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人 故 事 目录 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 ·上·中·下 红 线 盗 盒 ·上·中·下 红 拂 夜 奔 ·序·1·2 ·3·4·5 ·6·7 ·夜行记 舅 舅 情 人 ·上·中·下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上   我住在立新街甲一号的破楼里。庚子年间,有一帮洋主子在此据守,招来了成千上万的义和团大叔,把它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搬来红衣炮、黑衣炮、大将军、过江龙、三眼铳、榆木喷、大抬杆儿、满天星、一声雷、一窝蜂、麻雷子、二踢脚、老头冒花一百星,铁炮铜炮烟花炮,鸟枪土枪滋水枪,装上烟花药、炮仗药、开山药、鸟枪药、耗子药、狗皮膏药,填以榴弹、霰弹、燃烧弹、葡萄弹、臭鸡蛋、犁头砂、铅子儿砂,对准它排头燃放,打了它一身窟窿,可它还是挺着不倒。直到八十多年后,它还摇摇晃晃地站着,我还得住在里面。   这房子公道讲,破归破,倒也宽敞。我一个人住一个大阁楼,除了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妥当。但是我对它深恶痛绝,因为十几年前我住在这里时,死了爹又死了妈,从此成了孤儿。住在这里我每夜都做噩梦,因此我下定决心,不搬出去就不恋爱,不结婚。古代一位将军出门打仗,下令“灭此朝食”,不把对面那帮狗娘养的杀个净光净,绝不开饭!他的兵都有一条皮带,把肚子束紧,所以一个个那么苗条可爱。我的决心也这么坚定。隆冬的傍晚,我和小胡在炉边对坐,我说在这小屋里结婚是对我的侮辱。古人形容男女弄玉吹萧时有诗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在这个破楼前吹玉笙,不相宜,只能吹洋铁皮喇叭,不像谈恋爱,倒像收破烂。古人云,要做东床快婿、这个阁楼里就这么一张床,如何去做?古人形容夫妻相敬,有言道,举案齐眉。准在我这屋里个案,小心憧了脑袋。古人形容夫妻相戏,有词云:嚼烂红绒,笑向檀郎唾。要是一位女士误嫁人我这狗窝,恐怕唾过来的不是红绒,是一口粘痰。   小胡说,她也有同感。她要嫁出去,不住这个破房子。俗话称出嫁为出阁,那就是要搬出这个破楼阁。古诗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试问此楼,雕栏何在?玉砌何在?古词云:佳人难得,倾国。别人连国都倾了,她却倾不了一个破楼,真她娘没道理!所以她就等着那一天,要“仰天长笑出门去”!出门者,嫁人也。长笑一声出了这狗窝,未婚夫乘大号奔驰车来接。阿房宫,八百里,未央宫,深如水。自古华厦住佳人,不成咱是个蓬头鬼?   听了她这个长歌行,我心里真有点不高兴。当时我们俩正在煤球炉上涮羊肉,炉台上放着韭花酱、卤虾油一类的东西。我偷眼看看她,只见此人高大粗壮,毛衣里凸出两个大乳房,就如提篮里露出两棵大号洋白菜,粗胳膊粗腿。吃得发热时满脸通红,脑袋上还梳一条大辫子,越发显得大得不得了。她骑在我的椅子上,那椅子那么单薄,我和椅子都提心吊胆,等着那咔嚓一声。咔嚓之前是椅子,咔嚓之后是劈柴。看来她还没本钱,勾上一位高于子弟搬出去,让这破楼里只剩我一个人和耗子做伴儿。她这么吹嘘,纯是出于一股自恋倾向。   吃完了羊肉她告退,回自己房里做画去了。此女风雅如是,是何家闺秀耶?她是电影院画广告牌儿的。和我一样,是无亲无故的一条光杆儿。本小生志向不凡,官居何职抑袭何爵耶?我是豆制品厂磨豆浆的。我比她还不如,她还上了几年美专,鄙人只是个熟练工,除了开闸放水泡豆子,合电门开钢磨磨豆浆,大约并无什么可吹嘘的。那一天她走以后,我站在窗前,只见窗外银花飞舞,天地同色,就想到一千多年前,王二在雪地里卖狗肉汤时,也是如此的寂寞而凄凉。那时候正是唐初盛世,长安城里有四方人物。王二在小巷里别人房檐下支起几片草排,在炭火池中安一个瓦罐,罐里就是他要卖掉的狗肉汤。那时候天色向晚,外面飞旋的雪幕后已经显出淡淡的灰色。王二坐在条凳上,毡鞋被雪水湿透了,说不出的寒冷。他把脚放到炭火中去烤。可炭火将熄,也没有什么暖意。没有人来买他的狗肉汤,一个也没有。   地上的雪越来越厚,天快黑了。有一个黑人从对面人家的后门里出来。天寒地冻,他却只围一块腰布;肌肤黑如墨亮如漆,在雪中倒算是相映生趣。黑人身上的肌肉才叫肌肉,块块隆起又不粗笨。他头上一层短短的卷发,圆鼻子圆脸,一双圆眼睛,看上去很好玩。那黑人说:“王老板,你卖完了没有?如果卖完了还有汤剩下,请给我一碗。我冷得受不了,你的汤真是御寒的妙品!”   这位黑哥们儿常来要汤喝,平常王二也就给他了。可是今天他心情坏,不想给他这碗汤,就说:   “昆仑奴,你老来喝汤,却不给钱。这碗汤是白来的吗?煮这碗汤要用伢狗肉。你来想一想:这伢狗出了娘胎,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人却不容它与小母狗亲热,就把它打死煮进了汤锅!你再看我这煨汤的瓦罐,它是清明前河底的寒泥烧成,所以才经火不炸。挖泥时河水好不寒冷,只有童子之身才能抵挡得住。所以年老的瓦工一辈子都不敢亲近女人。你再看这汤里的胡椒桂叶,全是南国生成,飘洋过海到泉州,走万里水旱路到黄河边。黄河的航船过三门,要从激流中上行到关中。千人挽,万人撑。一个不小心落下水,那就尸骨无存。一碗汤不足惜,可是中间有多少血和泪!你闲着没事儿一碗一碗地喝,这可不大对劲!”   昆仑奴说:“王老板,我知道这汤来得不容易,可是我身上冷,需要这碗汤来御寒。我生在东非草原上,哪见过雪,哪见过冰?这都是因为酋长卖我做奴隶。我在地中海上摇船,背上挨了鞭子,又浇上海水!人家把我在拜占庭卖掉,我又渡过水色如墨的黑海,赤足走过火热的沙漠,爬过冰川雪山,涉过陷人的流沙河。如今在伟大的长安城里,天上下着大雪,我却没有御寒的衣服。猫和狗都有充足的食物,可是我在挨饿!真主啊,请你为我的苦难做证!难道人身为奴隶,就不配在隆冬喝一碗御寒的狗肉汤?你让我向谁去求得怜悯?主人吗?富人的心是皮革做的。王老板,一碗汤对你算得了什么?你不会因此变穷的!”   有好多雪片飞到昆仑奴身上,在那儿融化,变成雪水流下去。王二把他拉到草棚里来,让他在身边坐下,接过他的大碗,舀一碗热汤给他。他拍拍黑人的脊梁说:“昆仑奴,喝吧!”   昆仑奴喝汤时,王二看着乱纷纷的雪幕背后楼台的轮廓,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这种远眺华厦的感觉,古今并无不同。我站在窗前,看到脚下是一片平阔的雪地,雪地那边是新楼。那楼不算好看,不过它叫我想起很多地名,楼上有广西柳州的水泥,如果那边也在下雪,雪花会在竹林间飞舞,南来避寒的候鸟会不知所措地瞅瞅。秦皇岛的玻璃———一想到秦皇岛,就想起在冬季灰色的海面上行进的大轮船。钢制的门窗与石景山紫色的烟雾有关。送暖的暖气片产在河北南皮县。南皮我没去过,不过这个地名有历史感——曹操和袁绍在那儿打过仗。袁绍的兵穿鱼鳞铁甲,曹操的兵的皮甲上镶着铜星。可是在我的屋顶上满是窟窿,叫人想起渔光曲——爹爹留下这张网,靠它还要过一冬。铁斗里的煤球叫人想起煤炭铺里穿长衫的胖掌柜,还有恶霸地主牟二黑子。王二站在这破屋檐下,身穿工作服,瘦长脸上面色阴沉,而一位穿红毛衣的少女在新楼里倚着雪白的窗纱远眺雪景。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雪景也是古今无不同。昆仑奴喝下一碗热汤,黑檀似的身躯上有了光泽。王二看了很高兴,就说:   “昆仑奴,到我家去吧,我要招待你。”   昆仑奴也很高兴,收起木碗,随王二走过铺满了白雪的小巷。那时候他就如白玉的棋盘上一枚黑色的棋子。走到王二那用木片搭起的小屋门前,他惊叹一声:   “原来中国也有穷人呀!”   王二生起炭火,用狗油炒狗肝,把狗肉干在火上烤软。他烫热了酒,把菜和肉放在短几上,端到席上去。昆仑奴坐在他对面,披着狗皮。他们开始吃喝、谈笑,度过这漫漫长夜。当户外梨花飞舞,雪光如昼时,人不想沉沉睡去。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   小胡睡不着觉,爬上来聊天。聊天可以,你该问问我困不困。可是她根本不想办这个手续。她坐在我对面,谈到和男朋友吹了的事。这话题使我感到屈辱,因为我没有任何女朋友。然后她又说我个儿矮。混账,你说我个矮,我就说你腿粗。她说腿粗跑步可以治,个矮只有压面机能治。这真是岂有此理,她盼我跳压面机自杀,好得我的遗产。我这个人有好古癖,收藏颇丰、除了破椅子破床板,我还有一箱子线装书。当然,珍本善本是没有的。那些书用纪念章、邮票和豆腐干换不来。我有这么一批书:《三字经》、《千家诗》、《罗通扫北》、《小五义》、《南唐二主词》、《太平广记》、《朱子语类》、《牛马经》、《麻衣神相》、《南华经》、《净土经》,还有光绪十年的皇历。为这些破书,逼我惨死,可谓狠毒矣。地下室还有一批破烂,那一年游承德捡的普陀宗胜之庙房上的铜瓦;游东陵拣回的一个琉璃兽头;长城上的砖头;黄陵边的瓦片。北京修地铁,挖出的各种破烂,其中有一奇形木片,经我考证那是元代穷人买不起手纸用的刮具。此物大英博物馆都没有收藏,可谓无价之宝。小胡逼我死掉,大概志在得此奇珍异宝。   小胡说,那件宝贝她不想要。她不惟不希望我早死,还盼我能活得长久。所以她要帮我解决困难,为我介绍女朋友。现在的男子身高不足一米八十者,都被列入二级残废。我之身高尚不足一米七,属于微生物一级,女孩子根本看不见。她要起到显微镜的作用,让她们通过她看到我。说完这些伤天害理的话,她打了个呵欠下楼睡觉去了。   她走以后,我心里很不安定。我有三种感觉:第一是屈辱感,这不必解释,是因为我个儿矮。第二是施恩图报的感觉。本人系有大恩于小胡者。十几年前,在同一天,因为同一个事故,我们俩都成了孤儿。当时我们是中学生,在同一个中学读书,同住在这座破楼里,因为这些共同点,我对她是有求必应。半夜她要上厕所,总把我从阁楼上叫下来,在门前站岗。每隔五秒钟她叫我名字,有一次不应她马上嚎出来。她可是一面出清直肠一面叫我的,这种一心二用的方式是不是挺可恶?要没有我,她早被屎憋死啦!如今她在我面前,居然不避圣讳说出一个矮字来,良心何在!第三,我对她还有一种嫉妒之心。此人五体不全之阴人耳,居然上了美专。而我是如此地热爱艺术,也画一手好素描,就进不了美专的门。这只是因为我有点色弱,红的绿的分不大清楚。其次,她长得比我还高。当然,她极为粗笨。不过嫉妒心一上来,我又觉得她高大健美,和观音菩萨差不多。这桩事儿不能想,一想奇妒难熬。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中   这三种感觉,即屈辱感、图报感、嫉妒感,正是古今一般同。那天晚上昆仑奴在王二家问:“王老板,你家里怎么没有女人服侍?”王二心里的屈辱感就油然而生。在唐朝的长安城里,一个又贫又贱的小贩,就如现时之一位一米六八的二级工,根本搞不到对象。此时王二家里灯光如豆,雪光映壁,火盆里炭火熊熊,昆仑奴头上起了油汗。王二双手把一盆烩狗筋捧到昆仑奴面前,昆仑奴接下来,放在案上。王二又取一把铜勺,在衣襟上一拭,再次双手捧到昆仑奴面前,昆仑奴接下来,放在羹盆边。这都是对待贵客的礼节,王二做得一丝不苟。因此他想:昆仑奴,你是一个奴隶。我把你请到家里来,待以上宾之礼,希望你也自觉一点,别问人家难堪的问题。   谁知那黑人又问:“王老板,难道你也像我们奴隶一样,没女人服伺吃饭吗?”王二一听,更加不悦。他想:你要不识趣,别怪我也问出不好听的来。于是他说:   “昆仑奴,听说你们是树上结的果子,是真的吗?”   昆仑奴一听,把眼珠子都瞪圆了,说:“谁说的?人还有树上结的吗?你们唐朝人都是树上结的?”   “我们当然是母亲生的啦!但是你们就不同了。听说非洲有一种大树,名为黑檀,高有百丈,粗有十人不能合抱者,锯之则流血。树叶大如蒲团,树枝上脐带挂着一树的小黑孩。自挂果至成熟,历时十个月,熟则坠地,能言语能行走。波斯商人在树下等着,捡起来贩为奴隶。因为是树生的果实,所以男身者,有男之形无男之实,不能御女成胎;女形者有女之态无女之实,亦不能怀孕生子。我们大唐只有皇帝才得用阉人为太监,所以王侯之家不惜以重金购进黑奴,在内宅中服务。也许你不是树上结的,不过别的黑人却可能是树上结的?”   昆仑奴说这是谣言,非洲绝没有能结出人的树。黑人也如其他人一样,是母亲腹中所生。在非洲时,每逢旱季,他也常和肤色黝黑的女子到草原上去,在空旷无人的所在性交,到下一个雨季,小娃娃就出生了。那些娃娃的皮肤也如黑玉一般,闪着光泽,叫人想起蓝天下那些快乐时光。那时草原上吹着白色的热风,羚羊、斑马、大象、猎豹,都在干同样的事。他知道这谣言的来源,因为黑奴很值钱,所以主人很希望他们能够增殖。他们往往把男女黑奴关在一个笼子里,但是结果总让他们失望。笼子不是草原,笼子里没有草原上的风。笼里的女人也是奴隶,谁乐意传下奴隶的孽种!啊,黑非洲,黑非洲!说到非洲,昆仑奴哭起来。   王二又问,公侯内宅里的姑娘,难道不漂亮吗?她们对昆仑奴不好吗?昆仑奴对那些女孩,难道就没有感情?昆仑奴说,那些姑娘都像月亮一样的漂亮,心地也很善良。她们对他也很好。如果他挨了鞭子,她们就会伸出嫩葱般的手指来抚摸他的黑脊梁,洒下同情的眼泪。昆仑奴挨饿的时候,她们还省下点心给他吃。昆仑奴也爱她们,不过那只是一种兄妹之情。于是王二想,他是多么地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昆仑奴说,在王二家里做客,又温暖又快活。下次他要带个姑娘来,让她也享受这种乐趣。三更时他起身告退,回主人家去,给王二留下嫉妒和期望。王二羡慕那黑人,有与美丽女郎朝夕相处的幸福,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   转眼间冬去春来,暖和的风从破楼一百多个窟窿里吹进来。从窗口往外看,北京城里一片嫩黄烟柳世界。在屋里也能感到懒洋洋的春意,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我想得到唐代的王二是怎么感觉春意的:当阳光照到桑皮纸糊的木格门上时,他把洗净的瓦罐放到格于下层。把辣椒、桂叶用纸包好,放到架子上层。如果它们经过雨季不发霉,下个冬天就不必再买。他取出铜锅,用柴灰擦去铜绿,准备去卖阳春面。心里在盘算煮汤的牛骨是什么价钱,青葱、嫩韭是什么价钱,面汤里放几滴麻油才合适。春意熏熏时,他做这种事感到兴奋,也许卖阳春面能多赚一点钱,胜过了狗肉汤。   我也想为春天做点事:到长城边远足,到玉渊潭游泳,到西郊去看古墓,可是哪一样都做不成。西郊的古墓全没啦,上面盖了楼房。长城现在是马蜂窝,爬满了人。我也不像十几岁时了,要从历史中寻求安慰。二十岁以前,我和小胡在初春去游泳,从冷水里爬出来,小风一吹浑身通红。现在可不行,我见了冷水浑身发紫,嘴唇乌青,像老太太踩了电门一样狂抖。这都是因为抽了十几年烟,内脏受了损害。因此我只能一个人呆在家里。   傍晚时分小胡回家来,站在楼梯口叫我。她可真是臭美得紧啦!头戴太阳帽,身穿鹅黄色的毛衣,细条绒的裤子,猪皮冒充的鹿皮鞋,背上背着大画夹,叫我下去看她的画。我马上想到本人夭折了的美术生涯,托故不去。过了一会儿,她又爬上来,身上换了一套天蓝色的运动装。这套衣服也是对我的伤害,因为它是我买来给自己穿的。穿了一天之后,发现别人看我的眼色不对劲儿。原来它是淡紫色的,这种颜色正是青春靓女们的流行色。演出了这场性倒错的丑剧之后,我只好把这套衣服送给她,让她穿上来刺激我。第一,我是半色盲,买衣服时必须由她来指导,如果自行出动,结果正合她意。第二,我个矮,我的衣服她也能穿。我正伤心得要流鼻血,她却说要报告我一个好消息。原来她给我介绍的对象就要到来,要我马上吃饭,吃饱后盛装以待。我就依计而行。饭后穿得体体面面地坐在椅子上出神儿,心里想这事不大对劲儿。我也应该给这位身高腿粗的伙计介绍个对象。我们车间的技术员圆头圆脑,火气旺盛,老穿一件海魂衫,像疯了一样奔来跑去,推荐给她正合适。正在想这个事,她在楼下喊我,我就下去,如待宰之绵羊走进她的房间。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一个娘们坐在床上,身上穿着葱绿的丝绵小夹袄,腿上穿一件猩红的呢子西装裤,足蹬千层底圆口布鞋。我这眼睛不大管事,所以没法确定她身上的颜色。该女人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几粒浅麻子,梳一个大巴巴头,看起来就如西太后从东陵里跑了出来。凭良心说,长得也还秀气,不过对我非常无礼。下面是现场记录,从我进了门开始:   该女人举手指着我的鼻子,唉声嗲气地说:“就是他呀!”   小胡坐到她身边去,说:“没错儿!”   这就验明正身,可以枪毙了。该女人眯起眼睛来看我,这不是因为我和基督变容一样,光焰照人,而是这娘们要露一手职业习惯给我瞧瞧,她老人家是一位自封的画家。然后——   该女人又说:“行哦,挺有特点。鹰钩鼻子卷毛头,脸色有点黑,像拉丁人。”   小胡浪笑几声说:“他在学校里外号就叫拉丁人!”   该女人间:“脾气怎么样?”就如一位兽医问病时说:“吃草怎么样?”   小胡说:“凶!在学校里和人打架,一拳把三合板墙打了个窟窿!他发了脾气,连我都敢打!不过一般来说,还算遵纪守法。”   然后两个女人就咬起耳朵来,叽叽喳喳。我在一边抽烟,什么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她送那娘们出去,又在过道里咬了半天耳朵。然后她回来间:   “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   我先问那女人走远了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说:“这算啥玩艺?一个老娘们嘛!而且还小看人!”   她听了就皱起眉头来说;“你不觉得她很有性格,很有特点?”   我说这人好像有精神病。她很不高兴,说这是她的好朋友,要我把嘴放干净点儿。后来她又说,对方还说可以谈呢,我这么坚决拒绝,真是岂有此理。我跟她说:你少跟我说这些,免得招我生气!说完我就回楼上去了。在那儿我想:我也不必给她介绍对象。不知为什么,这种事有点伤感情。   过了半个钟头,小胡忽然很冲动地跑到楼上,脸色通红地宣布说,她发现自己干了件很糟糕的事,希望我不要介意。后来就没了下文。她好像在等我说下文,我又好像在等她的下文,于是就都发起呆来。这种窘境,也是古今一般同。春天的午夜,昆仑奴到王二家做第二次访问。他没和佳人携手而来,却背来了一个沉重的大包袱。王二担心这是赃物,他是本分买卖人,不愿当窝赃的窝主。他想叫昆仑奴把东西送回去,但是不好意思开口。他对昆仑奴还有所期待。   我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只觉得嘴唇沉重,舌头沉重,什么也说不出。我就如唐之王二,默默地等待昆仑奴打开包袱。包袱里坐着一个绝代尤物。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穿着轻罗的衣服,皮肤像雪一样白,像银子一样闪亮。嘴唇像花一样红,像蜜糖一样湿润。她跳起来,在屋里走动,操着希腊口音说:“这就是自由人的住处吗?我闻到的就是自由的气味吗?”   王二家里充满了烟味、生皮子味、霉味和臭味,可是她以为这就是自由的气息,大口地呼吸。她对什么都有兴趣,要王二把壁架上的纸包打开,告诉她什么是辣椒什么是桂叶,把梁上的葫芦里的种子倒出来,告诉她什么是葱籽,什么是菜籽。她还以为墙上挂的饼铛是一种乐器,男用的瓦夜壶是酒器。她就如一个记者一样问东问西,这也不足为奇。原来那些内院的姑娘都想出来看看,而她是第一个中选者。她有详尽报告的义务。后来她穿上王二的破衣服,用布包了头面,到外面走了一小圈,看过了外面的千家灯火,就回来吃自由的阳春面。她宣布自由的面好得很,但又不敢多吃。饭后他们三人同桌饮酒,女孩起身跳了一段胡旋艳舞。原来她正是跳胡旋舞的舞姬。   胡旋舞在唐朝十分有名。一听胡旋两个字,光棍就口角流涎。女孩起舞时,把轻罗的衣服脱下来,浑身只穿了一条金锻子的三角裤,她的裸体美极了。王二把眼睛眯起来,尽量不看她那粉樱桃似的乳头,轮廓完美的胸膛,修长的玉腿,丝一般的美发。他的心脏感到重压,呼吸困难。就如久日饥渴的人见不得丰盛的酒筵。王二看到这位金发妖姬,也有点头晕。   五更时,昆仑奴要回去,他把那位舞姬又打到包袱里。女孩儿说:“大哥,你让我露出头来看看外面好不好?”可是昆仑奴说不行。爬墙时树枝剐破了你的小脸儿主人间起来怎么说?咱们都要完蛋。他们就这样走了。不知为什么,王二微微感到有点失望。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却像个幻影不可捉摸。他又寄希望于下一个来观光的女人,这种感觉,真是古今一般同。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下   小胡在我对面坐了很久,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后来她微感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这股窘意就过去了。她开始谈房子的事,听到这种话题,我也微感失望,但是我们还是就这个问题谈了很久。   话头从甲一号的破楼扯起,它在庚子年间被打了一身窟窿,应该拆了,可是教皇不答应。他说当拳民攻击破楼时,上帝保佑了此楼,所以要让它永远不倒,以扬耶和华之威。他还说了些上帝不老,此楼不倒之类的疯活,然后请一位主教来修理此此楼。如果当时把这楼好好修修,它不至于这么破。可惜该主教把它用青灰抹了抹就卖给了一个商人。商人付款后,墙上的青灰落下来,他一看此楼是一副蜂窝煤的嘴脸,就对自己抠响了驳壳枪,最后血糊淋拉地跳进北海。然后这座破楼里住满了想自杀又没胆量的人们,自然是越来越破的没溜啦。   这些解放前的事儿是我考证出来的。解放后,为置甲一号这破楼于死地,头儿们制定了上百个计划。计有大跃进建房计划、抓革命促生产扒旧楼建新楼计划、批林批孔建新楼计划、批臭宋江再建梁山计划、批倒“四人帮”盖新楼计划、房产复兴百年大规划、排干扰建房计划、拔钉子建房计划等等。但是这破楼老拆不倒,新房也建不起来。经事后分析,这房子有大批的反动派做后盾,计有(国外不计)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走资派、林秃子、孔老二、“四人帮”、宋江、卢俊义、司马光、董仲舒、孟柯、颜回等等从中作祟。现在的反动派是小胡和我,我们俩赖着不搬,是钉子户。现在报纸上批钉子户,不弱于当年批宋江的火力。我实在为自己和宋江并列感到羞辱——他算什么玩艺儿?在水游传里没干一件露脸的事几,最不要脸的是一刀桶死了如花少女阎婆惜。我确实想搬走,可是没地方可去。头儿们说,我在破楼里是寄居的性质,不能列入新楼计划。可是厂里有豆腐干往的地方,没我住的地方呀!   小胡说,她也想搬出去,可是一到公司里要房,领导就勃然大怒说:“你也来闹事,在甲一号楼不是住得挺好的吗?”电影公司一到分房时,全体更年期妇女的脸就如猴屁股一样红起来,毛发也根根百立。老头子们就染头发,生怕分房前被列入退休名册。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男朋友身上。如果嫁到有房的人家,剩下我一个就好办啦。甲一号还能不给我一套新房?春天到来,她穿上春装在街上一走,路边的男子回头率颇高。凭她这等身材相貌,嫁出去不成什么问题。所以我只有坐在家里,净等她的胜利消息!   小胡的一切都是跟我学的,而且每一项都是青出于蓝。首先是我画两笔画,她也学着画,结果学出点名堂。现在光业余时间画小人书就有不少收入。我好古成癖,她也跟着学,结果画法有汉砖、敦煌画之风,在画坛上也小有名气。我会胡说八道,她也跟着学,从一个腼腆的小女孩,学到大嘴啦啦。我一长青春痘,就喊出要找对象的口号,不过一个也没找着。可是她谈过无数男朋友,常常搂着一个在楼道里“叭叽”,好像在向我示威。只有一样本事她没有学会,就是站着撒尿。   夏天到了。豆腐厂改为一律早班,这样造出的豆腐,中午和下午上市,不用过夜,就不会酸。一到夏天我就困得死去活来,因为凌晨两点凉爽的时候,别人正睡得安稳,我却出门去蘑豆浆。到中午我回来时,阳光已经把薄铁皮的屋顶晒得火热。我在下面躺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纯粹是发晕。到口干得不能忍受时,就喝脸盆里的清水。每天都能喝掉一盆。就这么熬到太阳偏西,阁楼才刚刚有点凉风,可以睡一会儿了,小胡又爬上来。这时我真盼她早点找到主儿嫁出去,哪怕嫁给宋江也罢!   小胡上来时穿着短衫短裤,右手端着一个大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馄钝汤。这么大热的大,她请我吃这种东西,简直就像潘金莲对付武大郎。左子提着的东西更可恶,那是一个水桶。她要借我的房子洗澡,把我轰到她房里去。她的房问朝西,现在就加点着了的探照灯。她来了我只好坐起来,看见她那对大奶于东摇西晃,我就如见了拳王阿里的拳头,太阳穴一阵阵发炸。顺手拿过镜子来一照,眼珠子通红。我说:“小胡,你不能这么干。我也是个人,他妈的,你怎么不给我人权?”这种话对她不起作用。她说:“呀!上来看看你不好吗?一天没见了,你不想我?”我什么都教给她了,就是没教她要脸,因为我自己也不要脸。后来她说,她上来不单是和我闲扯谈,还有要紧的事情。但是她说起这件要紧的事儿,又没有要紧的样子,倒像要给我上一大课。第一,这房子实在住不得了。夏天是这样热,以致她的头发不用去理发馆,自己就打起卷来。冬天呢,能把人冻死。春秋天刮大风,满屋都是沙土,可以练习跳远儿。除此之外,它还随时有可能塌倒。因此就有第二,有必要从这里搬出去。豆腐厂和电影公司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男朋友也爱莫能助。最后只剩下甲一号。她已经和头儿们谈了很多次,以我们两人的名义和他们谈条件。然后她就解释为什么自己去和人家谈判。她说这里绝无看不起我的意思,只是因为她是二十三级干部,而我是二级工。干部比较受人尊重,这是一个有利条件。而且她姓胡,胡这个姓比较少,所以容易引起重视。姓王的太多了,多到不成体统。所以姓王的去谈事情就没人答理。