去收拾东西。她打开箱子把换洗的衣服拿出来放到手提包里,有点忧伤地说:“我这次去的时间会长吗?”   我说:“也许会长的。小红,你病好以后争取转到北京去吧!你以后身体不会像以前那么好丁。你应该回家。”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双眼紧张地看着我说:“你们不喜欢我了么?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要我离开?”她眼睛里迅速地泛起泪水。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别紧张呀,别紧张。我们也会回去的,我们会找到你。我们三个人会永远在一起生活。”   她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真的,我病了,我想家。家里有妈妈,有哥哥,他们知道了会想我。这儿有你们。我能离开家,可是离不开你们。你们应该和我一起回我家去。没有你们我不走!”忽然她伏到我肩上痛哭起来:“我觉得病重了!也许不会好,也许我会变成个大傻子。”我心里十分酸楚,可是我尽量克制地说:“不会,不会。小红在瞎想,小姑娘瞎想,我求她别乱想了,我求她别哭了!”可是她伏在我肩上,纵情地说出好多可怕的想法:“我得的很可能是脑瘤。他们要给我开刀,把我头盖骨掀开,我害怕!”她蜷缩在我怀里小声说:“他们要动我的脑子,可是我就在那儿思想呀,他们要在我脑子上摸来摸去。弄不好我就要傻了!再也不会爱,也说不出有条理的话,也许,连你们都认不出来。我可真怕……”我听得心惊肉跳,好像这一切我都看见了。我叫她别说了,我说这都不可能,可是泪水在我脸上滚,滴到她耳朵上。她觉察了,跳开来看我。她掏出一块手绢擦掉眼泪,又来给我擦眼泪,她慢慢地笑了,先是勉强地笑,后来是真心地笑。她说:“我高兴啦!你也高兴吧。什么事也没有。我有预感,什么事也不会有。我会好好的。高兴吧!”她开始活泼起来,快手快脚地收拾东西,然后快活地说:“我刚才冒傻气了,我冒傻气。你什么也别跟大许说。”   后来大许回来,她始终很高兴。第二天我们送她上公路。她高高兴兴地跳上汽车,在里面笑着对我们挥手,还临时编出个谎来,对我们说:“大哥、二哥,我很快会回来的!”     我说:“治好病回来。”     她说:“当然,当然,治好病回来。”汽车开动了,她又探出头宋喊:“我好了咱们玩去啊!”   我们挥着手追着汽车跑,喊着:“再见,小红!”   她也喊:“再见!再见!”   我们在家里等她来信。我们焦虑不安地等着她的来信。我和大许话都少了。每天我们去干活都感到很不自然,好像少了一只手,或者少丁一半脑子。每次回到家里,我都产生一种冲动,要到病房去问候小红,或者茫然地收拾起东西来想到那儿去看她。晚上坐在屋里,我们不看书,连灯也不点。我们在黑暗中直挺挺地坐着,想着小红。后来她来信了,她——到昆明就写了信,可是信在路上走了五天。她说她一到昆明就住进了医院,医院里条件很好。她高高兴兴地把大夫和护士一个一个形容了一遍,然后说,马上要给她做血管造影了,是不是脑瘤做了以后就可以知道。到后来她的字迹潦草起来。她说:“我一个人很寂寞。我很想你们,很想很想很想。有时候我想溜回去,不治病了,又怕你们骂我。要是有可能的话,你们来看我吧!哥哥们,来吧!”她哭了,哭得信纸上泪迹斑斑。最后她又高兴起来,不过可以看出是装的,她说昆明这地方很好玩,医院里也很好玩,让我们别为她担心,她很高兴,病好了就回来。最后她很高兴地写上了“再见”。   我们把信看了又看,忽然我想到我们都有两年没探亲了,可以请探亲假。对了,太棒了!这回教导员也捣不了鬼,探亲假是有条例规定的。我们两个飞奔到连部去请假,队长马上就批了我们俩假。我们马上到营部去办手续,结果碰上了教导员。他拿过队长的条子,阴阳怪气地说:“你们都是连里的壮劳动力呀。一下走两个是不是太多?一个一个走吧!回来一个再走一个。”这家伙多缺德!咳呀,去你的教导员!我们一个一个走好了。重要的是要有一个人去安慰我们的小红。我先走,一个月以后回来,大许再去。我们谁也不打算回家,就想到昆明去陪着她。我就要走了,又接到她的信。她抱怨说:血管造影好难受啊,然后说脑瘤已经确诊了,只是长的位置不好,昆明的医院不敢动,所以给她转到北京的医院,她已经买好车票,就要走了。她让我们想办法到北京来,她也想到我们可以请探亲假。她说:“我想起来啦,你们可以请探亲假!我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安静多啦。我们一起回家去。”   我赶紧动身。大许写了信交给我。我乘汽车走了。分手的时候关照大许要经常写信。   在路上我遇上一些不顺利:在保山等了两天车,在昆明又买不到直达的火车票。结果用了半个月才到北京。北京当时寒风刺骨。我下了车就直奔小红家:他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在。他们家看来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家里书很多,她爸爸是个秃顶的小老头,人很开通,妈妈也很好。她哥哥挺像她,我一见了就喜欢。我一下闯进去,他们都吃了—惊,问:“你是谁?你找谁?”    我说:“我是邢红的同学,我姓王,从云南来……她现在在哪儿?”   他们马上就知道了:“噢!你是小王。她常念叨你。小红在医院里,她才动了手术。手术很顺利,瘤子在做切片。请坐吧!我们正要去看她。”   我也没有坐,立即同他们一起到医院去看小红。她脸色苍白,瘦多了,可是一看见我就猛坐起来,高兴地大叫:“小王,你来啦!我等你等坏了。我接到大许的信了,我一直在等你。我动了手术了,我就要好了!”   后来我就天天陪着她,那会儿医院也乱,什么探视不探视的,我每天都很早就来,很晚才走。她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常常要我陪着她到院子里走动。才来的时候我特别迂,连给她剪趾甲都不好意思,后来我也不怕了。我常常给她裹好大衣,搀着她到院子里去。护士们有时瞎说,说这小两口多好,我们也不理她们。   我走的时候天气开始暖和了,小红的身体也更好了。可是我发现她爸爸和妈妈神色都不正常。但没有放在心上。我懂的事情太少,一点也不知道切片有什么重要性,我只看见她好了。大许又偷偷来信催我回去,他要来。于是我就回去了。小红的哥哥送我上火车,他心情不好。我问他怎么啦,他说是他自己的事儿。我开头一点儿也没疑心,可是火车开走的时候他忽然扶住柱子痛哭起来。这不由我不起疑。   果然,我回到云南以后,大许正准备动身,我们忽然收到小红一封信。她说她的病重了。病得很厉害,也许不会好了。她说,她感到出了大变故,很可能瘤子是恶性的,它还在脑子里。这真是当头一盆凉水!我们全都呆若木鸡。小红叫大许快点去。我们拿出全部积蓄,还借了一些钱,央求团里开了一张坐飞机的证明,让大许飞到她那儿去。我让大许到了北京马上打个电报来。大许慌慌张张地走了。   大许走后有七八天音信全无!我急得走投无路。晚上睡不着觉,用手抓墙皮,把墙掏破了一大块。第八天大许来了一个电报:已到京小红尚好信随后到。我心里稍稍安定。   后来大许来了信,他说小红开始经常头痛,痛得让人害怕。她已不能吃饭,全靠打点滴维持。有时候眼睛看不见。大许痛心地描写她一看见他怎么像往常一样笑了,高兴地抱住他脖子。她让大许告诉我,她想我想得要命。她说她在昏睡的时候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她说她很想很想让我们三个在一起,三个人在一起她死也不怕了。她还说她虽然可以笑,可以说话,可是意识深处已经有点昏乱。她说她怕这种死,从内部来扼杀她。我看了这信差一点疯了。我写信让她、求她、命令她坚强起来,坚持住一点也不退让。我求她拼命去和疾病争夺,为我们三个争夺,一定要保住什么。我说:“千万千万别失望,还有希望。你还年轻,你的活力比十个人的都多。你能胜利,我知道你能胜利。想一想我们还可以永远在一起生活!”   我不记得那些天是怎么过的了。后来大许又来一封信,说大夫试了一种新药,小红好多了,眼睛也可以看清了。她看了我的信,很高兴。她成天和大许说话,说她头疼比以前好了,头脑也清楚了。还说他们两人成天谈论我,小红说我是个最好的人。小红不住地说起我的细节,我是怎么笑的,她说我有一种笑很有趣:先是要生气,嘴角往下一耷拉,然后慢慢地笑起来。她还说我有二-种阴沉的气质,又有一种浪漫的气质,结合起来可好了,她特别喜欢。她说我可以做个艺术家。   信的末尾小红写了几个字:“王,我爱你。你的信我很喜欢。我要为咱们三个人争夺。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你还会叫我小姑娘。”她能写信了!尽管字迹歪歪斜斜,可是很清楚。   我看了信高兴极了。   后来又来了一封信。大许说:小红的病情急转直下,忽然开始昏迷,要输氧气。他日夜陪伴着她。他说他都快傻了,他的字迹行不成行字不成字,有几个地方我看不懂。最后他说:还有希望,只要她活着就有希望,希望很微弱,可是会大起来。医生说没希望,可他们是瞎说。   过了一天大许又来一封信,他说:“昨天她清醒了一会儿,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漆黑。我把你的信念给她听,后来她把信拿过来贴在胸前。她说,我要去了。我只为你们担心。要去的人只为留下的人担心,她是什么也不怕了。我求她别说下去,她的声音就低微下去。昨天夜里她很不好,可是她挺过来了。小王,还有希望吗?还有希望吗?”   我简直狂乱了,后来我接到一封信。信里封了一张电报纸,大许写道:“小红已去世。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们节哀。我即回来和你在一起。许。”   我看了这些话发出一声长嚎,双手乱抓了一阵。我感到脑后一阵冰凉。我坐了很久,天黑下来,又亮起来。我机械地去吃饭,又机械地去干活,机械地回家来。我很孤独,真正的哀痛被我封闭起来了,我什么也不想。直到有一天下午大许推开我们的屋门,把夕阳和他长长的身影投进来。   我站起来,我看见大许的头发白了不少,他黑色的头发上好像罩了一层白霜。我扑过去拥抱他。一个阀门打开了。一切都涌上来。我们大哭,然后我们并排坐下来哭泣,小声地啜泣。大许挂着黑纱,他瘦了。他站起来从提包里拿出一个黑漆的小盒子放在我床上。我用眼光问他,他艰难地说:“小红留下遗言,她把骨灰分留给家里和我们。这就是她。”   我感到颈后好像挨了重重一击。我跪倒下来,用痉挛的手指抓住盒子,抚摸盒子。我在哭吗?没有声也没有泪,只有无穷的惨痛从粗重的喘气里呼出来,无穷无尽。   后来我和大许在一起过了两年,就分开了。我们把小红最后几封信分了。他要走了小红的遗骨,把她的箱子和衣物留给我。我们把小红留下的书分开,一人拿了—半,然后收拾好行装,反锁上房门。我们离开那里,走向新的生活。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一   我呆在一个游艇里。这条船好像是在岸上,架在一个木架上修理。有关这条船,可以补充说,它是用层压板做成的,因为船壁上剥落了几处,薄薄的木片披挂下来。这让我想起了好几件往事:一件是我小时候到胡同口的肉铺去买肉馅,店员把肉馅裹在桦木膜里递给我;另一件是我上大学时,在礼堂里听大课,椅子上的书写板就是层压板的。看到这条船是层压板做的,我就暗自庆幸道,幸亏我没有驾着它出海。这条船实在是太小了,在里面连身都转不过来,驾着它出海一定要晕船(我既晕飞机,又晕小车,坐在这么一个小船里到了大海上,一定要把胆汁都吐出来),更何况它是木头片儿做的,肯定不太结实。可是船舱里有一面很大的舷窗,我从窗口往外看,看到远处有一个灯火通明的码头,但近处是一团漆黑,可是在一团漆黑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我俯下身去,想要看清楚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就在这时,有人从外面朝舷窗开了一枪——这就是说,舷窗上出现了一个星形的洞,而舱里的壁板“乒”地一声碎了一块。这一枪着实让我惭愧,因为假如我告诉别人说,有人朝我开了一枪,他们一定会以为我在编故事。那一枪打来时,我影影绰绰想到了它的缘由,头天晚上在海上,我看到两条渔船在交接东西。   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在海边住过,所以对这一片蓝色的流体抱有最热烈的好感。现在我就想到了在电视上看到的加勒比海,是从飞机上拍摄的,海底清晰可见,仿佛隔了一层蓝色的薄膜看到一片浅山。如果能够在加勒比海边上建起一个别墅,拥有这样一片大海的话,死有何憾。这件事实现起来有一个最大的障碍,就是非几百万不行——这几百万还得是美元。因为这个缘故,人家打我这一枪不可能是在加勒比海边上。那一枪打得我心惊胆战,躲在墙角,手里拿了一根铁棍,等着打了我一枪的人进来。现在我讲到这些事,毫不脸红,因为这不是我编出来的,而是我亲身所历。本来我该站在门后,但是那条船太小了,门后根本就站不了人。后来,那扇门开了,进来一个头上戴了黑油布帽子的矮胖子。假如这条船是架在空中,他就是爬梯子上来的。本来我该给他一铁棍,但是他把手指放在嘴上,这就使我犹豫了。事后回忆起来,我没有马上朝那个矮胖子扑去,主要有两个理由:一是我身材魁梧,手里又拿了一根铁棍,没有理由怕别人;二是我为什么会在这条船里,人家为什么要打我一枪等等,我都不大明白,所以就犹犹豫豫的。不管怎么说吧,我对这个矮胖子保持了警觉,他进了门之后,就把门关上了,走到窗前往外看。然后他走到那破壁板前面,用手指一抠,就把那颗子弹抠了出来扔给我。然后我手里掂着那颗子弹,发现它是尖头的——据我所知,手枪子弹是钝头的,所以人家是用一条步枪来打我——不知为什么,这个动作博得了我的好感,我相信他是来帮助我的。他做了一个手势,让我到舱上面去,我就放下了那条平端的铁棍,从他身边走过——就在这时,我一跤栽倒了;有只手从身体下端伸上来,经过了大腿、肚子、胸口,一把捏住了我的脖子。此时,我气愤得喘不过气来,因为自己这么容易就上了别人的当,被人用一片刀片就划开了脖子;同时也不无欣慰地想到,这个梦就要醒了。   每天早上我从梦里醒来时,都会立刻从床上爬下来,在筒子楼狭窄的楼道里摇晃着身躯去上厕所。这时我根本就没有睁开眼睛,但是在这里根本就用不着眼睛,有鼻子就够用了。除此之外,睁开眼睛来看,所见到的景色也远不是赏心悦目。总而言之,我闭着眼睛上过了厕所,又闭着眼睛回到床上。此时我还想回到这个梦里,但已经回不去了。   那个困在船舱里的梦,我希望它是这么结束的:那个矮胖子捉住了我之后,并没有割断我的喉咙,他把我放开了。这就是说,他是善意的。他抓住我,只是警告我不要这样轻信。然后他就打开船舱的门,离去了。当然,这故事也可以有另一种结果,那就是我被割断了喉咙,浸在血水里招苍蝇。换言之,我在梦里死掉了。因为是在梦里,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做梦,在我看来,梦就像天上的云。假如一片天空总是没有云,那也够乏味的了。这个看法不是人人都同意,所以才有了“无梦睡眠器”这种东西。它是一个铁片,带有一条松紧带,上面焊了很多散热的铁片,把它戴在额头上,感觉凉飕飕的,据说戴着它睡觉就可以不做梦,但我不大相信。不管是真是假,梦这种东西,还是留下的好。   大家肯定都知道,格调不高的梦是万恶之源——从前,有位中学生,本来品学兼优,忽然做起了格调不高的梦,就此走向了堕落的道路;还有一位家庭主妇,本来是贤妻良母,做了几个格调不高的梦,就搞起婚外恋来——像这样的事例大家知道得都不少。本来大家最好只做高格调的梦,但是做梦这件事又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就说今早我做的梦,格调高不高就很难说清楚——也可能没问题,也可能有问题,总得上级分析了才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才不会自找麻烦,把它说出去。人家问我做了什么梦,我就说,一个大南瓜,一块大豆腐。你听了信不信,我就不管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   每天早上我上班,在办公桌后坐定。有人走过来,问道:老王,梦?我就把手一挥,说:南瓜豆腐!这场面像一位熟客在餐馆里点菜,其实不是的。如前所述,大家睡着了就要做梦,这已经成了社会问题。解决的方法如下:上班之前由一个专人把大家的梦记录下来,整理备案。这样你想到了自己的坏想法已被记录在案,就不大敢去做案,做了案也有线索可查。我认为,这是个了不得的好主意。眼前的这位女同事就是来记录梦的。我对她说,南瓜豆腐。就是说,我梦到了一个南瓜,一块豆腐。身边的人一齐笑了起来,就是说,他们觉得这不像一个梦。其实这的确是一个梦,只不过是多年以前做的。她记了下来,并且说:该换换样了。老是南瓜豆腐。这就是说,嫌我的梦太过单调。我说:你要是嫌它不好,写成西瓜奶酪也行。别人又哄笑了一阵。然后,别人轮流讲到自己那些梦;所有的梦都似曾相识……   有人的梦是丰富多彩的,说起来就没个完,逗得小姑娘格格笑个不停。有时候,他中断了叙述,用雄浑有力的男低音说:记下来,以下略去一百字,整个办公室里的人就一齐狂笑起来。但我一声都不吭。这个小子在讲《金瓶梅》。他是新来的,他一定干不长。他现在用老板的时间在说他的梦,这些梦又要用老板的纸记下来,何况这样胡梦乱梦,会给老板招麻烦——而老板正从小办公室里往外看。顺便说一句,谁也不能说这位老板小气,因为他提供厕所里的卫生纸。但是谁也不能说这个老板大方,因为不管谁从卫生间出来,他马上就要进去丈量卫生纸。我说出的梦很短,而且总出去上公共厕所,但也不能因此就说我是个好雇员,因为我一坐下,马上又打起瞌睡来了。而我打瞌睡的原因,是《金瓶梅》我看过了。假如不瞌睡,呆会儿就要听到一些无聊的电视剧。这是因为有些人懒得从书上找梦,只能从电视上看。从这些事实我推测大家早就不会做梦了,说出来的梦都是编出来的。但我为什么还会做梦,实在很有趣。   有一件事你想必已经知道,但我还要提一提:我们每人都有一份梦档案,存在区梦办。在理论上档案是保密的,但实际上完全公开。你可以看到任何人的档案,只要编个借口,比方说,表妹快结婚了,受大姨之托来看看这个人的梦档案。因为电视、报刊不好看,好多人都转这种念头,档案馆里人很多。我也到那里看过梦,但是梦也不好看。如前所述,某些人会梦到《金瓶梅》、《肉蒲团》,但那些梦因为格调不高,内部掌握不外借。外借的和电视、报刊完全一样。顺便说一句,现在写小说写剧本的人也不会做梦,所以就互相抄,全都无味之极……有一天我到那里去调查未来的“表妹夫”,忽然灵机一动,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众所周知,人不能和自己的表妹结婚,因为会生下低智儿。