她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渐渐扯到没影的地方去。我知道她心里有鬼,就说:“你要说房子问题,就直说吧!”   她的脸当时就红了,结巴着说:经过反复交涉,头儿们答应给一套房子,交换条件是两个人都搬出去。这有什么可脸红的?给一套你就先搬进去,我到头儿们问口搭小棚住。古人云,先有太极,后有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六十四,循环无穷,乃孔明八阵图也。故而世上事,有一就有二,只怕他不松口。小胡说,你不要臭美,甲一号准不知咱俩是没溜儿的人?人家会轻易上当吗?这一套房子不是这么来的,她对人家说,我们是一对情人,不久就要结婚,当然这是骗他们的。说到这儿她愉眼看看我,我当然有点儿晕乎,不过没什么外在的表示。她就继续说下去:她告诉他们,在破楼里,我们俩天天演戏。半夜三更她会站在门口长叹一声:   “啊,王二,王二,为什么你是王二?”   我就说:“听了你的话,我从此不叫王二。”混充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阳台说情话哩。或者是唱山歌“胡家溜溜的大姐,人材溜溜的好,王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还唱越剧:“小别重逢胡XX!”   这些鬼话我听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凭她那男性化的公鸭嗓和我这驴鸣似的歌喉,真要唱有可能把西山上的狼招来。头儿们听了将信将疑。要说信,我们俩在一个楼里住了多年,真要搞上了也算不上什么新闻。要说不信,谁不知这两个家伙大嘴啦啦,什么都敢说?头儿们就组织专案组去调查。首先查到十几年前给我们发抚恤金的会计,她说有一次我们没去领钱,她就给送来,发现我们两个小孩在楼道里十分亲呢地斗殴,敲到双方都是满头大包犹不肯住手,打完了架又在一个锅里吃饭。居委会的大娘们揭发了当年我带小胡爬树摘桑葚的事,以及某一天我出门时她从楼上探身出来大叫:“给我带包妇女卫中纸来,不带花了你!”最后的事例有小胡前天在小卖部给我买了一条男用针织裤权。专案组根据这些材料,下结论道:胡王恋爱一案,可以基本肯定。因此头儿们代表组织上宣布,什么时候交来结婚证和永不翻案(即离婚)的保证书,什么时候姓胡的和姓王的就能领到一套两居室的住房证和钥匙。她说为了这套房子我们可以假结婚,结了再离,房产科又不是法院,无法制止。   虽然说是假结婚,她说起来还是有点结巴,我也有点儿喘。等到说完了这一节,她又辩才自如,立论说,由于假结婚,她将受到重大损失,将来再找对象时,人家总要怀疑她有个孩子养在乡下姥姥家。但是为了我们的共同福利她已不惜火中取栗。不知为什么我对她的胡扯失去了兴趣,就干脆说:“不必废话了,明天就去登记。”   决定了这件事以后,小胡要洗澡,我按惯例该到她房里烤着去。可是今天本人别出心裁,从窗口爬上了房顶。一出来我就后悔了,因为太阳虽已西斜,屋顶的铁板还挺烙脚,坐下又觉得烙屁股。此时阁楼里已响起了溅水声,我欲旧无路,只好在房上吃完了馄饨,就坐下发傻。这时我看到一位少女从对面新楼里走出来,身穿洁白的连衣裙,真是秀色可餐。我以前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此就爱心大炽。这种心境,正是古今一般同。   话说王二和昆仑奴拉上了关系,就常在家里接待王侯家里的姑娘。他真是大开眼界,见过了跳肚皮舞的阿拉伯女郎,跳草裙舞的南洋少女,跳土风舞的黑人姑娘。这种女孩个个美得很,人也十分热情,不过他对她们只存欣赏之心,绝没动过爱欲。有一天昆仑奴说,他要带一位特殊的姑娘来,要王二早做准备。当然,特殊的姑娘也是奴隶,但是这一位身价不同。原来王侯家里的女奴分为三等,最下者为丫环仆妇。针线娘子洗衣妇,大抵是长安城里穷人家养不起卖给大户人家者,身价不过三两五两七两八两。门卫不禁止他们随意出门,所以也不必带她们出来。更高级的是歌姬舞娘,都是从四方贩来之绝色绝艺者,身价几十两、几百两不等,不能出门宅一步,王二看过的都是这种人。最高的身价在千两至万两之间,在内宅里养着,也不唱歌,也不跳舞,也不操家务,也不大吃,也不大喝,也不大走路,也不大说话,只管坐着充当摆设。如今有这么一位听说王二家好玩得要命,也要来看看。昆仑奴不好厚此薄彼,只得答应,他特地来关照王二,要他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于是王二把房子彻底清扫,换上一张新草席,借了上等茶具,就在家里静等。   是夜昆仑奴来时,背了个极大的包,好像里面是大肚子弥勒佛。开包后先是三重棉絮,六层绸缎,八层轻纱,然后才是这位佳人。这是位中国少女,在席上坐得笔直,从始至终,眼帘低垂。她穿着白软缎的衣裙,脸色苍白有如贫血,面目极其娟秀,嘴极其小,鼻极其直,眉极其细,身材也极其苗条,肩极其削,腰极其细,手指极其细长,脚极其小。坐了许久,才发出如蚊鸣的细声,请求一口茶。王二急取黄泥炉,紫砂壶,燃神川之炭,烹玉泉之水,彻清明前之雀舌茶,又把细磁茶具洗涮二十通后,浅斟奉上。少女润唇之后,把茶杯放下,又坐半个更次,乃出细声曰:   “多谢款待。盛情今生难报,留待来世。”然后就离去了。   王二见过这位女郎,顿时失魂落魄,爱了个发昏章第十一。虽然她在他对面坐过,他却如在十里地之外见过她似的,回想起来只有一点模糊的轮廓。他想,这才是女人!极其高贵极其纯洁,想到她就有天上人间之感。这种感觉,正是古今一般同。   第二天,我要和小胡登记结婚,这件事想起来就忐忑不安。等到阁楼没了声息,我从窗子里爬回去,只见桌子上留一张条子,上书:   1、今晚不聊天了。   2、明天下午三点钟办事处门口见,请着白色西服。   3、明晚上我请客。   屋子里到处是水渍,还有一种淡淡的石灰水气味。闻见这种味儿,就想起小胡来,觉得她很不错。古人云,环肥燕瘦各有态。她是属于环肥那一种。无论怎么说,我不能拒绝这种结论,即小胡是漂亮女孩。只要不是神经病似的非绝代佳人不娶,大概也可以满意了。   当然,我对身轻如燕,举止端庄,沉默寡言者更为倾心。这种感觉,正是古今一般同。当年王二在家里见过这样一位佳人,就爱心大炽,一再托昆仑奴传后请她再来。她拒绝了好几次,最后终于来了,坐在王二对面,还是低垂着眼帘,什么都不说。王二一再劝诱她稍进饮食,她终于从盘里取一粒樱桃吃下去,流泪说道:“情孽。”然后又什么也不说了。到天明前,她和昆仑奴一起离去,王二想问她什么时候再来,但恐怕太唐突,就没有问。   我一直睡不着。到半夜时分,小胡轻轻地爬上楼来,坐柱对面的椅子上,沉默了好久以后,忽然问我睡着了没有。她显然是明知故问。我翻身坐起来,看着窗前的月光。是夜有薄云,故而月光也如一抹石灰水,就如她身上白色的内衣一样淡薄。我想到如下事实:   以前我们都有凌云壮志,非绝代佳人不娶,非白马王子不嫁。所谓绝代佳人者,自然是身轻如燕,沉默寡言者,而非高大健美,大嘴啦啦者。至于白马王子,身高一米九十以上,面白无须。因此我们结成同仇敌忾的统一战线,立志开拓我们的世界,看今夜的形势,只怕要壮志成灰。   小胡忽然哭起来,提到如下事实:   小时候她被人揪小辫子(其实是她先招惹了别人),要我给她撑腰,而我跑去以后,只要叉着腰在一边站着,喝道:“你揍他!我不信你揍不过!”她得了我的教唆,就扑过去又抓又咬。   半夜里我叫她参加我的午夜行动,从窗户里爬出去骑在屋脊上。屋脊非常光削,她感觉它要把她从下到上一切两半,就像猪崽子一样嚎叫,却被我厉声喝止。下来以后我还打了她两拳,打在腰眼上。   小胡说,这种行为很野蛮,我这么对待她不公道,她要求立即改变,因此我过去和她拥抱接吻。这种身体接触是平生第一次,我非常的兴奋。但是想起我的绝代佳人计划,又有点害羞。于是我放开她,回到板床上坐下,又觉得心有未曾。幸好她跟过来,两个人楼在一起,觉得很不错。我的手放肆起来,此时有如下想法:   小胡和我这么搂着,实在是很自然的事。   假结婚是扯谈。   于是我说,现在我们这样,虽然非常之好,可是我的绝代佳人和她的白马王子计划岂不是完全失败?但是小胡说,现在很快活,这显然是伟大胜利,怎么能说是失败?   那位绝代佳人第三次到王二家去,带了一个小丫头和很多东西。昆仑奴几乎背不动,当她和王二对坐无言时,小丫头就勤快地动起手来。先挂起罗销帐,又陈放好博山炉,在炉里点上檀香。她在草席上铺上猩猩毡,又在毡上铺上象牙细席,放上一对鸳鸯枕,就和昆仑奴到门外去嗑瓜子儿。王二和她静坐多时,终于拉着手到帐里去。在那儿他怀着虔诚的心情为她宽衣解带,扶她在席上躺下。然后定睛一看,席上是一个女人的裸体,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只不过腿非常细长,脐窝非常小而浅,腰非常细,乳房小而圆,非常精致,肋骨非常细,如同猫肋一样。王二就胆壮起来,先正襟危坐,如抚琴一般轻抚她身体三匝,又俯身在她的樱唇上一吻,然后就宽衣拉下帐子完成夫妇大礼的其他部分。   我也和小胡行了夫妇之大礼,不过弄得不依古格,乱七八糟,就连我这嗜古成厮的人都不能克己复礼,可见人心不古,世道浇漓。但是礼毕时,我们俩都很满意。这种感觉,大概古今无不同。   根据史籍记载,王二和那位美女行过礼之后就逃到外乡去做豆腐为生,和我的职业一模一样。昆仑奴回主人家去。不久此事败露了,那位主人派了三十个兵去捉他,可是没想到这位黑先生在非洲以爬树捉猴子、跑步追羚羊为生。他见势不好,把木碗别在腰里拔腿就跑,大兵根本追不上,终于跑得无影无踪,音信全无,一直跑回非洲去了。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上   肃宗时薛嵩在湖南做沅西节度使,加兵部尚书、户部左侍郎、平南大将军衔,是文从一品、武一品的大员。妻常氏,封安国夫人。子薛湃,封龙骑尉。沅西镇领龙陵、凤凰两军,治慈利等七州八县,镇所在凤凰寨,显赫一时。   有一天早上,薛嵩早起到后院去。此时晨光熹微,池水不兴波,枝头鸟未啼,风不起雾未聚,节度大人在后园,见芭蕉未黄,木瓜未熟,菠萝只长到拳头大小。这一园瓜果都不堪食。节度大人看了,有点嘴酸。正在没奈何时,忽然竹林里刷啦啦响,好似猪崽子抢食一样,钻出一个刺客来,此人浑身涂着黑泥,只露眼白和白牙;全身赤裸,只束条丁字带儿,胸前一条皮带,上挂七八把小平斧,手握一口明晃晃的刀,径奔薛节度而来,意欲行刺。薛节度手无寸铁,无法和刺客理论,只得落荒而逃。那刺客不仅是追,还飞了薛嵩一斧,从额角擦过。薛嵩直奔到檐下,抢一条苦竹枪在手(此物是一条青竹制成,两端削尖,常用来担柴担草,俗称尖担是也),转身要料理这名刺客。那刺客见薛节度有枪在手,就不敢来见高低,转身就跑。薛嵩奋起神威,大吼一声,目眺尽裂,把手中枪掷出去,正中那刺客后心,把他扎了个透心凉。办完了这桩事儿,他觉得脸上麻麻痒痒,好像有蚂蚁在爬,伸手一摸,沾了一手血。原来那一斧子并不是白白从额面擦过去的,它带走了核桃大小一块皮肉。他赶紧跑回屋去。这间屋子可不是什么青堂瓦舍,而是一问摇摇晃晃的竹楼。竹板地板木板墙。房里也没有绸缎的帷幕,光秃秃的到处一览无遗。他叫侍妾红线给他包扎伤口。这位侍妾也非细眉细目粉雕也似的美人——头上梳风头髻,插紫金钗,穿丝纱衣袍,临镜梳妆者。此女披散着一头乌发,在板铺上睡着未起,一看薛嵩像血葫芦一样跑了进来,不惟不大叫一声晕厥过去,反而大叫一声迎将过来。她身上不着一丝,肤色如古铜且发亮,长臂长腿,皮肉紧绷绷,矫捷如猿猱,不折不扣是个小蛮婆。   如前所述,薛嵩早起所赏之园,以及他府第和侍妾的状况,根本不像大唐一位节度使,倒像本地一位酋长。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他毕竟是天朝大邦的官员,有很高的文明水平。红线为他包扎伤口,被他当胸一掌推出三尺。节度大人说:   “你真是没道理!我是主,你是奴;我是男,你是女;我是天,你是地;如今我坐在地上,你站着给我裹伤,倒似我给你行礼一般!”   红线只好跪下给他裹伤,嘴里说,她不过是看他中原人长得好看,就跑来跟了他,谁知他有这么多讲究,又是跪又是拜,花样翻新。闲话少说,裹好伤以后,薛嵩穿上贴衣的细甲,提一条短抢,红线拿上藤牌短刀,到园子里看那个死刺客。红线略一打量,就说:   “这不是山里人,而是山下湖边的汉人。”   薛嵩说:“放屁,你看这家伙光着身子抹一身黑泥,不是山里的蛮子是什么?你说他不是山里人,无非是为你的蛮族同胞开脱。”红线说:“他的确不是山里人。首先,他用手斧行刺。山里的部落有善用吹筒的,有善用标枪的,但绝无用飞斧的。第二,他的牙齿洁白,从来没嚼过槟榔。所以他是山下的汉人,往身上抹一身泥巴,混充是蛮人。”薛嵩说:“混账!放屁!岂有此理!”红线只好跪下来说:“奴婢知错了,奴婢罪该万死。”薛嵩对她在教化方面的进步表示满意,就说:“姑念尔是初犯,本老爷免于责罚,快给我上山去把马套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把红线拽起来,叫她快点跑。   等红线把马拉来时,薛嵩已经着装完毕:身上穿二指厚海兽皮镶铁的重铠,头戴一顶熟铜大盔,背插银装锏,腰悬漆裹铁胎大弓和一壶狼牙箭,手提七十斤重的浑铁大枪,骑在枣骝嘶风马上,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不过这种武装在此地极不适宜,因为此地山高林密,到处是沟谷池塘,万一马惊了把他甩在塘里,会水也要淹死。依红线的意见,他不如骑一条大牯牛出去,不必穿甲,拿个大藤牌护身;枪锏都不必带,带一把长刀就够用。当然这些话是蛮婆的蠢主意,薛嵩完全听不进,他打马出去,立在当街,喝令他的兵集合——那些兵部躺在各处竹楼檐下的绳床上,嚼槟榔的,看斗鸡的,干什么的都有。薛嵩吆喝一早晨,才点起二百名亲兵。他命令打一通鼓,拉开寨门,就浩浩荡荡出发,刺客的尸首就驮在队尾的牲口上。他要到这九洞十八山的瑶山苗寨问一问,是谁派刺客来刺他。   薛嵩上山去找酋长们问罪,去时披坚执锐,好不威风,回来时横担在马背上脸色排红,人事不知。他手下的兵轮流扛着那条大抢,也累得气喘吁吁。这倒不是吃了败仗。薛嵩这一条枪虽不及开国名将罗士信、秦叔宝那两条枪有名,可在正德年间,使枪的名家就数着他啦,岂能在这种地方栽跟头?实际上他上山以后并没和人开仗,就从马上栽了下来。回到寨里.红线一看薛嵩的症候,就叫亲兵卸去他的盔甲,把他放在竹床上。此时节度大人胸前胁下,无数鲜红的小颗粒清晰可见。红线叫大兵提来井水,一桶一桶往他身上浇,泼到第七桶,节度大人悠悠醒转。原来山上虽然凉快,可毕竟是六月酷热的大气,穿海兽皮的厚甲不甚相宜。节度大人披甲出门,不单捂了一身痱子,而且中了暑。   节度大人醒来时,只见自己像刚出世一样精赤条条,面前站满了手下的兵,这可不得了!他这个身体,虽不比皇上的御体,但是身为文武双一品的朝廷大员,起码可以称为贵体,岂能容闲杂人等随便来看?更何况他身上长满了扉子。薛嵩是堂堂的一条好汉,而痱子是小孩子长的东西,所以既然长了痱子就应该善加掩饰,怎么能拿来展览?薛嵩把手下人都轰出去,关起门来要就这个过失对红线实施家法,也就是说,用竹板打她的手心。可是那个小蛮婆发了性子,吼声如雷,说老娘好意救你,倒落下好多不是,这他妈的就叫文明啦!她还把孔圣人、孟圣人,以及大唐朝的列祖列宗一齐拿来咒骂。薛嵩见她不服教化,也只好罢休。他叫她拿饭来吃,今宵早点睡,明天起绝早再上山去找酋长们问罪。   红线把节度大人的晚膳拿来——诸位,这可不是羊炙鱼脍之类的大唐名菜,盛在细磁盘白玉碗里;而是生胸鱼、牛肉干耙、酸菜臭笋之流,盛在竹筒木碗之中。红线给薛嵩上菜根本谈不上举案齐眉,只是横七竖八端上桌来。这女人好像有点得意忘形,端上菜以后就粗声粗气地说:   “吃吧!”   把薛嵩气得要发疯。如果她是薛嵩的正妻,薛嵩就要按七出之条出了她。如果她是长安家里的侍妾,薛嵩就要把她臭揍一顿,卖给人贩子。可是此地是荒山野岭,使不得这一套。他只好忍气吞声地吃饭。吃到一半,他忽然想到这蛮女今天这么趾高气扬,想必做下了什么露脸的事情,不妨问上一问。这一间就问出来,早上薛嵩出去以后,又有两位身上涂黑泥的大爷到家里来找他,被红线使铁叉叉翻,吊在后园的竹林里。薛嵩一听大喜,跑到后园一看,那儿果然吊着两个人。这一下薛嵩连饭也顾不上吃,连忙跑到家里,开箱子取出一品大员的大红袍穿上,戴上乌纱帽,束上碧玉带,一边穿衣一边告诉红线法律方面的事,按大唐的制度,节度使不问刑名,案子应该交地方官审理。不过这个案子是行刺本节度,所以可以接军法审理。说完这些活,他就兴冲冲出门去,叫军政司升帐审那两个刺客。   这个案子倒不难审。两个刺客一到堂上不等用刑就招了供。薛嵩问明情由,给那两位立下罪名,一是偷越关津,擅入沅西镇地面;二是身怀利器,擅入节度府第,行刺朝廷方面大员,按军法推出辕门斩首。等到把这两人斩了,薛节度回家去,坐在铺上生闷气。再看那红线,在一边又开腿坐着,丢砂包捉羊拐,玩得十分开心,气得他拍席喝道:“小贼婆,高兴什么?”   红线闻声十分踊跃地奔过来,跪在薛高面前,气壮如牛地吼道:“奴婢知错了!奴婢罪该万死!!”   薛嵩被她搅得没了脾气,只好把她拉起来说:“得啦,起来说话,我现在倒运得很,遇上一件糟心事,只好和你商量。”   “启禀家主爷,奴婢罪该万死得很啦,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出。”   “还能是哪一出?就是早上那两个刺客的事。”   “嗅!那两个刺客!你问出来了吧,他们是苗人还是瑶人?”   一说起那两个刺客的种族,薛嵩脸色有点阴沉。红线说:“是不是又要给你跪下来?”薛嵩说:“这倒不必,那些人果然如你所说,全是汉人,他们是两湖节度使田承嗣帐下的外宅男,奉差来取薛某的首级。”红线说:她十分知罪,首先,她为三阴弱质,头发长见识短;其次,她乃蛮夷之人,不遵王化,因此她这个小奴家就不知什么叫外宅男,以及他们为什么要取薛嵩的首级。薛嵩说,这件事十分荒唐,这位两湖节度使田承嗣,管着洞庭周围数十州县,所治部是鱼米之乡,物产丰饶,不知起了什么痰气,还要来抢薛嵩的地盘儿。田老头自称有哮喘病,热天难过,要薛嵩借一片山给他避暑。怎奈薛嵩名义上领有两军七州八县,实际上能支配的也就是这凤凰寨周围的弹丸之地,没地方可借。田承嗣索地未遂,就坏了良心,派他的外宅男来行刺。所谓外宅男者,二等于儿子是也。像这类的干儿子田老头有三千余人,都是两湖一带的勇士,受日老头豢养,愿为其效死力者。这种坏东西今后还要大批到来,杀不胜杀,防不胜防,真不知该怎么对付。红线说,这都怪节度相公当初没听她的话。要按她的意见,当初建寨时,只消种上一圈儿剑麻或是霸王鞭,此时,早长到密密层层,猪崽子也挤不进,刺客要不是长虫,根本爬不进来。现在立了一圈寨栅,窟窿比墙还大,什么都挡不住。薛嵩说,这种话毫无意思,现在去种剑麻也晚了。红线说,家主老爷自称是文一品,武一品,又是大唐的勋戚,在皇上面前很有面子的。只消写一纸奏章,送到长安去,皇上就会治田承嗣的罪——最低限度也要打几十下手心。薛嵩愁眉苦脸地说,这种事皇上多半是不管。那年头群藩割据,潼关以东朝廷号令不行,想管也管不了。于是红线说,她还有个主意,就是他们上山去投靠他的“爹地”。她的“爹地”是个大酋长,管十几座寨子,住在他那儿,薛嵩的安全一定没问题。薛嵩说,这可不成。他是朝廷命宫,天朝的大员,岂能托庇于蛮酋之下?夫子曰,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万不可如此行。红线就说,她没有其他的主意了,除非他回长安去。回长安也不坏,她想跟着去见见那个花花世界。不过薛嵩家里还有妻室,又有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等等,数以百计。现在侍候薛嵩一个老爷,又要跪又要拜,当耍子也还可以,再加上老太爷老太太大奶奶二奶奶等等,那就肯定不好玩。   听了红线的活,薛嵩长叹一声。他不能回长安去,不过这话不能讲给红线听。她虽是贴身侍妾,但是非我族类,不可以托以腹心。他想,我到湘西,原是图做二军七州八县的节度使,为朝廷建功立业,得一个青史扬名,教后世的人也喝一声彩。好一个薛嵩,不愧是薛仁贵之孙,薛平贵之子!谁知遇上这么一种哭笑不得的局面,眼下又冒出了田承嗣,也来凑这份热闹,真他妈的操蛋得很。然后他想:二军七州八县没弄着,只弄上一个小蛮婆。这娘们不待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就跑了来,可算是淫奔不才之流;我和她揽到一块,有损名声。最后他又想:这蛮婆也不坏,头发很黑,眼睛很大,腿很长,身腰很好;天真烂漫,说什么信什么。套一句文来说就是:蛮婆可教也。眼下再不把她好好利用一下,就更亏了,他把这意思一说,红线十分踊跃:“是!领相公钧旨!“就躺下来,既没有罗纳帐,又没有白玉枕。薛大人抱着她就地一滚。这项工作刚开始,只听后门嘎嘎一响,薛嵩撇下红线就去抓枪。可是红线比他还快,顺手抓一方磨石就掷出去,只听“哇”的一声,正打在一个人面门上,那人提一口刀,正从门外抢进来。薛嵩十分恼火:行刺拣这个时候来,真该天诛地灭,千刀万剐。于是他挥起大枪杀出去,一到后院,就有七八个人跳出来和他交手。这帮人手段高强,更兼勇悍绝伦,薛嵩打翻了两个,余者犹猛扑不止。要不是红线舞牌挥刀来助,这场争斗不知会有什么结果。那伙人见薛、红二人勇猛,唿哨一声退去,把伤员都救走,足见训练有素。后面是一片竹林,薛嵩腿上也挂了一点伤,所以他无心去追。回到屋里,红线拾起刺客丢下的刀一看,禁不住惊呼一声:   “哇!这刀可以剃头嘛?”   薛嵩一看,认得是巴东的杀牛刀,屠干牛而刃不卷,颇值些钱的。刺客先生用这种刀,大概不是无名之辈,他觉得今晚上事态严重,十之八九要栽。首先,他这凤凰寨里只有几十个人,其余的兵散居于寨外的林里,各拣近溪傍塘之处开一片园子,搭一幢竹楼居住;其次,住在寨圈里这几十个人,也是这么七零八落。原来他的兵也和他一样,都搞上了蛮婆。蛮婆就喜欢这种住法,他们说这样又干净又清静。现在他要集合队伍,最远的兵住在十里之外,这么黑灯瞎火怎么叫得齐?薛嵩正在着急,红线说:   “启禀老爷,奴婢有个计较。”   “少胡扯!不是讲礼法的时候!有什么主意快说!”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中   “禀老爷,这帮家伙在后园里不走,想必是等他们的伙计来帮忙。我们赶紧爬出去,找个秃山头守住。今晚月亮好,老爷的弓又强,在空旷地方,半里地内准一露头你就把他射死,不强似守在这儿等死。”   这真是好主意。两人掀开一片地板,红线拿着弓箭,嘴里衔一口短刀。薛嵩拿了弓箭,背了官印,钻下去顺着水沟爬到林子里。这儿黑得出手不辨五指,只听见刺客吹竹哨联络,此起彼落,不知有多少人到来。薛嵩也不顾朝廷大员的体面,跟在红线背后像狗一样爬。爬出寨栅,才站起来跑,又跑了好一阵,才出了林子上了山头。是夜月明如昼,站在山头上看四下的草坡,一览无遗。薛嵩把弓上了弦,摇摇那壶箭,沉甸甸有五六十支,他觉得安全有了保障,长叹一声说:   “红线,你的主意不坏!这一日大难不死都是你的功劳!”   正说之间,山下寨子里轰一声火起,烧的正是薛节度的府第,火头蹿起来,高出林梢三丈有余。寨里有人乱敲梆子,高声呐喊,却不见有人去救火,那火光照得四下通红。薛嵩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不着一丝,尚不及红线在脖子上系一条红领带。薛嵩一看这情景,就撅起嘴皱起眉,大有愁肠千结的意思。红线不识趣,伸手来扳他的肩。   薛嵩一把把她推开,说:“滚蛋!我烦得要死!”   “呀!有什么可烦的,奴婢罪该万死,还不成吗?”   薛嵩说,这回不干她的事,山下一把火,烧去了祖传的甲枪还是小事,还把他的袍服全烧光。他是朝廷的一品大员,总不能披着芭蕉叶去见人。在这种荒僻地方,再置一套袍服谈何容易。不过这种愁可以留着明天发。这两位就在山头上背抵背坐下,各守一方。红线毕竟是个孩子,闹了半夜就困了,直耷拉头,薛嵩用肘捅她一下说:   “贱婢,这是什么所在,汝尚敢瞌睡乎?我辈的性命只在顷刻!”   红线大着舌头说:“小贱人困得当不得,你老人家只得担待罢!”   说完她一头睡倒,再也叫不醒。她一睡着,薛嵩的困劲也上来了,他白天中过暑,又挂了两处彩,只觉得晕晕沉沉,眼皮下坠,于是他把红线摇起来,说:   “红线,我也很困!你得起来陪我,不然两人一齐睡过去,恐怕就都醒不过来了!”   红线发着懒说:“启禀大人,奴婢真地困得很啦。你叫我起来干什么?天亮了吗?”   她坐在那儿两眼发直,说的全是梦话,转眼之间又睡熟了。薛嵩用脚踢了她腰眼一下,这下不仅醒过来,而且火了。   “混账!我刚睡着!你他娘的又是大人,又是老爷,把便宜都占全,值一会夜就不成吗?老娘又跪你,又拜你,又喊你老爷,又挨你打,连觉也不能睡?我偏要睡!”说完她又睡倒了。   薛嵩一个人坐在山头上四下眺望,忽然一阵悲从中来,他禁不住长吁短叹,“唉!流年不利,闹得我有家难回!”这股伤。心劲儿上来,禁不住流了几滴英雄泪。红线在睡梦中听见,就爬起来,怯生生来拉薛嵩的手。   “老爷,你怎么了你?你老人家这个脸子真难看。好啦,奴婢知罪啦,你来动家法罢!”   薛嵩说:“你回去睡吧。老爷我的精神劲儿上来,守到天明不成问题。”红线说,听见老爷叹气,就像烙铁烙心一样难受,她也睡不着。用文词儿来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叹之何为。薛嵩曰:事关薛氏百年声威,非汝能知者。红线说,但讲何妨。某虽贱品,亦有能解主忧者。这一番对答名垂千古。唐才子袁郊采其事入《甘泽谣》,历代附庸者如过江之鲫,清代才子乐钓赞曰:“田家外宅男,薛家内记室;铁甲三千人,哪敌一青衣。金合书生年,床头子夜失。强邻魂胆消,首领向公乞。功成辞罗绔,夺气殉无匹。洛妃去不远,千古怀烟质!”   洛妃当是湘妃之误。近蒙薛姓友人赠予秘本《薛氏宗谱》一卷,内载薛姓祖上事机洋,多系前人未记者。余乃本此秘籍成此记事,以正视听。该书年久,纸页尽紫,真唐代手本也!然余妻小胡以其为紫菜,扯碎入汤做馄饨矣。唐代纸墨,啖之亦甘美。闲话少说,单说那晚薛嵩坐在山头上,对红线自述优怀。据《甘泽谣》所载:“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上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数百年勋业尽矣。”语颇简约,且多遗漏,今从薛氏秘本补齐如下:   红线:照奴婢看,打冤家输到光屁股逃上山,也不是什么太悲惨的事儿。过两天再杀回去就是啦。老爷何必忧虑至此。   薛嵩:这事和你讲不明白。我要是光棍贫儿,市井无赖出身,混到这步田地,也就算啦。奈何本人是名门之后,搞成眼下这个样子,就叫有辱先人。