但我的例子特殊,我没有表妹,姑表姨表全没有,所以很安全。就算有了也不怕,可以采取措施,不要孩子——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有个表妹要嫁我,我还巴不得。至于为什么想看自己的梦,我也说不清。借梦的小姑娘对我嫣然一笑说:就借这本罢,这本最好看。应该承认,这话说得我也二二忽忽,不知道自己梦到了些什么……   有关我们的生活,可以补充说,它乏善可陈,就如我早上上班时看到的那样,灰色的煤烟、灰色的房子、灰色的雾。在我桌子上放了一个白瓷缸子,它总是这样。我看惯了这些景象,就急于沉入梦乡。   我年轻时摔断过右腿,等到老了以后,这条腿就很不中用地拖在了身后。晚上我出门散步,走在一条用石块铺成的街道上。我记得南方有些小城镇里有这样的街道,但是这里不是中国的南方;我还记得欧洲有些城市里有这样的路,但是这里也不是欧洲。这条街上空无一人。一个老人,身上又有残障,孤身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实在让人担心。但是我不为我自己担心,因为我有反抢劫的方案。我的右手拄了一根手杖,手杖的下部有铁护套,里面还灌了铅。假如我看到了可疑分子,就紧赶几步,扑向一根路灯杆。等到左手攀住了东西,就可以不受病腿的拖累。这时我再把手杖挥舞起来: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坏蛋能经得起这根手杖的重击。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可疑的家伙。如果浙江人不介意,我要说,他好像是他们的一个同乡;如果他们介意,我就要说,他长得哪里的人都不像。小小的个子,整齐的牙齿露在外面,对我说道:大伯,换外汇吗?我赶紧说:什么都不换;同时加快了脚步。这家伙刺溜一下跟了过来;但不是扑到我的右面,而是扑到了我的左面,搀住了我的左肘。这一搀就把我的好腿控制住了。更糟的是,我右手上拿的手杖打不着他。于是我身不由己地跟他走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巷子里黑咕隆咚,两面的房子好像都被废弃了,呼救也没有用。巷子尽头,有一间临街的地下室亮着灯。那个窗口好像一张黄色的纸板。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   有人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我醒过来,看到老板正从我身边气呼呼地走开。他走了几步,猛一转身,朝我挥了一下拳头说:醒醒啊——上着班哪!然后,整整一上午,我都听见他对别人说:上我的班老睡觉——还当是吃大锅饭哪,我也不能白给他薪水。我听了着实上火——你知道,我们到哪里都会碰上像他那种头发花白或者头顶光秃秃的家伙,要学问没学问,要德行没德行,就会烦人。我环顾四周,看到同事们都板着脸,只有一个人脸上通红通红,他就是那个要从梦里略去一百字的人。看来他也挨了一顿训。小潘(她就是我们公司的记录员)走到我面前来,问道:又梦到什么了?等到大家笑过丁之后,她把我名下的记录翻给我看,上面写着:南瓜豆腐——南瓜豆腐——南瓜豆腐——南豆——南。她说,以后你再梦到南瓜豆腐,我连南字也不写,给你画一杠,你同意吗?我对此没有不同意见。这姑娘很漂亮,就是太年轻。我让她走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假装在写什么。假如老板正在一边偷看我,就让他以为我在拟销售计划好了。其实他让我销的东西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计划,或者说这个计划我已经有了,那就是不给他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顺便说一句:他让我卖的就是那个无梦睡眠器。现在市场上这种东西多得要了命,什么无梦手表、无梦眼镜、无梦手镯、无梦袜子,等等。凭良心说,我们这种无梦睡眠器并不坏,即便起不了好作用,也起不了坏作用。时常有人投诉说,戴无梦眼镜戴成了三角眼,穿无梦袜穿出了鸡眼,我们这种东西不会有这种副作用。惟一的坏处是假如屋里冷,戴它睡觉会感冒。但是我就是不给他推销——现在电视不好看,报刊上全是广告,再不让人做做梦,那就太霸道了……   有关我的梦,需要补充说,它就是南瓜和豆腐,即便在梦办的档案上也是这样。只是“南瓜豆腐”这四个字,刚出现时是楷体,后来变了宋体。再后来成了隶字,再后来金石甲骨就纷纷出现。可以想见,这是抄录员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南瓜豆腐”的必然反应。后来,南瓜豆腐就成了画面,有水彩、蜡笔、铅笔、钢笔,各种各样的画,五彩缤纷。除此之外,还出现了南瓜豆腐菜谱,什么南瓜排、南瓜饼,大豆腐、小豆腐。从菜谱上看,小豆腐不属豆腐之列,它只是野菜和豆面。作为南瓜豆腐的创始人,我感到莫大的羞辱。忽然之间,变成了“南瓜豆腐,我爱你”。此后她(我希望是她)又恢复了一丝不苟的字体,写下了“南瓜豆腐,I love you.”当然,她也可以推托说,“I love you“不是她写的,是别人注上的。此后南瓜豆腐还是那么一丝不苟,“I love you”就越来越花,出现了意大利斜体,德国花体等等,love也变成了红唇印,you也向人脸的样子变迁,看上去还挺像我的。凭良心说,从楷到宋,从蔬菜到爱人,我都承受得住,受不了的是别人在档案本上乱批乱注。那些话极是不堪,在此不能列举。这本帐在我这里很清楚,我说的只是南瓜豆腐,后来有入爱我,再后来就有人乱起哄。但我恐怕别人就不这么清楚,把这些乱七八糟全算在我的帐上,因为卷宗上写着我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和铁板钉钉一样。现在我走在街上,常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知道他是谁吗——谁——南瓜豆腐!然后就有人往我前面挤,想方设法看我的脸。好在这件事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需要说明的是,我对变态的性行为没有兴趣(我档案里连篇累牍全是这种东西),而且我也不叫南瓜豆腐。   中午,该给大家订午饭的时候,老板从小办公室里冲出来说:别给我和老王订,今儿中午我请他吃饭。众所周知,老板不经常请雇员吃饭,所以这意味着我会有麻烦。但这不能使我着急——这世界上没有几件能使我着急的事。再说,俗话说得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才把爷憋住。这个民谣还有另一个版本,后两句是: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八路军会要我的,我是弹不虚发的神枪手,又有文化,只是年龄大了点……老板点菜时,我一声不吭。凉菜端上来,我还是一声不吭。他给我斟上了啤酒,斜眼看了我半天,忽然用拳头一敲桌子说,老王,你也太不像话了!这句话使我松懈了下来,因为不是要炒我鱿鱼的口气。我猜他也不敢炒我的鱿鱼。这倒不是舍不得我,而是舍不得我的客户。他多次想让我把客户名单交给他,但是威胁也好,利诱也好,对我都不起作用。后来他就说:看不出老王迷迷糊糊一个人,还这么有心眼。此言大谬!我认为老板让我们交客户是不正派的,所以才不交。这是原则问题。   说到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客户,也是一种奇遇——我决不会有这种心眼,去结识一大批商业部门的人,以备推销伪劣商品之用。前几年我在函院教书(说是函院,实际主管一切成人教育),学生年龄都比较大,念起书来比较迟钝,但也比较尊重老师。这是文凭热时的事,现在你再到函院教书,就会一无所获。我承认自己的关系多,但我从不用它来干坏事情。老板给我的货太烂,我就不给他推销。我不能害自己的学生。老板假装恨我打瞌睡,其实是恨我的原则性。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说道:我都不知怎么说你。这就对了。我没什么不对的,为什么要说。     老板请我吃火锅,点菜时我没有注意,他要的全是古怪东西,什么兔子耳朵、绵羊尾巴之类。这些东西我都不吃。我正在用目光寻找小姐,要添点东西,老板又向我开炮道:老王啊,不能这样迷糊了,就算不为我也为你自己呀……睁开眼睛看看,大家都在捞钱哪!这些话里满是铜臭,我勉强忍受着。他又用拳头敲着桌子,说道:钱在哗哗地流,伸手就能捞到……这简直是屁话:谁的钱在流?你怎么捞到它?为了礼貌,我勉强答道:我知道了。然后他又说:还有一件事,以后你别老梦见南瓜豆腐。我很强硬地答道:可以,只要你能证明南瓜豆腐有什么不好。这一下把他顶回去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四   我能够证明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花白头发的家伙是个卑鄙之徒,没有资格说我,甚至没有资格和我同桌吃饭。他进了几千打无梦睡眠器,让我给他推出去。这东西肯定是卖不掉的,我也不想给他推,他提出可以给一大笔回扣,由我支配。不管你给多少,我有我的原则:梦是好的,不能把它摧残掉。所以我要另外想办法。以下是曾经想到的一个办法:说这东西不是无梦睡眠器,而是一种壮阳的设备,放到药房里卖,连广告词我的想好了:   “销魂一刻,当头一镇,果然不同!”   在小报上一登,肯定好卖。惟一的问题在于,我没有把握是不是真的不同。从理论上说,脑袋上放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应该有区别,但我没试过,因为我至今是光棍一条。假如我知道真有区别,不管是好区别还是坏区别,就可以这么干——我的原则是不能骗人。这个方案的好处是:假如有人无聊到需要壮阳的器械,骗他点钱也属应该,因为想必他的钱也不是好来的。它的不足之处是必须等到我婚后加以试验才能实行。我今年三十九岁了,还是童男子。但我一直在找老婆,还上过电视。我把这些对他汇报过,他问我还有没有正经的。正经的有,但我不能说出来:那就是把那些铁丝笼子当废铁卖掉。那东西戴上去照样做梦,只不过梦到的都是不戴帽子到北极探险——我试验过的。——这一点更不能说,因为众所周知,我梦到的只是南瓜和豆腐——这种狗屁东西只有报废的资格,但是他老逼我把它卖掉;你说他是不是个卑鄙的家伙?他还说:你得干活,不能再泡了——否则另寻高就。听到这里,我决定告辞,否则就没有原则了。当然,告辞也有艺术,不能和他搞翻。我说:我吃好了。其实我还饿着。他说:哎呀,剩了这么多,浪费了不好。我要尽力再吃吃。我说:那我失陪,就这样走掉了。   这种无梦睡眠器其实不难卖掉,只要找个区教育局的人,让他和下属的学校说一声,就能把这种铁丝筐戴到中小学生头上。但我不想把它戴到入睡的孩子头上,只想把它戴到做爱的秃头男子额上,这就是我的原则。因此,我从饭店里往外走时,心里很不愉快,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得不牺牲原则:我懒得另外找事干。后来我又变得愉快了:一出了饭店的门,就听见有个女声说道:往后看。于是就见到原来同过事的小朱站在门旁边,原来她在公司时是记录员。那时候她老劝我说,你梦点别的罢,我替你编。有人还给我们撮合过,不过最后没成。她结过婚,有个孩子,这种情况俗称拖油瓶。这一点我是不在乎的,只要人漂亮就成。遗憾的是,这位小朱虽然脸像天使,腿可是有点粗。另外,当时我的情况比现在好,所以有点挑花了眼的感觉——现在不这样了,最近几个月觉得头顶上有点凉快,很快就会需要一个头套。现在我不觉得她腿粗,也许是因为天凉了她没有穿裙子。   她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我别声张,然后让我和她走。到了没人的地方她说:看见你们俩在里面就没进去。我猜你马上就会出来。她猜对了。她又猜我没吃饱,又猜对了。于是她请我吃饭,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到了饭桌上,她又猜我和老板搞得不顺心。我说,你怎么都知道?她就哈哈笑着说:这些事我都经历过。原来老板也请她吃过饭,在餐桌上说,自己夫妇感情不好,feel lonely。她听了马上就告辞,老板也说,要了这么多东西扔了可惜,要留下吃一吃。事实证明,这个老板是色鬼、小器鬼、卑鄙的东西,还feel lonely哩,亏他讲得出口来。给这种人当雇员是耻辱,应该马上辞职。她就是这样做的。她做得对。但他没对我说过feel lonely。所以我还要忍受这个坏蛋。我就这样告诉小朱,并且愁眉苦脸,好像我正盼着老板来冒犯我,以便和他闹翻,其实远不是这样的。其实就是老板告诉我他feel lonely,我也不会立即辞职,而是说:对不起,你搞错了,我不是同性恋。我只会逆来顺受,像一匹骟过的马一样。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五   吃完了饭,我们来到大街上,这是一条尘土飞扬的街,所有的房子全都一样。我在梦里见过无数条街,没有一条是这样的……小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搀住我的手臂说:走,到你那里去看看。其实我那里她去过了,不过是筒子楼里一个小小的房间,楼道里充满了氨味。不过,她要去就去吧。   有关这位小朱,我需要补充说,她穿了一件绿色的薄毛衣,并且把前面的刘海烫得弯弯曲曲的。看上去不仅是像天使,而且像圣母——假如信教的朋友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她在我那间房子里坐了很久,谈到她那次失败的婚姻——她前夫有外遇——然后说,你们男人一个好的都没有。这样就把我、她前夫、还有头发花白的老板归入了一类。这使我感到沮丧,不过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就拿我来说,坐在她对面聊着天,心里想的全是推销伪劣产品的主意:劝诱她和我共享销魂一刻,然后把那个劳什子戴到额头上。等到知道了果然不同,就在报上登广告,把这种鬼东西卖出去。在这个弯弯绕的古怪主意里,有几分是要推销产品,几分是要推销我自己,纯属可疑。这无非是要找个干坏事的借口罢了。当然,小朱也同样的古怪。假如她以为所有的男人都是那么坏,何必要跑到其中之一的房子里来。这都是因为我们感到需要异性,然后就想出些古怪的话来……   等到天快黑时,她起身要走,我起身送她,还没走出房门,她就一把抱住我。因此我们就没有出门,回到屋里那张破沙发上坐下了。她自己说,好久没有个好男人抱住我了——但是她自己刚刚说过,男人里一个好的都没有,这是个悖论。这张破沙发在公共厨房里摆了很久,现在是本屋除床外惟一的家具,油脂麻花的,除了蟑螂,没有谁喜欢它。在两个人的重压之下,它吱吱地响着,好像马上就要散架。于是我们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床上,又过了—一会儿,就开始互相脱衣裳了。   这是我的一次浪漫爱情,我记述它,统共用了1300个字,连标点符号全在内。说起来我们俩还都是知识分子,填起履历来,用着一种近似黑话的写法——硕研——大家都懂这是什么。根据金西的调查,知识分子在性爱方面行为很是复杂,但我们竟如此简单,以致乏善可陈,我为此感到惭愧。在小朱的上半身裸露出来时,我问了一句:你不是说,我们男人一个好东西都没有吗,为什么……她的小脸马上就变得煞白,眯起眼来,恶狠狠地说道:feel lonely!说着一把把床上的破被子扔到了地下。在这种情况下,再说什么显然不合时宜。至于我们做的事,众所周知,那是不能用文字来表达的。惟一可以补充的地方是,我们在五点到九点之间共做了两次,第二次开始之前,我想过要把那个“无梦睡眠器’’戴上。这样我们的性爱就带有了科学试验的性质,比较不同凡响;但我又怕她问我在这种时候头上为什么要戴个铁丝筐。所以,这个爱情故事也只好这样了。   我这样对待浪漫爱情是不对的,因此必须再试着描写一下。如果我说,小朱躺在我身边,裸露出一对半球形的乳房,这就是格调低下的写法。因为从这些实际情况之中,可以引伸出各种想像。另一种写法是这样的:在我身边绵亘着一个曲面,上面有两个隆起的地方,说是球体有欠精确,应当称之为旋转抛物面。格调还是不高,因为还有想像的余地。最好直接给出曲面方程,这样格调最高,但是必然遭致小朱的愤恨,因为假若她把我想像成一堆公式,我也要恨。再说,我也不想和一堆公式做爱,所以,这个爱情故事也只能这样了。   做过爱之后,我和小朱相拥躺着。此时我又问她:为什么要和我做爱。听了这句话,她全身立即僵硬了,似乎马上就要和我闹翻——但是马上又松弛下来,轻描淡写地说:聊点别的吧——不管她怎么说,我感到了她刚才有股冲动,要把我从床上扔下去——然后我问道:聊什么?她更加轻描淡写地说道:比方说,南瓜和豆腐。然后我觉得肚子上疼痛不已,原来是被她咬住了。这使我想起了有一种动物叫做香猪。此种动物和原产于丹麦的长白猪虽是一个物种,终其一世却只能长到二十来斤。死掉后烤熟了就叫做“烤乳猪”,虽然名不副实,却是粤菜中一大美味,十分酥脆,肚子上的皮尤为可口。等她咬够了,松了嘴,那块皮还长在我肚子上。这说明我还不够酥脆。然后她又摸摸我身上的牙印说,谈谈你的南瓜豆腐。这使我想到,她大概是饿了,我这里还有几块饼干。但她不肯吃饼干,反而一再掐我。对于这些古怪的行径,她的解释是:心里痒痒,要发狂。我很怀疑,自己痒了来掐我,是不是真有帮助?……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六   有关我自己,可以补充说,我很正常,有住房、有收入,既不偷也不抢。惟一的不足是说自己梦到了南瓜豆腐。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到南瓜豆腐,这使我痛恨他们。小朱问过南瓜豆腐之后,我立刻就恨死了她;但表面上却装得心平气和,并且说:南瓜是个红皮南瓜,豆腐是块北豆腐。她听了爬到我身上,并且说:红皮南瓜北豆腐,是吗?然后就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想道:既然大家如此仇恨,就让她掐死算了。然而一个壮年男子又不那么容易被掐死。结果是什么,可想而知:我又和她做了一回爱。这件事说来格调不高,但实情就是这样的。然后我就睡着了。   什么格调高,什么格调不高,你想必已经知道:什么像梦,什么格调就不高。因为我还会做梦,所以我格调不高。而做梦的诀窍就是:假如有人间你梦到了什么,你说:南瓜豆腐!这样就能做梦。这是做梦的不二法门。我把这个诀窍传给你,你以后再不会feel lonely,但是我恐怕你不会这么办。因为做梦耗费你大量的精力,妨碍你大把地捞钱。那天夜里我梦见的就是这个:有很多的人轮番来问我做过什么梦,我一一答道:南瓜豆腐。后来把我问烦了,就说是“西瓜奶酪”。于是他们就翻了脸,动手来揍我……   那天夜里我醒来时,看到黑夜里有一颗烟火头,还有很浓烈的香烟味。过了一会儿,我才想到是小朱坐在床上吸烟。我问她为什么坐着,她并没有马上回答,先把烟捺灭,然后躺厂来。直到我搂住了她冰凉的肩膀,她才说:你睡觉打呼噜。我觉得她的语调是冷冰冰的,就把她放开。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又梦到南瓜豆腐了?我说对,然后接着说:睡觉吧。于是她翻了个身,把后背给我,让我从后面搂住她,并且说道:这件事你是不想告诉我了,是吗?我明白,她说的是梦。这种事我经过得多了,有很多人来问我的梦,我不肯说,她们就走开了。这一回不同的是,我不希望她走开,我有点爱她,是做爱时爱上的。为此我做出了努力,尽量编些像梦的东西说说。听着听着,她哭起来了。说实在的,我编得也很不像样子。我沉默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发作起来:你们都是怎么了!想要知道什么是梦,自己去做嘛!她说,自己不会做,怎么办呢?而我想了一会说道: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一   夜里两点钟是最坏的时候,这时候你又困又冷,假如还不能上床睡觉,心情会很恶劣,坏念头也会油然而生……两点钟我坐在厨房里,听见有人在捅楼下的门。我认为他是个贼——虽然可能有人回来晚了,找不着钥匙,在那里瞎捅,不管是哪种情形,我都该下楼去看看。但我懒得动弹,住在这房子里的人不能指望夜里两点钟回来还有人给他开门,要是贼那就更好了:我就坐在这里等他。等他撬开了门,走进二楼的厨房时,我告诉他:他走错门了,这座破搂甲往了七个穷学生。他马上会明白,这房子里没什么可偷的。也许他会说:sorry,撬坏了你的门,也许什么都不说——失望时最能考验一个人的教养,门坏了我不心疼:它是房东的,但我喜欢看到别人有教养。不说sorry我就骂他……当然,是用中文骂,让他听不懂。他身上没准还带着枪哪,听懂了就该拿枪打我了。   十年前我在美国,有天夜里睡不着觉,坐在厨房里看书,情形就是这样的。那座房子是座摇摇晃晃的木板楼,板缝里满是蟑螂,杀不净打不光。那间厨房点着一盏惨白的灯,冷冷清清,灯光下有个庞大的电冰箱,不时发出嗡嗡的声音。说句实在话,我的脑袋也在嗡嗡地响,声音好像比冰箱还大。困得脑袋嗡嗡响时,谁部会觉得头大。这使我觉得自己没长脑袋,长了一个涂着白瓷漆的GE冰箱……   响了半天以后,门开了,是用钥匙打开的。有人上了楼梯,一步三登地走上楼来。在一团漆黑之中又轻又稳地走上一道摇摇晃晃的木楼梯,说明此人有一双很强壮的腿。此人必是住在三楼的小宋:这孩子高考时一下考中了两所大学:一所是成都体院,另一所是东北工学院。后一所不说明什么,前一所则说明他能把百米跑到十一秒多,而且一气能做一百多个俯卧撑——这真是叫人羡慕的本领,但最后他还是上了后一所大学,毕业后到这里来留学。我朝书本俯下身来:叫他看见我的正脸不好。小宋和我不坏,我没有汽车时,常搭他的便车去买东西,他还带我上考过驾照……算是个朋友吧,虽然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交情。我觉得他该去当贼,因为他走路这么轻。再说,他跑得很快,别人也逮不注他,我要是有这么一双快腿,肯定不念书了,去当贼——当然,这是夜里两点钟的想法……   小宋念了工科——这原也不坏,而且他还要读博士。这样就加入了我们这一群。假如你还年轻,请听听我的劝告:你别去念文科和理科,最好人念点别的。不管念哪一科,千万别读博士。念博士旷日持久久,总是毕不了业——就像我老婆那样,好不容易把学分读够,该答辩论文了,她又要撒癔症。博士这个词,意思就是倒霉蛋……我有十几年没有小宋的消息,他的博士拿到了吧。我猜他现在正做博士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学问大了不好找事做:美国是这样,中国也足这样。现在言归正传,说说那天夜里的事:脚步声经过我的门口停住了,等了一会还没有动静。我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果然是小宋。我真不愿意看到他——我也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夜里两点钟不睡,坐在厨房里,这不是什么好景象。他戴着白边眼镜,镜上反着白光,表情呆滞——这也不足为怪,夜里两三点钟,谁不困。他先是呆呆地看着我,然后小声说道:嗨。我也说:嗨。夜里两点钟,打过这样的招呼就够了。但他悄悄地走了进来,在我对面坐下,看看我的样子,说道:明天考试吗?我说:不。我老婆明天要答辨论文。如果他再问,我就告诉他:我老婆每隔半分钟就要翻一次身,差不多是在床上打滚。天一黑她就睡下了,一直滚到了现在。自从插队回来,很少见到驴,所以很少见到谁这样翻滚。每隔十分钟她都要问一句:现在几点了,听声音毫无睡意,所以我才到厨房里来熬夜。告诉他好一些,免得他以为我们两口子打架了。但小宋没有再问,他拿起那本霍夫曼看了看,说道:这本书现在在你这儿了……   有关这本霍夫曼,有个典故。准要是上了数学系的代数课,谁就需要这本书,因为它是课本。有两个途径可以得到它:其一是到书店上买一本。这本书着实不便宜,要花掉半个月的饭钱,另一个途径是到图书馆借。图书馆只有这么一本,谁先借到准就能把它霸住。先惜到的人有资格续借,没借到的人只好去买了。我很不愿意回想起这件事:我三十六岁时还在学校里念书——这个年龄比尔·盖茨已经是亿万富翁了——所用的教科书还是借的。排在我后面的人借不到书,就指着我的名字骂……   小宋拿着这本书,看了一会儿(我觉得他很怪:这又不是金庸古龙的小说,是个教科书,有这么拿着看的吗?)又把它小心地放在桌面上,小声问道:有喝的吗?我朝冰箱努了努嘴。于是他找出了那瓶可乐,一口就喝掉了半升——喝别人的饮料就是这么过瘾。下回我也找个由头到三楼上逛逛,把他的可乐也喝掉半瓶——我猜他是在系里带实验课,有学生实验做不完,他只好陪着,一直陪到了后半夜——这份助教的钱挣得真是不容易。他又何必读博士呢?读个硕士就去找工作,比受这份罪不强得多——活又说回来,我又何必要念这个霍夫曼,我是读文科的,学数学系的代数干什么……这件事说起来窝心:那年代闲着没事,修了数学系的代数和数学分析学的时候还明白,现在全忘了,等于白修——那一年我三十六岁,不是二十六岁。要是这么胡扯,就没了边际。还是说说小宋带实验的事吧。假如他对学生说:别做了,早点去睡吧。学生必然不乐意:工科的学生实验要算分的,没做出结果就是零分。这个毛头小子必然答道:我交了学费了!美国人在这方面很庸俗,什么事都要扯到钱上去——既然交了学费,就有权利使用试验室。他才不管你困不困。假如你说:我教给你怎么做;或者干脆说:拿过来吧,我给你做!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还要说:不,谢谢你,我要自己做出来。于是你只好眼睁睁地看这个手比脚笨的家伙在实验台上乱捅。在十二点之前,你恨不得拿刀子宰了他。到了十二点以后,你就没这份心了。你会找东西靠着,睁着眼睛打盹。说起来也怪,我这颗脑袋困得像电冰箱一样嗡嗡响,冒出来的念头还真不少。喝完了可乐,他在我对面坐下了,看来他是想找我聊天,好啊,聊罢,夜里两点,真是聊天的好时候。但他又不说话,只管傻愣愣地看着我,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有什么好看的?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   我觉得自己是个忠厚的人,但是不如为什么,满脑子都是些尖酸刻薄的话。这要怪这个时辰:夜里两点钟好人都睡了,醒着的必是坏人。平常天一黑,我就睡得像个死人。可那天晚上睡不着,因为我老婆在身边打着滚。开头我劝她吃片安眠药,她不肯屹,说是怕第二天没精神。后来我叫她数绵羊:一只羊、两只羊,最后数出一大群来。想到自己有这么多羊,就会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她说她一直在数,不管用。再后来我说:咱们俩干好事,干完就能睡了。她说:别扯淡了。最后她朝我大吼一声:你这么胡扯八道,我怎么睡啊!我看帮不上什么忙,就到厨房里来看书了,然后每隔一个钟头,她又到厨房里来看我,问我怎么不睡觉,我说我也睡不着——其实这是假话,我困死了,觉得书上的字都是绿的。我觉得我老婆那晚上的态度十足可恶。小宋看了看我的脸色说:你困不困,我说不困,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我老婆好久没动静,大概睡着了;这样我也可以回去睡了;所以我们的谈话要简短些才好……   小宋的脸色不好:也可能是灯光的缘故,他脸色发灰。我觉得他心里有鬼。他摇头晃脑,过了好一会才说:这两天我去看亲戚了。我说噢。过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怪不得这两天都没看见你。说来不好意思,小宋两天不在,我都没发现。他要是在三楼上死了,我也发现不了……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这两天我都在围着老婆转。小宋说:这两天都没课,然后又犹犹豫豫地不往下说了。忽然之间,我心里起了一阵狐疑:他会不会看完了亲戚回来,在路上撞死了一个人?然后他把死人装在行李箱里带了回来。现在他想叫我陪他去埋死人……如果他要和我说这件事,我就要劝他去投案自首。我倒不是胆小怕事,主要是因为把人撞死已经很不对,再把他偷偷一埋,那就太缺德了。小宋又接着说下去:我这个亲戚住在Youngstown,那地方你也去过——顺着76号公路开出去,大概走一个钟头,那儿有个大立交桥……   小宋说得不错:那地方我果然是去过。那座立交桥通到一个集市,那里的东西很便宜;我去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搭小宋的车。从桥上往下看,下面是一条土路,两边都是森林。路边有个很大的汽车旅馆,门窗都用木板钉住。那地方荒得很,根本就没有人。他大概就在那里撞死了人……我看着灯泡发愣,影影绰绰听小宋说那个没人的立交桥下——现在那里有人了,因为正在修新的公路。汽车旅馆里住满了工人,他那个亲戚正在经营那家旅馆。这叫胡扯些什么,他这个亲戚到我们这里来过,尖嘴猴腮一个南方人。说是给人当大厨的,还给我们露了一手,炒了几个菜,都很难吃——牛肉老得像鞋底,油菜被他一炒就只剩些丝——这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火候。难怪老板要把他炒掉,当时他在到处找工作,这只是三个月前的事。怎么这么快就开起旅馆了?那家旅馆有四五排房子,占地快有一百亩了。我说:那旅馆还不得有一百多间房子?他说还要多。按月出租,一人单住一间,一月四五百块钱,两人合住另加钱。每月总有近十万的收入。我想了想说:你的亲戚一定是中了六合彩,买这么大一片房子。小宋笑了起来说:哪是买的,我这个亲戚连彩票都买不起。我说:喔。原来是租的。他说也不是。这就怪了,难道是拣的不成。小宋说:这回你说得差不多。这就怪了,哪有拣旅馆的?我怎么没拣着?   小宋这位亲戚有四十多岁了,既没有签证,也没有护照,更不是美国公民,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来的。他不但没手艺,人也够懒,哪个老板都看不中他。所以开着一辆破车,出来找工作——我猜他也没有驾驶执照。那人瘦干干的,长着几根黄胡子,醒着时也像在昏睡状态中……这种人什么都敢干,现在居然开起旅馆来了。你知道这事情怎么发生的吗?他走到这立交侨下,在这个没人的旅馆里打尖,忽然来了几个筑路工人,见他呆在里面,问他认不认识老板——这几个人要找住的地方。此人灵机一动,说道:我就是老板。你们要住房,就帮我把封窗的木板拆下来。美国工人帮他把房子打开,还修理了房子,不但没要工钱,还倒给他一笔房钱。此后一传十十传百,工地上的人都到他这里来住,把房子都住满了。这是包租房子,和开旅馆不同,不管床单被褥,没有房间服务,只是白拿房钱。还有一件妙事:那旅馆里有水有电,就是没人来收水电钱。小宋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我想了想答道:没什么看法。现在是夜里两点,我整个脑子像一块木爪。想要有看法,得等到明天了。但我觉得美国的有钱人似乎太多了一点,到处祁有没人的房子,把门窗一封,主人不知干啥去了。小宋听了点点头,说道:这不也是一种看法吗?我又补上了一句话:亲戚毕竟是亲戚嘛。他听了点点头,说:说得对,然后就不说话了。   现在我又想起了小宋的那个亲戚,此人和从温州到北京来练摊的大叔们样子差不多。这些大叔卖的十足假货,在地铁站上买票从不排队,还随地吐痰。此人可能还在76号公路下开旅馆——一年挣一百万,这么多年就是一千万了,合人民币早上亿了——有这么多钱可真让人羡慕啊。那家旅馆空着的时候,我老从它门前过:我怎么就没想过闯进去呢。说句实在话,美国没人的房子实在是太多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   夜里两点钟我和小宋聊天,忽然想起了去年冬天,我们两口子到佛罗里达去玩,遇上了一条垃圾虫。和我们一道的还有我哥哥。家兄在国内是学中国古典哲学的,也出来念博士。放假时他闲着没事,我接他出来散散心。一散散到了Keywest,这地方是美国的最南端的一个群岛,是旅游胜地,岛上寸土寸金。别的不要说,连宿营地里的帐篷位都贵,在那儿露营一天,换个地方能住很好的房间。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空房子也很多……我们在闲逛时闯进了一座没人的别墅,在房门前休息,忽然冒出个人来,问我们认不认得此地的业主。那个人留一撮山羊胡子,大约有三十来岁,穿一身油脂麻花的工作服。这就是那条垃圾虫了……他开着很少见的一辆中型卡车——我四五岁时在北京见过这种车,好像是叫万国牌。此人修理汽车的本领肯定很不错。   该垃圾虫说,看到海边有几条破船,假如业主不要了,他想把它们搬走。我们当然不认识业主——说完了这几句话,他没马上走开,和我们聊了起来——就和现在一样。但当时可不是夜里两点钟。你猜猜聊什么,哲学。此人自称是老子的信徒,他说,根据老子的学说,应该物尽其用,不可以暴殄天物;美国人太浪费了,老把挺好的东西扔掉,他自己虽是美国人,也看不惯这种作风。所以别人扔的他都要拣起来,修好,再卖钱——我一点都不记得老子有这种主张。我只觉得他是在顺嘴胡扯,掩饰自己拣垃圾的行径,但家兄以为他说得有理论依据。不唯如此,他们聊得还甚为投机。眼见得话题与魏晋秦汉无缘,直奔先秦而去,听着听着我就听不懂了,这个老美还冒出些中文来,怪腔怪调,半可解半不可解。说来也怪,这家伙不会讲中国话,但能念出不少原文——据说是按拼音背的。我哥哥的硕士论文题目是公孙龙和惠施,还能和他扯一气。要是换了我,早就傻了。就是这条垃圾虫说:美国的有钱人大多,就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岛(我记得是叫马拉松岛)上,还有无数的房子成年空着。在厨房里,我和小宋谈起这件事。小宋打断我说:这件事你讲过,我知道。你哥哥还说,这个垃圾虫是他见过的最有学问的人。别人听过的故事,再给他讲一遍,是有点尴尬。我摇摇头不说话了。   有关这条垃圾虫的事,小宋听过,你未必听过。那人长了一嘴黄胡子,头发很脏,身上很破,看上去和个流浪汉没两样——要是在中国,就该说他活像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但我哥哥对他的学养甚为佩服,和他分手之后,家兄开始闷闷不乐,开车走到半路上,只听他在后座上长叹一声:学哲学的怎么是这个样了!后来我哥哥拿到了学位,没有去做学问,改行做生意去了。我没有去做生意,但我怎么也看不惯富人的作风。每天早上我去上学,都要经过一个富人的庭院:那地方真大,占了整整一个街区,荒草离离的院子中央,有座三层的石头楼房。已经三年了,我天天从那里过,就是没见过里面有人,这种事叫人看了真是有气……   我哥哥和收垃圾的谈了半天,对他的见解很佩服,就说:你可以出本书,谈谈这些事情。那人顺嘴带出一句他妈的来,说道:Mr王,出书是要贴钱的呀。看来收垃圾的收入有限,不足以贴补出书。后来他面带微笑地说:咱们这么聊聊,不也是挺好的吗——这种微笑里带着点苦味。现在这位老子的信徒大概还在海天一色的马拉松岛上收着垃圾,遇到中国来的高明之士,就和他谈谈哲学——与俗世无争,这种生活大有犬儒的遗风。但我不信他真有这么达观,因为一说到出书,他嘴里就带“他妈的”。尽管是老子的信徒,钱对他还是挺有用处。我现在也想说句他妈的,我有好几部书稿在出版社里压着呢,一压就是几年,社里的人总在嘀咕着销路。他们说,这本书肯定要招来麻烦,要是销路好,还值得一干……归根结底还是想赚钱。要是我有钱,就可以说,老子自费出书,你们给我先印出来再说——拿最好的纸,用最好的装帧,我可不要那些上小摊的破烂。有件事大家都知道:一本书要是顾及销路的话,作者的尊严就保不住了。   有关家兄,还可以说得再多些,他原来的专业是中国逻辑史——这个名字怪怪的。到了美国,他修符号逻辑。这门课很困难,眼见得他头上的毛一天比一天少。要是在本世纪初年,这门科学很受重视,全世界的人都关心逻辑学的进展,现在可好,全美国只剩了一打人在研究这门科学,除了这一打人,谁也不打听什么叫作符号逻辑。这一打人里,有半打和家兄熟,剩下半打也会知道家兄——总的来说,家兄是为符号逻辑增辉的人,很受圈内人尊重。但他现在开了一家有二百多台的餐馆,用他那可以给逻辑增辉的头脑研究各种生意经……当然,这也是给逻辑增辉。古时候有位哲学家,好像是叫泰勒斯,有一回搁下哲学不干,去做了一回生意,挣了大钱。他用这种方法证明了:以哲学家的聪明去发财,简直是易如反掌,只是他平时不屑去干罢了。我现在是个小说家了,好像我也该写本能销一百万的烂书,为小说家增辉……像这么胡扯下去又没了边际。让我们书归正传——   现在又是夜里两点钟。我睡不着觉,在电脑上乱写一通:我住在北大的51公寓,一间一套的房子,这回没有蟑螂了,但却在六楼顶上,头顶和蓝天之间只有一层预制板,夏天很热,冬天很冷。凭我还要不来这间房子——多亏了我老婆是博士,要不然还得住在筒子楼里。