我的曾祖,也就是你的太上老爷,名讳叫做薛十四,是唐军中一个伙夫,身高不及六尺,驼背鸡胸,手无缚鸡之力,一生碌碌无为。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太老爷,名讳叫做薛仁贵,自幼从军做伙夫,长成身高六尺,猿臂善射,勇力过人,积军功升至行军总管,封平西侯。我父亲,也就是你的老太爷,名讳叫薛平贵,身长八尺,有力如虎,官拜镇国大将军,因功封平西公。至于我,身高九尺,武力才能又在祖父之上,积祖宗之余荫,你看我该做个什么?   红线:依奴婢之见,你该做皇上啦。   薛嵩:咄!蛮婆不知高低!这等无君无父,犯上作乱的语言,岂是说得的呢?好在没人听见,你也不必告罪啦。我一长大成人,就发誓非要建功立业,名盖祖宗不可。可惜遇上开元盛世,歌舞升平。杨贵妃领导长安新潮流,空有一身文才武艺,竟无卖处!   接下来红线就说,她不知开元盛世是怎么回事。薛嵩解释说,那年头长安城里彩帛缠树,锦花缀枝。满街嗡嗡不绝,市人尽歌:“阳春白雪”。虽小户人家,门前亦陈四时之花草,坊间市井,只闻箜篌琵琶之声。市上男子衣冠贱如粪土,时新妇女服装,并脂粉、奇花、异香之类,贵得要了命,而且抢到打破头。那年头与长安子弟游,说到文章武事,大伙儿都用白眼看你,直把你看成了不懂时髦的书呆子,吃生肉喝生鸡子的野蛮人。非要说歌舞弦管,饮酒狎妓之类的勾当,才有人理你。那年头妇女气焰万丈,尤其是漂亮的,夏日穿着超薄超透的衣服招摇过市,那是杨贵妃跳羽衣霓裳之舞时的制式。或着三点式室内服上街,那是贵妃娘娘发明的。她和安禄山通奸抓破了胸口,弄两块劳什子布遮在胸前,皇帝说美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自己当了王八。那年头儿杨贵妃就是一切。谁不知杨家一门一贵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杨国忠做相国,领四十使:你就是要当个县尉也要走杨府的门子啦!弄不来这一套的,纵使文如李太白,武如郭子仪,也只好到饭馆去端盘子。贵妃娘娘的肉体美,是天下少女的楷模。她胸围臀围极大而腰围极细,这种纺锤式的体型就是惟一的美人模式。薛嵩的妹妹眉眼很好看,全家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督着她束紧了腰猛练负重深蹲和仰卧推举,结果练出一个贵妃综合症来,柬着腰看,人还可以;等到把紧身衣一解,胸上的肉往下坠,臀上的肉往上涌,顿时不似纺锤,倒似个油锤。如此时局,清高点的人也就叹口气,绝了仕途之念。奈何薛嵩非要衣紫带玉不可。妹妹没指望,他就亲自出马:从李龟年习吹笛,随张野狐习弹筝,拜谢阿蛮为师习舞,拜王大娘为师习走绳。剃须描眉,节食束腰。三年之后诸般艺成,薛嵩变为一个身长九尺,面如美玉,弱不禁风,一步三摇之美丈夫,合乎魏国夫人(杨贵妃三妹,唐高宗之姨)面首的条件,乃投身虢门。看眼色,食唾余,受尽那臭娘们的窝囊气。那娘们还有点虐待狂哩,看薛嵩为其倒马桶,洗内裤,稍不如意便大肆鞭挞。总之,在虢府三年,过的都是非人生活。好容易讨得她欢心,要在圣上面前为他提一句啦,又出了安史之乱,杨氏一族灰飞烟灭。天下刀兵汹汹,世风为之一变。薛嵩又去投军,身经百战,屡建奇勋,在阵前斩将夺旗。按功劳该封七个公八个侯。奈何三司老记着他给虢国夫人当面首的事,说他“虢国男妾,杨门遗丑,有勇无品,不堪重任”,到郭子仪收复两都,天下已定,他才混到龙武军副使,三流的品级,四流的职事。此时宦官专权,世风又为之一变。公公们就认得孔方兄、阿堵物,也就是钱啦。薛嵩一看勤劳工事,克尽职守没出路,就弃官不做。变卖家中田产力资本,往来于江淮之间,操陶朱之业,省吃俭用。积十年,得钱亿万。回京一看,朝廷新主,沅西镇节度使一职有缺。薛嵩乃孤注一掷,把毕生积蓄都拿出来,买得此职。总算做了二军七州八县的节度使啦,到此一看,操他娘,是这么一种地面!   红线说,故事讲到这一节,她就有点儿知道了。五年前一队唐军到山前下寨,她那时还是个毛丫头哩,领一帮孩子去看热闹。彼时朝霞初现,万籁无声。她们躲在树林里,看见老爷独自在溪中洗浴。在苗山从没见过老爷这么美的男人:身长九尺,长发美髯,肩阔腰细,目似朗星。胸前一溜金色的软毛直生到脐窝,再往下奴婢不敢说,怕老爷说奴是淫奔不才之流,老爷那两条腿,哇!又长又直。奴婢当时想,谁长这么两条腿,穿裤子就是造孽!当时奴婢就对那帮丫头说:我现在还小,再过几年,要不把这鸟汉子勾到手,我就不是人!当然,奴婢这么说,是罪该万死的啦!   红线讲到这里,天已经亮了。太阳虽未出山,但东边天上一抹玫瑰色。那天正是万里无云的天气,半边天都做蓝白色。早上有点儿冷,她朝薛嵩身上偎过来。薛嵩却想:我虽落难,到底还是朝廷的一品大员,山顶上亮,可别叫别人看见。他就伸出一个指头把红线推开。   那天早上从将破晓到日头出来,薛嵩都在教训红线。说的是他一生的教训,全是金玉良言,皆切中时弊,本当照录,叫那些在小胡同里楼搂抱抱的青年引以为戒。奈何事干薛氏著作之权,未敢全盘照抄,只能简单说个大概。薛嵩说,男欢女爱,原本人之大欲,绝然无伤,但是一不可过,二不可乱。过则为淫,乱则成奸。淫近败,奸近杀,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君淫则倾国,如玄宗迷恋杨贵妃,把这锦绣山河败得一一塌糊涂;臣淫则败家,如薛嵩倒霉,完全是因为他给虢国夫人洗内裤。所以人办这男女之事,必须要心存警惕,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失足则成千古恨。先贤曰一日三省吾身,要到这种事儿,三省都不为过。比方说现在,你往我身上凑,我就要自省:一、尔乃何人?余与尔押,名分得无过乎?当然你是我的妾,名分上是没问题啦。二、此乃何时?所行何事?古人云,暮前晓后,夫妇不同床。当然,你也不是要干那种事,不过是身上冷,要我搂着你。第三条最难,要顾及人言可畏。如今天已经大亮,我在山头上搂着你,别人看了,岂有不说闲话的?这比张敞画眉性质要严重多了!我是在男女关系上犯过错误的人,所以要特别警惕。   红线说:禀老爷,奴婢知过了。又说:每回老爷为这种事教训版婢,奴婢心里就怒得很,真恨不得一刀把老爷杀了扔到山沟里去。所以下回老爷再遇到这种事儿,还是免开尊口,径直来动家法吧,打多少都没关系。别像个没牙老婆子啰嗦起来就没完。红线说到此处,眉毛扬起来,鼻孔鼓得溜圆,咬牙切齿,怒目圆睁。薛嵩想:这小蛮婆说得出做得出,还是别招惹她。另一方面,圣人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如今我身边只剩一个蛮婆,还是要善加笼络。正好此时大雾起来,薛嵩就说,小贱人,现在没人能看见,你过来吧,老爷我暖着你。小子阅《薛氏宗谱》至此,曾掩卷长叹曰:薛嵩真不愧是名门之后,唐之良臣也!且不论其武功心计,单那早上对红线之态度,已见高明。正如武侯词上楹联所说:   “不审势则宽严皆误,能攻心则反复自消!”   余效得此法对付余妻小胡,把她治得服服贴贴,发誓说只要王二爷还有一口气,世上的男子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是高仓健跪在她面前,也只好叫他等到王二死了再来接班。闲话免谈,单说那早上薛嵩把红线搂在怀里。红线感泣曰:   “老爷,你对我真好。有什么忧心的事儿,都对贱妾讲了吧,天大的事儿,奴给你担起一半。”   薛嵩说,眼下的事儿连老爷都没主意,你能有什么办法?红线说,老爷休得小看了奴婢!这二年给老爷当侍妾,我老实多啦。前几年贱妾还是这一方苗山瑶寨的孩子王哩。登高凫水,无一不会。弯箭吹简,无一不精,刀枪剑戟都是小菜。就连下毒放蛊,祈鬼魔神那些深山里生番的诸般促狭法门,也要得比巫师神汉一点不差。当然啦,奴婢的本领没法儿和老爷比,老爷是人中之龙,名门之后,大唐之良将,还给虢国夫人当过面首的;不过小本领有时能派大用场。老爷读经史,岂不闻曹沫要离之事乎?   薛蒿听了这种话,也不敢大当真。他接着讲他的倒霉事。这就要从沅西节度使这个名目说起。正德初年,有几个苗人到长安去,自称湘西大苗国的使臣,又说是大苗国领二军七州八县,户口三十万,丁口百万余。国王自愧德薄,情愿把这一方土地让与大唐皇帝治理,自己得为天朝之民,沾教化之恩足矣。当时朝廷中有些议论,说这大苗国不见经传,这几个苗使又鬼头蛤模眼。所贡之方物,多属不值一文。所以这八成是个骗局,是一帮青皮土棍榨取天朝回赐之物。要按这些大臣的意见,就要把这几名使臣下到刑部大牢里。可是当时是宦官专权,公公们要这大苗国。所以持此议的大臣们倒先进了刑部大牢啦,宦官们把持着皇上,开了御库,回赐苗使黄金千两,金银牌各千面,丝帛之类,难以尽述。这些东西,苗使带回去多少是很难说的。这种事儿总要给公公们上上供。然后就有沅西一镇,节度使一职索价干万缗,可以说便宜无比。不过别人都知道底细,谁也不来上这个当。偏巧薛嵩当时在江南经商,回京一看,居然有节度使出卖,只要这么点儿钱,就买了下来。办好手续,领到关防印信,拿到沅西镇版图,又花了比买官多十倍的钱。薛家的老少从原来的大宅子搬到一个小院里。薛嵩把部曲家丁改编成沅西镇标营。按图索膜到湘西一看——不必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慢说是二军七州八县,连一片下寨的地方都没有。这山苗洞瑶勇悍得很,你占一寸地他都要和你玩命。好不容易寻到凤凰寨这片无主之地,才有了落脚的地方。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下   红线说,好教老爷得知,这凤凰寨也是有主的地方,归我爹爹管理。当年老爷在此下寨,爹爹要集合三十七寨上万名苗丁下山来打老爷。小贱人在爹爹面前打滚撒娇,说爹爹把老爷撵去,奴就要吞钉子。爹爹说,你既如此,就把这片地给你。将来我死后,三十七寨你都无份。后来下山来跟老爷,每回挨了家法,心里都有些罪该万死的气话。老爷不赦罪,奴一辈子也不敢说。薛嵩说,赦尔无罪,你且说来。红线说,奴婢想:小王八羔子占了老娘这么多便宜,还敢打老娘,而且打得这么痛!现在不理你,等半夜我把你切成八大块扔猪圈里去。等老爷睡了,奴又下不得手。薛嵩一听,吓出一头冷汗,连忙说:老爷打你都是一时气恼,你不要记恨。再往下有些话迹近狠亵,小子未敢尽录。总之是关于家法的事,红线表示想开了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薛嵩对她的教化程度表示嘉许。然后又提到原来的话题上去,红线问薛嵩,既然知道沅西镇是个骗局,何不回京去,向中宫们索回买官之价。薛嵩说,买官之价既付出,已不能全部索回。老爷我不回长安,又和我平生所好有关。   薛嵩对红线讲他平生所好时,正如那李后主词云:红日已高三丈透。彼时雾气散尽,绿草地青翠可爱,草上露珠融融欲滴。薛嵩的心情,却如陆游所发的牢骚:错、错、错!他觉得这一辈子都不对头,细究起来,他这人只有一个毛病:好名。其余酒色财气,有也可无也可,他不大在乎。再看他一生所遇,全是倒着来,什么都弄着过,就是没有好名声。开元时他年方弱冠,与一帮长安子弟在酒楼上畅饮,酒酣耳热之时,吟成一长短句。寄托着他今生抱负,调寄:嘣嘣嚓嚓(此乃唐代词牌,正如广陵散,已成千古绝响),词曰:   乘白马,持银戟,啸西风!丈夫不惧阮囊羞,只恐功不成。祖辈功名粪土矣。还看今生。秩千石何足道,当取万户封!   当时薛嵩乘酒高歌此曲,博得满堂倒彩。有人学驴叫,说薛嵩把D调唱成了E调,真叫难听。像这种歌喉,就该戴上嚼口。还有人说,薛嵩真会吹牛皮。他还要当万户侯哩,也不看看啥年月!舞刀弄棍吃不开啦!这可不比太宗时,凭你祖父一个伙头军,也能混上平西侯。又有人说令祖一顿要吃两条牛腿,而且瞎字不识。这等粗鄙之徒,令祖母不知怎么忍受的,薛嵩闻言大怒,说:你们睁开眼睛等着看吧,不出十年薛某人混不出个模样,当输东道。一晃十年,那帮长安旧友找上门 来。这个说:薛嵩,你可是抱上虢国夫人的大粗腿啦。万户封在哪里?拿给我看看。那个说:咱们到酒楼上去,听薛嵩讲讲虢国夫人的裤衩是什么样子的。这种话真听不得。薛嵩在酒楼上说,再过十年做不成万户侯,还输东道。又过了十年,在长安市上又碰上旧友。人家这么说:“嗨,薛嵩!怎么着,听说在江南跑单帮哪?”薛嵩头一低,送给他一张银票说:“今秋东道,劳兄主持。寄语诸友,请宽限十年。不获万户封,当割首级!”   那人说:“得啦老薛,千万别介。大伙都是好朋友,玩笑旧玩笑。你要真赌,我包你死为无头鬼!”   他妈的,这不是咒人吗?转眼十年之期将至,就这么回乡去,别人的嗤笑难当。薛嵩决意死守在此,除了要逃人耻笑,还有两件事儿可干。第一,凭沅西节度府斗大一颗官印,派军需官到巴东江淮贩运盐铁,与苗人贸易。这么干到年终多少能有些钱物汇到家里去,要不只好喝西北风。第二,他还要等继任官来哩,叫他也尝尝这个上吊找不着绳的滋味。所以他今手下人对外只说沅西镇真个有七州八县。谁知这田承嗣也以为他有七州八县,来借一片山。如今弄得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有家难回,有国难投。兽有林乌有巢,薛嵩竟无安身之处。雷呀,你响吧!电呀,你闪吧!……   小子录到此处,觉得这薛嵩秘籍有点儿不伦不类。晴空万里,何来雷电?倒像近代电影中男主人公失恋的俗套。余妻小胡以为此段乃绝妙好辞,千古文章,文盖上影厂,气夺好莱坞。但小子不以为然,遂将此段删去不载。却说日上了三竿,薛嵩看着脚下的凤凰寨,由于衣冠不整,下不去。红线说:“老爷,奴婢又有一个主意。咱们俩从林子里摸回去。你在草丛里躲着,我去找你的副将,借他的衣甲,就说昨晚家中失火,你老人家去得急啦,失了袍服,然后咱们扯块白布赶制袍服,拿红豆染染,也能穿。至于那外宅男,我来给你对付。小贱人在家里还是大小姐啦,上山去借百把苗丁总借得来。那些人在平地打仗不中用,要讲在林子里动手,比那外宅男强了百倍不止。逮着活的都阉了放回去。看他们下回还敢来不?”   薛嵩一听,觉得这主意还可以,只要外宅男不来行刺,这片地方他还能守得住。他手下拨拉拨拉还有千把人,多数久经沙场。薛嵩本人又有万夫不当之勇。兵法云:山战不在众而在勇。田承嗣若从大路来进攻,薛嵩倒不怕他。于是他解开包印的包袱,把那方黄缎子当遮羞布围在腰间,和红线走草丛里的小路下山去。一直摸到寨中的竹林里,从草丛里探头出去,一个人也看不见,却听见寨前空场上人声鼎沸,有个驴叫天的嗓门儿在念文书:   “领户部尚书、上柱国、镇国大将军衔,两湖节度使田,准沅源县文字:‘查沅西节度使薛嵩,家宅不慎,灯火有失,酿成火灾,一门良贱,葬身火窟,夫地方不可一日无主,薛镇所遗凤凰镇,及二军六州八县地面,仰请田镇暂为管辖,以待朝廷命令。正德十年,六月二十五日,沅源县令余。’诸位,这下面有田节度使的大印和沅源县印,你们都看明白啦。小的们,把它贴起来!还有一通文书。   “沪部尚书上柱国镇国大将军,两湖节度使田,谕沅西镇军民人等文事:‘倾悉沅西节度使薛使相嵩,家宅不幸,火灾丧生,不胜悲悼之至。薛使君是咱老田的亲家啦。英年早丧,国家失去一位良将,地方上失去一位青天父母官,薛家嫂子中年丧夫,我田某焉得不伤心?日某当至凤凰寨抚慰军民,车骑在途。薛氏部属,愿去者给资遣散,愿留者帐下为军。滋事者立地格杀。切切此谕!’”   此文书念毕,场上好一阵鸦雀无声。薛嵩只觉得当头一棒,手脚冰凉。他可没想到田承嗣的手脚有这么快,昨晚上派人行刺,今早上就派人到寨来接收人马。忽然会场上有人大喊一声:   “弟兄们!咱们老爷死得不明白!多半是田承嗣捣的鬼呀!”   一人呼百人应,会场上乱成一咽。红线连忙用手肘拱薛嵩:   “老爷,咱们俩杀出去吧。场上都是你的人,咱们先把田家这几个小崽于摆平了再说!”   谁知薛嵩长叹一声,面如灰土:“噫!余今赤身裸体,汝又不着一丝,乳阴毕露。纵事胜,亦将遗为千秋话柄。夫子云:土虽死而缨不绝,况不着一丝乎?不如走休。”   这会场上那驴嗓子在吼:“诸位,想明白了啊!管他明白不明白,薛嵩是死了,是明白事儿的赶紧回家去,我们田大人来了有赏。不怕死的就留在这儿起哄!”   于是场上的人声渐息。红线急得用双手来推薛嵩,叫道:“老爷你他妈的怎么了,再不动手下人就要散光了!”   薛嵩回过头来,这张脸红线都不认识了。简言之,是张死人的脸。他呻吟着说话,其声甚惨:“此乃天亡我薛氏,非田氏之能也。余不合力虢国之男妾,遂遭此报!夫天生德于予,田承嗣奈我何?而天不降德于予,也不怪姓田的骑在我头上屙 届扈。红线,自古以来,就没人当过我这样的节度使,也没听说过哪个节度使曾叫人撵得光屁股跑。这种事非偶然也,都是我不守士德的报应,现在我觉得四肢无力,心中甚乱,想来命不长矣。你搀我一把,咱们走吧。”   红线把薛嵩架到林里,扶他坐下。她叉着腰在薛嵩面前一站,气势汹汹,再没一点恭敬的样子,说出的话也都可圈可点:“老爷,我不喜欢你了!你怎么这么个窝囊的样子?老娘跟你,图的是你是条汉子!谁知你像条死蛇,软不出溜。我跟你干什么?”   薛嵩呻吟一声说:“事非汝能知者,红线,笔墨侍候!老爷要写遗书。”   “呸!别做梦啦。上哪儿找笔墨?”   薛嵩一听,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想起三国时的袁公路来,当年关东二十七路诸侯讨董或袁家兄弟为盟主,那时中兴得很。曾几何时,袁公路兵败如山倒,逃到破庙里,管手下要一碗蜜水喝。手下说:只有血水,哪有蜜水?袁公路听了呕血而死,为后世所耻笑。如今他临终,索笔墨不可得,和袁公路差不多了。红线见他可怜,就扯一片芭蕉叶,削个竹签来说:“行啦,您别急,在这上面写吧。”   薛嵩要写遗书,怎奈手抖握不住竹签,只得把这蕉叶竹签都递给红线。然后又说:“红线你还是跪下来。不是我要拿架子,而是这种时候一定要郑重。”   红线撅着小嘴下了跪,心里想:狗娘养的,反正就跪最后一回。她现在对薛嵩是一肚子气。那种不遵王化的人,也不懂什么夫妻情分。一觉得薛嵩可恶,就巴不得他早死。薛嵩先时—句:“红线,后园里埋的金银,你要多少?”   “我要它没用处,随你怎么分派吧。”   “好。我死以后,劳你把这封书信和那些金子送往长安东三坊薛宅。交薛湃收。这信这么写——说与湃儿知道:汝父流年不利,丧命荒郊,今将毕生所贮,及先祖所传之弓,付汝收持。汝母面前可以说知。汝少年有为,勿以父为念,努力上进,好自为之。又:持书之蛮女,乃父之侍妾红线。临终之时,多蒙彼服侍,吾死后,彼愿再醮,愿守节,悉从波便。汝终生当以母事之,不得有违,切切。父字,正德十年六月二十五日。”   红线写完了见薛嵩画押,气得要发疯,心说我还年轻漂亮得很哩,你叫一个二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管我叫娘,这不是要害死我?可是薛嵩又要她再写一封信,全文如下:   “李二瓜并长安诸友钧鉴:仆薛嵩流年不利丧在荒郊,十年之约,死不敢忘。今将首级交余妾红线持去,你们好好照顾她吧。我这一辈子,全是被你们这批乌鸦咒坏了!今后梦中见无头之鬼,那就是我来问候诸位。红线是我的大令,对我很好;她到长安,吃喝玩乐,多烦各位招待。她要金子,你们不得给银子,要星星,你们不得给月亮。要有一桩不应,薛大爷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各位家里不免要闹宅,友薛嵩百拜无首,年月日。”   然后他说:“红线,我知道你这个人不遵王化,无男女之礼法。尔见老爷英雄就走了来,却不意要守很多规矩,这在我们天朝女子,原是天经地义;对蛮婆来说,可是难为你啦。老爷平生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报以涌泉,岂有辜负你这蛮婆的道理。现下有个主意在此:我死之后,你把我的头切下来,身子就埋了吧。这颗头,你按腊猪头做法,先腌后熏。制好了拿到长安去,先给我的狐朋狗友看这封信。等念到一半,你啪地一声把我的头摔出来——有皮无毛,呲牙咧嘴,在案上一滚,吓他们个半死。这帮家伙都是迷信的。见了这种景象,日后难免见神见鬼。一者我报过他们平生相讥之仇,二者你管他们要什么,自无不应者。他们又有钱又有势,你不是要去长安看看花花世界吗?有那帮孙子做护花使者、送钱大爷,包你玩得痛快。”   说完这些话,薛嵩从壶里抽出一支箭,双手持立,照心窝里就捅。小子阅至此处,不禁掩卷长叹日:薛嵩割首酬蛮婆,真英雄好汉也!大丈夫来去分明,相随之恩,虽死不忘,相诮之恨,虽死必报。就如吴起抱尸,死有余智。小子赞叹已毕,开卷再览——糟了,薛嵩没有死!千古佳话,登时吹灯拔蜡。原来是红线见薛嵩如此气概,就有点舍不得。薛嵩一箭桶下去,她却扑上去握着箭头往下扳,只听“啪”地一声箭杆折为两段。不仅大煞风景,而且可惜了一支好箭。薛嵩就叫“小贱人,你又来做什么!”   红线说:“禀老爷,奴婢见老爷吩咐后事,英雄侠气,不减当年,对奴家又是非常之好。小贱人不禁喜欢得紧啦,不想让老爷死。您老人家不就是丢了寨子,活不下去了吗?这件事包在奴身上。不出旬日,我给你夺回来。”   薛嵩说:“呸!吹什么牛皮,这一阵只听寨中人喊马嘶,田承嗣率千军万马已然进寨。我的部属,非降即丧。山川之险已去,身边羽翼已失。只剩你我主仆二人,还都光着身子。拿什么去夺回寨子?就算你上山求动了你爹爹,田承嗣的人马甚多,他也撵不走他。”   红线说:“大人久经沙场,听见人马进寨就知道田承嗣来了,这大概不会有错。田老头不来还不好办,既来了,明天就要他把寨子交还,不然让他烂成一摊水。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小奴家正是这一方的地头蛇!”说完,她请薛嵩稍安勿躁,自己就钻草棵走了。   薛嵩在林子里等着,不到顿饭时,就有几名苗女瑶童到来,奉上酒饭。斩草为窝,编竹为墙,一会儿搭起个绳床叫薛嵩安歇。然后半桩小子、黄毛丫头陆陆续续到这片林子来,有携刀带杖的,有舞蛇弄蝎的。将近黄昏,这种人物到了有二三百之多。薛嵩想:要凭这种队伍去收复凤凰寨,还是门都没有。不过要是去捣乱破坏,倒是够人喝一壶。原来这帮孩子携来的蛇蝎,均系骇人听闻者。什么五步蛇、眼镜蛇、青竹标、过树榕,尚属平常。又有金头蜈蚣、火尾蝎子、斗大的蟾蛛等等,及苗人下蛊诸般毒虫。要是把这些东西都扔到凤凰寨里,那儿马上就成了爬虫馆。天刚半黑,只听顽童百口相传曰:“大家姐来!”薛嵩张目一视,真红线也!那一身装束,《甘泽谣》载之分明,想系诸君耳熟能详者:梳乌蛮舍,攒金风钦;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脖子上围一条金鳞大蟒蛇,气派非常。满山童子皆拜日:见过阿姐。红线又指嵩云:此乃姐夫。童子又拜日:见过姐夫。红线乃除蟒堆置嵩身云:给我拿着点儿。那东西在薛嵩身上蠕蠕爬动,朝他脸上吐信子。它要是个母的,还可以说是在表示好感;要是公的,多半就是尝尝味道,准备吞了。不消说薛嵩吓得要死。红线登高发令。指派各重各处做乱去了。然后对薛嵩说:“田承嗣处,非我亲自去不可。”于是把那条大蟒抓过来挂树上,要薛嵩写了一封致田承嗣的短简,拿着就走啦。   这故事的余下部分,薛氏秘籍所载与《甘泽谣》没啥不同,都是说红线夜入辕门虎帐,从田承嗣枕下偷出一个金盒来,里面盛着田的生辰八字。还把他剥得精光,把衣服都拿走。惟一不同之处就是,薛本说,红线盗盒时见田承嗣在梦中犹呼热,心中有所不忍,在他胸前扔了几条眼镜蛇给他抱着取凉。是夜三更,田军忽然炸了营,都说见到猛蛇恶蝎,并有十余人中毒死亡。田承嗣从梦中惊醒,只见七八条眼镜蛇在胸口筑了窝,几乎吓断了气。等到把蛇撵走,又发现枕下失了金盒,被上有薛嵩的书信,当时还以为见了鬼哩。第二天早上薛嵩派人把金盒送回,田承嗣这才大惊大怒,以为薛嵩有什么驱蛇驭鬼的邪法,连忙夹屁而逃。不单不要薛嵩的寨子,还把山边的地盘割了若干县送给薛家。《甘泽谣》所载“明日遣使赠帛三万尺,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漏了最重要的东西。薛氏秘籍上写的是:赠帛三万尺,名马二百匹,并割湖西郡县,以献于嵩。”又《甘泽谣》载红线盗盒时“拔其簪铒,脱其儒裳”,把田承嗣剥成了猪猡。为什么这么干却无解释,好像红线是个好贪小便宜的。要按薛本就好解释:她老公在山上光着屁股哩,田承嗣是一品大员,薛嵩也是一品大员,所以田的衣服薛可以穿。及至薛嵩平安度过危机,红线辞去;《甘泽谣》所载的理由均属迷信,完全不可信。薛本所载则详实可信。原来薛嵩得了山下的郡县,要下山去做有模有样的节度使,忽得长安书信,其妻安国夫人常氏已去世。薛嵩与其妻感情不好,所以也不大伤心。当时就要册封红线为正妻。红线踌躇三日,最后对薛嵩这么说:   “老爷,你真是一条好汉,奴婢也确实爱你。不过当你太太的事,我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吧。下了山,我也算朝廷命妇啦,要是不遵妇道呢,别人要说闲话,我对不住你。要是克守妇道,好!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关在家里不准出来。这都不要紧,谁让我爱老爷呢?还得裹小脚!好好一双脚,捆得像猪蹄子,这我实在受不了!如今这事,只好这么计较:你到山下去做老爷,我在山上称老娘,这凤凰寨原本是我的,还归我管。我也学你的天朝礼仪,养一帮奴才,叫他们跪拜我。拗了我的意思,也如老爷对我似的,动动家法。总之,不负老爷平生教化之功。老爷还是我的大爷,要是想我了呢,就上山来看我。总之,拜拜了您哪。”   这番话是在半山上说的,说完红线就泣别薛嵩上山去了。薛氏秘籍中薛嵩红线事到此终。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序   李靖、红拂、虬髯,世称风尘三侠。事载杜光庭《虬髯客传》,颇为人所乐道。然杜氏恶撰,述一漏百,且多谬误。外子王二,博览群书,竭十年心力方成此篇,所录三侠事,既备且凿。外子为营此篇,寝食俱废。洗裤子换煤气全付脑后,买粮食倒垃圾未挂于心,得暇辄稳坐于案前,吞云吐雾,奋笔疾书。今书已成,余喜史家案头,又添新书,更喜日后家事,彼无遁词,遂成此序。丙寅年夏日,王门胡氏焚香敬撰。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1   根据史籍记载,大唐卫国公李靖少年无行。隋炀帝下江都那几年,他在洛阳城里,欺行霸市,征收老实市民的保护费。俗话说,奇人自有异相。这位大叔生得身高八尺,膀阔三停,虎背熊腰,鹰鼻大眼,声如熊罴,肌肉发达,有过人之力,头发胡子是黑的,体毛是金黄色。说出话来,共鸣在肚脐眼下面。要是在现代,他就在歌剧院唱男低音啦,也不必在街上当流氓。他的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一只绿一只紫。