现在她又出国作访问学者去了,每月领280镑的生活费。这笔钱可实在不多,看来她得靠方便面为生了。但不能说给的钱大少:国家也很困难。和别人比起来,我们俩的情形还好。我老婆是博士,搞着专业,我是硕士就不搞专业,写点稿子挣些零花钱。要是两口子都是博士,我们的情形就会相当难看。不管怎么说罢,我不想抱怨什么。没什么可抱怨的。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四   小宋问我,你看,该给我亲戚什么样的劝告?我脱口说道:这还用想吗?劝他见好就收:把本月的房钱收齐了,赶紧走人,哪儿远往哪儿跑,别让人找着。小宋听了显出一点高兴的样:你也是这么想的?那我就放心了。我说:光放心有什么用,你得劝他呀!他听了这话又不高兴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劝?不劝还好,一劝他倒老大不高兴,差点和我翻了脸。人家说,他已经住进来了,这地方是他的,干嘛要跑。我说喔,他不知道这地方不是他的。那你告诉他好了。小宋说:我告诉他了,但人家不信。我说:啊呀,那怎么办。小宋愣愣地看着我——我能看出来,他也很困——看了一会,忽然一笑说:我现在正问你该怎么办。我想了一会儿,看看手表说:不知道,我们应该去睡觉。他说我说得对。于是我们就往各自的房间里走……忽然小宋又把我叫住他让我说说他亲戚的这件事到底会怎样。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厨房里。现在不再是夜里两点钟,已经是四点钟。我已经困过了劲,开始不困了。   现在我又困过劲了,人在夜里两点钟不睡,如果不是有病,必然是因为什么难过。有些事情你可以抱怨,有些事只能自己难过。我想到那条垃圾虫在马拉松岛上收垃圾时,有时也会感到难过……我想到家兄做了生意,心里也有点难过。当然,最难过的事还是我的书出不来……年复一年,过着这样的生活,必然会越来越难过。小宋让我对他亲戚的事情发表点意见,我发现他的样子有点难过。我知道他为什么难过,就说:你那个亲戚美不了几天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业主回来我告诉他了,但人家不信。我说:啊呀,那怎么办。小宋愣愣地看着我——我能看出来,他也很困——看了一会,忽然一笑说:我现在正问你该怎么办。我想了一会儿,看看手表说:不知道,我们应该去睡觉。他说我说得对。于是我们就往各自的房间里走……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结尾一   现在我又困过劲了,人在夜里两点钟不睡,如果不是有病,必然是因为什么难过。有些事情你可以抱怨,有些事只能自己难过。我想到那条垃圾虫在马拉松岛上收垃圾时,有时也会感到难过……我想到家兄做了生意,心里也有点难过。当然,最难过的事还是我的书出不来……年复一年,过着这样的生活,必然会越来越难过。小宋让我对他亲戚的事情发表点意见,我发现他的样子有点难过。我知道他为什么难过,就说:你那个亲戚美不了几天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业主回来我告诉他了,但人家不信。我说:啊呀,那怎么办。小宋愣愣地看着我——我能看出来,他也很困——看了一会,忽然一笑说:我现在正问你该怎么办。我想了一会儿,看看手表说:不知道,我们应该去睡觉。他说我说得对。于是我们就往各自的房间里走……忽然小宋又把我叫住他让我说说他亲戚的这件事到底会怎样。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厨房里。现在不再是夜里两点钟,已经是四点钟。我已经困过了劲,开始不困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结尾二   现在我又困过劲了,人在夜里两点钟不睡,如果不是有病,必然是因为什么难过。有些事情你可以抱怨,有些事只能自己难过。我想到那条垃圾虫在马拉松岛上收垃圾时,有时也会感到难过……我想到家兄做了生意,心里也有点难过。当然,最难过的事还是我的书出不来……年复一年,过着这样的生活,必然会越来越难过。小宋让我对他亲戚的事情发表点意见,我发现他的样子有点难过。我知道他为什么难过,就说:你那个亲戚美不了几天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业主回来看看,打个电话给警察,他就进去了。你买一条烟,准备去探监吧。小宋听了眼睛一亮,说道: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也不知道他放心什么。但他又说:要是业主总不回来呢?我说,那就让他住在那里,赚他的钱好了,侵入别人的房产又不是谋财害命,没什么大了不得。亲戚总是亲戚嘛……他说我说得对。然后就上楼去,在楼梯上还提醒我说,该睡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一   现在是夜里两点钟;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刻。我在给电脑编程序;程序总是调不通——我怀念早期的PC机,还有DOS系统。在那上面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的机器是些可怕的东西,至于win95,这是一场浩劫。最主要的问题还不在于技术进步,而是我老了,头脑迟钝,记忆力减退,才看过的东西就忘掉,得写在手上才成——手才是多大的地方。人的手腕上应接长两面蒲扇,除了可以往上写字,还可以扇风——我觉得浑身燥热。写这些事没有人爱看。我来讲个故事吧——   有个美国的杂志的编辑,年龄和我现在相仿,也曾是个有才华的文学青年,但大好年华都消磨在杂志的运作里,不由他不长吁短叹。忽然老板闻进他的办公室,说道;“我们的订户数在下降!下期专访准备登什么?”他呈上选题,老板看了大怒说道;“就登这种没滋没味的东西?你在毁我的生意!现在人心不古,世道浇漓,亏你们坐得住!”我要的题目是这个——你给我亲自去采访!说完摔下张报纸就走了。编辑拣起来一看,是分类广告。上面红笔圈起来的广告内容实在有点惊世骇俗。编辑大叫一声:Oh my goodness!常听美国人这么嚷嚷,声音大得像叫驴,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不知道意思的话我也能喊出口来……   你听音乐吗?我现在正听着。不知何时何地,有人用萨克管吹着一支怪腔怪调的布鲁斯,现在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进到我耳朵里来。我的故事也是这样,它和我们的处境毫无关系。我是写小说的。知道我的人会说,我已经出了一本小说。那只是写出的一小部分。更多的都压着呢。为此就要去求人。主编先生很耐心地提出大量的修改意见,改完了还是不给出。有人当面对我说,看来你很有写作才能,但有些题材对你是不合适的。你何不写点都市题材的小说?既好卖一又不招惹是非……我不明白什么叫做都市题材。于是就耐心请教。别人就举了个例子《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有没有搞错啊?我住在北京,是男人,不是女人。另一个例子就是某香港女作家的作品。我的脸登时变作猪肝色。王二脾气发作了。有个庸俗的富婆,坐在奔驰车后座上瞎划拉几笔,就想当我写作的楷模?啊呀呸!……如你所知,我四十多岁了。也不能老是王二呀,所以我忍着。等到出了门—一你知道吗,口外的良马关中驴,关中的驴子比别处的大上一号。我像条关中大叫驴一样大叫起来:Oh my goodness!   这些事就扯到这里,不能忘记我的故事—一在老板摔下的报纸上,有些女孩声称自己有独特的性取向,寻求伴侣。这是个人欲横流的社会,无奇不有——我说这些,是要证明我也会装孙子。小说出不了,编程不顺利,现在我写点杂文。杂文嘛,大家都知道,写个小故事,凑些典故,再发点小议论。故事我会编,典故我也知道一些。至于教育意义吗,我不傻,好歹能弄出一个来——想采访这种事,就得打进去。编辑先生按广告上的通讯地址寄信去,声称自己正是被寻求的人,回信多是复印的纸条,上面写着:我们还不认识呢,请寄二十五美元来,我给你寄张照片,咱们加深一下了解,岂不是更好些……二十五美元寄去,相片寄来,再去信就不回了。很快他就攒了一抽屉稀奇古怪的相片,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在抽屉上加了三把锁。这些通信地址全是邮局的信箱,找都没处找。我以为登这些广告的不是所谓的金发女郎,也可能是老头,也可能是老太太,甚至是彪形大汉,见面会吓你一跳的。总之,全是拉丁美洲的移民,照片是低价买来的,这件事是他们的家庭副业,但这么一解释就没什么教育意义了。这不是人欲横流,而是某些层次低的人骗点小钱来花,这种事咱们这里也有……   编辑先生对此另有理解,他发现S/M是这样一种生意:M是卖照片的,S是卖照片的。他就这么写成专访,交了上去。然后就发生了我很熟悉的事:稿子被枪毙了……看来他非得找着一个不卖照片的。去亲身体验一下才成——这位兄弟为此满心的别扭,他是虔诚的夭主教徒,每礼拜都要望弥撒,而且古板得要命。他的处境比我还坏,想到这一点蛮开心的。我很困。要睡了。故事下回再说吧……。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   “茫茫黑夜漫游”,这是别人小说的题目,被我偷来了。我讲这个故事,也是从别人那里抄的,既然大家都是小说家,那就有点交情,所以不能叫偷,应该说是借——我除了会写小说,还会写程序。三年前,有个朋友到我家里来,看了我的本领后说:哥们儿。你别写小说了,跟我来骗棒槌吧。现在棒槌很多,随便拿DBASE写两句,就能弄着钱啊!所谓棒槌,就是外行的别名,这称呼里没什么恶意。我喜欢棒槌。尤其是可爱的女棒槌。我会尽心尽力地帮助她一—但我正觉得写小说很好,没和他去骗棒槌。   就在前两天,我又巴巴地去找这位朋友,求他给我点事做。朋友面有难色——他说,这个行当现在不好做。棒槌依旧很多,钱却没了。企业都亏损,没钱,个人不在软件上花钱,我听了这话就叹起气来你也许不知道,这世界上最叫人本忍看的事不是西子棒心,而是王二失意——平日很疯狂的一个人,一下就蔫得不成样子。朋友不忍看,就说:好吧,我给你找活。你自己先操练一下,本领要过硬——现在不是三年前了。我现在就在操练。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我自己就是一根棒槌……仅仅三年,电脑就变成了这种鬼样子——从Intel公司到比尔·盖茨,全是一伙疯子!   现在我是根电脑棒槌,但我不以为自己会成一根小说棒槌。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永远都不会。这是我的终身事业,我时刻努力。这件事就不说了,还是讲我的故事吧:希腊医神说得好:这个人的美酒佳肴,就是那个人的穿肠毒药。就说这故事里的编辑吧,面临一项采访任务。我估计有些人接到这样的任务会兴致勃勃,但他完全是捏着鼻子在做。他在老板的逼迫之下继续着,看了无数无聊的小报,浪费了很多信纸,写了很多肉麻的信,起了很多身鸡皮疙瘩……终于联系上了一个。这一位没让他买照片,也没让他寄照片。而是直截了当地要求见面。编辑先生也想快点见面来完成他的专访,但是他想,这件事还是应该按S/M的套路来进行才对。用通信的方式约好了见面的方式约好了见面干什么,他又在市中心匿名租了一所房子,作为见面的地点。   然后,这个故事真正到了开始的时节:这位先生穿着黑色的皮衣、皮裤、皮坎肩,戴上皮手套和皮护腕,坐在空房子里等人。穿上这些衣服,可以驾飞机飞上寒冷的高空,也可以到北极去探险。有件事我忘了说了,这故事发生在七月份的纽约。那里又热又闷,他租的房子又没空调,但他不能不穿这些衣服,否则就没有气氛——所以只好起痱子。这位先生是一个真正的绅士,所以今晚要做的事也不能让他开心:他要把一位陌生的lady叫作一条worm——中文太难听了,只能写英文。还要把她图娜婚港来打她的屁股。他想,下回仟悔可有得说了。他觉得没滋没味,没情没绪,恨不能一头撞死。这也是我此时的感觉——我刚刚看了自己写出的程序,乱糟糟的像一锅豆腐渣,转起来七颠八倒,还常常死机。像这样的源码别说拿给别人看,自己留着都是种耻辱,赶紧删了算了。但是朋友要看我操练的结果,有点破烂总比没有要强……   且把故事放到一旁,谈谈医神的这句话:此人之肉,彼人之毒。这是我所知道的最重要的至理名言。在美国,S/M就是很好的例子。有些人很喜欢,有些人很不喜欢。但对更大多数的人来说,它是无穷无尽的笑料。在美国我讲这个故事,听见的人都笑。在中国讲这个故事,听见的都不笑。还有人直愣愣地看着我说:你这个故事意义在哪里?倒能把我逗笑了。《生活》的朋友说,他们有四万读者。我总不相信这四万读者全是傻得愣瞪着双眼等待受教育的人、就算是阳,我也能想出一个来。所以接着讲吧:那位编辑先生穿着—身皮农,坐在空房子里。对面有个穿衣镜,他在里面打量着自己,觉得像个潜水员,只是没戴水镜,也没背氧气瓶。说句老实话,潜水员在岸上也不是这样的打扮。就在这时,有人按门铃。出去开门时;他在身上罩了件风衣——这是必要的,万一是有人走错门了呢。门廓里站着个很清纯的姑娘,没有化妆,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故事先讲到这里,容我想想它的教育意义。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科学、艺术,甚至还有哲学。上大一时,读着微积分,看着大三的实变函数论,晚上在宿舍里和人讨论理论物理,同时还写小说。虽然哪样也谈不上精通,但我觉得研究这些问题很过瘾。我觉得每种人类的事业都是我的事业,我要为每种事业而癫狂——这种想法不能说是正常的,但也不是前无古人。古希腊的人就是这么想问题。假设《生活》读者都是这样的人;就可以省去我提供意义的苦难:在为科学或者艺术疯狂之余,翻开“晚生杂谈”,听听我这不着调的布鲁斯,也是满不错的——我知道作这种假设既不合道理,又不合国情。我的风衣口袋里正揣着两块四四方方很坚硬的意义,等到故事讲得差不多,就掏出来给你一下,打得你迷迷糊 糊,觉得很过瘾——我保证。我的故事里,有一个穿风衣的姑娘站在门廓里——   编辑先生不敢贸然打招呼,生伯闹误会了。虽然他也想到了,七月底的傍晚,除了有重大的原故,谁也不会穿风衣。他自己不但穿着风衣,还穿了一双高腰马靴,靴根上带着踢马刺;手上戴着黑皮手套——他当然也有重大的原故。据此认为他不怕热是不对的,他不仅伯热,而且汗手汗脚,手心和脚心,现在一共有四汪水。此时他暗自下定了决心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今晚决不脱靴子。让人家闻见这股味儿不好——当然,他早忘了,这里没有“人家”,只有一条worm……他把手夹在腋下,但靴子是隐藏不住的。女孩看清以后,就钻了进来,脱下风衣挂在衣钩上。里面是黑皮短衣,不仅短,而且古怪。她不尴不尬地转过身来,打招呼道;你好。那男的想好了该说什么后,答道:你好,worm——说时迟,那时快,女孩扬起手来要给他个嘴巴。假如打着了的话,这故事就发生了重大的转折——谁是S,谁是M都得倒过来——但她及时想明白了,把手收回来,摸摸鼻子说,你好,大老爷,奴家这厢有礼了——这几句倒是中规中式,不但合乎S/M的礼仪,也和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暗暗相通。可惜她马上就觉得不自在;翻口道:叫蛆太难听了!咱们改改吧,你可以叫我小耗子。可以理解,谁都不想做昆虫的幼虫,都想做哺乳动物,这个要求本不过分,但我们的编辑先生从小到大痛恨一切啮齿类,所以硬下心来说道:不行。我又没逼你,是你自己要做蛆的。那女孩想了想,叹口气说,是吗?那好吧。但是,叫你大老爷,是不是太肉麻些了?那男的马上想说:好,你就叫我比尔吧——但他立朗想到,叫比尔怎么成呢,气氛就没有了,专访怎么写?于是硬下心来答道:不行!怎么这么罗嗦呢?不要忘了,你是条蛆呀!与此同时,他在心里记下:下回埋头工作忏悔时别忘了说,我对人家女孩子发横。主啊,原谅我吧。我也是为了新闻事业——这个人的毛病是顾虑太多,一点都不干脆……   我有些编辑朋友,他们说,你也不能老这么不酸不凉的。文章要让一般读者能看懂,还要有教育意义。具体到我讲这个故事,教育意义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太黑暗,让有才华的文学青年去做无聊的专访,逼良为娼——好吧,我把砖头掏出来了。拍过了这一下,就可以接着讲故事了。说句实在话,我讨厌这个男主人公。他粘粘糊糊,满心的顾虑。至于我,过去是干脆的,现在也变得顾虑重重。一位报纸编辑告诉我说:兄弟,你是个写稿的人,不是载运死刑犯的囚车啊。别老写些让我们老总见了就毙的东西,拜托了……这是个合理的要求。对于我讲的故事,也该加些批判进去,让我自己也显得乖些。那美国编辑说,他是为了新闻事业。什么事业?男盗女娼的事业——唉。我自己也是个小说家。假如我真看不出来这个故事是别人编来逗笑的,还要一本正经的批判一番,那就象个傻×了。傻×就傻×吧,我现在已经很随和了。你可以叫我傻×,还甚至可以说我是worm,我都没意见,虽然我也想做个啮齿类。程序调不通,稿子又不肯好好写,我算个什么人呢。做人应该本分,像老舍先生生前说过的那样,多配合……只有一点我不明白。像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四   我年轻时,觉得一切人类的事业都是我的事业,我要拥有一切……如果那时能编程序,一定快乐得要死。顺便说一句,想要拥有一切时,我正在云南挖坑,什么都没拥有。假如有个人什么都想吃,那他一定是饿得发了慌。在现代,什么都想干的人一定是不正常。不管怎么说吧,我怀念那个时代。那是我的黄金时代。   现在我也在编程序,但感觉很不好。这说明我正在变成另外—个人,那种嚣张的气焰全没有了。关汉卿先生曾说,他是蒸不熟煮不烂碾不扁磨不碎整吃整屙的—颗铜豌豆。我很赞赏这种精神,但我也知道,这样的豆子是没有的。生活可以改变一切。我最终发现,我只拥有一项事业,那就是写小说。对—个人来说,拥有一项事业也就够了……所谓小说,是指卡尔维诺、尤瑟纳尔等人的作品,不是别的,这两位都不是中国人,总提外国人的名字不好,人家要说我是民族虚无主义者。所以,所谓小说。乃卡威奴,尤丝拿之事也。这么一说;似乎实在得多了。像这样闲扯下去真是不得了,且听我讲这个故事吧。   那位编辑和—个陌生的女孩在门厅,寒喧过后,就到后面卧室里去。那女孩一路上东张西望,不停地打听:你就住在这儿吗?长住短住?你什么职业?喂喂,除了叫大老爷,你还叫什么呢?编辑先生感到很大的不快,想道:他妈的!我要做专访;可这到底是谁访谁啊?但他没有说出口来。他只是板起脸来说道:不要叫我“喂喂”,该叫我什么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也别忘了……那女孩吐吐舌头说,好吧,我记住。等会儿我当完了worm,你可要告诉我啊。这位编辑登时有种毛骨抹然的感觉。座山雕在威虎山见了杨子荣也有这种感觉,这个土匪头子是这么表达:你不是个溜子,是个空子!但编辑没说什么?他只是想着:上帝啊,保佑我的专访吧!让我有东西向老板交差!……我就不信专访有这么重要。所以,他说的“专访”,应该理解为“饭碗”才对。在饭碗的驱使之下,他把那女孩引到了卧室里;这问房子挂着黑布窗帘,点着一盏昏黄的灯。这里静得很,因为这所房子在小巷里。除此之外,编辑先生亲自动手,把窗缝都封上了。房子中央放着一张黑色的大铁床。到了这个地方,女孩变得羞答答的。而那个编辑也有点扭捏。他干咳了一声,从背后掏出一把手铐——这是一件道具。女孩的脸涨得通红,她盯着他说:喂喂!有必要吗?真的有必要吗?那个男人臊得要死,但还是硬下心来说:什么必要不必要的!我也不叫做“喂喂”!别忘了,你只是一条蛆!整个故事里就是这句话最重要。在生活里,也就是这句话我老也记不住。   塞利纳杜撰了一首瑞士卫队之歌;   我们生活在漫漫寒夜,   —人生好似长途旅行。    仰望天空寻找方向,   天际却无引路的明星!   我给文章起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想起了这首歌;我讲的故事和我的心境之间有种牵强附会的联系,那就是:有人可以从屈服和顺从中得到快乐,但我不能。与此相反,在这种处境下,我感到非常不愉快。近几年认识了一些写影视剧本的作者,老听见他们嘀咕:怎么怎么一写,就能拍。还提到某某大腕,他写的东西都能拍。我不喜欢这样的嘀咕,但能体谅他们的苦衷,但这种嘀咕不能钻到我脑子里来。人家让我写点梁风仪式的东西,本是给我面子,但我感到异常的恼怒。话虽如此说,看到梁凤仪—捆捆地出书,自己的书总出不来,心里也不好受。那个写的东西全能拍的大腕。他是怎么想的呢……在我的故事里,那个女孩摸摸羞红的鼻子(现在不摸一会儿就模不到了),把手伸了出来,被铐到了床栏上;这是一种S/M套路。不要问我现在陷到什么套路里了,我不知道——我也想当个写什么都能拍或者登的大腕,但不愿把手伸出来,让别人铐住;其实我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有谁稀罕铐我来呢。   在我的故事里,那个男编辑把牙齿咬得格格乱殉,猛然闭上限睛,挥起戴着黑手套的左手(这是因为位置的关系,他不是左撇子),劈里啪啦,连打了二十多下;必须给人类的善良天性以适当的评价——二十多下多数都打到床垫上了。在此说句题外之语,我也不喜欢拿教育意义去拍别人,打完以后睁眼一看,那女孩挣得满脑通红,趴在床上浑身颤抖。假如是在哭,那人必定会为此难受。实际上是在笑,所以他感觉更糟。他满身都是臭汗,皮衣底下很是枯稠。左手在抽筋,左臂又像脱了臼。所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向酒柜扑去。首先,他练了特大号的杯子,往里面加满了冰炔,然后先灌满汽水,再加一小点杜松子酒,正准备一口全喝下去,忽听身后有响声。回头—看:那个女孩挣扎着跪在了床上,扭着脖子看他,眼睛瞪得比酒杯还大。两人这样对视了一会儿;那女孩说:别光顾你自己喝啊!那人想,她说得对,就把酒杯放下,问道:你喝什么?女孩说:苏格兰威士忌。黑牌的,加两块冰。他转身去拿酒——顺便说一句,这编辑是个会享受的人,酒柜里什么都不缺———面倒酒;他一面唠叨着;苏格兰酒。黑牌的。加两块冰。这可不像是一条蛆的要求呀……   又到了夜里两点多钟,看来,电脑这个行当我是弄不下去了,Win3.1刚会弄,又出来了win95。BC4.5刚会写;又出来了5.0。像这样花样翻新,好像就是为了让我头晕;只有一件事不让我头晕,那就是小说。在此必须澄清—种误会:好像小说人人都能写,包括坐在奔驰车后座上的富婆……小说不是这样轻松的事业。要知道卡尔维诺从中年开始,一直在探讨小说艺术的无限可能。小说和计算机科学一样,确实有无限的可能。可惜我没有口才,也没有耐心说服我的主编先生。对我来说;只有一种生活是可取的,就是迷失在这无限的可能性里。这种生活可望而不可及。现在我的心情就像那曲时断时续,鬼腔鬼调的布鲁斯……但是,我说这些干什么呢?逗主编先生笑吗?“还小说艺术的无限可能呢你。你不就是那个王二吗?”   现在还是来讲这个故事吧。那个编辑端了酒,朝女孩走去。她挣扎着想接过这杯酒,但是不可能……于是,他很温柔地揽住她的肩头,把酒喂到她唇边——同时下意识地数落道:苏格兰酒。黑牌的。不多不少,两块冰。可你不是一条蛆吗?那女孩马上就喝呛着了。她浑身颤抖着说:你就别提这个字了……我说过的吧,这故事编出来;就是为了博人一笑。我的动机也是如此。我说自己兜里揣着两块教育意义,随时可以掏出来,这是吹牛皮。要真有这样的本领,我就不编程序了,不追求教育意义的读者一定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那个男的掏出钥匙来,打开了手铐,打着哈哈说:对不起。我不是真的——我是个报纸的编辑,出来找写文章的材料。那女孩揉着手腕说:对不起。我也不是真的;我是个社会学家,做点社会调查。笑过了以后,两人换上凉快衣服,—起出门找凉快地方去喝咖啡。在我自己的故事里,出版社的总编给我打电话说,那天你在门外吼什么呀你?开个玩笑嘛,你怎么拔腿就跑了……快回来。稿子的事还没谈完呢。唉。我的故事要是真能这样讲,那就好了。   故事已经讲完了。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的,这个故事拿S/M“搞笑”,但我对有这种嗜好的人不存偏见。可笑的是,既不是这种人,又不是这种事,还要这么搞。现在我揉揉眼睛,振奋起精神,退出写文章的程序。发了些牢骚,心情好多了。   我觉得我还是我,我要拥有一切——今天要是不把那段C++程序调通,老子就不睡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一   这件事发生在南方一个小城市里,市中心有个小公园,公园里有个派出所。有一天早上,有一位所里的小警察来上班,走进这间很大的办公室。在他走进办公室之前,听到里面的欢声笑语,走进去之后,就遇到了针对他的寂静。在一片寂静之中,几经传递之后,一个大大的黄信封支到了他的手里。给他这个信封的警察还说:小史,这些邮票归我了。小史看到这个大信封上的笔迹和花花绿绿的香港邮票,就知道它是谁寄来的。在这个屋子里,在这些人目光的注视之下,当然以暂时不打开信封为好。但是他忍耐不住,还是打开了。信封里除了一本薄薄的书,别无他物,甚至书里也没有一封夹带的信,扉页上也没有一行手写的字。小史在翻过了这本书之后,感到失望。就在这时,他看到扉页上印着:“献给我的爱人”看到了这行字,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甚至还用手指仔细擦了一下这行字,然后把它锁在了抽屉里,出门去了。   有关这本书,我们需要补充说,它是阿兰寄来的。信封上写了阿兰的名字,书上也印了他的名字,这本书就是阿兰写的。这间房子里的每个人都看到了,小史收到了一本阿兰寄来的书,看到了他如何急匆匆地搜索这本书,他如何急迫地注视扉页上的题字,又如何抚摸这行字——这一切都在静悄悄的众目睽睽之下。这屋里的人发现了小史很动情、很肉麻,绝大多数的人看到了这些就可以满意了。假如有一个人认为这还不够,需要打开小史的抽屉,把这本书拿出来给大家传看,她肯定是小史的老婆点子。她真的这样做了,拿出那本书,仔细地搜索,终于找到了扉页上的题字,让所有的人都看到小史这不可告人的一面。当然,这样做是不理智的。然而,点子远不是个理智的人。   小史收到了阿兰寄来的书,心情非常的兴奋。他的心脏为之狂跳,脸为之涨红,手也为之颤抖;他不愿呆在办公室里让别人看,所以跑了出来。这种心境我们称之为爱情。他先去上厕所,而那个厕所是同性恋集会的场所,他在那里碰见了几个圈子里的人,那些人对他的神色十分注意,他也不想被这些人所注意,所以赶紧跑了出来,在公园里漫步,而在公园里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注意地看着他。他觉得所有这些注意都不怀好意。他仔细回避这些目光,走到公园的一个角落里。这里有一把长椅,一年之前,阿兰就坐在这个椅子上。此时此刻,小史也坐在这个长椅上,拿手遮住自己的脸。阿兰离开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看不到他,摸不到他的身体,嗅不到他的气味,但是他寄来的一本书却能使他如受电击。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小史自己也说:这就是爱情吧。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   与此同时,阿兰生活在遥远的地方,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这间房子很是空旷,只是在窗前地上放了一个床垫子。天气炎热,他赤身棵体,只在胯下盖了一条白色的毛巾被。在床垫上,放着他写的书,和寄给小史的那本一模一样。在他面前放了一个大可乐瓶子,还有一个空杯子。对他来说,那个小公园,公园里的人等等,都成为过去了。但是他当然记得这些人,还有绝望。这就如孤身经过一个站满了人的长廊,站在你面前的人一声不吭地闪开了,一切议论都来自身后。这就如赤身睡在底下爬满了臭虫的被单上。这是来自身后的绝望。来自身前的绝望则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小警察,羞辱他,苛待他,但是阿兰爱他。这个小警察就是小史。   有关这位小警察,我们需要补充说,他容貌出众,衣着整洁,气质潇洒,正如你会在某个副食店里见到一位容貌出众的姑娘,并且为她在这里而纳闷,这个公园派出所里也有这么一个小警察。这个公园是同性恋聚集的场所,他们议论起男人时,就和议论女人一样,所以这个小警察就是公园里的大众情人。当然,这一点他自己并不知道。当他到公厕里去时——他当然也要到那里去,因为那个公园里只有一个厕所,而且大众情人也要上厕所,所有的隔板后面都伸出人头来看他。很难想像谁会追踪一个异性的大众情人到厕所里,看他在抽水马桶(更不要说是蹲坑)上的形象,但是同性恋是会的。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   有关这位小警察,我们知道,每次他值夜班时,都要到公园里逮一个同性恋来做伴。有一天晚上,他在公园里的长椅上逮住阿兰。当时阿兰正坐在别人身上,和那个人卿卿我我,忽然被手电光照亮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小警察在灯光后面说道:嘿,你们俩,真新鲜哪。这时阿兰站了起来,而另外那个人则跑掉了。小警察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道:你别也跑了。阿兰并不经常被逮住,所以当时他感到如雷轰顶,目瞪口呆。小警察用手电在他脸上晃了一下,说道:挺面熟嘛。你是不是老来?而阿兰因为过于惊慌,答不上来。   小警察说道:和我走一趟吧。他拿出一副手铐,说道:用不用给你戴上?阿兰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么?小警察说道:你想不想跑?阿兰答道:不……不。小警察说:那就用不着了。就该是这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他把手铐别在腰里,拉着阿兰走了。时隔很久,当时的恐惧早已散去之后,阿兰说:那天晚上开始时是多么美好啊。小史的一握使他怦然心动,而小史要给他戴上手铐,又使他很是兴奋。这些感觉使他张皇失措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四   小警察拉着阿兰走在林荫追上,一面走一面教育阿兰。有趣的是,这场教育开始的时候,竟是劝阿兰不要太害怕,不要这么哆哆嗦嗦。他是犯了错误,但是这个错误并不大,“既不是抢银行,又不是拦路强奸”,所以,小史也不想把阿兰怎么样。我们知道,他抓阿兰是要消遣他一场(这件事将会在后面谈到),假如阿兰吓得像一团烂泥,就会没意思了。   时隔很久以后,阿兰回味那个夜晚,觉得小史拉着他走路,就像一个大人拉着一个捣蛋孩子一样。这就是说,前者竖着走,后者横着走。不过,他更愿意把这想像成一个漂亮男孩拉着他的捣蛋女朋友,这当然是出于他自己的嗜好。   小警察这样说到阿兰所犯的错误:“你们的事我都知道……十个扁儿不如一个圆,是吧。差不多得了,那么讲究千吗。扁就扁点吧,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咱们别来外国人的高级玩艺儿。”这倒使阿兰吃了一惊,说:“这不是扁和圆的问题……”然后小警察粗暴地打断他说:甭跟我说这个,我不想听。时隔很久之后,阿兰回味这些话,觉得小警察的这些粗暴、无知的话不仅是有趣,而且是非常的可爱。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五   那天晚上在公园里,小警察拉着阿兰走,阿兰偷偷把手伸到他的后面,摸他的屁股。可能哪个捣蛋女朋友也会摸自己的漂亮男孩,但是他摸得过分了一点。阿兰的手极富表现力,并且变化多端。小警察渐渐走不动了。走到路灯下,小警察放开了他的手,阿兰放慢了脚步,逐渐和警察分开。最后他在路灯下站住,小警察单独行去,越走越远,直到在夜幕里消失,都没有回头。那天晚上,阿兰就这样逃掉了。而后来,他想起这件事,却感到无限的追悔。显然,他该和小警察到派出所里去,聆听他的训斥,陪他度过一夜。除此之外,伸手去摸小警察的屁股,是个粗俗无比的举动。而逃跑这件事又实在有违他的本心。阿兰把这件事归咎于粗俗男子的劣根性。是他自己把那一晚的浪漫情调破坏了。   阿兰以为,爱情的美丽不是取决于爱人,而是取决于自己:取决于自己的温文柔顺。因此,就算有最可爱的爱人,但是自己不温文不柔顺,也不算是美好的爱情。因为这个原故,后来,阿兰又坐到了小史的面前,这完全是有意为之。而这一次小史不但毛躁,而且有点要算旧帐的情绪。这一点完全在阿兰的意料之中。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六   晚上,小史回到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来,打开台灯,在灯下翻看那本书。他希望这本书里会谈到他们之间的爱情,但这却是一本历史小说,这使小史大失所望。不管怎么说,他还要读这本书,因为这是阿兰写的。但是他会抱着失望的心情来读这本书。现在阻碍他真正阅读这本书的,就是阿兰本人,或者说,是有关阿兰的种种回忆。一年之前,阿兰坐在公园里的椅子上。他穿了一件丝绸的衣服,是紫色的,在公园里很是显眼。在小史看来,他的样子过于花哨,除此之外,他还觉得阿兰看他的样子相当古怪。   想起那天阿兰的举动,小史的心里升起报复的愿望,就把他抓到派出所里去。   小史命阿兰蹲在墙根下。蹲在他左面的是一个教艺术的教授,蹲在他右面的是一个搞建筑的民工,一共是三个人。左面的教授有口臭,右面的民工有汗臭,气味不比厕所里好。这里的规矩是要他们用最低的蹲法,也就是说,像屙屎一样的蹲着,双手伸在膝盖上,脑袋朝前耷拉着,阿兰觉得这种姿式不雅,总要把重心——说准确了,是臀部,升起来,放在小腿上,但被警察喝止。人家要求他们这样蹲着想想自己的错误,而正常的人这样蹲着时只会想到屙屎,这样就给他们的错误定了性--这种错误十分的肮脏,而另外的蹲法就不那么肮脏,因而背离了他们错误的性质,所以被禁止。阿兰就这样蹲在墙下了。   阿兰进去之前,在一种绝望的心境之中。蹲了一会之后,就摆脱了这种心境,因为他感到屁股疼,大腿疼,渴望能站起来,这样就不绝望了。蹲在他旁边的教授年纪较大,很快就吃不消了,发出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哼哼。而那位民工则感觉较好,因为他比较习惯蹲着,而且也有事干,不觉得无聊。这件事就是从肋上往下搓泥球。他们蹲在一位女警察(该女警察就是点子)座位后面,使她感到干扰。她特别反感民工搓泥,所以拿了一张纸,让他搓在上面,然而这样做了以后,她还觉得恶心,就跑了出去,把那位小警察找了回来,让他把这些人弄走,“省得蹲在这里恶心”。她说话时用的是命令的口吻。说完这些话她就走开了,并且要求回来时这里没有讨她厌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包括阿兰在内。所以小警察就尊旨而行,把民工叫起来,打了他两个嘴巴,罚了他的款,让他走了。把教授叫了起来,教育了一顿,也让他走了。以上两位都是同性恋,都是有“行为”被看见了,民工还有敲诈的行为,这些在小警察的话语里有所流露(小警察说:你都干什么了?什么都没干我会逮你们吗?少废话,罚款……等等。他对民工说话,就不用教训孩子的口吻)。   小警察在言谈中,特地提出了教授的年纪和地位,以此来激发后者的羞耻之心。但是他没有理阿兰。然后他请自己的太太回来坐,而后者不满意他说:怎么还剩了一个。对于请她凑合的要求,她的回答是:我不!结果是她在小警察的位子上坐,小警察出去了。然后出入的警察们问起墙角蹲的是谁,她就说,是小史的朋友。听说叫做阿兰。那些人说,阿兰,听说过。他们还说到,小史值夜班。看来小史要把阿兰留到夜班时谈谈。人们还说,小史可别扣阿兰搞了起来,阿兰可不一般——人家说阿兰很性感(当然是开玩笑)。女警察挺起了胸膛,很自信他说:他敢干!   这些谈话在阿兰眼前进行,但大家都视阿兰如无物,否则不会把这些荤段子讲了出来。这些使阿兰又忘掉了屁股疼,回到了绝望的心境——这就是说,他又十分颓唐地蹲下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七   从异性恋,尤其是从警察的角度来看,被逮住的同性恋者就如一些笼子里的猴子。小史也是这样的看阿兰。天快黑时,那位小警察——小史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与此同时,阿兰坐在了地上,小警察连看都没看他,就说道:没让你坐下。阿兰又蹲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阿兰又弓着腰站了起来。小警察说:我也没有让你站起来啊。阿兰又蹲下去,屙屎的姿势。这时小史用托儿所阿姨的口吻,说道:唉(读ei)叫干吗再干吗。