看见这位爷们走过来,路边的小贩马上在摊头放十枚铜钱。他过去以后,这些钱就没了。   李靖最爱喝酒,因此结识了一大批卖酒的风流寡妇。那些女人爱他爱得要了命,只在他一进巷口,互相就要争风吃醋,吵嘴打架。具体为什么,不可明言。如今不是武则天那个年月,那种事写不得。李靖也爱到酒坊里去。每天下午三点以后,他只要不在酒坊街,腿上的肉就跳。   这一天可是例外。日头西斜,李靖还在家里,他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右眼红里透紫,就如吃了人肉的野狗。左眼青里透绿,就像半夜在山里见到的豹子眼睛,两眼一齐放光,就如飞机的夜航灯。看他那个架式,你一定认为他是怒气冲天。其实不然,有什么事儿吓着他,他就是这个样儿。真到要和人拼命时,他倒是笑呵呵,这种人叫人捉摸不定,所以最是难防。他后来统帅雄兵十万,大破突厥,全靠了这种叫人不可捉摸的气质。他拍案大吼,声震屋宇,其实心在发抖。他碰上了一件倒霉的事儿,昨天一个不小心,被洛阳留守大尉杨素看上了,要收他做一名东床快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东床比太平间还厉害,躺上去就是死人啦!   这就要怪昨天上午到洛阳楼喝酒。那个酒有点儿古怪,有点儿药味。李靖是品酒的大行家,一喝就知道这个酒,一不够年头,二不够度数。掌柜的怕人家喝了嫌不够劲头儿,以后不来,就往里泡了些大麻叶、罂粟花之类的,总之,是些上瘾的玩艺。他立刻破口大骂,揭了人家的底。这一下不要紧,掌柜的立刻跑出来给他作揖,说请他随便吃随便喝,酒菜一概算柜上请客,只要别这么嚷嚷。不要钱的酒菜李靖实在喜欢,他就在那儿自酌自饮,喝了一坛子有余。要按他的酒量,一坛子黄酒醉不倒他,可是架不住酒里有鬼。喝到后来,整个脑子全发痒,可又挠不着。他拉过两张桌子,把它们拼起来,跳上去就发表了以下演讲:   “诸位亲爱的洛阳楼的宾客们,俺李靖这厢有礼了。我喝这杯祝大家长命百岁!我有一个惊人的消息要宣布。根据在下近十年的调查研究,关东一带三年内将有大乱,三十六路草寇,七十二路烟尘。遍地是刀兵,漫天起烽烟。大乱过后,关东人口十不存一。俺决不是故做惊人之语!咱家这个预报里是有事实做依据的。最主要的一条是:我们圣明仁慈的皇上,大隋朝的二世主君,伟大的隋炀皇帝,也就是大家在公共厕所叫他小混蛋那一位,已然得了不可救药的精神病!”   此言一出,就是一阵卷堂大乱。有几个穿紫袍的禁军军官,都是黄胡子的鲜卑青年,要把李靖拉下来打一顿,又有几个穿黑袍的道人出手相助,和青年军官对殴起来。有一伙无赖趁机捣毁柜台,要放抢,把店小二打得抱头鼠窜,又有几名大师傅手持铁叉厨刀,奔出来收拾这伙无赖。其余的人都跑到楼梯口,后面的往前挤,前面的往下滚。李靖坐在桌子上,一面自斟自饮,一面继续演说,他的男低音就像闷雷一样在大厅里滚来滚去。他说到皇帝的毛病是严重的色情狂,他要把普天下的女人都据为己有。现在关东一带二十以下的处女,只要不瘸、不臭胳肢窝、鼻子眼睛齐全,统统被他搜罗了去。一等的直接关进迷楼,二等的留在外边备用,三等的给他拉龙船。这样就造成关东平原上严重的性饥渴,大批的光棍儿都要狗急跳墙。母猪的价格暴涨,可见事态之严重。他劝大伙收拾细软,赶紧西行入川避难,不过听的人已经没几个了。那帮老道正把军官骑着打,忽然看见厨师们打跑了小流氓,又来揪李靖,就把军官们搁下,冲上来痛殴这帮厨子。李靖看见一名老道背着左手,右手在个肥胖厨子脸上没点儿地乱打,禁不住叫起好来。那厨子节节后退,退到墙边,脸上已经吃了五百多拳。老道一住手,他就像坐滑梯一样顺墙出溜下来,瘫成一堆。再看那张脸,打得和一团肉馅没两样。李靖从桌子上下来,踏上一摊滑溜肉片几乎摔倒,被老道们搀住了。他迷迷糊糊地说:   “多谢道长援手!”   “这没什么。这帮胡狗成人耀武扬威,老道早就想揍他们。公子今天在酒楼仗义执气痛斥昏君,为老民们出了一口恶气!老道真是佩服得很。就请公子到小观一坐,老道们自当奉茶,如何?”   李靖一看,这老道高鼻梁,卷毛。还说别人是胡狗,他自己也不干净。也难怪,自从五胡乱华以后,中国人的血统就复杂起来。自明清以后,中巴足起门儿来,又经过好几百年严格的自交复壮,才恢复了塌鼻梁单眼皮儿。这是后话,李靖当然不知道。他听人家驾胡狗,心里不高兴。他娘是鲜卑,他祖母是东胡。从父系来说,他是名门望族,从母系来说,他的血统是大杂烩,不折不扣一个杂种。他不喜欢这帮老道,要自己回家,可是只觉得脸发麻,腿发软,天旋地转,正要栽倒,却被人架走了。   李靖醒来时,发现自己赤野裸体躺在一张软床上,他听见旁边有好多女人在窃窃私语,急忙扭头一看,可不得了。那边端坐着一个老头,老头身后还站着十几个年轻姑娘。他“刷”地跳起来,扑到旁边茶几上,抓起一盆牡丹花,连花带土都扣了出去,把空花盆扣在自己隐羞处。这时忽听身后一声轻叹:“唉,可惜了好花。红拂,早知如此,就把它剪了下来,戴在你头上,让它亲近玉人之芳泽,也不辜负了花开一度。”   “干爷,话不能这么说,此花虽被弃在地,马上就要枝枯叶落,可是它的花盆却掩住了公子的妙处,救了他一时之急。红颜薄命,只要是死在明月轻风之下,或是一死酬知己,那都叫死得其所。干爷,你不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吗?”   “是呀?红拂,你若有意。就把你给了他。”   “干爷,你舍得呀?”   这会儿李靖走了回来,一手按住花盆儿,在床上盘膝坐下,气恨恨地说:“老头子,你胆敢绑架我!告诉你,要绑票儿你可找错了人!我李靖身无长物,只有一间破草房,房契还没带在身上。你是谁?”   “护花使者,聚芳斋主人。你们背地里叫我老混蛋,其实我是当世第一风雅人。老夫护国公、保国公、上柱国、东都五军指挥使、留守使、保民使、捕盗使、捉杀使、禁军都太尉,杨素便是。”   李靖大叫一声,只吓得三魂幽幽、七魄荡荡。他结结巴巴地说:“太尉在上,草民花盆在身,不能行礼。太尉拘捕草民,不知草民有何罪犯?”   “哈哈,老夫有一群干女儿急着要嫁出去。见到美玉良材,我就有点不择手段,你是我的乘龙快婿,只要行了礼,我就要换上称呼,叫你一声贤婿,怎么样?”   李靖头上冷汗直冒,他转转眼珠子说:“大尉,话不是如此说。强娶民女已是大罪;强掳民男,那可是罪加三等!当你女婿是送命的事儿,我可是不干。我也不配。我是地痞流氓,怎配那金枝玉叶?姑娘们,你们说是吧?我有癫痫病,犯起来腿肚子朝前,口吐白沫,我马上吐给你们看!”   杨素一看,他要撤泼,连忙喝住:“你何必如此?既是不乐意,老夫不勉强。只是老夫在公事房见到一件公事,把它拿回家里来,要和你合计着办。”他击了两下掌,叫一声:“拿来!”   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从幕后出来,用托盘送上一张纸。   李靖一只手抓过来一看,原来是他在酒楼上演说的记录稿,记得一字不漏,记录人是东京捕盗司押司计某,另有在场者六人签名,证明此记录准确无误。李靖看得手直抖。杨素冷笑一声:   “大庭广众之下,中出污言秽语,攻击圣上。这是大不敬罪,合当弃市!李靖,你要公了私了?”   “不用你来了,我他妈的自己了了!”他一把把纸塞到嘴里吃了下去,然后抹抹嘴边的墨汤儿说:“杨素,这回你没辙了吧?蒲东李,没有比,我们家是天下第六皇族。好多人在外当官儿。你要收拾我,非有真凭实据不可。可是真凭实据我已经吃了。没有现场记录,你要办我的案,可要小心朝廷的议论!快把我衣服还我,让我走!”   杨素哈哈大笑:“李靖你把老夫看简单了。老夫是三朝元老,办了一辈子公案,哪能如此粗心。这一份记录,正副本七份,都有证人画押,一起端上来,能把你噎死!你自己说吧,要公了私了?”   “公了如何?私了如何?”   “公了呢?很容易,老夫弹弹指,就把你押出去。证据确凿,包你办得快。我交待的案子,比铁案还严重。不出半个月,就把你推到洛阳市上,嚓的一声,你的脑袋就没有啦!你不乐意吧?我也不乐意!像你这样的名门之后,被推出去砍头,不要说朝野震动,你那些亲戚也要记我一笔。另有一种方法,咱们可以说是两便。我把干女儿嫁给你,你搬到我府上读书。我包你享尽人间极乐。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对我说,我给你安排。当然,这种福你享不了太久,我也不是开妓院的老鸨。过两三个月,你就气虚血虚,肝亏肾亏,一身治不好的病。你也别问这是怎么得的毛病,死了就算了。你家门里,没有受官刑的子弟,老夫也没有滥杀士人之名。你死后还有个人哭,别人说起你来也好听。花前月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到阴曹地府去,你也好看些,好歹得了善终,不是无头之鬼!如果你乐意,我也不亏待你,我把这红拂给你,你看她好看不好看?保险是黄花闺女。哎呀,李靖呀,我知道你是个好青年!谁让你有造反的思想哩?如今天下汹汹,大厦将倾。老夫身为先皇座前老臣,不得不鞠躬尽瘁,匡扶王室,把你这样的聪明人杀光了,剩下不通文墨的傻瓜,也就闹不大啦。别后悔!这和你喝酒无关,那洛阳楼是我的秘密机关,酒里下了厉害迷药,哑巴喝下去也得把心里话说出来。年轻人,姜还是老的辣呀。你觉得自己聪明,还是着了老夫的道道。要想安全,脑子里就要干净,多想着夫子曰,或者风花雪月,别把心思往旁处用。对了,现在和你说这个也没用了。你是要当我干女婿呢,还是要蹲黑牢做死囚?快说话!”   “他妈的,谁乐意挨刀子,当然死要挑个好死法。”   “红拂,出来拜见姑爷。哈哈哈,老夫又收了一个干女婿?”   红拂走出来,深深地拜下去。这姑娘像月亮一样漂亮,头发缩成对折,还有四尺多长,挂到腰际,当真是乌黑油亮光可鉴人。她抬起头来,目光直视李靖,她的眼睛清澈得如两泓泉水。李靖想:这女人真是恬不知耻!你这混蛋,就要像一条大水蛭缠在我身上把我吸干,还这么自得其乐。这么看着我,就 不觉得一点儿惭愧吗?红拂对李靖行完了注目礼,又转过身去,跪在杨素面前,娇声说道:“谢谢干爷赐婚!干爷呀,什么时候请我那夫君搬进来呢?”   她说起话来似唱似吟,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性感,大有绕梁三日的意思。可是李靖听了,心里有气,暗叫:你不要说得这么好听!你是刽子手,我是死因。什么“夫君”?不嫌寒碜!杨素大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们这就收拾小院,让你二人住进去,我知道你这小蹄子,心已经飞了!一刻也等不得,我说的是也不足’!”   “干爷知道奴家的心事。”   李靖大喝一声:“慢着,杨素,我要回家收拾一下。”   杨素大笑:“你收拾什么?我知道你家里只有一间草房,两个破箱子。那东西就是带进来也要一把火烧掉——不卫生。也罢也罢,放你一天假,我知道你是要逃。我警告你,死了这条心!多少人跑过,还是被抓回来,老夫早已把天下剑客罗致一空,门下高手如云。你就是有上天入地的神通,也出不了我的手心!”   “你也不要太狂妄!别人跑不了,我没准就能跑得了。你有本事和我打个赌:给我三天。过三天我要跑掉了,你是笨蛋。跑不掉,我是傻瓜。如何?”   杨素听厂高兴得直搓手心。“好哇好哇!我杀人就要杀得有艺术性,要让死者心甘情愿。除放假一天,我再给你三天,你可以在洛阳城里随便走。到第四天下午时,或者你来大尉府报到,与我那干女儿共入罗帐,或者你逃出洛阳七百里,我不加追究,只要你一出洛阳城,我就杀!”   “好说,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一击掌!我怎么能相信你?”   “二击掌!老夫统帅天下剑客,全在一个‘信’字,我岂能失信于你?不过你不准把这儿的事说出去。告诉谁我就杀谁!”   “三击掌!你叫人把衣服给我拿来,要不我光屁股从这儿出去,我干得出!”   杨素哈哈大笑,拍手叫丫环送上衣冠,自己带着干女儿们走了。红拂留在最后,她把李靖凝视了许久,忽然指指天,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意思是悠悠此心,天知地知。然后羞红了脸,转身跑了。李靖一边穿衣一边想:“我又不是哑巴,怎能解得哑语?噢!你是说我上天入地,最后还是免不了躺到你身上来?臭不要脸的!我就是和老母猪睡也不理你呀!”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2   昨天的事情就是这样,李靖现在坐在家里就是在想逃走的计划。七月的洛阳热得要命,他的草房顶子又薄,屋里热得一塌糊涂,李靖坐在一把三条腿的椅子上扇着一把四面开花的旧蒲扇,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盘算。他知道自己深沉有余,急变不足,所以一定要多想几个备用计划,正想到第八个计划第九个步骤,忽然有人打房门。他原本就是惊弓之鸟,这一吓非同小可,“咕咚”一声,连人带椅子摔了个仰巴叉,然后就听门外有人笑,那声音却似一个女人。李靖想:听说太尉府第九名剑客花花和尚是阴阳人,准是他来替杨素送什么书信。待我开了门,骂他个狗血淋头!谁知开门一看,却是卖酒的李二娘家里的女工,那女人肥胖得惊人,在太阳下走了好久,满头流油。她冲着李靖一个万福,然后咧嘴一笑,就如山崩一般。   那胖女人说:“俺家娘子有封书信给相公。”   李靖心里有气。一个卖酒的女人,还要写信!带个话儿不就得了。打开一看,气歪了鼻子,这是一首歪诗,二十八个字写错八个。什么平仄格律,一概全无。当然,写的全是些思春的调门儿。看了一遍,起了三身鸡皮疙瘩,再看下面有一溜小字儿:“至亲至爱心肝肉肉郎君李靖斧正——贱妾李二娘百 叩。”他只觉得全身一阵麻,就如中了高压电,他把这纸还给胖女人,说:“这顺口溜是你家娘子编的?”   “是呀!足足编了一夜哩。一边想,一边咬笔杆,啃坏了三杆笔。”   李靖禁不住一笑。“好吧,这诗我看过了。告诉你家娘子,编得好,我改不动。”   “这纸背后还有字哪!”   “我知道,无非是请我去,我今儿真是忙,改天一定去。”   “相公,我家娘子新掘出一坛陈酿老酒,请公子去开封!”   李靖动摇起来,不,还是不能去。要在家里想逃命的计划,这比喝酒重要得多,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声:“陈酿是什么概念?”   “埋了十五年。做那酒时我也在。就那一坛酒,用了两斗糯米,两斗粳米,那米一粒粒选过,家制的曲,和饭一半对一半……就算相公有酒量,也吃不了一瓶!”   不要相信,这是鬼话。想骗我上钩!我要是去了,计划想不成,那就要死了,命重要还是酒重要?不过腮帮子发酸,口水直流,这滋味也真是难挨!十年陈酿也是难得,何况十五年!李靖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今天确实不得闲。请告诉二娘,把酒再埋起来。不出十天,我准去!”   “我家娘子说了,你要是不去,她一个人把酒全喝了,醉死也不用你管!”   完了完了,这个女人真鬼,专拣怕痛的地方下手!李靖说:   “这是无耻讹诈!!回去告诉她,天一黑我就去。”   胖女人走了以后,李靖看看天还早,又接着想第九号计划。第八号计划接第五个计划第二个步骤,是逃跑途中遭擒后的再脱逃计划。如果失败,就执行第九号:他与红拂共入洞房后的第二天,在行房时忽然大吼一声,咬破舌头,闭气装死。这样杨素当然不信,一定会派人用烧红的铁条烙他的脚心,他就大叫一声跳起来,两眼翻白,直着腿跳,把在场的人吓炸之后,就逃之夭夭。这是第一个步骤,逃出之后,精赤条条,黑更半夜,再怎么办?   李靖觉得嘴里流出水来,再也想不下去了。他脑子乱哄哄,好像有十五个人七嘴八舌地说:酒,好酒。十年陈酿。……他气坏了,大喝一声:“你们他妈的闭嘴!”   吼完之后,他又觉得无聊,于是悻悻地说:“李二娘,你这淫妇!我这回要是死了,全是你用酒勾引的!”可这也无济于事。于是,他翻了翻坛子,找出几根长了毛的咸菜,慢慢地嚼起来。   天快黑时,李靖出门去。走出巷口,就发现身后跟上一个黑袍道人。那个人躲躲闪闪,不让李靖看见他的脸。李靖冷笑一声,不去看他,径直走进市场。   此时日市已散,夜市未兴,市上人不多,所有的小贩全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李靖,看得他身上直发毛,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自己这一身打扮叫人家看不顺眼。   他平时的穿着,是短衣劲装:内着黑色对襟紧身衣裤,足蹬薄底快靴,身披英雄大氅,披散着头发,胸前戴一支花。那是标准的洛阳小流氓装束。可那身衣服被杨素没收了。如今他穿着一身白色绸子的儒士大袍,头戴儒者巾,足蹬厚底靴。前者相当于运动衣裤与练功鞋,后者相当于今日的西装革履。小贩们看见这爷们,心里都想:这野兽!今天打扮成这个鬼样子,不知要寻什么开心?   李靖看到别人异样的眼光,心里不禁一动。他想:过几天,我就要和这些人永别了。也可能逃到深山里去,与野兽为伍;也可能死在荒郊野外,秃鹫来啄我的尸首。他们会记住我吗?他走到卖粥汤的刘公的摊上去,对他施了一礼,正要开口,却见刘公不住地点头哈腰,哆嗦着说:“爷爷!小老二才开张,没有钱!请过一会儿再来收。”   “老伯,你怎么叫我爷爷?小子前一阵在市上混,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明天我就要回乡去了,特地来与老伯话别。”   “回乡!好!最好死在路上……不不不!小老二说梦话,爷爷不要见怪!”   李靖长叹一声,离开他的摊子。他想这不过是些委琐的小人,和他们费嘴干什么。我李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有我的事业,我的聪明,我的志向!怎么也不至于到小摊上去找人同情。他仰天长啸,也就是说,吹响了口哨。他就这么吹着一支雄赳赳的进行曲,走进酒坊街。   酒坊街里华灯初上,所有临街的门户统统打开了。到处都搭上了白布凉棚,棚下摆着摊子,摊前放着供酒客坐的马扎。还有招牌,黑笔在白布上写着斗大的字:   “张记美酒。十年陈酿,货真价实,搀水断子绝孙!”   “刘记美酒。精心勾兑,加有党参、当归、红花等十种珍贵药材,十全大补,活血壮阳,领导洛阳新潮流!”   “孙记美酒。便宜、便宜、便宜、真便宜!好喝、好喝、好喝、真好喝!!先尝后买,备有便民容器……”   “常记美酒。醉死不偿命!”   卖酒的娘子都坐在摊后,一个个搔首弄姿。有的用扇子遮着半边脸,有的伸着脖子,装出十五岁小姑娘天真烂漫的样子来。其实这些人多在二十五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都嫁过人,见识过男性生殖器。她们一见李靖,什么样子也不装了,一个个直着嗓子吼起来。   “小李靖,心肝儿,上这儿来!”   “你打扮得好漂亮呀!过来让妹妹我看看!”   “诸位,俺李靖今天与人有约,改天一定光顾!”   “你上哪儿去?李靖,你这杀干刀的,回来呀!!”   “这公狗,准是上李二娘那个淫妇家去了!她今天没摆摊。”   李靖走到李二娘门口,一拍门环门就开了,原来那门是虚掩的。李靖进去,探头看看巷口,只见那道士做章做式地在买酒。他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上了三道闩,转过身来,只见楼下的堂屋里摆着一张大八仙桌,四下点了十几枝二斤多重的大红蜡烛。厨房里刀勺乱响,一阵阵菜香飘进来。只是那酒却不见踪影,也看不见李二娘。他吼起来:“李二娘,俺李靖来也!”只听一阵楼梯响,李二娘从楼梯上飘飘然走下来。这女人本是全洛阳最漂亮的小寡妇,可她还心有不甘,一心要与洛阳桥头拉客的野鸡比个高低。她脸上搽了一指厚的粉,嘴唇涂得滴血一般,眉毛画得如同戏台上的花脸,下身穿石榴色拖地长裙,上身穿白色轻纱的金扣子长袖衫,梗着脖子装一个洛神凌波的架势。可是一看李靖就装不住了,嘴里一连串地叫:“小肉肉,小心肝!你是为我打扮的吗?”叫着叫着,就一头俯冲下来,要投入李靖的怀抱。   李靖见来势凶猛,连忙闪开。李二娘险些撞上对面的墙,转过头来就要哭,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三圈又生憋了回去。她嗲声嗲气地说:“相公!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还来?”   “谁说不喜欢?我是怕你砸着我,酒在哪里?”   “你——你!要不是搽了粉,我就要哭了!你上这儿来,到底是图酒呢,还是图人?”   “酒、人我都图。卖酒的娘子里,我最喜欢你,酒地道,人也——说不上地道,不过是很漂亮的。”   李二娘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是哭还是笑,最后她还是笑了。“既然如此,你来亲亲我!”   “这可不成。有人看着呢!”   李二娘回头一看,厨房的门口伸出一颗肥头,那胖女工圆睁双眼就像一个色情狂的老头看人家野合。她大喝一声:“胖胖,把眼睛闭上!这回成了吧?”   李二娘也闭上眼睛、偏着头,做出一个等待的架式。李靖这一嘴势在必行。他找来找去,好容易在脖子根上找了个稍薄的地方吻了一下。李二娘大叫一声,浑身酥软,抱着李靖的脖子说:   “小亲亲,上楼去,你看看我的卧室摆设成什么样子了!”   又来了!李靖想,对这么个富强粉的馒头怎么能……?非喝点酒不可,不灌到半醉,恐怕是不成。他说:“先喝一点,不然没精神!”   “菜得呆一会才好。先上楼,我求求你!我等你一下午,心都着了火!”   “现在我怕干不来。你别哭!我告诉你,你一点不会打扮,打扮起来吓死人。你这是打扮吗?简直是刷墙!”   李二娘“哇”一声哭起来。李靖也觉得这话大损。再说,想喝人家的酒,就该说好听的。他今天有点失态,火气太大,都是因为心里惦记着没想完的第十个计划。李二娘哭了一会儿,把脸从腋窝下露出一半来说:“你是不是完全不喜欢我了?”   “哪能呢?我喜欢得紧!不过你得把粉洗了去。”   “你别看我!我这袖子透明,遮不住。这都是胖胖的主意,她说什么女为知己者容。我知道了,她是嫉妒咱们俩好,要拆我的台!哼,肥猪也想吃天鹅肉!我去洗脸,顺便揍她一顿!”   李靖坐在桌边,就听见厨房里擀面杖打在胖胖身上的闷响,胖胖嗷嗷地叫。然后又听见哗哗水响。等来等去,等得心里直起毛。李二娘这才出来,她换上了短裙短衫,怀里抱着一个坛子,泥封上挂着绿毛。李靖一看见坛子的式样不是时下的模样,顿时口水直流。他从桌上抢过一把刀子就奔过去,嘴里大叫着:“小心!别打了。我来开。泥巴掉进去不是玩的!孩他妈妈,拿大磁盆来!”   李二娘拿着磁盆,如痴如醉。“什么时候我就真正成为你的孩子他妈呢?啊,李靖!你是真心吗?你能看得上我吗?”   “真心真心!快把盆给我。怎么看不上?你去了粉,真正美极了!”   “你说得对。我洗脸的第一盆水,就像面汤一样。这么多粉搽在脸上,我也觉得沉呢,胖胖,把凉菜和大碗拿来!快、快、快!”   酒倒出来,满屋的香气。李靖拼命咂鼻子吸了一大口气,大叫:“好酒!不枉了叫做十五年的好酒!”   “什么十五年?我出世那一年做的。整整二十四年了。李靖,你我对饮几大碗,今天是不醉不散!”   李二娘一只脚踩上了凳子,手执大海碗,真是雄赳赳,气昂昂。她的酒量在卖酒的娘子里排第一,连李靖也有喝不过的时候。李靖和她连碰了三大碗,把嘴里馋虫压了压,就换成小杯,一点一点品起来。他赞一声:   “好酒呀好酒!真不枉是一斗糯一斗粳做的酒!”   “呸!李靖,你舌头怎么长的?我来告诉你,做这陈酿要用一斗高粱,一斗黍,一斗玉米,一斗糯。又要有上等的豌豆。大麦制的曲,按一半粮一半曲掺合发酵,制醅不用水,完全用酒,起码要发酵三年,才能开榨下坛。这酒有钱也买不来。以前我那死鬼丈夫,一心要挖出来喝,把后墙挖倒了也挖不出。昨天我到后园一挖,就挖了出来。可见那死鬼是无福消受这酒,只有你这心肝肉肉才配喝!”   李靖皱起眉来:“说到你丈夫,你该稍微尊敬一点。”   李二娘喝了酒,小性子也上来了。她把脖子一梗喝问道:   “便不尊敬你待怎地?”   “我能怎么样呢?他是你丈夫。”   “那你废什么话。”   “我在想,我死以后,还不知你怎么说。”   “那你不用担心,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一定自杀。这么喝有什么意思?咱们上楼到床上喝去,一会儿菜好了,叫胖胖送到咱们的床头上去。”   李靖抱着酒跟李二娘上了楼。这卧室果然大变样,新床新帐不说,床头放了一盏仿宫式灯,真是十分的精巧。李二娘跑到屏风后面,李靖把酒坛放在床头小几上,自己坐在床前一张豹皮上。天热,酒力上升,他把身上的长袍脱了,散开内衣襟。忽听一声:“你来看!”他一抬头,几乎傻了眼……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3   胖胖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楼时,楼上却是一团漆黑。只听李靖说:   “嘘!你看楼梯口,那一对眼珠子闪亮,是只猫吧?我扔只鞋把它打跑!”   “别瞎说。那是胖胖!喂,你发什么傻!把菜端上桌来。”   “告娘子,这儿黑,我怕绊着了。”   “李靖,把灯罩掀开。你摸什么?”   “我摸衣服。咱们这么躺着,够肉麻的了,可不能再叫女人看我赤裸的样儿。”   李二娘刷地把灯挑亮,李靖惨叫一声,卧倒在床上。李二娘哈哈大笑。“李靖,你臊什么?她算什么女人?胖胖,自己说。你是什么?”   “相公,我是大肥猪,一身肉!”   “你是女的吗?”   “我不是女的。我是母的!”   “好,胖胖,你很本分,今晚上特许你上楼来睡在我们床边的豹皮上。现在你下楼去,把浴桶拿上来,我要和李相公同槽入浴。”   胖胖下楼去。李二娘把食盒子打开一看,净是些狮子头。香酥鸭之类的东西。她恨恨地说:“这个胖猪,真是趣味低下!这么肥腻,怎么吃?小心肝,你凑合吃一点,穿衣服干什么?上哪儿去?怎么也该陪我睡一会儿。”   “不成呀,亲爱的。我忙得很,你也穿上点儿,我有话说。”   “就这么说吧!”   “我还真不知怎么说。我以后有一段时间不能来了!”。   李二娘翻身坐起,星眼圆睁,柳眉倒竖,就等他下句话。   “人家逼我结婚……”   李二娘忙叫起来:“你这色鬼!什么狐狸精把你迷住了?我非往她门上抹狗屎不可!”   “我是被迫的,不干不成。”   “啊!你把哪个小娼妇肚子弄大了吧?”   “不不。事态要严重得多。杨素要我做干女婿。这是送命的买卖,我要逃走……”   只有少数人知道杨素的干女婿是怎么回事。李二娘大哭:“你搞到太尉家里去了——你这公狗!