小警察吃完了面条,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伸了一个懒腰,这才看了阿兰一眼,说道:你可以站起来了。此时阿兰站起来,揉自己的膝盖。然后,小警察坐在办公桌后面,半躺在椅子上,舒舒服眼地伸开了腿,说道:过来吧。等阿兰开始走时,他又说:自己拿个凳子过来。阿兰拿了凳子,走到屋子中间放下,坐在上面,两个人开始对视。这漫长的一夜就此开始了。   在那漫长的一夜开始的时候,小史对阿兰说:你丫说点什么。后者就说:我是同性恋。他还补充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个主题,而他的主题就是同性恋。小史那时的主题是反对同性恋,但是也很能欣赏这种直言不讳。但是当小史问他是怎样一种同性恋法时,他却一声不吭了。时隔一年之久,小史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阿兰的书,他当然能够明白,阿兰之所以不回答自己是怎样一种同性恋法,是因为他爱他。他就是这样一种同性恋法。小史翻开阿兰的书,浏览目——他希望在这本书里提到他们之间的爱情,但这却是一本历史小说。当然,他还要看这本书,因为它是阿兰写的。他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看这本书,因为这本书和他本人没有关系。时间就停在他将读未读的时候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八   阿兰说,那漫长的一夜是这么开始的:   在一片寂静之中,阿兰低声说(声几不可闻):扁儿是社会主义,圆儿是资本主义。   小警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点,我没听见。   阿兰:扁儿是无产阶级,圆儿是资产阶级。   小警察强忍着笑,说道:再大点声。   阿兰大声说道:扁儿是社会主义,圆儿是资本主义;扁儿是无产阶级,圆儿是资产阶级!   小警察笑着招他过去,仿佛是要说什么悄悄话,但给了他个大耳光。   阿兰挨了嘴巴倒在地上。小警察恢复了镇定,说:起来吧。阿兰起来后,他又说:坐下吧。阿兰坐下之后,他清清喉咙,说:   “咱们说的不是扁和圆的问题。”   阿兰笑了。   然后,经过了长久的对峙之后,小警察忽然笑了,说道:咱们俩扯平了。这么干坐着有什么劲,你丫说点什么吧。此时他就不再像个警察,而像个通常的顽劣少年。阿兰后来坐在床垫上,对着小史的相片说,我想到这些,不是为了记住你的坏处,而是要说明,我是怎样爱上你的,我为什么要爱你。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九   那一夜里主要的事是:阿兰向小史交待自己的事情。这是因为天太热,前半夜睡不成觉,还因为派出所里蚊子很多,总之,小史在值夜班时总要逮个同性恋来审一审,让他们交待自己的“活动”,以此消闲解闷。那一夜逮住的是阿兰,他交待的不只是“活动”,所以那一夜也不止是消闲解闷。   阿兰从地下站起来时,两腿好像不存在了,过了一会儿,它们又变得又疼又麻。但是他尽量不去想这些煞风景的事。现在小史就坐在他面前,他是他的梦中情人,又是他的奴隶总管……稍微犹豫了一会,阿兰就开始说。他想的是: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在那漫长的一夜里,阿兰这样交待自己:“我小的时候,一直呆在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有白色的墙壁和灰色的水泥地面,我总是坐在地下玩一副颜色灰暗、油腻腻的积木,而我母亲总是在一边摇着缝纫机。除了缝纫机的声音,这房子里只能听到柜子上一架旧座钟走动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停下手来,呆呆地看着钟面,等着它敲响。我从来没问过,钟为什么要响,钟响又意味着什么。我只记下了钟的样子和钟面上的罗马字。我还记得那水泥地面上打了蜡,擦得一尘不染。我老是坐在上面,也不觉得它冷。这个景象在我心里,就如刷在衣服上的油漆,混在肉里的砂子一样,也许要到我死后,才能从这里分离出去。我从没想过要走出这间房子,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有时候,我母亲把我招到身边去,一只手摇着缝纫机,另一只手解开衣襟,让我吃她的奶。那时候我已经很大了,站在地下就能够到她的乳房,至今我还感到它含在我嘴里,那个软塌塌的东西,但是奶的味道已经忘掉了。到现在我不喝牛奶,也不吃奶制品。我母亲在喂我之前,喂我之后,和喂我的时候,始终专注于缝纫。她对我无动于衷。当然,我还有父亲,但是他对我更是无动于衷。我小时候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十   阿兰所交待的另一件事情是这样的:“我走出那所房子时,已经到了上中学的年龄。”   “上学路上,我经常在布告栏前驻足。布告上判决了各种犯人,‘强奸’这两个字,使我由心底里恐惧。我知道,这是男人侵犯了女人。这是世界上最不可想像的事情。还有一个字眼叫做‘奸淫’,我把它和厕所墙壁上的淫画联系在一起——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而且马上就会被别人发现。对于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羞耻感,只有恐惧。说明了这些,别的都容易解释了。”   “班上有个女同学,因为家里没有别的人了,所以常由派出所的警察或者居委会的老太太押到班上来,坐在全班前面一个隔离的座位上。她有个外号叫公共汽车,是谁爱上谁上的意思。”   她长得漂亮,发育得也早。穿着白汗衫、黑布鞋。上课时,阿兰久久地打量她。下课以后,男生和女生分成两边,公共汽车被剩在了中间。“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强奸、奸淫。与其说是她的曲线叫我心动,不如说那些字眼叫我恐慌。每天晚上人睡之前,我勃起经久不衰;恐怖也经久不衰。”   “公共汽车告诉我说,她跟谁都没干过。她只不过是不喜欢来上学吧了。这就是说,对于那种可怕的罪孽,她完全是清白的;但是没有人肯相信她。另一方面,她承认自己和社会上的男人有来往,于是等于承认了自己有流氓鬼混的行径。因此就在批判会上被押上台去斗争。…   “我至今记得她在台上和别的流氓学生站在一起的样子。那是个古怪的年代,有时学生斗老师,有时老师斗学生。不管谁斗谁,被押上台去的都是流氓。”   “我在梦里也常常见到这个景象,不是她,而是我,长着小小的乳房、柔弱的肩膀,被押上台去斗争,而且心花怒放。”   “在梦里,我和公共汽车合为一体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十一   那天夜里,阿兰就是这么交待自己,当然,小史一句也没有听到,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讲出来,只是在心里对他交待着。或者他听到了没有往心里去。不管怎么说,小史当时不是同性恋者。他想听到的不过是些惊世骇俗的下贱之事。因为这个原故,所以双方对那一夜的回忆不尽相同。说实在的,小史对于同性恋者的行径知之甚详,他们在厕所里鬼混,肛交,口淫等等。这些故事他早已经听得不想再听。他只是想要听听阿兰怎么吃“双棒”,并且想要知道他怎么双手带电。但是阿兰说:这些事是瞎编的,或者是别人的事,以讹传讹传到了他身上。这使小史很不开心,要求他一定要说点什么。阿兰就没情没绪他说起他的初次同性恋经历:和高中一个姓马的男同学的事。这件事在非同性恋者听来索然无味,他在姓马的男同学家里,先是互相动了手,然后又用嘴。阿兰尝出了该男同学的味道——他是咸的。这件事使他体会到性的本意,那就是见到一个漂亮的棵体男子,在你面前面红耳赤,青筋凸显,快乐的呻吟。同时品尝到生命本来的味道。当时他想道,自己是这样的温顺,这样的善解人意,因而心花怒放。这些话使小史很是反感,觉得阿兰很贱,甚至想要马上就揍他一顿。   时隔很久之后,小史对这件事有了新的体验。他很想听阿兰的“事”,在听之前很是兴奋;听到了以后,又觉得阿兰很贱。与其说他憎恶阿兰曾经获得的快感,不如说他憎恶这种快感与己无关。这就是是说,他身上早就有同性恋的种子,或者是他早就是同性恋而不自知。要不然就不会每次值夜班都要听同性恋的故事。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十二   时隔很久之后,小史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阿兰的书,想明白了阿兰当时为什么不想谈到自己的同性恋经历和同性恋恋人,而喜欢谈不相干的事,这谜底就是:阿兰爱他,而他要求阿兰谈这些,是因为当时他不爱他。他终于打开了阿兰的书。阿兰的书里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在古代的什么时候,有一位军官,或者衙役,他是什么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长得身长九尺,紫髯重瞳,具体他有多高,长得什么样子,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高高的宫墙下巡逻时,逮住了一个女贼,把锁链扣在了她脖子上。这个女人修肩丰臀,像龙女一样漂亮。他可以把她送到监狱里去,让她饱受牢狱之苦,然后被处死;也可以把锁链打开,放她走。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把她交了出去;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把她还给了她自己。实际上还有第三种选择,他用铁链把她拉走了,这就是说,他把她据为己有。其实,这也是女贼自己的期望。   阿兰在书里写道:正是阳春三月,嫩柳如烟的时节,那位衙役把她带到柳树林里,推倒在乌黑的残雪堆上,把她强奸了。然后,她把自己裹在被污损了的白衣下,和他回家去。阿兰说:铁链的寒冷、残雪的污损,构成了惨遭奸污的感觉。她觉得这样的感觉真是好极了。小史想到这件事的始未,觉得阿兰简直是有病了。阿兰的书,阿兰在那一夜里对他讲到的一切、还有阿兰对他的爱情,这三件事混在一起,好像一个万花筒。而这三件事在阿兰那里就变得很清楚。这就是,在阿兰写到这段文字之前,他想到了自己在那一夜坐在派出所里,看着小史狰狞的面孔,感受了他对他的轻蔑。这些感觉就幻化成了那个女贼在树林里惨遭蹂躏,她白衣如雪,躺在一堆残雪之上。这个女贼就是阿兰。虽然如此,假如不把阿兰对小史的爱考虑在内,这个场面还是脉络不清。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十三   阿兰说,有些事情当时虽然想到了,但是不能写在这本书里。他坐在床垫上,回味着自己的书。这本书并不完整——书不能是完整的想像,想像也不能是完整的书。其实,阿兰的想像还包括了那个衙役的性器,坚硬如铁,残忍如铁,寒冷也如铁,正向他(她)的体内穿刺过来。这是刑讯,也是性。但是,这个想像就在他的书里失去了。阿兰想到,也许他还要写另外一本书,直言不讳地谈到这些感觉。   阿兰说,这本书当然产生于他对小史的爱情,甚至可以说,完全产生于他和小史在派出所里度过的漫长的一夜,虽然已经失去了很多,但还是原来的样子,只要想到这本书,就能把那一夜全部收拢在胸。而把那一夜完全收拢在胸的同时,他就勃起如坚铁。阿兰把毛巾被撩起了一点,看看自己的那个东西,又把它盖上。这东西好像是爱情的晴雨表。阿兰觉得它并不是很必要,因为他是这样的柔顺,供污辱,供摧残;而那个张牙舞爪的器官,和他很不合拍。   阿兰的中学时代就要结束的时候,公共汽车被逮走了,送去劳教,当时的情景他远远地看到了。她用盆套提了脸盆和其他的一堆东西,走到警察同志面前,放下那些东西,然后很仔细地逐个把手腕送给了一副手铐。这个情景看起来好像在市场上做个交易一样。然后,她抬起并在一起的两只手,拢了一下头发,拿起放在地上的东西,和他们走了。这个情景让阿兰不胜羡慕——在这个平静的表面发生的一切,使阿兰感同身受,心花怒放。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十四   在阿兰的书里,还有这样的一段:那位衙役用锁链扣住了女贼的脖子,锁住了她的双手,就这样拉着她走,远离了闹市,走到了河岸上。此时正是冬去春来的时候,所以,河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河床,河堤上是成行的柳树,树条嫩黄,在河堤下面背阴的地方,还有残雪和冰凌。这个景象使女贼感到铁链格外的凉。这个女贼不知道衙役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只是跟着走。   实际情况却是大不相同:公共汽车那一行人走到学校门口,围上了很多的学生。他们就在人群里走去,她双手提着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显得很沉重,所以她在绕着走——除了走路之外,她想不到别的了。后来,当她钻进警车时,才有机会回头环顾了一下,看到了人群里的阿兰。因为看到了他,她微笑了一下,弹动几根手指,作为告别。   阿兰说,他觉得公共汽车是因为她的美丽、温婉和顺从才被逮走的。因此,在他的心目里,被逮走就成了美丽、温婉和顺从的同义语。当然,小史逮他,不是因为他有这些品行,而是因为传闻他手上有电,吃过双棒,等等。但阿兰愿意这样来理解。也就是说,他愿意相信自己是因为美丽、温婉和顺从被小史逮了起来;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未必对。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十五   阿兰说,公共汽车对自己会被逮走这一点早有预感。她对阿兰说过,我现在贱得很,早晚要被人逮走。而后来阿兰感觉自己也很贱,这是中学毕业以后。   阿兰到农场去了(也不一定是农场,可以是其他性质的工作,但这个工作不在城里面)。他这个人落落寡欢的不爱埋人,这种气质反而被领导看上了,上级以为他很老实,就让他当了司务长,给大伙办伙食,因此就常去粮库买粮食。以后,他在粮库遇上了邻队的司务长。那个人也显得郁郁寡欢,不爱埋人。出于一种幼稚的想像,阿兰就去和他攀谈,爱上了他。这个故事发展得很快,过不了多久,在一个节日的晚上,阿兰在邻队的一间房子里,和这位司务长做起爱来。做了一半,准确他说,做完了阿兰对他的那一半,还没有做他对阿兰的那一半,忽然就跳出一伙人来,把阿兰臭揍了一顿,搜走了他的钱,就把他撵出队去。然后他在郊区的马路上走了一夜,数着路边上被刷白了的树干,这些树干在黑暗里分外显眼。像一切吃了亏的年轻人一样,他想着要报复,而事实上,他决无报复的可能性。谁也不会为他出头,除非乐意承认他自己是个同性恋。到天明时他走进了城,在别人看他的眼神中(阿兰当时相当狼狈),发现了自己是多么的贱,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贱的人了。从那时开始,他才把自己认同于公共汽车。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十六   阿兰说道:初到这个公园时,每天晚上华灯初上的时节,他都感觉有很多身材颀长的女人,穿着拖地的黑色长裙、在灯光下走动,他也该是其中的一个,而到了午夜时分,他就开始渴望肉体接触,仿佛现在没有就会太晚了。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使他感觉受到催促,急于为别人所爱。小史皱眉道:你扯这些干什么,还是说说你自己的事吧。阿兰因此微笑起来,因为这是要他坦白自己的爱情。一种爱情假如全无理由的话,就会受惩罚;假如有理由的话,也许会被原谅;这是派出所里的逻辑。公园里却不是这样,那里所有的爱情都没有理由,而且总是被原谅,因而也就不成其为爱情。这正是阿兰绝望的原因。他开始讲起这些事,比方说,在公园里追随一个人,经过长久的盯梢之后,到未完工的楼房或高层建筑的顶楼上去做爱,或者在公共浴池的水下,相互手淫。他说自己并不喜欢这些事,因为在这些事里,人都变成了流出精液的自来水龙头了。然而小史却以为阿兰是喜欢这些事,否则为什么要讲出来。作为一个警察,他以为人们不会主动地对他说什么,假如是主动他说,那就必有特别的用意。总之,他表情严肃,说道:你丫严肃一点!并且反问道:你以为我也是个自来水管子吗?阿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这样被岔开了去。他只是简单他说,爱情应当受惩罚,全无惩罚,就不是爱情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十七   小史对阿兰做出了这样的论断:你丫就是贱。没有想到,阿兰对这样的评价也泰然处之。他说,有一个女孩子就这样告诉他:贱是天生的。这个女孩就是公共汽车。在公共汽车家里,阿兰和她坐在一个小圆桌前嗑瓜子。她说:我这个人生来就最贱不过。这大概是因为她没有搞过破鞋就被人称作是破鞋,没有干过坏事就被人送上台去斗争,等等。后来她说,来看看我到底有多贱吧,然后她就把衣服全部脱去,坐下来低着头继续嗑瓜子,头发溜到她嘴里去,她甩甩头,把发丝弄出来,然后她看到阿兰没有往她身上看,就说:你看吧,没关系。于是阿兰就抬起头来看,面红耳赤。但她平静如初,把一粒瓜子皮喷走了以后,又说:摸摸吧。阿兰把颤抖的手伸了出去,选择了她的乳房。当指尖触及她的皮肤时,阿兰像触电一样颤了一下,但是她似乎毫无感觉。后来,她把手臂放在桌面上,把头发披散在肩头,把自己的身体和阿兰触摸她的手都隐藏在桌下,平静他说,你觉得怎么样啊。忽然,她看到一只苍蝇飞过,就抓起手边的苍蝇拍,起身去打苍蝇。此时,公共汽车似乎一点都不贱,她也不像平日所见的那个人。因为她有一个颀长而白亮的身躯,乳房和小腹的隆起也饶有兴趣。只有穿上了衣衫,把自己遮掩起来时,她才显得贱。   公共汽车对阿兰说过,每个人的贱都是天生的,永远不可改变。你越想掩饰自己的贱,就会更贱。唯一逃脱的办法就是承认自己贱,并且设法喜欢这一点。阿兰小的时候,坐在水泥地面上玩积木时,常常不自觉的摸索自己的生殖器,这时候他母亲就会扑过来,说他在耍流氓,威胁说要把它割了去,等等。后来她又说,要叫警察叔叔来,把他带走,关到监狱里去。在劝说无效时,她就把他绑起来,让他背着手坐在水泥地上。阿兰就这样背着手坐着,感到自己正在勃起,并且兴奋异常。他一直在等待警察叔叔来,把他带到监狱里。从那时开始,一个戴大檐帽,腰里挂着手铐的警察叔叔,就是他真正的梦中情人了。一个这样的警察叔叔就坐在他面前,不过,小史比他小了十岁左右。他承认自己贱,就是指这一点而言。   阿兰想到公共汽车在自己面前裸露出身体的情形,想到她像缎子一细密的皮肤,就想说,这一切也该属于小史。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来——但是他没有说。首先,公共汽车已经没有了十七岁的身躯;其次,这种奉献也太过惊世骇俗。于是,这个念头就如一缕青烟,在他脑海里飘散了。阿兰说,刚从农场回来时,他曾想戒掉同性恋,也就是说,不要这样贱。所以他就到医院里去看。那里有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坐在桌边用手拔鼻毛,并且给他两沓画片,一沓是男性的,另一沓是女性的;又给了他杯白色的液体,一杯是牛奶,另一杯是催吐剂,让他看女人的画面时喝一口牛奶,看男人的画片时喝一口催吐剂,就离去了。阿兰就开始呕吐起来。但是这里的环境和他正在做的事使他感到自己更贱了。   阿兰浏览了整套画片,那些画片制作粗劣,人物粗俗,使他十分反感。他并不是特别讨厌女性,他也不是特别喜欢男性。他只是讨厌丑恶的东西,喜欢美丽的东西。后来,阿兰放下了画片,坐在水池边,把那一杯催吐剂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他呕吐的时候,尽量做到姿势优雅(照着水池上的镜子)!他甚至喜欢起呕吐来了。   小史对阿兰说、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这就是说,没有人承认自己贱。所以,这就叫真贱。在大发宏论的同时,他没有注意到阿兰容光焕发,并且朝他抛过了一个媚眼,也就是说,小史没有注意到、阿兰爱他。他只注意到了表面的东西:在这间屋子里,有警察和犯了事的人,有好人和贱人,有人在训人。有人在挨训;没有注意到事情的另一面。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十八   阿兰坐在派出所里,感到自己是一个白衣女人,被五花大绑,押上了一辆牛车,载到霏霏细雨里去。在这种绝望的处境之中,她就爱上了车上的刽子手。刽子手庄严、凝重,毫无表情(像个傻东西),所以阿兰爱上他,本不无奸邪之意。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在这一袭白衣之下,一切奸邪、淫荡,都被遗忘了,只剩下了纯洁、楚楚可怜等等。在一袭白衣之下,她在体会她自己,并且在脖子上预感到刀锋的锐利。   阿兰谈到了自己的感觉,他常常无来由地感到委屈,想把自己交出去,交给一个人。此时他和想像中的那位白衣女贼合为一体了。那辆牛车颠簸到了山坡上,在草地上站住了,她和刽子手从车上下来,在草地上走,这好似是一场漫步,但这是一生里最后一次漫步。而刽子手把手握在了她被皮条紧绑住的手腕上,并且如影随形,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她被紧紧地握住,这种感觉也是好极了。她就这样被紧握着,一直到山坡上一个土坑面前才释放。这个坑很浅,而她也不喜欢一个很深的坑。这时候她投身到刽子手的怀里,并且在这一瞬间把她自己交了出去。但是阿兰没有把这个感觉写进他的书里。一本书不能把一切都容纳进去。   后来,阿兰讲的这个爱情故事是这样的:几年前,他还十分年轻,英俊异常,当时在圈里名声甚大。有一天,他和几个朋友,或者叫做仰慕者,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子远远地看着他,怯生生地不敢过来搭话。后来当然还是认识了,这孩子是个农村来的小学教师。他仅仅知道城里有个阿兰,就爱上了他,走到他面前,说:我爱你。并且又说,你对我做什么都成。这是一种绝对的爱情,也是一种绝望的奉献,你不可以不接受。但是这种绝望比阿兰的绝望容易理解,因为它是贫穷。阿兰到他家里去过,看到了一间满是裂缝的黄泥巴房子,一个木板床支在四个玻璃瓶子上,还有两个被贫困和劳作折磨傻了的老人。在那间破房子里,阿兰像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一样爱上了这位小学教师,并且在那张木床上,请他使用他。他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阿兰还想说:那个男孩穷到了家徒四壁的程度,身上却穿了一套时髦的牛仔裤,骑了一辆昂贵的赛车。他像一切乡下来的人一样要面子,但他走过来对阿兰说:我爱你,我只属于你。他让阿兰看到的不但是他漂亮的外表,还有他破破烂烂的家,他走投无路的窘态——也就是说,提示了一切线索,告诉阿兰怎样地去爱他。但是阿兰的决定完全出乎他的意外,他要像爱一位百万富翁。爱一位帝王一样爱他。所以阿兰想说:自身生而美丽是多么的好哇——就像一个神祗一样,可以在人间制造种种的意外。   可能,阿兰还讲过他和这个男孩之间别的事,比方说,他和他在河边上张网捕鸟,但是逮到的却是一些不值钱的老家贼。或者,他们长途贩运服装,结果是赔了钱。这些故事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在那间破泥巴房子里,阿兰摊开了身躯,要求那男孩爱他,并且把心中的绝望宣泄在他身后。那间房子里总是亮着一盏赤裸裸的灯泡,而布满了裂缝的墙上,总是爬着几只面目狰狞的大蟑螂。午夜里,雾气飘到房间里来了,在床边上,堆着那些旧书籍、旧报纸——穷困的人连一张纸条都舍不得扔——能被绝望的人爱,是最好的。但是小史对这个故事一点都不理解,他说,你丫讲的,就叫爱情了?阿兰只好把这个故事草草讲完,后来那个小学教师想让阿兰娶他妹妹,这样他们三个人就可以在一起过了。阿兰对此感到厌恶,就拒绝了。他可以爱他,但不想被拖到这种生活里去。现在再也不会有人怯生生地看着他,或者因为绝望走过来说:我爱你。年轻、漂亮、性感,有时候也是一种希望。但是这些东西阿兰已经没有了。   阿兰的样子现在看起来还是可以的。不过他已经开始化妆了,眉毛是纹过的,脸上也涂了薄薄的一层冷霜。最主要的是他的皮肤已经发暗,关节上皮肤已经开始打堆。他想拥有一个又白又亮的修长的美少年的身躯。小史以为,他这是变态,但他自己不以为是变态。这样的身躯在男性和女性都是一样的,都可以称之为美。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十九   那天晚上在派出所里,阿兰还谈到公园里有一个易装癖。这个人穿着黑裙子,戴一个黑墨镜,看起来很像一个女人,假如不看他手背上的青筋,谁也看不出他竟是一个男人。这个人就在公园里走来走去,谁也不理。他也许只想展示自己。也许别人不容易注意到他是个男人,但同性恋者马上就看出来了。阿兰对他很是同情,曾经想和他攀谈一下,但是被他拒绝了。这是因为他拒绝承认自己是男人,哪怕是承认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这使阿兰感到,他的绝望比自己还要深。   这个人的事小警察也知道,他拉开抽屉,里面有此人的全套作案工具。这件事是这样发生的:此人身上的曲线是布条绕出来的,除此之外,他也要上厕所。有一天,他在女厕所里解布条子,被一位女士看见。可以想见,后者发出了一阵尖叫,这个家伙就被逮住了。在派出所里,小史自告奋勇地给他解开了布条,并且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你丫长痱子了。他们就这样缴获了此人的头套,连衣裙,还有很多沁满了汗水的纱布,足够缠好几个木乃伊。小史谈起这件事,依然是兴高采烈,但这使阿兰感到一点伤感,因为那一天他也在派出所外面,看到此人穿了几件破衣烂衫狼狈地离去,在涂了眼晕的眼睛里,流出了两溜黑色的泪水。这件事有顺埋成章的一面,因为此人是如此的贱,如此的绝望,理应受到羞辱;但也有残忍的一面,因为这种羞辱是如此的肮脏,如此的世俗。就连杀人犯都能得到一个公判大会,一个执行的仪式。羞辱和嘲弄不是一回事。这就是说,卑贱的人也想得到尊重。   无须说,小史听到这些话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些贱人也想要得到尊重,就有哭笑不得之感。因为听到了这么多闻所未闻的事,不管怎么说,阿兰好像很有学问,虽然是肮脏的学问。他也想要尊重阿兰,很客气地和阿兰重新认识,互相介绍,并且把他叫做阿兰老师。虽然这样做时不无调侃之意,但是阿兰也接受了,这是因为被叫做老师,和这种受凌辱、受摧残的气氛并不矛盾。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十   在那本书里,阿兰写道:那位衙役用锁链把白衣女贼牵到自己家里,把她锁在房子中间的柱子上。这样,他就犯了重大的贪污罪。在这个地方,美丽的女犯是一种公共财产,必须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凌辱、摧残,一直到死。他把她带回家里来,就是犯了贪污罪。   而那一夜实际发生的事情是:午夜过后下了一场暴雨,空气因而变得凉爽。小史因而感到瞌睡,他打个呵欠说,可以睡一会了。他自己准备在办公桌上睡觉,至于阿兰,可以在墙边的椅子上歪一歪。有一件事使他犹豫再三,后来他下了决心,拿出一副手铐来,说道:阿兰老师,不好意思,这是规定。他不但是这样说,而且是真的感到不好意思。但是阿兰很平静地把右手递给了他,等到阿兰再把左手递过来时,他说:不是这样。转过身来。他把阿兰反铐起来,又扶他坐下。他铐起阿兰时,有点内疚,所以多少有点温文的表示——问他热不热,给他翻开了领子。然后他回到办公桌后坐下,看到阿兰的脸是赤红色的,带着期待的神情,没有一点想睡的意思。这就使他想要睡觉也不可能。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十一   小史和阿兰对视,感到十分的尴尬,因为他很少单独面对一个被自己铐起来的人——他只是个顽劣少年,涉世不深。这个人他还称他为老师。此人承认自己贱,但这使他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他觉得这件事是不妥当的,但也不能把手铐给阿兰摘下来——如果摘下手铐,说明他了解到、并且害怕阿兰的受虐倾向——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   阿兰正在讲自己的一次恋情,这人很少到公园里来,来的时候穿一件风衣,戴着墨镜,站在公园的角落望……他是一位画家,自己住在一套公寓里,家里陈设简单,故而显得空旷。他喜欢干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家里摆上一只矮几,在几上铺上蜡染布(或者白布),摆上一两件瓷盘。瓷瓶,插上花或者摆上几个果实,然后把用皮索反绑着的阿兰推到几上伏下,干他或者用笔在他身上做画。在后一种情况下,他还要从身后给阿兰照像。更多的时候是先画完再干。阿兰觉得快门的声音冷酷而凛冽,渐渐他开始把相机和性器等量齐观。他对小史说,现在,有时他见到黑色的相机,就有下身发热的情形……他喜欢相机那种黑色无光的浑圆外形,还喜欢一切这样外形的东西。直到有一天,阿兰到画家家里去,叫了半天的门门才开开,然后又在屋里发现了女人。画家说,你晚上再来吧。当然,阿兰再也没有去过。但是他也不很恨他。他对这件事只有一句话的说明:“这件事结束了。”以后,在公园里再见到这位画家,阿兰就远远地打个招呼,或者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这就是说,他觉得自己已经被使用过了。这叫小史大为诧异,一再问他是什么意思,然后对他下了一个结论道:你丫真贱。这又使阿兰低下头去。后来他又抬起头来,说道:贱这个字眼,在英文里就是easy。他就是这样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为自己是如此的easy感到幸福。这使小史膛目结舌,找不到话来批判他。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十二   小史细心地用小指在书页上画了一道,取过一个小书签把它夹在书里。他合上那本书,让时光在那里停住。让他困惑的是:到此为止,他并没有爱上阿兰,也看不出有任何要爱他的迹象;而那一夜已经过去大半了。   阿兰在单位里也很贱。我们说他是个作家,这就是说,他原来在一个文化馆里工作,有时写点小稿子之类的。因为他的同性恋早就暴露了,所以他早就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每天很早就到那个文化馆里去,拖地板,打开水,刷洗厕所,以这种方式寻找自己的地位,我们可以说,是寻找最贱的地位。但他找不到自己的地位。因为“贱”就是没有地位。   阿兰还说,每次他走到外面去,也就是说,穿上了四个兜的灰色制服,提了人造革的皮包,到文化馆去上班;或者融入自行车的洪流;或者是坐在大家中间,半闭着眼睛开会时;就觉得浑浑噩噩,走头无路,因为这是掩饰自己的贱。每次上班之后,他都不能掩饰这种冲动,要到画家家里去,在那里被捆绑,被涂、被画、被使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形象和所做的事才符合事实,也就是说,符合他与生俱来的品行。他说:因为穿这样的衣服、提这样的包。开这样的会的人有千千万万,这怎么可能不贱呢。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十三   对于阿兰来说,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他真的很爱公共汽车。也许我们该说他是个双性恋。公共汽车现在是他老婆,他们俩住在阿兰小时候住的那间房子里。这种现状使他处于矛盾之中,因为想爱和想被爱是矛盾的。每天他回到家里时,都会看到她衣帽整齐地站在他面前,很有礼貌他说:您回来了。在家里,公共汽车总是穿着出门的衣服:筒裙套装,长筒丝袜,化着妆。甚至坐在椅子上时,上身都挺得笔直,姿仪万方。阿兰非常无端地朝她逼过去,抓住肩头,把她往床上推。这时公共汽车会放低了声音说:能不能让我把门关上?阿兰把她推倒在床上,解开她的扣子,松掉她的乳罩,把它推上去——此时公共汽车看上去像一条被开了膛的鱼。阿兰爱抚她,和她做爱时,公共汽车用小拇指的指甲划着壁纸,若有所思。直到这件事做完,她才放下手来,问阿兰:感觉好吗?好像在问一件一般的事。此时她的神情像个处女。公共汽车对阿兰总是温婉而文静,但只对阿兰是这样。   等到阿兰离开公共汽车的身体,她已经乱糟糟的像个破烂摊。回顾做爱以前的模样,使人相信,她是供凌辱、供摧残。她悄悄地爬起来,把那些揉皱了的衣服脱掉,叠起来,然后穿上破烂衣服,仔细地卸了妆,出门去买菜。只有在要出门时,她才仔细地卸装,穿上破烂衣服。当她服饰整齐,盛装以待之时,就是在等待性爱;当她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之时,就是拒绝性爱。这一点和别人截然相反。从这一点上来看,她就像那位把内衣穿在外面的玛多娜一样的奇特。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十四   那天下午、阿兰被小警察逮去时,因为那个城市不大,所以这件事马上就传到他太太耳朵里了。阿兰的老婆(公共汽车)在市场上买菜,有人告诉她阿兰进去了,她说了一声:“该!”然后就问进到哪里去了。一般来说,进去就是进去了,但对于同性恋老来说,可以进到正宫,也可以进后宫,正宫并不严重。这位女士问清了情况,并不着急,她回到家里做家务事。尽量保持平静的心情。她还算年轻,但显得有点憔悴;还算漂亮,但正在变丑。此人的模样就是这样。   天快黑的时候,阿兰的太太做了饭,自己吃了之后,还给阿兰留了一些,然后她就从家里出来,到楼下给女友打投币电话,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兰这混球又进去了。我想,对方不知道阿兰是为什么进去的,但是知道阿兰是经常进去的,所以就把他想像成一个一般的流氓。对方问她准备怎么办,她说,要是他今晚上不回来,就让他在里面呆着,要是明天不回来,就到派出所去领他——还能怎么办。我们知道,假如一位同性恋者被扣了起来,太太来接,警察是乐于把该男士交出去的,这是因为他们以为,他在太太手里会更受罪。警察做的一切,都以让他们多受些罪为原则。对方想听到的并不是这句话,我们可以听到她在耳机里劝她甩掉阿兰,“干吗这么从一而终哪。”然而,阿兰的太太并不想讨论这些操作性的事,她只是痛哭流涕,并且说,她已经烦透了。后来,她擦掉了眼泪,对对方说,对不起,打搅你了,就挂下电话一回家去了。阿兰虽然没有看到这些,但是一切都在他的想像之中。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十五   阿兰的书里写道:那位衙役把女贼关在一间青白色的房间里,这所房子是石块砌成的,墙壁刷得雪白,而靠墙的地面上铺着干草。这里有一种马厩的气氛,适合那些生来就贱的人所居。他把她带到墙边,让她坐下来,把她项上的锁链锁在墙上的铁环上,然后取来一副木扭。看到女贼惊恐的神色,他在她脚前俯下身来说,因为她的脚是美丽的,所以必须把它钉死在木扭里。于是,女贼把自己的脚腕放进了木头上半圆形的凹槽,让衙役用另一半盖上它,用钉子钉起来。她看着对方做这件事,心里快乐异常。   后来,那位衙役又拿来了一副木枷,告诉她说,她的脖子和手也是美的,必须把它们钉起来。于是女贼的项上就多了一副木伽。然后,那位衙役就把铁链从她脖子上取了下来,走出门去,用这副铁链把木栅栏门锁上了。等到他走了以后,这个女贼长时间地打量这所石头房子——她站了起来,像一副张开的圆规一样在室内走动。走到门口,看到外面是一个粉红色的房间。   晚上阿兰太太一个人在家,她早早地睡了。她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后来就和自己做爱。这件事做完以后,她又开始啜泣。此种情况说明,她依然爱阿兰,对阿兰所做的事情不能无动于衷。但是在阿兰的书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人想到阿兰的太太。他不愿意让公共汽车知道,他是爱她的。   午夜时分,外面下了一场大雨,公共汽车起来关窗户,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针织汗衫,这间房子是青白色的。阿兰后来住的房子也是这样。