滚!”   “这么闹,我怎么说哩?”   “老娘不听你放屁!”李二娘跳起来,把屋里的东西一通乱砸。李靖趁乱抢了衣服,又抱起那坛酒,逃到楼下,就着坛子一顿狂饮。这急酒灌下去,只觉得脑袋发了蒙。他放下坛子,听见楼上叮当声小了,就叫:“二娘,二娘肯听我说吗?”   “你滚蛋!”   针线盒、首饰箱顺着楼梯往下滚。李靖摇摇头说:“这么好的酒,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为了补偿别离的痛苦,他把坛子凑到嘴边又灌了一气。然后走出门去。从昨天到现在,他是粒米未沾牙,又灌了两气猛酒,走出小巷以后,脚步就跟跄起来。这李家秘传的陈酿酒,后味无穷,李靖走到洛阳桥头,再也走不动了,他一头摔倒在明渠边,打起呼噜来。   李靖醒来时,只看见漫天的星斗,偌大的洛阳城,只剩下寥寥几盏灯火——夜深了。他挣扎着走上桥去,只见那个黑袍道人正坐在桥栏杆上。这回看清了他的脸,就是那天在酒楼上帮助打架的那个老道,李靖凑过去说:“天黑了,道兄不回观去吗?”   道士瞪着眼看他,就像是个聋子。冷不防车靖打出一个酒嗝,奇臭无比。道士急忙转过身去,李靖晃晃悠悠地走了。那道士看着他的背影,手扶剑鞘,只捏得手指节发白,咬得牙齿咯咯响,他恨不得冲上去,一剑刺入李靖的后心。游侠剑士性如烈火,怎吃得这种羞辱!可是,他不敢杀他。大尉不许可。他只好跟在李靖身后,好像一个跟班。   李靖回到家,走到漆黑一团的小屋子,只觉得这儿隐隐有呼吸之声,喝得太多了,耳朵里轰鸣如雷,什么也听不清。他磕磕绊绊摸到缸边,把脑袋扎入水中。直起身时,一股冰凉的水流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李靖强忍着没叫出来,屏息再听,桌边果然有一个人在喘气,细而不匀。不用问,准是那个卖酒的少妇来捣乱。   也可能是张四娘。这娘们卖弄风情的惟一手段就是装神弄鬼吓唬人,先后吓死了两个丈夫。李靖想,我要是不怕,她一定不肯干休,非折腾一宿不可。我可不能和她纠缠。于是他惨叫一声:“有鬼!”就奔出门,只听“嘣”地一声和门外一个人碰了头。那个人“哇”地一声叫出声来,一纵跳上对面的房不见了。   李靖也吓了个半死,好半天才想起这是那盯梢的老道。他平平心气,觉得不能这么溜走。那老道跟在屁股后面阴魂不散,所以还是要进屋去。李靖看看天上的星星,心里一阵酸楚:天呀!闪得我有家难回!我还要把第十个计划想好。所以还是要好好地劝这臭娘们走开。他又走进门去,装出一个可怜腔:   “四娘,你吓着我了,你满意了吧?请你回家。改天我一定去你那儿。”   那女人喉咙里咯咯响,好像呛了水。李靖说:“你是莉莉?小乖乖,你也学着吓我!不瞒你说,我和李二娘刚疯过。你得让我缓一缓!”   咯咯声更响了,好像母鸡试着打鸣。李靖摸出火石,垫上火绒,一火镰敲去,却正中自己的指头。火石飞出去,先撞了房梁,又撞了后墙。他到窗户上去摸备用火石,那桌边的人却摸出火种,吹出了火焰。这是个道童,一张俏脸,怎么这么面熟呢?不对,还是个女人。她身上有一股香气。再仔细一看,不得了,撞上了要命星,李靖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读者诸公猜到了吧,此人正是红拂。此人在风尘三侠中名列第二,据杜光庭《虬髯客传》所载,红拂姓张。杜氏云及,李靖与红拂初会时,李靖问红拂,“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语,真天人。”此段文字,皆社氏之撰。据本人考证,红拂之姓不可考,伯仲之次不可考,就是问她本人也不得明白。红拂年幼之时,家贫不能养,乃舍于尼庵。长到十七岁,尚未受刺度,美发垂肩,光艳照人,不愿意削发为尼,就跑到洛阳市上自卖自身,得钱十余万,都给了抚养她的老尼姑。会李靖那年,红拂十九岁,美若天人,举世无匹。杨素养着干女儿是为了杀人,所以她也有些手段,更兼见识不凡,遂于风尘之中,一眼识出李靖李药师乃盖世之英雄。心想:彼若人杨府,就如肉包子打狗,有进无出。杨老头要我杀了这个汉子,如何下得手?不如溜出去和他一起逃了吧!于是跑到李靖家里来等。李靖一见红拂,就骂起来:“不是说还有三日之期吗?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郎君休得这等看奴家,奴要救郎出险!郎君如欲逃时,奴便为前驱,拼一死杀条血路给郎君走!郎君不走时,却又快活,在这空鸟草房里还有三日可过。过得这三日,奴便自杀给郎君看!那时你便知奴是真心也!”   “你不要和我打马虎眼。你快滚!回去告诉杨素,别使这美人计手段!”红拂痛哭起来:“郎薄幸!奴冒死奔了来,又说奴是美人计,也罢,奴死给你看!”   这娘们解下束腰的丝条条,跳上桌子就要悬梁自尽。李靖看她没有做作的意思,就一把把她拉下来。   “得了得了!算我倒霉。咱俩一块跑就是了。哎呀,带着你,怎么个跑法?你有主意吗?”   “你要我了?太好了,太好了!亲个嘴吧。我有一个绝好的计划,你一定要对我好一点我才说。是这么着。你我上床去,先做一夜夫妻。然后到五更时,城门就开了,天还不亮。我冲出去和盯梢的王老道交手,你就乘机跑掉。那老道在杨府三十六名剑客中排在倒数第一,没什么了不起。我敢接他五十多招,够你走的了。”   “胡扯淡!这是最笨的主意,你长了脑子没有?”   “奴家无脑时,郎君须是有的。郎却说出那锦囊妙计来,奴家洗耳恭听!”   “你这人怎么一会儿人话,一会儿鬼话!现在的形势是,你这一来,把我的头两个计划统统破坏。只能执行第三号计划了。现在太早,上床去歇会儿。”   “奴……奴便乐杀了!!奴与那知情郎携手入罗帐,郎为奴宽衣解带!”   “别胡扯。不是时候,坐着歇一会。”   ‘哪便是枕戈待旦了。郎君……怎么说来的?老李,你抱抱我。”两个人坐在床上,只听床嘎嘎地响。李靖忍了一会儿,禁不住骂起来。   “你是不是屁股长毛了?这么悠来悠去!床要叫你搞散了!”   “奴屁股上没长毛。心里倒好像长了毛。郎君再不理奴时,奴便对不起了!”   “嘘!你把我头都弄晕了!你这荡妇,真是我的灾星!我实在无法忍受,要提前行动了。”   李靖从床下拖出一口箱子。打开以后,屋里充满了幽暗的蓝光。红拂好奇地走过去看,只见箱子里有一罐油膏,盖子一揭就冒出半尺长的蓝火苗。冷不防李靖揪住她的头发,抓起油青就抹了她一脸。   红拂尖叫起来:“烫杀奴家也!”   “放狗屁!这东西是凉的!”李靖把红拂的头发揪散,又给她穿上一副长袍,这袍子长得很,多半截拖在地下。红拂哧哧地笑起来。   “郎做什么?”   说话之间,李靖已经把她撮到肩上。他咬牙切齿地说:“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会点把式?”   “岂止会一点!奴虽无搅海翻天之能,五七条蠢汉却近不得身!郎,到那危难之时,你看本事么!”   “别吹牛!眼前就要用着你的本事。出了门,咱们做一个联合鱼跃前滚翻,然后站起来你就大声叫苦。你要是不行不要逞能,要是出了洋相,咱们就要上阎老五处会齐了!你倒是成不成?”   “奴已把头点得捣蒜也似……”   “废话!我看不见。你开门闸,大声一点!”   外面盯梢的王道人听见巷里有动静,就跑进来看,正遇上李靖的家门开了,里面滚出一个妖怪。那东西满脸蓝火,见风就长到一丈多高,直着腿跳过来。王道士吓得目瞪口呆,忽然妖怪发出一声尖叫:“苦!奴家苦!”老道吓得一蹦一丈多高,脑袋碰在屋檐上,当场晕了过去。   这妖精出了巷口就地打个滚,一分两半,红拂和李靖从里面钻出来拔腿就跑。李靖拿着长袍,一边跑一边撕,让红拂拿去擦脸。跑着跑着,红拂站住不跑了。“郎此计虽妙,也有见不到处。”   “什么?”   “此计五更行之则大妙,此时城门未开,吾却投哪里是好呀?”   “笨蛋!往外跑算什么好主意?你跟我来吧!”   洛阳南城有一片地方荒得很。这边的地势利于攻城,战乱的年代人家老想从这里攻进来。城防吃紧时,守城的就扒这边的房子救急,把砖头木料当滚木檑石用,结果这儿就荒了。太平了几十年,这儿荒凉如故,只剩了一大片断壁残垣,荒草有一人多高。李靖早就把这地方记在心里。他带着红拂膛(opig按:左足右堂,这个字我死也打不出来)进荒草,在几十年没人走过的街道上走,遇上了几只下夜班的狐狸。它们见了人就溜走了。再拐进一个院子,从后墙塌倒的缺口处跳过去,就到了一座破庙里。这庙没了半边房顶。摸着黑走进屋子,膛(同上)着地上一大堆草。李靖打个大呵欠说:“困了,现在睡觉!”   他倒在草堆上,马上就睡着了,不过总睡不踏实。他背后的草堆上蟋蟋索索,好像在闹耗子。过了一会,有一股气息来吹他的脑勺。又过了一会,红拂又来亲他的脖子,吧叽吧叽好像在吃糖葫芦。然后一只胳膊就楼上来。   李靖忽然爬起来,跑到外面去撒尿,外面天光大亮,四周正在起雾。他回来时身上裹了好多雾气。李靖瞪起眼,开口就骂:“你这贱人!要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呀?我恐怕你在想。我在大尉府受过训练,什么都懂!”   “你这淫妇!这么说你是过来人了?”   “非然也。奴只观摩过几次,是教学示范。郎,休苦了自家。若要奴时,只管拿了去。奴又不是那不晓事的!”   “呸,才说了几句人活,又变回去了。我要睡觉。”   他滚倒在草堆上就要接着睡,谁知红拂又来做小动作。他气坏了,翻身爬起来大吼一声:“你可是要找揍?”   “便打时,也强似不理不睬!”   李靖被整得无可奈何。“红拂,求求你把那古典白话文收了去。我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郎休如此说。奴也非乐意咬文嚼字。怎奈见了郎,奴这能言会道,百伶百俐的一张樱桃小口,就如那箭穿雁嘴,钩钓鱼腮,急出鸟来也说不得一句白话,只得找些村话鸟说。奴那一颗七窍玲珑心,见了郎时也变做糊涂油蒙了心也。郎君,可怜见奴是一个女儿家,纵非大家目秀,也不曾在男人前头抛头露面。终日里只见过一个男人,却是个银样蜡枪头,算不得数的。不争却到了郎这般一个大汉面前;郎又虎背熊腰,最是性感不过,奴怎不结巴!怎不发晕!奴这心七上八下,好似在受官刑哩。郎君若是可怜奴家,早早把这清白的女孩儿身子拿去,奴就好过也,那语言障碍症也多敢是好了。”   李靖皱起眉来:“现在提心吊胆,哪有心情?等跑到安全地方再说。”   红拂长叹一声:“郎,不是奴说那泄气话,你纵有上天入地的神通也走不脱!奴见多少少年俊杰,入了太尉的眼,却无一个走了的。吾等躺在这鸟草房里,虽是藏得好,也只争一个早晚。郎不闻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依奴时先落几日快活!似这等日后捉了去,却落一个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   李靖梗梗脖子说:“我偏不信这个邪!你要是害怕,就回大尉府去。”   红拂哭了。“郎把奴看做何等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奴是个有志气的!郎若信不过时,便把奴一刀杀了!”   “好好,你有志气。跑得了跑不了,走着瞧。我在这儿存了一些粮食,可没想到要两个人吃,所以得省着用。早上我去那边园里偷几个萝卜当早饭,你别嫌难吃。”   “郎的萝卜,却有荔枝的滋味!”   李靖摇摇头,就到外边去拔萝卜了。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4   和李靖闹翻以后,李二娘坐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胖胖上楼来问候,劝她吃了一点茶汤,她又呕了出来。她使劲掐自己的肉,把腿上、肚子上掐得伤斑点点。以前李靖不上她这儿来,她就这么整治自己。等他来了以后,让他看看这些伤,吓他一跳。正在掐得上劲,忽然想到李靖再也不会来了,就倒在床上昏了过去。胖胖给她掐人中,拔火罐,足足整了半宿。到天快亮时,李二娘终于睡了。胖女人打了一连串的哈欠,忽然想到这一天都没菜吃。她就去南城收拾园子,走时连门都没关。   李二娘只睡了一会儿就醒过来,她觉得自己脑子变得特别清楚,精神变得特别振作,性格变得特别坚强。她爬起来披上一件短衣对镜梳妆。看来看去,发现自己还是应该抹一点儿粉,因为平时喝酒太多,她脸色有点发黄。然后描眉,用少量胭脂。弄完了再一看,觉得自己蛮不错,就凭这个小模样也值得活下去。   李靖走了,她心里猫抓过一样难受。不过她没法怨恨李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卖酒的小寡妇和大尉的千金怎么比?李靖娶了大尉的千金,日后飞黄腾达不成问题,若是娶了她,日后搬到酒坊来,天天纵欲喝酒,不出二年就要得肝硬变,腹水倒像怀了六个月身子。所以她不抱怨他,好吧李靖,祝你幸福!   然后再想想自己。走了李靖,她要从别处捞回来,她要做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   眼前就有一个榜样。洛阳北城有一个大院子,富丽堂皇,与皇宫比,只差在没用琉璃瓦。门前一边一个大牌坊,左边题“今世漂母”“万世师表”,右边题“女中丈夫”“不让须眉”。中央是并肩的两座门,左边大门楼上好像在办书法展览,挂了有二十多块匾,题匾的都是二品以上大员。这里是主人钱氏所居。右边没有门楼,是个灰砖砌的大月亮门,门上镶斗大的三个字“劝学馆”,这儿是主人钱氏所办。走进这劝学馆的前庭,里面石壁上刻着一篇记,作者是一名三品级的高级干部。据作者说钱氏少年丧夫无子,守节二十余年。惨淡经营先夫之产业,平买平卖,童叟无欺,终成巨富。然而钱氏家藏万贯,却粗衣淡食,资助学子,修此劝学馆,供天下贫苦士人入内读书——二十年来成就数百人,功德无量。作者感钱氏之高风亮节,于劝学馆重修之时,成此记以志其事云云。其实事实却大有出入。这钱氏却不姓钱,也不曾少年丧夫,她不折不扣是个婊子。   她是婊子也好,节妇也罢,总之是个奇女子。李二娘想,我哪一点也不比她差。我也应该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我缺的就是这么一点儿狠劲儿。李靖走了,我正好狠起来。不出十年,我也要和这钱寡妇一样的发达!   这钱寡妇的身世与李二娘当前的处境也有一点儿像。二十五年前,钱寡妇是一名雏歧,从山西到洛阳华清楼客串,花名叫玉芙蓉。玉芙蓉那时生得一表人材。在上党一带颇有艳名。老鸨带着她到洛阳来,打算赚大钱。怎知这京都地面,光凭脸子漂亮、床上功夫高超硬是不成。玉芙蓉讲一口侉得不能再侉的山西话,加之五音不全,唱起小调来听的人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在洛阳半年,一点也红不起来,全仗着几个山西客人捧场。她又恋上一个姓钱的小白脸儿,把别的客人统统冷落了不算,自己还倒贴,把金首饰换成了镀金的铜棍儿。老鸨发觉把她吊起来打,她还嘴硬到底。末了儿姓钱的家里发现自己的子弟不读书天天嫖妓,把他也狠揍一顿关起来。这姓钱的偷跑出来,和玉芙蓉会最后一面,两个人抱头痛哭。玉芙蓉提议,两人一起逃跑,姓钱的又不同意。又提议两人一起上吊,姓钱的又不同意。原来他要和玉芙蓉分手,那玉芙蓉只得让他走了,自己一个人继续哭。正哭到准备抹脖子的节骨眼儿上,冷不丁来了一个人,是同班中最红的姐妹。她嫌玉芙蓉哭天抢地打搅了自己睡觉,就来把她挖苦一顿,指出以下三点。第一,山药蛋(这就是她们给玉芙蓉起的诨名)与她那姘头匀属切糕的棍儿,扔掉的货。第二,如果她是要上吊,就请从速,不要半夜三更鬼哭狼嚎,不讲社会公德。第三,如果不上吊,也请她及早回山西。像她这路土货也到洛阳来卖,就叫做不知寒碜。   听了这位红极一时的名妓谈的三点意见,玉芙蓉当下摔夜壶,打马桶,发下誓言,说是不出十年,要你这婊子不及我山药蛋脚下的泥。第二天她就和老鸨搬出去另赁房子住,打发人满城贴招贴,上书:“山西山药蛋来洛持壶卖笑,不讲虚套,直来直去;昼夜服务,随叫随到;经济实惠,十八般武艺无条件奉献;童叟无欺,百分之一百无保留表演。夜资白银五钱,特殊服务另议,小费随意。熟客另有百分之五十特价优待。”这一贴她的营业额就直线上升,门前排队,一天只睡三个小时。不出三年,攒了钱赎了身,转向经营酱坊。三五年之内全城的酱坊都成了她的联号,并且打入丝绸、药材各业,发了个不能再发。这时去打听那位钱郎,才知道此人中了秀才之后就得了肺结核死掉了。这山药蛋却是不同凡响,穿了孝去拜见钱家的家长,自愿出三千两白银为嫁妆,嫁给姓钱的死人,为他守一世的节。那时钱家正穷得喝粥,听说有此美事,感激得哭都哭不出,社会上也传为美谈。殊不知那山药蛋已经养了十几个小白脸,守的什么屁节?三千两白银买个社会地位,成了士人的遗孀,地痞流氓不敢上门罗嗦。真是便宜得很。而后这女人就拿出大把的银钱资助士人读书,遇上出身高贵、家境寒微的士族子弟,她还肯出几万两白银为他们活动官职。惟一的条件是谁要得她的资助,就要拜她为干姐姐。到现在那钱寡妇年过四旬,由于保养得好,还如二十许人。她天天用驴奶洗澡,早上起来慢跑三千米,练太极气功八段锦,严格控制饮食,所以比那二十五年前叫做山药蛋时又漂亮了许多。她门下有干弟弟三百,劝学馆中鸿学巨儒无数。每年出一篇理论文章,或考证周公之礼,或评点诸子之非,阐发儒学,废黜百家。每一发表,士林竞相传抄,登时洛阳纸贵。又有那劝学馆文摘,每年三辑,劝学馆诗抄,每年五辑,端的是字字珠玑,万口传诵。那些饱学之士除著文立说,还常常开庭讲学,时不常的还要祭孔、祭孟,端的是热闹非常。钱寡妇包下全体费用,只换得那些人开讲之前说上一句:小子今日在此升座开讲,光大孔孟,荣耀斯文,全仗钱氏贤淑主妇之资助——这就够了。   钱氏在关内关外有沃野千顷,园林会馆百余处。普天之下,大小商埠市镇,全有钱记商号。她又有钱又有势——那些干弟弟个个权重一时。钱氏又有商船千艘,浮行于海洋之上;商队骆驼几千峰,行走于大漠之中。东到扶桑,西至英伦,南到爪哇,北至罗刹,到处开有分号。开着那么大的跨国公司,她倒没忘本,至今还在做那皮肉生意。在朝官员三品以上,或文有诗名,武有侠名之士,甚至绿林大盗只要年不过六旬,身体健康无口臭狐臭等,都够得上嫖她的资格,不过要提前半年预约登记,她就靠这一手拉关系。   想起这钱寡妇,李二娘暗暗叫道:“山药蛋!老娘比你差在哪里?你不过是靠身子做本钱起家,老娘却有祖传的造酒绝技。酒色财气,我比你还占一字之先。李二娘至今没发达,非不能也,是未发愤耳!老娘今天也发一个誓,不出十年,我上你门去,要你倒趿着鞋奔出来迎我!”   定下这宏伟目标,李二娘又开始考虑眼前的步骤。这第一步就是要操旧业造酒。说也稀奇,这条酒坊街原来开有十几家酒坊,现在没有一家还在造酒。像李二娘这样的,卖的是祖上的存酒,还搭着卖些村酒,别人就更加不如。全靠买进村酿劣酒,加入香料调味,然后就当老酒卖。其实这条街尽头有一眼甜水井,水质最宜酿酒,地下土质又好,简直是酿酒的宝地。这些酒坊关门,只有一个原因:这儿的风水有一点问题,男人到了这儿就活不长,不仅如此,连男孩都长不成个。阴阳先生说,这片地方阴盛阳衰,故此男人活不长。不过更可能是男人喝酒容易上瘾,酗酒过度伤及肝脏。男人都死绝之后,酒坊就到外边去请工。谁知洛阳又来了一位再道学不过的地方官,禁止寡妇雇男工,说是有伤风化。这一来酒坊只好关张,因为有好多重活女人干不来。这一重障碍对李二娘不存在,简直就是活该她发财。她有一张顶硬的王牌,就是那女工胖胖。   胖胖这人简直是一头大象,体重三百余斤,有四条壮汉的食量,十条壮汉的力量。要是不造酒,留她在家里实在不值。李二娘原先雇她就是要造酒,后来迷上了李靖,把这事搁下了。这女人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忠心耿耿,对李二娘无限热爱,无限崇拜。惟一的毛病就是有时发呆,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这个毛病也好治,只要抄起擀面杖在她后背一顿乱擂,她马上就容光焕发地奔去干活儿!   李二娘正在盘算,就听楼下一声巨响,有人推门而入。这是胖胖。听那声响,她出去时就没关门。那胖女人猛冲上楼,把整个小楼都带得摇摇晃晃。只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是泥,嘴里大叫道:“娘子!怪事一桩!”李二娘一看自己的依靠力量竟是这么一个样子,不禁大怒,她星眼环睁,柳眉倒竖,大喝一声道:   “胖猪!你跑到哪儿去了?”    “报告娘子,我去收拾菜园!” ,   “收拾菜园有什么要紧?我正有大事要办。我们要收拾酒坊,开业造酒。”   那胖胖一听,立刻欢呼雀跃:“太好了,太好了!娘子,咱们早该如此!”   这一跳不要紧,几乎把楼跺塌。李二娘大喝一声:“不准跳!我已经筹划了,我们不仅要造酒,还要大发展。要发财致富,就要纪律严明。我对你要严格要求,赏罚分明。你这贱人,今天一早就有三大过犯,还不跪下领罚?”   胖胖跪下来,笑嘻嘻地说:“娘子且说胖胖的过犯……”   “第一,你这贱人早上出去没关门!第二,在楼上又蹦又跳,险些把楼跺塌。第三,你这一身泥巴是怎么弄的?多半是和那卖柴的阿三在阴沟里快活,败坏了我的门风!”   说到门风,胖胖禁不住嗤笑一声。李二娘红了红脸说:“我们今后要造酒,一定要讲究工艺卫生!你自己说,这本帐怎么了结?”   “任凭娘子打多少。”   “姑念你是初犯,打三十下手心。你下去把板子拿上来!”   “报告娘子,不能打手,打肿了不能干活。打屁股吧!”   “这胖猪!还有点忠心。也罢,减你十下。去把大号擀面杖拿上来!”   “娘子!咱们不是要干大事业吗?要干大事就不能心慈手软。别说我是一个女工,就是您的亲爹亲娘,犯了事了也得下狠手揍,这样才能纪律严明,无往不胜。就像我,不关门,晃动楼房,不讲卫生,哪一样不该打三十五十的?你只打三十,还减去十下,这样准把我惯坏。”   “闭嘴!还用你教训我?就依你,打三十。去拿擀面杖!”   那胖女人拿了擀面杖上楼,一面走一面又喃喃自语,到了楼上把面棍递给李二娘,自己就站在那儿发呆。李二娘大喝一声:“愣着干什么?脱衣服!你做一身衣服要两丈多宽幅布,打破了谁做得起?”     “哎,哎,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少废话!脱!”   胖胖就脱上衣,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二娘气坏了。“你干什么?脱裙子就可以了!亮出一身膘,恶心我呀?”   胖胖却似没听见,心不在焉地把全身衣服都脱了。乖乖,真是一座肉山!忽然大叫一声:“哇!想起来了。娘子,我去收拾园子,你猜我碰上谁了?”   “你碰上鬼了。趴下!你敢犯上做乱吗?”   “不敢不敢。娘子,你别吵!你这一插嘴,我脑子都乱了,我回来时,街上的人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说李靖怎么怎么样。”   不提李靖犹可,一提这个名字,李二娘就似刀剜心一般难受。她怪叫一声扑过去,扭住胖胖的耳朵把她揪倒在地,用晾衣绳把她四马攒蹄捆了起来。胖胖一见李二娘动了真怒,吓得魂不附体,像杀猪一样尖叫起来。李二娘找了两只袜子塞到嘴里,拎着耳朵把她翻过身来,双手齐下,在那身肥肉上一通乱拧,直拧到自家虎口酸痛,还有余怒未消。于是又把胖胖翻过去,抡起擀面杖没点儿地乱打,直打到手都举不起来,气也喘不过来,这才放下棍子坐下喘气。喘了一会儿,她的火气消了一些,心里又明白了。   她猛然想到这么凶殴胖胖实在是没脸。被李靖甩了就不准人在家里提他的名字,这就叫掩耳盗铃。再说,就算胖胖有四指肥膘,也经不起这么打,更何况这世界上只有胖胖真正爱她,为什么要打人家?这是欺软怕硬,拿人家当出气筒。她连忙扑过去把袜子从胖胖嘴里掏出来,搂住那颗肥头痛哭起来。   “胖胖,我是坏女人,我打疼你了吗?我给你揉揉。”   这一揉不要紧,胖胖就哼起来,好像大象打呼噜一般。她乐不可支地流了眼泪。可是李二娘还以为她心中余怒未消。再看她这一身肥肉,自脖子以下,乳房、肚子、大腿到处是青紫色的斑伤,就如一身迷彩伪装服。李二娘干嚎一声:   “胖胖,我刚才发了神经病,你可不要记恨!要过意不去呆会你打我一顿,不过千万别打我脸。”   那胖胖说:“娘子哪里话!胖胖这一身肉,随娘子打,你不打我一定会学坏,不过你先松开我,我要撒尿!”   李二娘松开她,胖胖就拿了衣服下楼了。过了一会儿她在厨房里大叫:“娘子,中午吃什么?”   “随你便吧。不,你歇着。我一会就来弄!”   李二娘想下楼去做饭,可是双臂直抽筋,实在是做不动。看到胖胖如此忠心耿耿,李二娘又羞又气,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她却没看见,胖胖在厨房里又唱又跳,自言自语地唠叨着:“打出世到如今,胖胖今日快活!真真快活杀了!过几天还得想法挨这么一顿。对了,还是忘了一件事!”   她又冲上楼去,向李二娘报告说:“娘子,今早上听说李靖逃跑了,还拐走了杨府一个侍妾,叫什么红佛爷,也不知是男是女!”   李二娘沉下脸采。“这公狗!当真干得出!”   “现在城门上都加了岗,入城不禁,出城的严加检查。”   “这是瞎耽误工夫。那小子精得厉害,这会儿早出城了。”   “胖胖也是如此想,其实不对,刚才我去收拾菜园,碰上他了。这厮躲在城南破庙里。还有一件事,好叫娘子知道了欢喜,这家伙没饭吃,跑到咱们园子偷萝卜。不出十天,准把他饿得人不人鬼不鬼。娘子,多解气呀!”   李二娘沉思起来,过了好半天才说:“胖胖,去买一条大鲤鱼,二斤精牛肉,再上洛阳楼买二斤银丝卷儿。一会儿我来收拾。”   “娘子,你要给他送饭?咱们和他掰了,以后各走各的路,他要吃什么,该由那红佛爷管!”   李二娘长叹一声。“胖胖,咱们女人爱过一个人,怎么忍心看他挨饿呢?掰是掰了,这最后一顿饭我还是要管,尽了这份心,我就随他死去。这个红佛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搞上了男人叫他挨饿,算什么女人?胖胖,你帮我跑一趟,算我求你,成不成?”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5   天黑以前,李二娘去给李靖送饭。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背后跟上了一个道人,只顾往前走。走进那个破庙,屋里却是没人,不过柴草堆上有两个人睡过的痕迹。她扯开嗓子就叫:   “李靖!小兔崽子,你躲哪儿去了!”   有人在她身后说:“我没躲呀!”她回头一看,李靖正从门后走出来。她失口叫:“你这公狗,倒藏得好!”身子不由自主就往前一栽。   李靖急忙张手来接,谁知李二娘又站住了脚跟,把李靖的手“啪”一把打开说:“贱种!你放尊重一点!我和你掰了,不准你搂我!动手动脚就是调戏妇女!”   李靖把手缩回去,微笑着说:“不搂就不搂,鸡多不下蛋,女人多了瞎捣乱。我可不是贪多嚼不烂的人。你怎么找了来?”   “早上胖胖来收拾园子,看见你了!”   “这胖猪这么大的目标,我怎么没看见?”   “谁是胖猪?你小子嘴干净点儿!胖胖是我的姐们儿。她蹲在草棵里方便,你正好来了。”李靖说:“呀!我早上闻见味了!可真是,我命里要死在女人手上。你来干什么?”   李二娘不知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咯咯”了半天,眼圈儿红了,可嘴上却笑着说:“你小子倒会充硬汉!饿得偷我们的萝卜,还装得若无其事。我知道你肚量大,一顿不吃就受不了,不忍心,给你送饭来了。”   李靖早就瞄上那个食盒,得了这句话,就如饿虎扑食,扑上去揭开盖儿就吃。李二娘看他这个吃相,心里很快活。及至想起他已经投入别的女人的怀抱,脸又蓦地一沉:“小子,我就送这一回饭,以后咱们各走各路,十年以后见!老娘我要务些正业,造酒发财。十年之内,咱就赶不上钱寡妇,也要和她差不多!男人也和鸭子一样,喂着不走赶着走。等我发了,也养上了一大群面首。咱可不是皮肉发贱,就是要气气你。你有本事和我打个赌,看十年以后是你妻妾多,还是我面首多!”   “我不和你赌。发财真是个好主意!我看你有财运,一定发得了。我怎么和你比?咱这是逃命钻山沟。十年之后你发了,养面首可别忘了我。我这一眼青一眼红也是个稀罕,除了热带鱼,世间再没有我这样的动物了。”   李二娘笑了一阵,忽而又长叹一声,“你以为我不肯和你去钻山沟?只要你要我,我都肯和你一起下油锅!哪个女人不是把爱情放在第一位!有了心爱的人,弄不上手,去弄钱不过是寻开心罢了!你那新人怎么不来?不吃我酒食,是不食周粟,还是怕我下毒?”   “你甭理她,不吃就是不饿!”   正说着,红拂从梁上跳下来。李二娘一见她两眼冒火,掏出镜子就要和她比个高低。她东瞄西看,口中念念叨叨:   “个儿比我高了两寸,脸比我白一点。眼睛大一点,腰细了一寸,这都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她这头发!喂,你这头发是假的吧?”   “好教姐姐得知,奴这头发是天生的,并不曾染过。还有一桩,奴入杨府时,有十几个老虔婆在奴身上打了格子,数着格儿要寻疤痕。休说是芝麻大的疤,连一个大的毛孔也未寻得。有一个婆子发了昏,说是寻到一个,却是奴的肚脐眼也!”   “真个是美到家了的小骚货。和你一比,我成了烧糊的卷子啦!”   “姐姐将天比地,奴便是烧焦的卷子!”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味的客套话。我要是男人,见了你也要死追到底。输在你手里,倒也服气。一起喝两杯?”   这两个女人就入席喝起来。红拂要卖弄她是个明道理的女人,处处假装谦逊,又敬李二娘的酒,扯起来没完,眼看天就黑了。李靖觉得不妙:他知道王老道一定等在外边。按江湖上规矩,剑客杀人不伤无辜,所以老道在等李二娘走,自己这边留住李二娘不走,倒像是耍无赖。他给红拂递个眼色,然后说:“二娘,天黑了,路上不好走,你先回去,明天再来!”   李二娘虽然千杯不醉,奈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她结巴着说:“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当着我的面,乱递眼色,当俺是个瞎子?我走我走,不碍你们的事!”   红拂说:“姐姐休走!不争这片刻,终席了去。”   李靖咳嗽一声,又冲红拂乱翻白眼,红拂只做不知,说是要借花献佛敬李二娘一杯,然后就是二龙出水,三星高照,一杯一杯喝个没完。正在喝酒扯淡,忽听门外王老道一声唤:“哪里来的狗男女们!好好出来受死,休得连累了无辜的李二娘!”   李靖一脚把食盒踹翻,大骂红拂:“你这臭娘们,扯个没完!要拖人家下水吗?”   红拂呆了一呆说:“奴不知老道跟来也。二娘快走,待奴与李郎迎敌!”   李二娘吓得酒都醒了。她说:“我不走,死也死在一块儿。”   李靖又来软求她:“二娘,这儿没你的事,我们也没什么大事,大不了上杨府走一遭。你跟着去算哪一出?闹个大红脸就不好了。走吧走吧!”   李二娘却发起倔来:“我不去!他说要杀你呢。走了也是悬着心。你虽不要我,我的心却在你身上。你要死了,我干吗要活?”   李靖没了奈何,就把气出在红拂身上。“你这臭娘们,全是你弄出的事儿,还不来帮着劝劝?”   红拂吃了醋,脖子一梗说:“这鸟老道是跟二娘来的,朝奴撒火待怎地?这盆屎尿却往奴家身上倾!砖儿何厚,瓦儿何薄!奴又不曾烧糊了洗脸水!这天大的祸事,却须是从她身上起!也罢,奴便来劝二娘快走,休在这里碍手碍脚!你自己将李郎牵累得够了呀!不走还怎么着?”   李二娘听了大叫一声,拔出一把小刀子就抹了脖子。李靖急忙来救,已经迟了。这一刀割在大动脉上,捂也捂不住,堵也堵不死,喷了李靖一身血。墙上、屋顶上到处都是。转眼之间李二娘只剩了一口气,她挣扎着说:“李郎保重,这一条命,总能赎回我的过失。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临死一句话,我是爱你的,红妹,我把他交给你,你要爱护他!”   红拂哭叫道:“二娘,原谅我!”   “我原谅……”说完她两眼翻白,双腿一蹬,就过去了。李靖连呼:“二娘,你一直是爱我的!”刚把她放下,回头看见红拂,气得对了眼,伸手就是一个大嘴巴。   “臭娘们!就不会把那臭嘴闭上会儿!非要闹出人命才算完吗?”   红拂趴在地上,哭天嚎地:“奴家错了也!奴家只顾吃醋,怎知闯下这等大祸事来!二娘,你死得苦!全是奴害的!”   李靖又急又气,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不过这个人就是这点厉害,转眼之间就抑制了情绪。他脸上除了嘴角有点儿抽搐,什么也看不出来。从李二娘身上取下那面镜子,他咬着牙说:   “这是她心爱的东西,我留下做个纪念。红拂,站起来。大敌当前,不是哭的时候。这事不全怪你,是我料事不周,我不该打你。”   “奴家做坏了事,郎如何打不得!郎却去拣大棍,在奴腿上敲上几下,只是脸却打不得。打歪了鼻子,不好看相!”   老道在外面又喊:“狗男女们!哭够了快快出来受死,休做那不当人子的丑态!”   红拂娇叱一声,从身边抽出两把匕首,飞身出去,就和老道恶战。她把所有不要命的招数全使出来,朝老道一个劲地猛扑。嘴里喝五吆六,叫李靖快走。老道手使一把长剑,舞得风雨不透,拦住了红拂的攻势;却也不还击,只是不时朝庙门顾盼。斗了五十几招,还不见李靖出来。他大叫一声:“中计了!”撇下红拂,从房上一纵三丈跳到地下,窜到庙里一看,。里面只有李二娘的尸首,后墙上却有一个大洞。这一惊非同小可,老道急忙从洞里钻出去,跳上后面的废屋,看见李靖背着个大包袱,刚爬上远处一个墙头。老道几个起落就追上去,大喝一声:“李靖,哪里走!”全身跃在空中,口衔着那口剑,双手成爪,就像鹰抓鸡一般朝李靖双肩抓去。却见那李靖,站在墙头摇摇晃晃好像要掉下去,及至老道抓到时,他大袖子一晃,就把老道打下墙去,自己也站稳了。红拂这当儿正好气喘吁吁地追到,一看那老道血流满面,那面李二娘的青铜古镜正嵌在他额头上,眼见得活不了了。红拂惊叹道:   “李郎原来是高手,奴却看走了眼也!”    “别扯淡。咱这两下子,打你都打不过。老道中了我诱敌之计,这叫活该。咱们赶紧逃走。你刚才嚷得全城都听见了,好在老道没带帮手。”   “郎,那二娘的尸首哩?终不成郎有了奴这新交,便不恋旧好了不成?”   李靖长叹一声:“人死了,什么都没了。守着尸首有什么用?等会她家的女工会来的。我们快走,迟了就走不脱了!”   着红拂越城逃走,一路向向北,到平明时逃到山里,稍稍休息之后,李靖就带着红拂爬山。他说此时杨素肯定已经派出大批人马沿一切道路追赶,所以不能走路,只能拣没人处走。这一路钻荆棘、攀绝壁,哪儿难走走哪儿,直走得红拂上气不接下气,腿软腰麻,李靖还嫌走得慢。中午在山上打尖,吃了点东西,红拂就犯上了迷糊。天又热,再加上两夜没怎么睡,她已经支撑不住。朦胧之中,只觉得一会李靖拽着她往上爬,一会是手搭在李靖肩上往下走,就如梦游一般。一直走到夜气森森,满天星出,她的困劲过去一点儿。可是就觉得头晕得很,路也走不直,浑身的筋就如被抽了去。迷迷糊糊走到一个地方,隐约听见李靖说可以歇歇,她就一头栽在一堆草上。   第二天红拂醒来时,只觉得有无数蚂蚁在她的身上乱爬。四肢犹如软面条,根本撑不起来。李靖熬了粥叫她喝,她却起不来,李靖就来灌了她一气,像灌牛一样。吃过饭,李靖说要起程,红拂说:   “郎若疼奴时,便拿刀来把奴杀了吧,奴便死也走不得了!你兀的不是得了失心疯?这般鸟急,又拣不是路的去处走!”   “咱们这不是逃命吗?小心肝,起来走,这山路空手走也费劲,我可不能背你!”   “郎这般称呼奴,奴便好欢喜。只是奴真真走不得!这鸟腿只像不是奴的,你便砍了去,也不疼也!”    李靖就骂:“这娘们!真是没成色。这也难怪,已经走了三百多里山路,我到下面买条驴去,咱们走小路吧。反正这一带是穷山僻壤,估计他们寻不到这儿。”   李靖买了驴回来,红拂已经睡死过去。他把她架起来,换下已经扯成条了的外衣,只见她内衣后腰上拴了个小包。李靖把它扯下来,正要扔到山沟里,红拂却醒过来,死死揪住不放。   “郎,这便使不得!这是要紧的东西!”   “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摸着像衣服,你又活过来了?这儿有一套衣服,自己穿上!”   红拂挣扎着穿上那套衣服,就像一个村姑。因为她满脸是土,头发也脏得好似一团毡。李靖把她拥上驴去,她就像一口麻袋搭在驴背上。两个人顺着小路石山,在山谷里走。   虽然是七月酷暑,山里却不太热。山谷里处处是林荫,又有潺潺流水,鸟语花香。小毛驴走起路也是不紧不慢。走了一上午,红拂又缓过劲来。中午在村店里打尖,没有肉食,只是谷子面窝头和小米粥,她也吃了不少。出了店,见村里有人打杏,又去买了两大把揣在怀里。这下午,她骑在驴背上,又是说又是笑。   “郎,这等走路却好耍。便走到天尽头处,奴也不怕!哇!奴的脖子上好痒!这是什么鸟物,生了腿会爬!”   “什么了不起的,原来是两个虱子。昨晚上睡那两个草堆,多半是放羊的歇脚的地方,虱子就从那儿爬到你身上。你没见过虱子?”   “哇哇!奴怎能长虱子!这等龌龊的东西,真真恶心杀人!郎,晚上住店时,奴须是要好生洗浴。”   “恐怕没那么美。你看前面,出山了。这个镇子叫河北镇,是五总路口,有七八千居民。杨素要不派人到这儿把守倒也新鲜。咱们只好弃驴上山,绕东边的摩天岭,入青石峪。这一路又是荒山野岭,比昨天的路还难走。苦过这一段,出了七百里,杨素就管不着了。咱们进娘子关,上太原去。到了那儿再好好休息。”   红拂一看东边的山,一座高似一座,座座刀削一样陡。她一看就腿软。再听说又要在山沟里过夜,真是死也不肯。她想来想去,想出个好主意:   “郎,吾等天黑后好生化装,入那鸟镇歇息一宿,好么?怎生也好让奴洗一番,除掉这虱子。它真是在吸奴的血哩!想想头发也竖将起来!”   李靖想想说:“不成!还是绕山,不瞒你说,俺这两日没酒没肉吃,口也淡得清水长流。不过要活命就不能怕苦,咱们还是爬山!”   “郎!奴不怕死,这苦却挨不得!这等一个鸟镇,杨素会派多少人来?便来时,也只是末流的角色。我夫妇一发向前,便打发了。休得鸟怕!绕山时,又须多走几百里。”   “你他妈的说的也有道理。不瞒你说,这杨府的剑客我统统不怕,只有两个顶尖的人物,我不是对手。我爬山越岭,就是躲这两个人。”   “郎怕时,奴却不怕!”   “你别吹牛,你那两下子我全看见了,那叫水里的蝎子,不怎么着(蜇)!”   红拂想:这人,真是胆小鬼!只有两个对头,就怕得往山里爬!我跟他扯破嘴也无用,索性骗他一骗。她就说:   “郎!奴还有本事哩!奴在那杨府学了些狐媚之术,若是使得出来,休说是甚么鸟剑客,便是那有道的高僧,并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当不得!连那天阉的男人见了时,也登时迷倒,非一个时辰不得醒转。我二人只索性入镇去,吃他娘,喝他娘,入帐睡他娘。过得这一晚,奴便不是女儿身,只是郎君的鸟婆娘,这本事就好使出来。不然呵,一则恐郎君吃醋,二则奴羞羞答答地,三则奴这黄花闺女使媚术迷人,须坏了名声,不好做人也!”   李靖听了半信不信:“红拂,你别吹牛!这是玩命的事儿。你要没把握,到时候收拾不下来,后悔也来不及!”   “奴的不是性命?俺们只管下山去!”   “慢着!我还不敢全信你的。咱们好好化妆,傍黑时进镇。最好是偷渡,你这媚术我没见过,能不用最好还是别用。”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6   李靖和红拂在黄昏时进镇,找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下。开了房间后,叫一桌酒到房里去吃,两人海餐一阵。吃饱了饭,李靖说:   “看来我是太小心。这河北镇原来这么大。大大小小几十处客栈,又没寨墙,四面八方全是路,这来来往往的商客又多,就算有几个杨素的人也把不住,不过咱们还是要小心。明天天不亮,就钻高粱地出去,进了山就好了!”   红拂暗笑李靖胆小,她说:“郎,去问小二讨那浴桶与浴汤来。奴先侍候郎洗浴了,奴便洗浴。”   李靖洗完了澡,坐在椅子上乘凉。红拂说:   “烦郎君门外稍候,奴要洗澡。”   “嘿,让我出去干什么?你害羞?”   “奴却不害羞也。只是奴的身子却鸟脏,不便被郎这等看去,却留下不好的印象。待奴洗净了,郎来看么!”   “呸!我告诉你,别老鸟鸟的,不好听!”   “郎却休鸟担心。奴在江湖上行走,做些豪语。日后居家度日时,自然不说这等鸟语言。郎却快走,奴身上痒杀了!”   李靖就到柜上去,藏在阴影里和掌柜聊天,眼睛看着半明半暗的街上。等了一会儿,看见一条汉子走过,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晃来晃去。这多半就是杨府的人了。李靖暗笑道:“嘿,这么傻找,永远也找不到。这么多客栈,这么多客,你横是不能一间间踹开门看。要找柜上打听一个两只眼不是一样颜色的大个,你也打听不到。老子进来时溜着墙根,一直藏在黑影里,谁也没看清我脸。哈哈!”   他在黑暗中一直坐到掌灯以后,喧闹的街上安静下来。掌柜的回家了,换上一个没见过的店小二站柜台。一直没有人来打听。李靖放了心。他不和店小二搭话,自己踮着脚尖顺着黑影走回去。一进了自己的房间,立刻,气也喘不过来了。   原来红拂躺在凉榻上,身穿一件雪白的缎子睡袍。这袍子不知是什么料子,一个褶也没有,穿在身上十分的贴体,简直就分不清哪儿是皮肤,哪儿是衣料。红拂那一缕长发,就如九曲黄河在身上蜿蜿蜒蜒,如漆一般黑亮,又如丝一样软。她脸上挂着梦一样的微笑,眼睛特别亮,嘴唇特别红。身上发出一股香气,真正是勾魂的味儿。红拂见李靖进来,懒懒地一笑。   “李郎,你关上门。”   小子著书至此,遇到重大困难。李靖与红拂在河北一夜之事,各本所载不一。如杜光庭氏《虬髯客传》,有如下文字:“行次灵石旅舍(灵石,河北镇别称也),张氏以长发委地,立梳床前。”甚简,它本或云“以下删去百余字”或事近淫秽不可闻者。隋人唐六德所著《游江》一种,雅而不谑,乐而不淫,故采用之。唐云:“某年七七之夕,余游河北,宿馆驿。夜闻男欢女爱之声,不绝如潮。后三十年始知,李卫公偕红拂氏,是夕宿于是馆,遂追记之。”   又据李卫公《平生纪略》云:“是年七七,余携内子北奔入晋,暮宿河北镇,合好之时,内子发声如雷,摇动屋宇,余恐为追者所闻,不待平明而遁。”   不管出了什么事吧,反正那一夜,他们在河北镇弄出了响动,露了行藏,只得落荒逃走。另据红拂自撰《志奇》所云:“余在杨府,有虔婆教之曰,房圆之时,须发咿呀之怪声,如不发声,则夜叉来食尔心肝。日夜叮咛,余牢记心中,遂不可释。至今与外子合,犹不禁呼之,为童仆所笑。”   由此可见,红拂这种怪叫,正是杨素的奸计。他府中的姬妾跑去,一和别人好,半夜里就要发出古怪的叫声,马上就暴露了。可想而知,李靖和她逃出镇外,免不了臭骂她。两人在庄户上买两匹蹩脚牲口,一路走,李靖一路数落她,红拂也不知自己中了杨素的计,还在强嘴。     正在闲扯,忽然听见背后马蹄声大作,李靖一回头,只见一个人骑快马箭一样赶上来。这是一条稍长汉子,劲装快靴,头戴铁斗笠,右手握长剑,左手持缰。红拂也回头一看,嘴里惊叫一声:“郎,祸事了!此人是杨府第一剑客杨立,郎怕的多管是这个人!这厮平日净来勾搭奴,奴也虚与委蛇,今番赶了来,定不是好事!这却怎生是好?”   “使你的媚术,迷倒他!”   “郎说得是。可待奴使术时,郎却开不得口,一切听奴安排。若多一句口,俺二人便是死!切切不得有误!”   杨立飞马上前,从他们俩身边掠过去有一箭之地,又兜了回来。原来李靖和红拂化妆成客商,他没看出来。他回头走到这两人面前,觉得这两个家伙有点怪。大热天,戴着围巾,还低着头,好像发了瘟。他开口道:   “客官,打听一下,可见到……嘿!原来是你们俩!不用废话了。我在前面林子里等你们。”   杨立纵马入林。红拂又和李靖说:“李郎!休忘了奴的语言,杨立问时,你只装聋作哑。今番入鸟林去,也不知能否得生。我夫妇先吻别了吧!”   这两个人就在大路上接吻,足足有十五分钟。过路的人都不敢看,闭了眼睛走。红拂却长叹一声:“好了,我觉得再没有遗憾了。现在我精神百倍,咱们去会杨立!”   红拂抱定必死的决心,纵马进了林子。李靖跟在她的后面,心里狐疑不定。走到树林深处,只见杨立坐在高坎上玩剑穗儿,马拴在一边。红拂下马,把马拴好,走过去在杨立面前跪下,李靖也跟着跪。那杨立扬起眉毛来:   “下面跪的是谁?”   “无知小妹红拂问大哥金安!”   “算了,别扯淡。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奴便不知。奴只知哥哥是疼俺的。”   “瞎扯。以前和你好过一阵子,现在恨你恨得牙根痒痒。你是毒蛇,信誓旦旦地要和我好,又和这家伙私奔。我看着你都恶心!老子今天来,就是要把你千刀万剐!然后我再把这李靖押回太尉府。你别想在我面前捣鬼,我的武功强你一百多倍!你动一动手,我就先下手割李靖!”   红拂就哭起来。“大哥!妹子知罪了。你要割妹子,怎生—卜得手去?只求大哥高抬贵手,放妹子与情郎逃命,妹妹日后供大哥长生牌位……”   “别来这一套,你知道我的诨名是什么?”   “大哥匪号花花太岁,又称做妙手屠夫。”   “知道就好!我就喜欢活剐人,一年总要割百八十个。你看,我把家伙全拿来了!”他哗哗啦啦把背上的包袱扔在地上,—件一件往外拿。“这是铁板桩,钉在地下,把你做大字拴定。这是切腹刀,专门开膛。这是一套剔肉刀,削你四肢上的肉。这钩刀割舌,勺刀剜眼,柳叶刀削鼻割耳,还有这一大套,都有妙用。这里一大块松香,放在大锅里熬开,专门烫你的伤口。这样你不出血,光是痛,不到我剜心你不断气。红拂,想想你的骷髅在血水中还喘气,那是什么劲头儿!你快给我熬松香,慢了我就先割李靖给你看!”   红拂哭着熬松香。她还在哀求杨立:“大哥咱们也好过。你忘了你搂着妹妹跳舞的时候了?妹就是做错了事,你杀了就是。这么折磨我,却太没人性了。”   杨立一笑,“我就是没人性,人都说我是狼。人性最他妈没有用。我欺负别人可以,谁敢欺我一点,我就让他死得惨上加惨。谁让我是天下第一剑客呢?他们要有本事来割我!”   红拂忽然收了相,转眼怒瞪杨立,足足十分钟一声没吭。杨立还是嬉皮笑脸。等松香冒了泡儿,杨立就直起身来,笑着说:“红拂,你的时辰到了。”伸手来抓红拂,那红拂却站了起来,大喝一声:“你站住!别把狗爪子往我身上伸。不就是割肉吗?拿刀来,我自己割!”   “嘿,新鲜!你要割也成,可不兴往心窝里一捅。你要这么干,我就收拾李靖,拿出十倍的耐心来,慢慢拉。”   “好!我告诉你,你虽然至凶,至残,世上还有你吓不住的人。你要有种和我打个赌赛。姑奶奶就坐在这儿自己割自己,任凭你说出多么凶恶的招数,老娘我一一做到。但凡有一声讨饶,或是叫一声痛,任凭你把李靖切成肉末儿。但是老娘我要是做到了,你就把李靖放了。你敢不敢赌?”   杨立一听哈哈大笑:“你一个嫩皮嫩肉的小妞,和我赌这血淋淋的勾当,我要不答应倒不好意思!世上多少铁一般的硬汉,被我割到最后都求俺快一点。我赌了!”   “你发一个誓来!”   “发就发!天在上地在下,俺花花太岁与红拂赌赛,输了不认,日后万箭穿身,你动手吧!”   红拂把那几十把明晃晃的刀拿过去插在前面,双肩一晃,全身的衣服都褪到了膝下。以下的事,各家记载不一。有云删去者,有事近猥秽者,李卫公《自述》云:   “某与妻逃出河北镇,为杨立所获。某妻挺身而出,云将割肉以赎某,杨许之。妻乃解衣示之曰,割何处?杨云:自割其乳。余妻无难色,将割,余救之。时隔三十余年,余每忆及,犹不禁流涕也。”   红拂氏《怀旧诗十八首》第七诗序云:   “是年夏,逃难荒郊,为凶徒所获。彼令某自割,甚无状,幸赖卫公救之。至今忆及,如隔世为人。卫公待吾,真天高地厚之恩也!虽肝脑涂地,不足为报。”   实际情况是红拂将动手自割,却被李靖出手把她的刀夺了去,动作之快,真是难以形容。他大骂红拂说:   “小骚货!吹牛匠!什么媚术,倒把俺这骗人的大王都骗了。原来只会割肉,还要脱光了割,也不寒碜!快穿上点儿,看俺三招之内宰了这花花太岁!”   杨立只觉得眼前起了一阵风,李靖就下了红拂的刀,怎么出的手统统没看见。他吃了一惊;爬起来精心摆了架式说:“小哥好快身手!俺倒要领教。须知我妙手屠夫自出道未遇敌手,你不要先把牛皮吹破!”   李靖站在那儿连架式也不摆,嘿嘿地冷笑:“俺李靖从不与人过招,只知道割头难续,死一个人就有一家哭,人不杀我,我不还手。你这厮虽实在是可杀不可留,俺也不好先下手,老子立着不动脚,你来捅一剑看看?”   杨立“嗖”地一剑刺去,快如闪电,眼见李靖是没法躲,可是偏偏没有刺中,就像他自己刺偏了二尺。李靖回手一刀,他看得清清楚楚,要闪时才觉得这一刀来得真要命,往哪里躲都别扭。亏了软功出色,把胸腹一齐收后三寸,几乎闪了腰,躲开了身子,左臂叫人家齐肘截去,杨立眼也不眨,一招秋风扫落叶横扫过去,只觉得李靖肯定断为两截。可他偏从杨立头上纵了过去,杨立急转身时,只觉得颈上一凉,脑袋飞了起来,在空中乱转,正赶上看见那腔子里出血。他大呼:“妖术!!”嘴动却无声。然后脸上一麻,摔在地上,只觉天地滚了几滚,就什么也不知道了。(opig按,打字打得太多,忍不住插个嘴,这段在姜文的《鬼子来了》也被用过。)   红拂盘腿坐在地上,只恐怕自己是做梦,正在咬舌尖。李靖走回来,看她那傻样儿,就破口大骂:“我忙了这么半天,你还露着肚脐眼儿!办展览呀!”   “郎,奴不是做梦吧?”   “做什么逑梦?红拂,我发现你会说谎,从今后,我决不再信你一句话!”   红拂大叫:“郎,这誓发不得也!……呀!奴原来却不曾死!快活杀!”   李靖气坏了,兜屁股给她一脚:“混蛋!就因为信了你,我又杀了人。今晚上准做噩梦。告诉你,咱俩死了八成了。杀了杨立,那两个主儿准追来!这回连我也没法子了。”   “郎却恁地胆小!郎三招之内轻取天下第一剑客首级,天下再有什么鸟人是郎的对手?便是奴看了郎的剑术也自鸟欢喜。有郎在此,奴便得命长也!”   “扯淡。这算什么天下第一剑客?比王老道强点不多。还有厉害的主儿,你连见都没见过。眼下怎么办呢?”   李靖在地下滴溜溜乱转,急得眼冒金星。忽然听见马嘶,抬头一看,却见杨立的马腿邪长,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眼睛里神光炯炯。李靖大叫一声:“红拂,小乖乖,这回有救星了!”   红拂刚穿上衣服,手提着头发赶过来问:“郎,什么救星?”   李靖使劲搓手:“妈的,这是一匹千里追风驹,相马经上第一页就是它!杨立这小王八,倒养一匹神驹。书上说这马后力悠长,披甲载人日行千里。咱俩骑上去,也没一个重甲骑士沉,等杨素得到报告说杨立翘了辫子着人来追,咱们早跑没影了。快上马,走!”   话说隋炀帝当政时,天下七颠八倒。隋炀帝本人荒唐到什么程度,不须小子来说,自有《迷楼记》等一干纪实文章为证。照小子看,他是有点精神病。仿佛是青春期精神病,要按现在的办法,就该把他拿到精神病院里,用电打一打。再治不好,就该征得家属同意,把他阉割了,总不能放出去荼毒生灵。奈何在封建社会,皇上得什么病都有办法治,惟独精神病没法治,遂引出隋末一场大动乱。小子收罗佚书多种,与医学界人士合作,拟写作《隋炀帝治疗方案》。年内开笔,明年将与读者见面。   当时杨素位极人臣,隋炀帝下江东胡吃乱嫖,国事尽付杨素处置。这个老东西表面上忠诚得很啦,别人不要说造反,或扦有造反言论,连脑子里想造反,都被他用药酒灌出话来,送去砍头。其实呢,他自己的儿子公然在准备造反,他就不闻不问。他那位公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杨玄感啦,杨素刚一死,他就据洛阳造反,不光自己落个满门抄斩,还连累了无数河南同胞—起丧命。哕嗦这些事,不是和姓杨的过不去——历史就是如此。我们王家祖上还有王莽篡汉哩。书归正传,却说杨素听说红拂和李靖跑了,把盯梢的王老道杀翻,急忙吩咐手下剑客四出把关,一定要把这两人捉住。等了两天,得到商洛山中八百里快马急传,说在河北镇听见红拂“咿呀”之声,杨立已亲自追下去。杨素一听大为放心,知道侄儿武艺高强干练无双,这一对男女休想走脱。又过一个时辰,接到急报,令贤侄已做了无头之鬼。这老头一听,急火攻心,口吐鲜血晕死过去。及至醒来,连忙下令:一、把家中全体干女儿乱棍打晕装麻包活埋。二、河南全境娱乐活动一律停止三天,男女分床,雄雌牲畜分圈,违者弃市。三、商洛山中的全体地方官儿一律笞五十,戴罪办公,以观后效。下完命令,又晕过去。等到再醒过来,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手也抖了,声音也低微了,完全是一副待死老翁的样子。他叫手下把门客胡公和虬髯公请了来。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7   这胡公和虬髯公在杨素门下已经两年,论文,胡公汉话都讲不好;论武,也没见他们练剑。成天到晚光拿钱不干事,逛大街,买二手货。偏那杨素对他们优礼有加,到哪都带着,把杨府上下的鼻子全部气歪。当下请了来,杨素挥退左右,从病塌上挣扎起来,翻身便拜。虬髯公急忙去扶,那胡公却叉手于胸,大剌刺地说:“太尉大人;客气的不必,你这叫刘备摔他的儿子,买人心的有!”   杨素苦笑一声说:“胡先生快人快语,我也不必客套。两位先生,如今圣上失德,天下汹汹,帝业将倾。眼见得天下甲兵,七八成入了外戚之手,圣上还不知深浅,对他们一味地封赏,将来天下一乱,这些人必然要反。