她把窗户关好,就躺下来睡了。公共汽车睡着时,把两手放在胸上,好像死了一样。   那天晚上下雨时,小史的太太点子在酣睡。他们的房子是粉红色的,亮着的台灯有一个粉红色的罩子。点子穿着大红色的内衣,对准双人床上小史的空位,做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姿势。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十六   小史也承认,每当他看到国营商店里或者合资饭店里的漂亮小姐对同胞的傲慢之态,就想把她们抓起来,让她们蹲在派出所的大墙底下。他还说,有时候大墙下面会蹲了一些野鸡(另一个说法叫做卖淫人员),那些女孩子蹲在那里会有一种特殊困难,因为她们往往穿了很窄的裙子。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只好把大腿紧并在一起,把双手按在上面,因而姿仪万方。他认为,这个样子比坐得笔直好看。当她们被戴上手铐押走时,会把头发披散下来,遮住半边脸。这个样子也比那些小姐拨开头发,板着脸要好看。所以,在小史心目中,性对象最好看最性感的样子也是:供羞辱、供摧残。于是,他和阿兰就有了共同之点。但也有不同之点:他属于羞辱的那一面,阿兰属于被羞辱那一面。他属于摧残,阿兰属于被摧残。明白这些,使小史感到窘迫——此时,到了应该划清界限的时候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十七   小史往窗外看,东边天上微微露出了白色。这使他感到松懈,就伸了个懒腰道:谢天谢地,这一夜总算是完了。他还说,从来值夜班没有这么累过。而阿兰却有了一种紧迫感。小史呵欠连天,拿了钥匙走到阿兰面前,说道:转过身来,我下班了。阿兰迟疑不动时,小史说:你喜欢带这个东西,自己买一个去,这个是公物。阿兰侧过身来,当小史懒懒散散地给他开铐时,阿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爱你。这使小史发了一会愣。他听见了,不敢相信;或者自以为没听清。反正他也不想再打听。他直起腰来,说道:我看还是铐着你的好;然后走开了。但是小史面上绯红,这已经是无法掩饰的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十八   阿兰对小史说,他温婉、善解人意。他从内心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甚至不仅于此。来到一个英俊性感的男子面前,他就感到柔情似水。就像那种长途跋涉之后,忽然出现在面前的一泓清凉的水。他也可以很美丽,因为美丽不仅是女性所专有。他特别提到了那位画家把他放倒在短几上时,那房间满是镜子。从镜子望看到了自己的后半身:紧凑的双腿,窄窄的臀部,还有从两腿之间看到的部分阴囊。他认为,说只有女性才美丽,这是一个绝大的错误。最大的美丽就是:活在世界上,供羞辱,供摧残。   在阿兰的书里,这一段是这样的:那个女贼跪在那个粉红色的房间里,一伸一屈地在擦地板。她颈上的长枷已经卸去了,手上戴着手扭,双足分得很开钉在木头里,在她身前,有一个盛水的小木桶,她手里拿着板刷。她像尺蠖一样,向前一伸一屈。那个衙役坐在一边看着,后来,他站起身来,走到女贼的背后,撩起她的白衣,从后面使用她……而她继续在擦地板。   阿兰说到这些话时,非常的女气,而且柔媚。这使小史感到毛骨悚然。但是阿兰讲这番话时反背着手,跷着腿,就如一位淑女,这样子又有些诱人之处。所以他皱着眉头说道:你丫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阿兰说:这不重要。当你想爱的时候,你就是男的,当你想要承受爱的时候,你就是女的。没有比这更不重要的事情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二十九   阿兰举出和那位不知名的小学教师的爱情作为例证。如前所述,那天夜里,在乡下的黄泥巴房子里,小学教师说道:你对我做什么都成之后,阿兰就热吻他,请他平躺在床上,吻他的胸口,肘窝,颈下;爱抚他,使他平静;在不知不觉之中,把做爱的主动权归还给他了。他自己说,那天晚上,开头的时候他想要爱,但忽然感到柔情似水,就转为承受了。你既可以爱,又可以被爱,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十   在阿兰的故事里,那个女贼擦过了地板之后,手里拿着一个盛着香草的小篮子。她继续像尺蠖一样一伸一屈,仔细地把香草洒匀,她专注于此,除此之外,好像什么都不关心。与此同时,邵个衙役坐在那里监视她。阿兰暗自想到,这种监视是很重要的。假如没有这种监视,一切劳作都是没有意义的了。   而阿兰自己(此时他坐在床垫上)回想到的事和小史想到的大相径庭。那天晚上,他对小史说,他既可以爱,又可以承受爱,就温柔地低下头去说:我爱你。这就是说,他准备被小史羞辱、摧残。于是小史就把他拖了出去,放在自来水管子底下冲了一顿,然后,又把他拖了回来,放在凳子上,抽了一顿嘴巴。此时阿兰依然是被反铐着双手,心里快乐异常。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之后,小史忽然惊慌地愣住了。这时,阿兰趁机去吻他的手心,并且说:美丽是招之即来的东西。这时,小史打开了他的手铐。阿兰还把自己扮成女人的相片拿给小史看,从照片上,完全看不出是阿兰。它认表面上看,只是一幅裸体女人的相片,假如你知道它的底蕴,就会更加体会到一种邪恶的美丽。小史就这样被他的邪恶所征服——因为这些原故,阿兰才觉得那一夜分外的值得珍视。   在阿兰的书里,女贼做好了应该做的一切,就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门口。当然,也许应该叫作她的牢房门口,跪坐在地下,把手扭伸给衙役,等待卸下手扭,换上长枷。她全心全意地专注于此事,仿佛除此之外,再没有值得重视的事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十一   阿兰在他的书里写道:有时候,那个衙役也把那个女贼的枷锁卸掉,从那间青白色的房子里带出来,带到粉红色的房子里,锁在一张化妆台上,然后就离去了。这时候,这个女贼就给自己化妆,仔细地描眉画目,让自己更美丽——也就是说,看起来更贱一点。   阿兰在派出所里对小警察说,在那位画家那里,他曾经多次化妆成一个女人,作为裸体模特儿,被画入油画,或者被摄入照片。他说,只要你渴望被爱,美丽是招之即来的。对他来说,做模特儿,就是被爱。除此之外,每次画家画毕,都要和他做爱。画家说,如果不做爱,作品就不完全。对画家来说,爱情是一种艺术。而阿兰却说,艺术是一种爱情。小史就记住了这句话。他抚摸着阿兰的书,觉得这本书就是爱情。他取出一张相片夹到书里,而这张相片上就是女装的阿兰。   后来,小警察拉开了抽屉,就离开了这间屋子。在那个抽屉里放着那位易装癖的全部行头,有衣裙,缠身体的布条,头套,还有他的化妆品。阿兰坐在案前,开始把自己化妆成一个女人。他像在做画一样画着自己的脸,这是艺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艺术就是一种爱情。而爱情就是——供羞辱,供摧残。小警察回到派出所的门前,隔着门上的玻璃,看到自己的案前坐了一位绝代佳人。他被这种美丽所震撼,好久都没有推门进去。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十二   阿兰所化妆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连衣裙。这种颜色阿兰也喜欢。等到小警察终于走进办公室里来的时候,阿兰站了起来,顾盼生姿、雍容华贵地走到他面前,稍微躬身收拾了一下裙角,就从容地跪下了。他拉开了小警察的拉锁,同时还用舌头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小史俯身看到的景象,使他难以相信。他把自己的手臂举在半空,好像一位外科医生在手术室里……终于,他把手放下去,按住阿兰的头。与此同时,抬头向天,欲仙欲死。   此时,阿兰坐在床垫上,抿着嘴唇,撩开了毛巾被,把手伸了进去……他同样的欲仙欲死。这仅仅是因为小史曾经欲仙欲死,面他则回味了这件事。在每次爱情里做的一切,都有可供回味的意义。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十三   早上,光亮首先来到那间青白色的房子里。那个女贼坐在铺草上,项上套着长枷,足上上着木扭。好像这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是她头发凌乱,脸上还带有残妆。在阿兰家里那个青白色的房间里,当曙光出现时,公共汽车也起床了。她着意打扮,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就在桌前坐下,双手放在桌子上,前面是一个闹钟。她在等时光过去,好去接阿兰。   那天早上,阿兰的太太去接他,因为是绝早,所以整个城市像是死了一样。她在街上看到阿兰迎面走来,神色疲惫,脸上有黑色的污渍。看到他以后,她就在街上站住,等他走过来。等到阿兰走到了身边,她转过身去,和他并肩走去。对于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她没有问。后来阿兰伸手给她,她就握住他的手腕——就如在夜里握住他的性器官。能握住的东西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保证,一松手,就会失去了。阿兰的太太什么都不会问,只是会在没人的地方流上一两滴眼泪,等到重新出现时,又是那么温婉顺从。但是这些对阿兰一点用都没有,阿兰是个男人,这一点并不重要,在骨干里,也是和她一样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之间的事,才是真正的同性恋。   那天夜里,阿兰曾经扮作一个女人,这一点从他脸上的残妆可以看出来。但是公共汽车没有问,回到家里之后,她只是从暖瓶里给他倒水,让他洗去脸上的污渍;然后问阿兰:吃不吃饭。阿兰说,要吃一点。但是他吃的不止一点,他很饿。然后,公共汽车说:你睡一会吧,我去买菜。但就在这时,阿兰拉住了她的手。这是一种表示。公共汽车禁不住叫了起来:“你干吗?你要干吗?”带一点惊恐之急。阿兰虽然低着头,但可以看到他的表情,他虽然羞愧,但也有点没皮没脸。一言以蔽之,阿兰像个儿奸母的小坏蛋。看清了这一点之后,公共汽车就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她走到床边去,面朝着墙,开始脱衣服。后来,她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单,用手背遮着眼睛。阿兰走过来,撩起了被单,开始猛烈地干她。对于这件事,我们可以解释说,在这一夜里,阿兰并没有发泄过,他只是被发泄,当然,这是只就体液而言。在阿兰势如奔马的时候,公共汽车哭了,并且一再说:你不爱我。但是等阿兰干完了时,公共汽车也哭完了,伸手拿了手绢来擦脸,表情平静。这时阿兰在她身边躺下,说道:我是想要爱你的。至于公共汽车对此满不满意,我们就不知道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十四   光亮来到那间粉红色的房子里时,那个衙役在酣睡,他赤身裸体,在铺上睡成个大字形……点子也在熟睡。她的样子和衙役大不相同——她在双人床上睡成了一条斜道,并且把脸淹没在了枕头里。   与此同时,小史走到了窗前,从窗子里往外看。在他面前的是空无一人的公园,阿兰早就消失在晨雾了。他觉得,阿兰把选择权交到他手里了。他可以回味这一夜,也可不回味;他可以招阿兰回来,也可以不这样做。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使他明白了自己也是个同性恋者。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十五   小史和阿兰在一起时,还是觉得他贱,甚至在做爱完毕时,也是这样。他们总是在防空洞一类的地方干这种事,那里有个烂垫子,点着蜡烛。那件事干完了之后,他总是有意无意他说上一句:你丫真贱。而阿兰则总是不接这个茬,只是说:抱抱你,可以吗?于是,小史懒洋洋地翻过身去,把脊背对着他,恩赐式他说:抱吧。这件事说明,当时小史并没有爱上阿兰,爱上他是以后的事了。   小史又打开了那本书。那个故事是这么结束的:有一天,那个女贼早上醒来的时候,走到那木栅门前往外看,那间粉红色的房间里空无一人,连那条锁住门的铁链都不见了。她用木枷的顶端去触那扇门,门就开了。然后,她就走进了那个粉红色的房子里,缓缓地绕过绢制的屏风,后面是那张床一床上空无一人,只剩下了粗糙的木板。东歪西倒的家具似乎说明,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缓慢地移到了门口,用长枷的棱角拨开了门,不胜惊讶地发现,这座房子居然是在一个果园望。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满园都是茂盛的花朵。   后来,阿兰离开了本市,迁到别处去了。当时,小史到车站去送他。在火车站上出现了令人发窘的场面,在这两个女人的监视下,两个男人都不尴不尬。小警察管公共汽车叫嫂子,面红耳赤。而公共汽车的目光有如寒冰,但等她看到点子的时候,目光就温暖了。这一对女人马上就走到了一起,而小警察和阿兰走到了一起,其状有如两对同性恋在交谈。但是,小史和阿兰实质上是在女人的押解之下。   在火车就要开走时,小史感到了一种无名的冲动,他开始从骨头里往外爱阿兰。在两个女人的注视下,他总禁不住伸出手来,要触摸他。在这时做这样的事,显然是不可以的。越是不可以的事,越想要去做,这种事情人人都遇到过吧——他就是在这时爱上了阿兰。这就是说,他不但承认了自己也是个同性恋者,并且承认了自己和阿兰一样的贱。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十六   阿兰现在生活在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从他住的房间往下看,就是一条大街。他在房间里走动时,在腰上缠上了白色的布,看上去像个甘地。这个甘地和真甘地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嘴唇,湿润而艳丽,好像用了化妆品。在他床头的矮柜上,放了一个镜框,里面有小史的相片。时至今日,他还像小史爱他一样地爱着他。不过,如今他一看到这张相片,就想到小史是如何的风风火火,尤其是在做爱之前。你必须告诉他:把上衣脱了吧,他才会想起要脱上衣;你还要说:把手表摘了吧,划人,他才会摘掉手表。这种时候,小史是个对眼。这种脸相,大概连他太太都没有见过。现在他对着小史的相片,想到这些事情,可以发出会心的微笑,但是在当时却不能——因为他正忙于承受小史的爱。所以,阿兰以为,爱情最美好之处,是它可以永远回味。现在他在回味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贱的。   晚上,阿兰坐在床垫上,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又听到钥匙在门里转动。他赶紧把小史的照片收藏起来,自己躺到床垫上闭上眼睛。然后,公共汽车走了进来。她踢掉了高跟鞋,走到卫生间里。然后,她穿着白色的睡袍走了出来,在阿兰的身边悄悄地躺了下来,用手背和手指拂动他们之间的被单,仿佛要划定一个无形的界限。她还是那么温文、顺从,但是谁也不知道,她还是不是继续爱着阿兰。因此,这间房子像一座古墓一样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十七   后来,那个女贼又回到了衙役当初捕获她的地方——高高的宫墙下,披挂着她的全部枷锁,在那里徘徊,注意看每个行人。而小警察也在公园里徘徊着,有时走近成帮打伙的同性恋者。但是,他没有勇气和他们攀谈。在他心目里,阿兰仍是不可替代的。在我们的社会里,同性恋者就如大海里的冰山,有时遇上,有时分手,完全不能自主。从这个意义上看,小史只是个刚刚开始漂流的冰山。生为冰山,就该淡淡地爱海流、爱风,并且在偶然接触时,全心全意地爱另一块冰山。但是这些小史还不能适应。   小史合上了阿兰写的书。   小史开始体验自己的贱:他环顾这间黑洞洞的屋子。白天,在这间房子里,没有一个人肯和他面对面他说话。处此之外,喝水的杯子最能说明问题。派出所里有一大批瓷杯子,本来是大家随便拿着喝的,现在他喝水的杯子被人挑了出来。假如有人发善心给大家去刷杯子的话,他用的杯子必然会被单独自挑出来;而假如是他发善心去刷杯子的话,那些杯子必然会被别人另刷一遍。这些情况提醒他,他已经是这间房子里最贱的人了。   □ 作者:王小波 似 水 柔 情 三十八   天已经很晚了,另一个警察从外面进来,说:还没走啊。小史告诉他说,他值夜班。对方则说:所长说了,以后不让你值夜班了。小史说:为什么?对方说:你别问为什么了。不值夜班还不好吗。说着用椅子开始拼一张床。小史说:干吗不让我值夜班哪。对方说:你老婆和所长说的(这就是说,告诉单位了)。他还说:两口子在一个派出所多好啊,女的不值夜班,男的也不值夜班。说话之间,床已经搭到半成。那个警察走到小史面前说:劳你驾,把椅子给我用用。说着把他臀下的椅子也抽走了。小史立着说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那个警察答道:不知道。少顷又说:还用和你说吗。后来他(这位警察因为值了额外的夜班,有点不快)说:别不落忍。反正你就要调走了。同事一场,替你值几宿也没啥。小史听了又是一惊说:我去哪儿?那个警察说:不知道。反正这公园派出所对你不适合。听说想派你去劳改农场,让你管男队,你老婆不答应,可也不能让你去管女队啊。算了,不瞎扯。我什么都不知道。从这些话里,我们知道了同性恋者为什么不堪信任:既不能把他们当男人来用,又不能把他们当女人来用——或者,既不能用他们管男人,也不能用他们管女人。   小史把阿兰的书锁进了抽屉,走了出去,走到公园门口站住了。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不想回家,但是不回家也没处可去。眼前是茫茫的黑夜。曾经笼罩住阿兰的绝望,也笼罩到了他的身上。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