老夫身为先帝座下之臣,不忍见这大隋王朝毁于一旦。苦心积虑,发掘杨氏宗族的将才。眼下靠山王杨林,是大隋的擎天金柱,东征西奔,马不停蹄。他却年龄高大,一旦撒手西去,无人能继也。舍侄杨立,少习剑术,兵书战策无有不通,是少一辈中的奇才。老夫还指望他有朝一日统十万雄兵为大隋立不朽之功勋,谁知竟死于奸人李靖之手!小侄是天下第一剑客,杨府其他人万万不及。如今失手,其他人丧胆寒心,必不能为他报仇。我知道两位是世外高人,武功又高于舍侄,还请先生念在剑士‘国士国士’的古训,为老夫—,—雪丧侄之恨。虬髯先生,胡先生汉语不好,给他讲讲‘国士国士’。”   胡公倒嘴快:“太尉,不必解释。剑客的勾当,我的专业!国士国士,就是你对我大大的好,我对你也大大的好!这李靖我的包下啦!”   虬髯公白了胡公一眼说:“太尉,胡公包下这事,小可就不必插手了!”   “虬公,不要争一时的意气。李靖这厮不知是什么来历,小侄身为天下第一剑,居然死在他手下。你们不可托大,一路去,也有个照应。”   虬髯公一笑:“这李靖的来历你不知道,怎么想起去杀他?太尉大人,我可不是轻狂。令侄在天下一流剑士之中排行第一,却另有超一流的剑士,杀一流剑士如宰鸡一般。这胡先生在超一流剑士中马战天下第一,足可以为令侄复仇。小子出手大可不必。”   胡公听人夸他,大喜,“大胡子,你的也不错。你的剑术天下第二,我的早想领教,只是没有把握能赢。你的和我去,我的很乐意呀!”     杨素听了大为惊讶:“原来还有这些讲究,那么这李靖是什么来历?”   “李靖字药师,出身望族,少年习剑,在同门四人中剑法最高。其师兄师弟都已登堂入室,成了一代宗师,他还没有出名。据说是没有杀人的胆子,不敢和人过招。此人若有实战经验,连我们也不敢轻敌。可按现在的水平,我们中间任何一人都可在百招之内杀他。太尉,你要一定请我,我就去走一趟。按剑士的传统,今后我就算报过你礼遇之恩,咱们清帐了!”   李靖和红拂骑马走到日头西斜,才走了不到二百里。原来杨立这匹马虽是千里马,可那纨裤子弟不知爱惜,把它骑坏了。它起跑倒快,跑到一百里左右就喘起来,呼啦呼啦好像在拉风箱。这都是身上带汗时饮凉水落下的支气管哮喘,一开喘非半个时辰不能平息。李靖见马喘得可怜,不敢再叫它快跑,只好一溜小跑,故此走得不甚快。   日头将落,这两人走到黄河边上。此地两山之间好大一片平川,汉时本是河东一片富饶之地,只可惜南北朝时几经战乱,变成了一片荒原。走着走着,李靖听见背后隐隐有马蹄之声。回头一看,只见天边两骑人影,一黄一黑,身后留下好长—溜烟尘。他惊叫一声:“不好!讨命的来了!”急忙两腿一夹,策马狂奔。这千里马放蹄奔去,只跑的两耳风声呼呼,身后的追兵还是越跑越近。跑了一个时辰,他连胡公的胡子都看见了,坐下的马也开始喘起来。李靖急得头上冒汗,一面回头看,一面叫红拂看前面可有林子。谁知这片荒山光长草不长树,什么林也没有。李靖慌忙给马屁股一连几掌,打得马眼睛往外凸,脚下也打起磕绊,眼看马力将竭。正在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忽然红拂尖叫起来:   “那鸟洼地里却不是一片鸟林子!李郎,快来鸟看!”   果然右手下边一大片洼地,里面好大一片柳条林,李靖打马冲进去,刚刚赶在胡公前边一箭之遥,跑到树林深处,李靖和红拂跳下马来喘气,那马喘得还要凶。好大一团蚊子,转眼被它全吸进去,然后就开始咳嗽。红拂擦擦头上的汗说:“李郎!须是要寻个河溪鸟洗一回。今番又死里逃生也!”   “生不生还很难说,这两个家伙在外边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不能在这里躲一世,还要逃呀!”   “郎,这两个厮却也是呆鸟!如何不入内来寻?”   “人家不呆。剑客的古训是遇林休入。咱们躲在树后暗算他一剑,就说是有冲天的本事也着了道儿。你连这都不懂,才是货真价实的呆鸟!”   “这等说,我们只索性饿死在这里?奴却不愿饿死。郎,我夫妇好好鸟乐一场,天明时结束整齐,去与那厮们厮杀!连杨立也输与郎,奴便不信这两个有三头六臂!”   “别做梦了!这两个联手,就是二郎神也不是对手。我有个好主意,这一带低洼,明天早上一定起雾,咱们用破布裹了马蹄乘雾逃走,这片林子又有几十里方圆,谅他们没法把四面全把住。妈的,你看看我这脑子,真是聪明!歇够了马上去,占领有利出发地。”   这洼地里是沼泽,草根绊脚,泥水陷人。那柳条纠缠不清,真比什么路都难走了几十倍。李靖持短刀在前开路,红拂牵马相随,走了半夜,才走到林地的西缘,爬上一个小高地。这地方可说是这一片惟一能让人存身的地方。靠近山口,风很大,把蚊子都吹跑了。山坡下面活水塘,可以饮用。小高坡上青草茵茵,正好野营。更兼地方隐秘,从外面看几棵大树树冠把山坡掩住。李靖拴好马,在池塘里洗去泥污爬上岸来,只见一轮明月在天上。他暗暗祈祷:上天过往诸神,保佑李靖平安出险!我还不想死。红拂却脱得精光。在碧波月影里扑通,嘴里大叫:“郎!来耍水!端的美杀人也!”   李靖气坏了,压低嗓子喝道:“混账东西!你把鸟都惊飞了,老远都能看见!快上来!”   以后事迹,中国文献均无记载。幸有日本国《虬髯物语》一书,载得此事。大家都知道虬髯客后来跑到日本去了。这《虬髯物语》,乃虬髯自传小说也。其中一节云:“隋帝末,余在杨素府为客,奉差逐李郎一妹于灵石北。李郎一妹走入林中,林大,将不可获。是夕忽闻一妹于林西发怪声,乃西去埋伏,遂遇之。”   又有红拂代致虬髯客书,现为日本某收藏家所藏。书云“太原一别,转目十余年矣,闻兄得扶余国,妹与李郎沥酒东南祝拜之。犹忆当年夜宿林中,李郎插剑于地,以示楚河汉界。妹不解深意,以彼绝情意也,大放悲声。郎亦不忍,拔剑狎抱之,出声为兄所闻,否则不之遇也。事已十余年,当书与兄知。—妹百拜。”   根据上述文献,那晚上红拂又嚷嚷来着,结果招得胡公虬髯到前边埋伏。要不然他们俩就逃脱了。第二天早上两人明知前面有埋伏,也不得不向西出动。如果折头向东,必须穿过好大一片沼泽,那可够走些日子的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红拂一声不吭,看样子有寻死之意,李靖还安慰她几句。正扯着,已经走出雾区。他抬头一看,半山站着一人一骑。那人黄头发黄眉毛,黄眼珠黄胡子,骑一匹小黄毛马,此人正是胡公。李靖大声发问:   “胡公,你来得好快!你的伴儿呢?”   “你的李靖?扯淡的不必要。快来受死。我的伴当在林东。”   李靖想:这人发疯了。发现我们不把伴儿召来,偏要单打独斗。他说:“胡公!你要挑我独斗?我多半不是你对手。我要是死了,可不要杀我老婆!”   “花姑娘我的不杀。你的死,我的埋。”   红拂搂住李靖的脖子大哭:“郎,一路死休!”却听见李靖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快下去。这人过于狂妄,骄兵必败,虽然他武功高过我,我也有五成把握。你不下去那一个也来了倒不好办了!”   红拂不撒手,李靖把她硬推下去,纵马上前大战胡公。这架打得很不公千:胡公刀术高过李靖十倍,抡得漫天的刀花,李靖只够看刀招架,都没工夫看胡公的人。加上胡公用弯刀,正适合在马背上砍杀。李靖用杨立的剑,直刃直柄,抡起来再别扭也不过。他又一心要纵胡公的轻敌之心,不肯下马步战。斗了十几个回合,李靖浑身是伤,划了有二十多道口儿,就像一颗金丝蜜枣儿,胡公却连个险招也没碰上。   胡公觉得奇怪:这李靖身手不及他,骑术也不及他,兵刃坐骑处处都不及他,他又找到他二十几处破绽,按说早该把这李靖砍成几十块,却偏偏没有砍中要害!这家伙闪得好快,多高明的剑客也闪不到这么快,只有胆小鬼能够。念着念着,两马错镫,李靖猛然一转身给胡公一飞剑。   胡公听见风声头也不回,回手一刀把剑打飞。然后兜马转身,一看那李靖已经逃走了。胡公禁不住笑骂一声:“呜里哇啦!逃到哪里去!”双脚一扣镫,那黄毛马腾云一般追上去。   他眼睁睁盯住李靖,只见李靖在镫上全身压前,正是个逃跑的架式。追到近处,胡公把刀在头上挥舞,正欲砍一个趁手,却不防李靖左脚离镫,一脚蹬去,把他鼻子蹬了个正着。胡公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在地下滚。他的鼻子被蹬成平的,眼睛里血泪齐出,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靖圈马回来,看见胡公从地上挣扎起来,就纵马把他撞倒。兜一圈回来,胡公又爬起来,他又去把他撞倒。如此蹴踏三次,胡公哇一声吐血数斗,终于死了。李靖奔到红拂前面,从马背上摔下来,当场晕死过去。   红拂把李靖身上二十六处刀伤裹好,已经把他裹得像木乃伊。李靖悠悠醒转,长叹一声,泪下如雨。他说:“红拂我完了。身负二十处刀伤,已经不能奔驰。你也不必守着我,快快上马逃走。”   “郎却是痴了?奴若逃时,就不如猪狗!郎,多少凶神恶煞都吃郎打发了,哪里还有过不去的关口?”   “你不知道,虬髯公一会就要赶到,我此时连三尺孩童都打不过了,拿什么去迎战当今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剑客?这回真完了。”   正说之间,虬髯客从一边村子里冲出来。李靖看时,端的好条大汉!此人身高不过七尺却头大如斗,肩有别人两个宽。那个胸膛又厚又宽,胳膊有常人腿粗。一身的钢筋铁骨,往少里估也有四百斤重。黑脸上有一双牛一般大眼,一部黑须蜷蜷曲曲,骑一匹铁脚骡子,真是威风凛凛。虬髯公大笑:“好李靖!居然杀了胡公。虽然他中了你的奸计,你这份机智也已够不寻常!俺到了你面前,你还有什么法儿害俺?”   李靖镇定地说:“虬髯公,你是有名之士,为何去做杨素的鹰犬?我真为你惋惜!我死不足惜,可惜了你大好身手!”   虬髯公又哈哈大笑:“老兄,你看三国落眼泪,为古人担忧!俺怎会为杨素戴孝?杀了他还嫌污俺的手!实告诉你俺兄弟十人共谋,要取大隋的天下,已在渤海长山屯兵蓄粮,很筹划了一阵子了!俺这番到洛阳,是看看隋朝的气数。在杨府当门客,就算是卧底吧。哈哈哈!”   李靖听了眼睛一亮:“原来先生是一位义士!小子失礼。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小子欲往太原去。先生是否同路?”   “不同路。哈哈哈!”   李靖想:这人真讨厌。没有一点幽默感,却哈哈傻笑。不同路最好。于是就说:“小子身上带伤,意欲到前面村镇寻医求治,不及奉陪。后会有期!”   “慢着。把首级留下来。哈哈哈!”   李靖一听,几乎岔了气:“先生,你这是怎么说的?你是反隋义士,我也不是杨广的孝子贤孙。你杀我干什么?”   “李药师,俺知道你。三岁读兵书,五岁习武艺。十六岁领壮丁上山打山匪。二十岁重评孙子兵法,连曹孟德都被你驳倒了!这好比隋朝的天下是树上一个桃,熟了早晚要掉下来,这树下可有一帮人伸手接。俺今天不收拾了你,十年以后你手里有了兵就不好办了。你不要瞪眼,慢说你带了伤,就是不带伤,再叫上你的师兄弟,也不是俺们的对手。你要是不信,拔出剑来,叫你输个心服口服!哈哈哈!”   李靖想,人都说山东人脾气可爱,可我还真受不了。别的不说,这种笑法叫人听了起鸡皮疙瘩。这口音也真难听。这话他不敢说出口来,反而赔个笑脸说:“虬先生,我可没心去争天下。我猜先生的意思是逼我入伙。我李药师最讨厌杀人,小时候读兵书,只是当小说看。你还是放我回乡去。一定不放呢,我也只好去了。话说在明里,我当个军师还凑合,上阵打仗我可不干。”   “谁逼你入伙呢?俺只是要你割下头来交给俺哪。俺弟兄十个,得了天下一人一天轮着当皇帝,得小半个月才轮得过来。随便收人可不得了,俺就是答应,弟兄们也不答应。药师兄,这可实在委屈了你。把脑袋割下来,劳您的大驾!”   李靖觉得这人简直是混蛋。为一份没到手的江山就要和别人争到打破头,真没味儿。那虬髯公见他不肯割头,就拔剑纵马过来意欲代劳。李靖急忙喝住:“慢!我一定能说服你。你根本就没理由杀我。你听着,第一,你们兄弟争天下,一定能争下来吗?为这个杀人,几乎是发昏,再者,我没招你没惹你,杀我干什么?”   “你说争不下来,俺说争得下来。这个事只能走着瞧!要说你呢,真是没招俺没惹俺,是个陌生人儿。这倒好,杀了你俺也不做噩梦。你说完了吧?俺可要宰了!”   “没说完!老虬哎,你看我老婆,多漂亮。你杀了我,她就要当寡妇。多可怜呀!”   “可也是。你媳妇儿真漂亮。不过不要紧,小寡妇不愁嫁,比黄花闺女都好打发。”   李靖气迷了心窍,大吼起来:“虬髯公!你欺我身负二十六处刀伤不能力战,杀了我我也不服!要是我健康时,你恐怕还不是我的对手!”   虬髯公手擎长剑正要割李靖的头,一听这话又把剑收回来。“李药师,你这话可说差了!你的剑术好不假,要比俺可是差了一大截儿!你不服就拔出剑来,俺和你比一比。”   “呸!我现在连杀鸡的劲都没有,怎么比?”   “这也是。可俺也不能划自己二十六刀呀?照俺说,你确实比不上俺,你死了就算了。”   “不成!虬髯公,你要是有种,就和我比一场慢剑。比招不比力,斗智不斗勇。我输了割头给你,你输了割头给我。你会斗慢剑吗?”   “什么话!俺虬髯公是成名的剑客!什么剑不会斗?下马来,俺和你斗了!”   这两人翻身下马,在地上画了两道线!相隔二丈,又画好中线,然后隔线而立。虬髯公叫红拂唱个小曲,俩人依节拍而动,红拂坐在马上,手持两把刀子相击,唱出一支歌。她先是“啊”了一阵,那声音与在床上发出的没什么两样,然后唱出歌词,却是:   你太没良心!   我是个大闺女   人已经给了你……   虬髯公一听,腿软腰麻,根本递不出招。他“腾”地跳出圈子,大喝一声:“红拂,你太不像话了!我们要性命相搏,你却唱这种歌儿!换一支!”   换了一支,更加要命。连虬髯公的铁脚骡子听了都直撒尿。虬髯公红了脸说:“小娘子,别唱这种靡靡之音。来一支激昂点儿的。会唱这歌吗:风箫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是河北梆子,和马嘶一样,唱起来伤嗓子,我不唱!”   “那就唱这个。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老虬,这又是男高音的歌儿,我唱不相宜。我这嗓子是性感女中音,最适合唱软性歌曲。你那些歌儿和吆喝一样,我怎么肯唱?”   虬髯公觉得和她搅不清楚,就说:“好好,我不和你闲扯!你不必唱歌儿,打个拍子就成,好吧!”   这一回两人重新站好。红拂一击板,两人刷一声拔出剑来,剑尖齐眉朝对方一点,算做敬礼,然后就斗起来。虬髯公那柄剑就如蛟龙出海,着地卷将来,每一招都无法破解,李靖只好后退。退了五六步,他把自家剑术中更厉害的杀手全施展出来,顶住了片刻,然后又后退,一直退出线去。虬髯公喝一声:俺赢了!李靖,你居然抗了我八十多招,也算得是出色的剑士!现在割头吧?愣着干啥?说了不算吗?”   要割头李靖可不干。他眼珠一转,又叫起来:“不公平!虬髯公,我胯上有伤,脚步不实。用外家剑术迎敌,是我的疏忽!你应该再给我一次机会。”   “别扯了。输就是输了,还要扯淡!咱们剑客,割脑袋就如理发一般,别这么不爽朗!”   “三局两胜!还有一场哩。”   虬髯公皱皱眉:“你怎么不早说!也罢,反正还早。你的剑法也真是好,俺还是真有兴趣再斗一场。这回斗内家剑是不是?”   “虬髯公,我伤了,内力有亏。你和我斗,力量不能大过我,咱们纯斗剑招,不然输了不算。”   这两个人又斗,两口剑绞在一起,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听见李靖呼呼地喘。绞了顿饭的时间,虬髯公的剑脱出来,指住李靖的咽喉。他大喝一声:   “李药师,俺看你还有啥可说!”     “当然有!我刚才头晕!”     然后他又说是五局三胜,七局四胜,九局五胜。看官诸公,古人博局赌赛,至多也就是三局两胜。五局三胜,唐时未曾有。七局四胜更为罕见,据小子考证,现今世界上只有美国NBA职业篮球决赛才取这种制度。至于九局五胜,早二年汤姆斯杯羽毛球赛才用哩,现在已经取消。所以虬髯公听了,以为李靖放赖,手擎大剑,要砍他的头,险些屈杀了好人。李靖一见躲不过,登时吓晕过去。及至醒来,脑袋还生在脖子上。虬髯公已离去,红拂还在面前侍候。此种情形,留为千古疑案。后世文人骚客,题诵不绝。咸以为风尘三侠,武功盖世,豪气干云,只可惜在名节上不大讲究。大伙儿不明说,都以为李靖从晕去到醒来,历时二小时七分半,在这段时间,他肯定当了王八。不单别人,连李靖自己都这么想。虬髯公要不得点好处,怎能不砍他的脑袋?中国人对这类事件最为严格,别说做爱啦,只消女的被人香香面孔,握握小手,男的就铁定成了王八。李卫公为人极为豁达,与红拂伉俪甚谐,终身不问此事。红拂亦不辩白,遂使王八一事,已成铁案。   今者小子耗十年心力,查得虬髯客遗书,可以洗此千古奇冤。然而翻这种案子,不仅吃力,而且不讨好。就如我们常常听到的:某女人名声不佳,男士欲代为申辩,别人就说:他和她不干净。盖此种议论,吓不倒小子。红佛女士故去千余年,香已消玉已陨。此种事实,足绝造谣者之口实。其二,旁人又会造谣说,李是天下第一大姓,红拂则世人以为姓张者,姓张的人亦多。只消天下姓李姓张的各给我一毛钱,余顿成巨富矣。执这种见解者,不妨一至豆腐厂,打听王二的为人。王某人上下班经过成品车间,对豆腐干、豆腐皮、素鸡腿等辈,秋毫无犯。识我者云:王二先生重诺轻死,如生于隋末,必与李靖红拂虬髯并肩游,称风尘四侠也!   查虬髯客遗书云:“某一生无失德,惟与—妹事,堪为平生之羞者。是年于荒郊,李郎晕厥,余乃弃剑拜一妹曰:曾于杨府见妹,惊为天人,梦寐不忘。今为杨公逐尔等于此,实为妹也!今李郎晕去,妹能从吾做渤海之游乎?如不从,当杀李郎以绝妹念,而后行强暴,妹必不能抗。妹曰:诺。然李郎病重,当救之。请展限十日。余请一香吻,不可得。求一握其手,亦不可得。乃约期太原而别。后十日,一妹如期而至,天香国色,不可方物,执匕首授余曰:李郎,吾夫也。妇人从一而终,此名节,不可逾也。吾虽妇人,亦侠也。游侠一诺,又不可追也。今当先如公愿,而后自裁。死后无颜见李郎于地下,公当挖吾目、割吾鼻、封吾唇、割吾耳,俯身而葬。如不诺,不从公意。余大惭,拜妹曰:妹冰雪贞节一至于此耶?某何人,焉敢犯。求勿语于人。妹诺。余乃将平生所蓄,太原公馆田亩悉赠于一妹,流窜海外,苟延残喘至今。李郎一妹不念旧恶,常通言问。噫,贞操乃妇人之本。有重于妇人贞操者,游侠之名也!一妹忍辱至今,全吾名节。吾岂不知?某今将死矣,敢恋身后之名,令一妹含冤千古乎?余去世后,儿孙辈当持此书,至大唐为一妹分剖明白,至嘱。年月日。”   这封遗书虬髯公的儿孙倒是看见啦,他们怕坏了其父其祖的名头,藏匿至今。到底被王二发掘出来,如今全文披露以正视听。红拂夜奔至此终。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夜行记   玄宗在世最后几年,行路不太平。那年头出门在外的人无不在身上怀有兵刃。虽然如此,见到路边躺着喂乌鸦的死人,还是免不了害怕。一般人没有要紧的大事,谁也不出门,大路上因此空空荡荡。有一天,一个书生骑着骏马,押着车仗,在关中的大道上行走。那时候正值夏日,在马上极目四望,来路上没有行人,去路上也没有行人,田野上看不到农夫,只有远处地平线上空气翻滚,好像无色的火焰。车轮吱吱响,好像在脑子里碾过。书生在马背上颠簸,只觉得热汗淋漓,昏昏沉沉。旅行真是乏味的事,如果有个人聊聊就好了。书生不想和车夫谈话,因为他们言语粗鄙,也不想和轿车里的女人谈话,因为她们太蠢了。因此他就盼着遇上个行人,哪怕是游方的郎中,走方的小炉匠也好。可是从上午一直走到下午,谁也没遇上。直到夕阳西下,天气转凉时,才遇上一个和尚。   和尚骑着骡子,护送着一队车仗。轿车里传出女人的笑语,板车上满载箱笼。虽然书生盼望一个谈伴,这一位他可不喜欢。第一,和尚太无耻,居然和女人同行。第二,和尚太肥,连脑后都堆满了一颤一颤的肥肉。因为和尚不留头发,这一点看得十分清楚。等了一天,等来这么一个人,不是晦气么?等到彼此通过姓名,书生就出言相讥,存心要和尚难堪:   “大师,经过十年战乱,不仅是中原残破十室九空,而且人心不古世道浇漓。我听说有些尼姑招赘男人过活,还听说有些和尚和女人同居。生下一批小娃娃,弄得佛门清净地里晾满了尿布,真不成体统!”   和尚虽然肥胖,但却一点也不喘,说起话来底气充足,声如驴鸣:“相公说的是!现在的僧寺尼庵,算什么佛门清静?那班小和尚看起女人来,直勾勾地目不转睛。老衲要出门云游,家眷放在寺里就不能放心,只得带了同行。这世道真没了体统!”   书生想:这和尚恁地没廉耻!我不要他同行。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前面是个市镇。书生说:“大师要住宿吗?这里有好大客栈,正好住宿!”   “依相公说,我们就住宿。”   “大师宿下,我们乘晚凉再行一程。”   “那就依相公说,我们再行一程!”   “大师要宿,我们便行。大师要行时,我们就宿。”   “相公,正好要说话,怎么撇了开?相公要宿,我们也宿,相公要行,我们也行!”   书生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真想骂他一声。但是没有骂,只是想:和尚要同行,也由他。车马行过市集,走上山道,太阳已经落山,一轮满月升起来,又大又圆,又黄又荒唐。月下的景物也显得荒唐。山坡上一株枯树,好像是黑纸剪成。西边天上一抹微光中的云,好像是翻肚皮的死鱼。马蹄声在黑暗中响着,一声声都很清楚。和尚的大秃头白森森,看上去令人心中发痒。书生真想扑过去在上面咬一口。当然,这种事干不得。和尚要问:好好地走路,你啃我干什么?书生又想:捡块石头开了他的瓢儿也能止痒。这种事也干不得。和尚在喋喋不休,听了他的话,书生心里痒得更厉害。和尚在谈女人,谁能想象佛门子弟会说出这种话来?   和尚说:安南的女子娇小玲珑,性情温柔,拥在膝上别有一番情趣;鲜卑女子高大白净,秀颈修长,最适于在榻上玉体横陈;东瀛的少女深谙礼节,举止得体,用做侍婢再合适也没有;西域的蛮女热情如火,性欲旺盛,家里有一个就够,万不能有两个。谈到中国女人,和尚认为三湘女子温柔,巴蜀女子多才,陇西的女子忠诚,关中的女子适合当老婆。天下只有燕赵的老婆最要不得,因为完全是母老虎。听到最后一句话,书生有点上火,因为他老婆是河北人。于是他接口说道,现在的女人都不成体统,遇上谁就和谁过,也不管他是和尚道士,头上有毛没毛。关于这一点,和尚说不能怪女人。这些年来先是安史之乱,后来又边乱纷纷。天下男了去了十之八九,女孩子却还得嫁人。所以,嫁个和尚也不错。听了这种话,书生差点笑出来,这个和尚有趣得紧啦!   和尚说,谈女人无趣,不如来谈骑射。书生听了心里又发痒——出家人谈谈击鼓撞钟、敲木鱼念经也罢,他偏要谈跑马射箭!不过这是书生心爱的话题,虽然对着一个和尚,他也禁不住发言道:习射的人多数都以为骑烈马,挽强弓,用长箭,百步穿杨,这就是射得好啦。其实这样的射艺连品都没有。真正会射的人,把射箭当一种艺术来享受。三秋到湖沼中去射雁,拿拓木的长弓,巴蜀的长箭,乘桦木的轻舟,携善凫的黄犬,虽然是去射雁,但不是志在得雁,意在领略秋日的高天,天顶的劲风,满弓欲发时志在万里的一点情趣。隆冬到大漠上射雕,要用强劲的角弓、北地的鸣镝,乘口外的良马,携鲜卑家奴,体会怒马强弓射猛禽时一股冲天的怒意。春日到岭上射鸟雉,用白木的软弓,芦苇的轻箭,射来挥洒自如,不用一点力气,浑如吟诗作赋,体会春日远足的野趣。夏天在林间射鸟雀,用桑木的小弓小箭,带一个垂发的小童提盒相随。在林间射小鸟儿是一桩精细的工作,需要耳目并用,射时又要全神贯注,不得有丝毫的偏差,困倦时在林间小酌。这样射法才叫做射呢。   和尚说,看来相公对于射艺很有心得,可称是一位行家。不过在老僧看来,依照天时地利的不同,选择弓矢去射,不免沾上一点雕琢的痕迹。莫如就地取材信手拈来。比如老僧在静室里参禅,飞蝇扰人,就随手取绿豆为丸弹之,百不失一,这就略得射艺的意思。夏夜蚊声可厌,信手撅下竹帘一条,绷上头发以松针射之,只听嗡嗡声一一终止,这就算稍窥射艺之奥妙。跳蚤扰人时,老僧以席蔑为弓,以蚕丝为弦,用胡子茬把公跳蚤全部射杀,母跳蚤渴望爱情,就从静室里搬出去。贫僧的射法还不能说是精妙,射艺极善者以气息吹动豹尾上的秋毫,去射击阳光中飞舞的微尘,到了这一步,才能叫炉火纯青。   书生听了这些话,把脸都憋紫了。他想:幸亏是在深山里说话,没人听见,否则有人听了去,一定要说这是两个牛皮精在比着吹牛皮。倘若如此,那可冤哉枉也!我那射雁、射雕、射雉、射雀,全是真事儿,不比这秃驴射苍蝇、射蚊子、射跳蚤,纯是信口胡吹。别的不要说,捉个跳蚤来,怎么分辨它的牝牡?除非跳蚤会说话,自称它是生某某或者妾某某。纵然如此,你还是不知道它是不是说了实话,因此你只能去查它的户籍——这又是糟糕,跳蚤的户口本人怎能看见?就算能看见;人也不识跳蚤文。所以只好再提一个跳蚤当翻译。你怎么能相信这样的翻译?跳蚤这种东西专吸人血,完全不可信。因此分辨跳蚤的牝壮,根本就不可能。和尚吹这样的牛皮,也不怕闪了舌头!想到这些事,书生心里更是奇痒难熬。他真想在和尚的大秃头上开两个黑窟窿,但是他又想,这种事儿可干不得。和尚的老婆在一边看见,难免要责怪于我。   书生抬头一看,发现已经走到深山里。和尚哈哈大笑,说走夜路有人谈话,真真是有趣。我们不如叫家眷车仗先行,自己在后面深谈。书生点点头,心里说:这样好多啦!我要是憋不住了,没人看见正好揍你。于是他们站在路边,让车辆到前面去。   此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山里一片银色世界。坡上吹着轻轻的风,又干净,又明亮,好像瓦面上的琉璃。月光下满山的树叶都在闪亮,在某些地方晃动。在另一些地方不晃动。书生想,这真是个漂亮的世界。老天保佑,我可别干什么不雅的事情。等到心里的奇痒平息,他就随和尚走去,继续谈到很多事情。   和尚说,谈过了骑射,我们来谈剑术。这也是书生心爱的话题,所以他就抢先发言道:百炼的精钢,最后化为缠指之柔。他有柄这种钢打制的宝剑,薄如蝉翼,劈风无声。不用时,这剑可以束在腰里为带,用时拿在手里,剑刃摇曳不定,就如一道光华。挥起来如一匹白练,刺去时变幻不定。倘若此时此剑在我手里,我只消轻轻一挥,不知不觉之间上人的脑袋就滚到地上啃泥巴,那时您老人家只觉得天旋地转,脸皮在地上蹭得生痛,还想不到是自己的脑袋掉下地了呢。书生说完这些话纵声大笑,心里可有点不踏实。确实有这么一把剑,不过不全是他的。这是他家的传世之宝,他爸爸还没死,这剑不能说是他的。这回出山,身边也没有这柄剑,如若和尚要看,他又拿不出来,这就有吹牛皮之嫌。不过这不要紧,可以请和尚到家里去看。倘若他不肯去,非说书生是吹牛皮不可,正好借这个碴儿和他打一架,不敲出他一头青疙瘩不算完。   书生盘算了好多,可是和尚却不来质疑。他说像这样的剑只能说是凡品,虽然在凡品中又算是最上等。如果以剃刀在青竹面上剥下一缕竹皮,提在指间就是一柄好剑。拿它朝水上的蜉蝣一挥,那虫子犹不知死,还在飞。飞出一丈多远,忽然分成两半掉下来。倘若老僧手中有这么一柄剑,只消轻轻一挥、相公不知不觉之中就着了和尚的道儿。你还不知道,高高兴兴走回家去。到晚间更衣,要与夫人同入罗绍帐时,才发现已被老僧去了势。说完了和尚哈哈大笑,书生却气坏了,心说:   “你这老贼秃!我不来杀你,已经是十分好了,你倒来取笑我,可是活得不耐烦了?”可是那和尚又说下去:   “当然,相公是老僧的好友,和尚绝不会阉了你。老僧这等剑术,在剑客里也只算一般。有一位大盗以北海的云母为刀,那东西不在正午阳光下谁也看不见,砍起人来,就如人头自己往地下滚,真是好看!还有一位剑客以极细的银丝为剑,剑既无形,剑客的手法又快到无影。不知不觉一剑刺在你左胸,别住了心脏不能跳动。登时你胸闷气短,又请郎中,又灌汤药,越治越不灵。此时剑客先生站在一边看热闹,要是他老人家心情好,上前把剑拔去,你还能活。万一他输了钱,你就死吧,到死还以为是自己得了心绞痛!”   书生听了这番话,心里又是一片麻痒。这贼秃吹得真是没谱了。试问云母极脆,何以为刀?银丝极柔,又何以为剑?倘若云母、银丝都杀得了人,用一根头发就能把人脑袋勒了去。试问人身子是豆腐做的吗?原来女蜗造人是这么一个过程:她老人家补天之余,在海边煮了一大锅豆浆,用海水一点,点出一锅豆腐来,这就是咱们的老祖宗。女娲娘娘不简单,一只锅里能煮出男豆腐和女豆腐,两块豆腐一就合,就生下一个小豆腐?真他妈岂有此理。玉皇大帝坐在九天之上,阎罗大帝坐在冥罗地府,主管人的福禄生死,原来是两家合资开了个豆腐坊。好,太好了!书生悄悄落到后面去,偷手取出弹弓,照和尚脑后一弹弹去。   书生的弹弓铁胎裹漆,要是没学过射箭,任凭你有多大蛮力也拉不开。他的弹丸是安南铜铸成,拿在手里不小心掉下去,能把脚砸肿。这一弹要是打在和尚的脑袋上,势必贯脑而出。书生想到和尚正在夸夸其谈,冷不防嘴里钻出个大铜丸,势必要大吃一惊。要是弹丸从眼眶里钻出去,和尚觉得脸上掉下东西,随手一接,接到自己的眼珠子。这种事儿只要没落到自己身上,谁都觉得有趣。书生觉得自己有幽默感,就大笑起来。   谁知那和尚吹得高兴,摇头晃脑,那一弹就从他耳边偏过去。书生一看没打中,不禁暗暗心惊。他的准头可以打中三十丈外一个小酒盅,如今打这么大一颗秃头,怎么会打不中?那和尚怎么早不晃头,晚不晃头,偏等他发弹时晃头?莫非这秃头不是吹牛,而是有些真实本领?书生收起弓,赶上去探探和尚的口风:   “上人,可听见什么声音?”   “噢,一个大屎克螂飞过去,嗡的一声!”   书生想:这和尚的耳朵不知是怎么长的,弹丸飞过是什么声音,屎克螂飞过是什么声音?他又觉得这和尚怪可怜的,嘴里谈着出神入化的武功,背后有人暗算,却都不知道。催命的小鬼儿擦耳根子过去,他还以为是屎克螂!让他想去吧,不值当为他说嘴就把他打死。两人又并肩而行,谈到各种武功,说到拳脚棍棒,和尚又有很多说法,就如骑射剑术,都是书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根本无法想象的事。而且他胖乎乎。傻呵呵,月光下一颗大秃头白森森、亮灼灼,让人看了一发忍不住要朝上面下手。   此时的月亮比刚才又亮了些。书生心里在大笑,满山的玉树银花仿佛在他身边飞舞。心里想笑,嘴上却不能笑,这可不好受。他想:我要和这位秃大爷谈些悲哀的题目,免得他招得我要打他的秃脑壳。于是他说:   “上人,你可知如今路上不太平?现在山有山贼,水有水寇。有些贼杀了人往道边上一扔,那是积德的。有的贼杀法新奇,伤天害理。昨天我们过汉水,车夫见水色青青,就下去凫水。一个猛子扎下去,见到水底下一大群人,一个个翻着白眼儿,脚下坠着大铁球,鼻子嘴唇都被鱼啃了去,那模样真是吓死人!我还听说温州有个土贼专门要把人按在酱缸里淹死,日后挖出来,腌得像酱黄瓜,浑身都是皱。还有人把活人挂到熏坊里熏死,尸首和腊肉一般无二,差点儿当猪卖了出去。现在的人哪,杀人都杀出幽默感来了!”   和尚说:“这些小贼的行径,有什么幽默感?我知道洞庭湖上有几位水寇,夜里把客商用迷香熏过去,灌上一肚子铅沙,再把肚皮缝上。第二天早上那人起床,只觉得身躯沉重,拼老命才站得住。在舱里走两步,只听肚子里稀里哗啦,就惊惶失措地跑出去,失足落水,立刻就沉底儿啦。还有几位山贼,捉到客人就分筋错骨大动手术,把双手拧成麻花别在脑后,再把两条腿拧得一条朝前一条朝后。然后把人放出去,那人在山道上颠三倒四行不直,最后摔到山涧里。像这样杀人,才叫有幽默感。”   书生想:这和尚有痰气。和你说正经事儿,你只当是胡扯。看来有必要深谈下去,才能激发你的危机感。于是他说:“如今敢出门走路的人也都不简单。这年头儿,出远门儿就如爬刀山下火海,没个三头六臂谁敢出来?所以你看到个走乡的货郎,他可能在腰里挂着铁流星。看到个挑脚的力夫,他袖里可能有袖箭。就是个卖笑的娼妓,怀里还可能有短剑哪!人身上有了家伙,胆就粗,气就壮,在酒楼和陌生人饮酒,一语不合就互挥老拳,手上还戴着带刺的手扣子。在山道上与人争路,气不愤时就抡起檀木棍,打出脑子来就往山洞一扔。只要你敢用白眼瞪我,老子就用八斤重的铁蒺藜拽你,躲得过躲不过是你自己的事,所以如今走路可是要小心。说话要小心,做事也要小心。招得别人发了火,你的脑袋就不安稳。”   和尚说:“这样的行路人也只算些胆小鬼,见到发狠的主儿,只能夹屁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你看和尚我,手无寸铁,坦荡荡走遍天下,随身只有一根撒尿的肉棍儿,谁敢来动老子一根毫毛?老和尚吼一声,能震得别人耳朵里流汤。跺跺脚,对面的人就立脚不稳。山贼水寇、见了我都叫爷爷;响马强盗在我面前,连咳嗽都不敢高声。所以我走起路来,兴高采烈,这样出门才有兴致。小心?小心干什么?”   书生一听,心里更麻痒难忍。强盗响马见了你不咳嗽,你是止咳丸吗?我读遍了药书没见有这么一条,秃和尚,性寒平,镇咳平喘,止痰生津,不须炮制,效力如神。是药王爷爷写漏了,还是你来冒充?就算你是止咳九,吃了才能生效,怎么看一眼也管用?你不如去开诊所,让普天下的三期肺痨,哮喘症,气管炎,肺气肿的病号排着队去看你的秃脑袋。吹牛皮不上税,生怕稍有疏漏,吃了小贼的亏,就凭你一个吹牛皮的和尚,走起路来这么舒心。强盗大约是觉得抢和尚晦气,所以放过了你,不过我却放你不过!   书生又偷偷落后,拿出弓来。他心里暗暗祷告说:“和尚和尚,你到阴间别怪我。不是我心狠,是你招得我忍不住,我这一弹就把你脑袋打开花,不痛不痒!让你猛一睁眼就换了世界,这也就对得起你啦!”祝祷完毕,他咬紧牙一弹朝和尚打去,这就如案头上砍西瓜,绝无砍不着的道理。   书生发弹的时候,和尚刚好走到阴影里。转眼之间他又从阴影里走出来,闪光的秃头还是安然无恙。书生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他放这一弹时格外的小心手稳,绝无脱靶的可能。看来这和尚不是吹牛皮,而是真有本领。他把弓收起来,打马追上。去,心想不得了,和尚说的全是实话,射蚊子射跳蚤实有其事,云母刀、银丝剑也是真的。和尚确实是止咳丸,也确实有人认识跳蚤文。女蜗娘娘确实在海边点了一锅豆腐,药书上也确实写着秃和尚寒平。这都是从和尚不吹牛推出的必然结论!书生这么一想心里马上乱糟糟。抬头一看前面,书生又禁不住惊叫一声:   “大师,我们走迷了!”   “迷什么?没有迷!”   书生想:这不对。要是不迷路,早该走出山区。可是前面山势更险峻!何况车辆也不见了,这要不是走错路,除非我真的长了一脑子豆腐渣!他说:   “大师,我们的车辆也不见了!”   “相公,这是去我家的路,老僧一世也没见过比你更有趣的人。所以要请相公到寒寺盘桓几天,宝眷和行李走了近路,现在已经到家了,我和相公走一条远路,意在聆听高论。”   书生想,这更是岂有此理!谁要到你家去?我的家眷和行李怎么会到了你家?你请我到你家去做客,我答应了吗?这个秃驴我还是要打死他?女蜗娘娘点豆腐我死活也不信。   虽然书生不信和尚的牛皮,他也怕和尚的本领。忽然天上飞过一片黑云,把月亮遮了个严丝合缝。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两个人都勒马不行。和尚还在喋喋不休。书生拿出弓来,朝黑地里发声的地方打一串连环弹,这回就是神出鬼没的黄鼠狼,也逃不开黑暗中袭来的弹雨。最后一弹刚出手,书生就鼓掌大笑起来。   忽然和尚一声暴喝:“深山无人,相公这么一惊一乍,可是要吓死老僧?”书生大吃一惊,连忙把弓收起。过了一会,乌云过去,书生看到和尚安全无恙,两个人重新上路。   书生心里还在发痒,他真不乐意世界上有和尚这个人。如果世界上存在这和尚,就得相信跳蚤有户口本,人是豆腐做的。这些事一想痒得受不住,所以根本没法相信。但是同样没法相信的事儿已经发生了。今晚用弹子打斗大一个秃脑袋,三番五次打不中。他只顾想这些心事,忽听和尚说:   “相公,你的马瘸了,看看它是不是漏了蹄?”   书生想:真糟糕,心不在焉,马瘸了都不知道。于是他下马去,把四个蹄子全看遍,蹄铁全是好好的。这却怪,蹄不漏,马怎会瘸?牵着马走几步,发现它根本不瘸。马既然不瘸,和尚怎么说它瘸?再抬头一看,和尚也不见了,书生真的大吃一惊,觉得是遇上了鬼。他上马向前追去,大呼:“上人!上人!等一等#   追了十里路,总算追上了和尚。书生长出一口气,两个人并缰行起来,他可没看见和尚瞪起三角眼,面上罩起了乌云。两人各自想心事,再也不交谈。   书生忽然想到:和尚没说过跳蚤有户口本,也没说过人是豆腐做的。他只说能识别跳蚤的牝牡,云母银丝也能杀人。既然他没有这么说,我怎么会这么想:这件事细究起来可有趣啦!原来是我非要这么想,好有理由打死他。现在和尚打不死,我可怎么办好?相信跳蚤有户口本,还是相信自己一脑子豆腐渣?他只顾想心事,就没看到月儿西坠,东方破晓,林间展鸟瞅瞅,山谷里起了雾气。他也没看到这条路走也走不完,原来是和尚领着他在兜圈子。忽然和尚把他领进一个山凹,这里有一辆轿车,车夫在辕上打瞌睡。   车夫听见马蹄响抬头一看,见到这一增一儒,吓得直翻白眼,这一夜他经过不少惊吓,吓得再不敢说话。和尚说:“相公,宝眷都在这里,我到家去吩咐酒宴,一会儿就回来接你。”   书生到轿车前撩开帘子一看,老婆丫环在里面正在熟睡。这些人可享福啦,车一进山就睡着,到现在还没有醒。回头再看和尚,他已经去远了,书生又纵马追上去,这回和尚十分不耐烦。   “相公,家眷已经还给你,你还跟着我待怎地!”   书生说:“大师,我们还是同行。书生在想些心事,想明了要向大师一诉心曲。”   于是这两人又在山路上同行,渐渐走到山顶上去。终于旭日东升,阳光普照,书生勒住马长出一口气说:   “大师,我想明白了!”   和尚也在想心事,他也勒住马,长出一口气说:“相公,我也想明白了#   书生说:‘大师,小生自幼习武,会些弹术剑法。别人说话不合我心意,我就把他脑袋打开花,叫他说不下去。现在我明白了,这种做法非常之不好。小时候下棋,每到要输时我就把刀拔出来往棋盘上一插,于是长胜不败,结果到现在还是一把屎棋。听人说话也如此,倘若大师说得不对我胃口就把您打杀,怎能够增加见识。比方说,大师若说生姜是树生的果子,我只能说,您说得不对,却不能把大师打死。因为打不死时,我就太难堪了。大师现在活着站在我面前,难道我就因此相信生姜是树上生的?所以杀人不是好游戏,无论如何,不要杀人。”   和尚说:“相公,老僧自小习些武艺,专在山道上干没本的生意。和尚虽然抢劫,却不杀人,我专拣相公这样的人同行。你说东,我说西,你说鸡生蛋,我说蛋生鸡。说急了你打我我就露几手把你吓跑,家眷行李就都归我了。现在我想明白了,这种做法非常之不好。就以今晚来说。你打我一弹打不着,两弹打不着,最后打我一串连环弹,你还是不逃走,此时我就太难堪了。你现在站在我面前,难道我就因此一巴掌把你脑袋拍到腔子里?这不好,因为我已经抢了你的行李,又把你打死,实在太凶残。难道我就因此把行李还你?这也不好,因为你已经打了我十七八弹,还是我招着你打的。不抢你的东西,我来挨你打,那不成了受虐狂?所以,抢劫不是好游戏,无论如何,不要抢劫。”   这一僧一儒互诉心曲以后,就一起到和尚家里去。和尚要招待书生,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上   高宗在世的时候,四海清平,正是太平盛世,普天下的货殖流到帝都。长安是当时世界上第一壮丽大城。城里立着皇上的宫城,说不尽的琼楼玉宇,雕梁画栋,无论巴格达的哈里发,还是波斯的皇帝,都没见过这样的宫殿。皇上有世界上最美的后妃,就连宫中的洗衣女,到土耳其的奴隶市场都能卖一斗珍珠的价钱。他还吃着洋人闻所未闻的美味,就连他的御厨泔水桶中的杂物都可以成为欧洲子爵、伯爵,乃至公爵、亲王席上的珍馐。他穿着金线剌绣的软缎,那是全世界的人都没见过的。皇上家里用丝绸做擦桌布,用白玉做磨刀石,用黄金做马桶,用安南的碧玉砌成浴池。他简直什么也不缺,于是他就得了轻微的抑郁症。   有一天,有一位锡兰的游方僧到长安来。皇帝久仰高僧的大名,请他到宫里宣讲佛法。那和尚在皇帝对面坐下,没有讲佛家的经典,也没有讲佛陀的事迹,只是讲了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他说月圆的夜晚航行在热带的海面上船尾拖着磷光的航迹。还说在晨光熹微的时候,在船上看到珊礁上的食蟹猴。那些猴子长着狗的脸,在礁盘上伸爪捕鱼。他谈到热带雨林里的食人树。暖水河里比车轮还大的莲花。南方的夜晚,空气里充满了花香,美人鱼浮上水面在月光下展示她的娇躯。皇上富有天下,却没见过这样的景观。他起初想把这胡说八道的和尚斩首,后来又变了主意,放他走了。   锡兰僧走时,送给皇上一个骨制的手串,上面写满难认的梵文。皇上不认识梵文,他宫里也没有骨制的东西,可是他特别珍视这串珠子。因为把它握在手里里,皇帝就能看见锡兰僧讲到的一切(这当然是心理作用)。他虽然富有,却不能走出皇宫一步。所以他想,做皇帝也未必是一件好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只有皇帝自己和当过皇帝的人知道,当皇帝会得皇帝病。对花粉过敏,对青草过敏,甚至对新鲜的空气也过敏。如果到宫内最高的云阁上看长安城里的绿荫,下来以后他要鼻塞气重好几天,还要长一身皮疹。除此之外,他还只能吃御厨中精心制作盛在银碗里的食物。如果吃一碗坊间的大锅里熬出盛在粗瓷碗里的羊杂碎,他就会腹泻三天。他也只能和宫内肌肤如雪像花蕊一样娇嫩的女子做爱。如果叫太监从外边弄一个筋粗骨壮的农家女子来,他闻到她身上的汗味就要头晕。听到锡兰僧讲的故事,皇上觉得自己是一个宫禁中的囚徒。于是他再不和后妃嬉戏,再不理朝见的臣子,把自己关在密室中,成天只和那串骨珠亲近。   皇上在密室的天窗中,看到天上的大雁飞过,看到檐下的铃铛随风摇摆,看到屋脊的阴影在阳光下伸长,消失,又在月光下重现。看到瓦上雪消失,岩松返回青又枯黄。转眼间几度寒暑,他不招后妃侍寝,不问天下大事,只向送饭的太监打听锡兰僧的消息,谁知那和尚一去音讯全无。   有一天,大食的使节从遥远的西域到来,带来了大食皇帝的国书。皇上虽然心情忧郁,也不能冷落了这使团,因为大食和大唐一样强大。大食的骑兵骑在汗血的天马上,背着弓,口里衔着箭,常常骚扰帝国的边境。大食的皇帝有意修好,正是大唐求之不得的事。皇帝身为人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去制止边乱。于是,他升殿,带着高贵的微笑去接见使团。他问使节们沿途见到的景色,使节们却听不懂。使节们说话,他也听不懂。皇帝觉得兴味索然,叫宰相陪他们国宴,自己回密室去。他晚上六点钟离开密室,九点钟回去,就在这三个小时中,有人潜入那间屋子,把手串偷走了。皇帝因此而发怒,命令将守在密室门口的宫女和太监严刑拷打,打得他们像猫一样悲鸣。皇帝想把他们都活活打死,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把他们交给最仁慈的皇后感化教育,要他们说出是谁偷走了手串。他又召长安里的捕盗高手入宫来现场调查,要他们说出是谁偷走了手串。高手们说不出,皇上大发雷霆,要把他们推出午门斩首。后来又改变主意,赦免他们死刑,只是命令禁卫军把全城捕盗公差的家属全抓到牢里,以免公差们忙于家事不能专心破案。他还命令封闭城门,只留一个门供出入,出城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搜查。然后他觉得无聊,就回到密室中去,叫太监们找到手串时通知他一声。   与此同时,长安城里全体捕盗公差在京兆尹衙门的签事房里集合,讨论案情。时值午夜,人们点起红烛,进宫的几位白胡子和花白胡子的公差痛哭流涕地说到皇恩浩荡,留下他们不值一文的蚁命。当今的圣上仁德光焰无际,草木被恩,连下九流的公差都身受皇恩。如果不能寻回手串,无须皇上动手,他们就要一头碰死。大家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齐声赞美皇帝的恩德,然后静下心来,在灯光下思考皇帝手串的去向,直想到红烛将尽,晨光熹微,谁也想不出一点线索来。   众所周知,皇城的城墙是磨砖对缝的,高有四丈,墙下日夜站着紫衣禁卫军。长安城里最高明的贼翻越高墙也要借助飞抓绳梯,这种手段在皇城上可无法使用。可是说是皇宫里的人偷走手串呢,那就更不能想像。当今的圣上是百年不遇的仁君,虽升斗小民,也知道敬上,何况是皇城内的人直接身受皇恩?更何况皇帝是世界上一切爱的本源,人人爱皇帝,皇帝爱大家。不管是谁,只要不爱皇帝,就生活在黑暗之中,简直活不过一个小时。在皇城之外,也许还有个把丧心病狂的贼子敢偷圣上的心爱之物,在皇城内这种人绝不可能存在。公差们想到脑门欲碎,一个个倒在长凳上睡着了。   当五月的热风吹入签事房时,房子里青蝇飞舞。公差们醒来,想到皇上圣心焦虑地等待他们追回手串,就羞愧起来。几位老资格的公差说,大家都到街上去见到形迹可疑之人,就捉回来严加拷问,用这种方法也许能追回圣上的失物。于是大家都到街上去。连勒死贼的公差王安也跟着出去了。   王安在长安做了十年的公差,从没捉到一个活着的贼。他的身材过于魁梧,按唐尺,身高九尺有余,按现代公制,身高也有两米。膀宽腰细,长髯过腹,浓眉磊眼,声如洪钟。像这样的仪容,根本就不适合当公差。何况他当公差的第一天在街上看到有人行窃,就一链锁住贼的脖子,把他拖到衙门里去。谁知用力过猛,把贼勒死了,从此也就再没捉到过贼。于是全长安的贼无不知王安的大名。他在街头出现,贼就在街尾消失。   其实像王安这样的人,何必去当公差?他可以当一名紫衣禁卫军。当禁卫军不要武艺,只要身高和胡子,这两样东西王安都具备,他甚至可以到皇城门前城去当执戟郎。唐朝风气与宋明不同,官宦人家的小姐常常出来跑马踏青,她们看到雄壮的执戟郎,就用怀中的果子相赠。郡主、公主也常常飞马出宫入宫,看到仪容出色的武官,就叫他们跟着到她们的密室去,用胡子轻拂自己的娇躯,事后都以价值连城的珠宝做为定情礼物。王安当一名下九流的公差,把他一生的风流艳遇都耽误了。   王安和公差们一起出来,别人都到通衢大道、热闹的商坊去,谁也不肯和王安结伴而行。他只好和同伴告别,走在坊间的大道上。长安街内一百零八坊,坊坊四里见方,围着三丈高的坊墙,四角的更楼高入云天,坊与坊之间有半里宽的空旷地带,植满了槐树。唐代的长安城多么大呀,大过了罗马,大过了巴比伦,大过巴格达,大过了古往今来的一切城池。王安在坊间的绿荫中走,到处碰不到一个人。   长安城里多数都是热闹的小城池,可是远离坊门的绿荫地带,却少见人迹,更何况王安朝长安城西北角的鬼方坊走去,那儿更加荒凉。高高的茅草封闭了大路,只剩下羊肠小路。鬼方坊的坊墙,,墙皮斑脱,露出了砌墙的土坯。墙下明渠里流的水像脓一样绿,微风吹过时,树上落下干枯的槐花,好像一阵大雨。   鬼方坊的更楼呀,全都坍塌啦。四个坊门有三个永久封闭,只剩下一个门供人出入。那榆木的大门都要变成栅栏门啦!正午时分,一只眼的司阍坐在门楼下的阴影中缝衣裳,他就在身上缝衣,好像猴子在捉虱子。走进坊内,只见一片荒凉,到处是断壁残垣,枯树荒草,这个坊已经荒了上百年。   除了自己和老婆,再加上这位老坊吏,王安再不知道还有谁在这鬼方坊里居住。站在坊门内的空场上,王安极目四望,只看到坊中塌了半截的高塔顶上长满荒草的亭子。土石填满的池塘里长满荆棘,早年的假山挂着几段枯共藤。远处有一道长廊,屋顶塌断了几处,就如巨蟒的骨骼。这荒坊里一片枯黄,见不到几处绿色。   王安确实知道还有人住在坊中,可是他没见过这个人或者这些人。坊墙的内侧完整,涂满了鸡爪子小人。王安问老司阍这些顽童图画的事,却发现这老头儿又聋又糊涂,口齿不清地说一口最难懂的山西话,完全不能听懂他的意思。王安就沿着坊墙下的小道回家去,沿途研究那些壁画,他觉得这作画技巧很不寻常。   王安走过一排槐树。说也奇怪,长安城里的槐树不下千万棵,都不长虫子,只有鬼方坊的槐树长槐蚕。才交五月,这一树绿叶已经被虫子吃得精光,只余下一树枯黄的叶脉,就如西域胡人的鬈胡须。有一个穿绿衫的女孩在树下捉槐蚕,她看到王安走来,就站起来叫:“舅舅!舅娘被人捉走了!”   王安吃了一惊。首先,他不认识这个人。其次,这个女孩真漂亮,披着一头乌油油的黑发,眼睛像泉水一样亮,嘴唇像花儿一样红,两个小小的乳房微微隆起,纤小的手和脚,好像长着鸟的骨骼。最后,她捉了槐蚕就往衣裳里放,她穿一身槐豆染绿的长袍,拦腰束一根丝绳,无数的槐蚕就在腰上的衣内蠕动。王安看了脊背发凉。至于她叫他舅舅,这倒是寻常的事。那时候女孩管成年男子都叫舅舅。   王安朝她点点头说:“你看到了?是谁来捉她的?”   “一伙穿紫衣的兵爷,他们叫舅娘跟着走,舅娘不肯,他们就把舅娘捉住,用皮条捆住手脚,放到马背上就走了。临走抽了看门大爷一鞭子,叫他把路修修。这些兵,真横。”   王安听完这些话,就径直回家去。那个女孩把腰带一松,无数槐蚕落在地上,她把它们用脚踩碎,染了一脚的绿汁,然后就追到王安家里来。   王安住着一间小小的草房,门扇已被人踢破,家里的家具东倒西歪,好像经过了一场殊死搏斗。王安把家什收拾好,坐在竹床上更衣。脱下旧衣,却没有新衣可换,只好在衣柜里挑一件穿过而不大脏的衣服穿上了。这时他听见有人说:“舅舅的肩真宽,胳膊真粗!”这才发现那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站在阴影中。   王安说:“甥女儿,你这样不打招呼就进来很不好。”   女孩说:“舅舅,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舅娘临走时大骂你的祖宗八代,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干你的事,你刚才在干什么?”   “捉槐蚕,喂鸡。”   “那你就再去捉槐蚕吧。”   女孩想了想说:“舅舅, 我不捉槐蚕,鸡也有东西吃。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做。舅娘被捉走了,你的衣服没人洗。我给你洗衣服,挣的钱比捉槐蚕一定多。”   王安确实需要人洗衣服,他就把脏衣服包起来交给她。女孩抱着衣服,闻了闻上面马厩似的气味,却觉得很好闻。她看到王安把头扭过去,好像不爱看这景象,就问:   “舅舅,舅娘为什么骂你?”   “皇上丢了东西,要舅舅捉贼,把舅娘捉起来当人质。舅舅破不了案,舅娘就要住哧牢,吃馊饭。所以她骂我。”   女孩说:“那也不应该,像舅娘这样的女人,嫁了舅舅这样的男人,还不知足吗?别说坐几天牢,丢了命也值!”   王安又躺到竹床上去,眯起眼睛来想:“她知道我老婆又凶又懒。怎么知道的?”   王安的老婆很凶悍,十根指头都会抓人。王安知道那些禁卫军来捉她,脸上一定会挂彩,所以她到牢里会比别的女人多吃苦头。因此,必须早点把她救出来。他闭上眼睛,那女孩以为他睡着了,其实王安在回味以前的事。晚上行房之前,他老婆来把玩他的胡须。王安的胡子又软又亮,好像美女的万缕青丝。他老婆把手插到那些胡子之中,白日的凶悍就如被水洗去,只剩下似水柔情。那个女孩看到这些胡子,也想来摸一把,可是他翻了一个身,把胡子压到身下,叫她摸不到,于是她叹一口气,走出门去了。   王安睁开一只眼睛,看那破门里漏进来的阳光,他想起老婆乳头上那七点蜘蛛痣,状如北斗七星。那些痣的颜色,就如名贵的玛瑙上的红绦。那些痣在灯光、月光、星星下都清晰可见,就似王安对她的依恋之情。那女人白天和夜晚是两个人;白天是夜叉,夜里似龙女。白天是胀起脖子的眼镜蛇,晚上是最温顺的波斯猫。她为什么会这样,王安一直弄不明白,越是弄不明白,王安就越爱她。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中   第二天,王安一到衙门点卯,发现签事房里一片绝望的气氛。昨天在竹床上打盹时,他的同事在街上捉了上百个贼,搜出几十串骨珠来。经过刑讯,有七八个贼承认骨珠是从宫里偷来。他们把那些骨珠送进宫里,皇上看了大发雷霆,说谁敢送这样的假货来,就把他阉了做太监。   公差抱怨说,捉到贼搜出骨珠,不经过严刑拷打,没有人知道这珠子是不是从宫里偷的。经过拷打后贼承认是从宫里偷来的,又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屈打成招。最后只好请皇帝御览作为最终鉴定,可皇上要把他们阉了做太监。如果被阉了做成太监,就算最终捉到真贼,皇上把老婆发还,她们又没用处了,这种曲折的事情,伟大圣明的天子怎么会体会不到?   皇上坐在深宫的密室中,眼皮直跳。他知道这是有人在议论他,马上就想到,是那帮黑乌鸦似的公差在嚼舌根子。他在神圣的愤怒之中,想下一道圣旨,把全体公差马上阉掉。可是他马上又变了主意,不发这圣旨了。阉公差,是他有把握能做的事,有把握的事为什么要着急呢?   皇上平时坐在密室里时,手里总握着那串骨珠。他能够看到热带的雨林,雾气蒸腾的沼泽地,看到暖水河里黑朽的树桩,听到锡兰僧沉重的鼻息。他还能感到锡兰僧在泥水中拔足时沉重的心跳,闻见水沼的气味里合着童身僧侣身上剌鼻的汗酸。直到疲惫之极,他才松开手,让那些灰暗暖润的珠子在指间滑落。现在没有这串珠子,皇上就禁不住焦躁,要走出这间密室,到王座上发号施令,把公差痛责一顿,阉掉京兆尹,把守门的太监和宫女送去杀头。可是他马上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出去。这是容易佬的事情,容易佬的事情何必要着急呢?   就是珠串在手,皇上也有心火上升的时候。那时候他也想走出密室,到皇后身边去。二十七岁的皇后,肌肤像抛光的白玉一样透明。她从出世以来就没吃过饭,全靠喝清汤度日。皇上想闻闻皇后身上的肉香,她身上的奇香与生俱来,有勾魂摄魄的效力,皇上每次闻了以后,都禁不住春情发动。   行房对娇嫩的皇后来说,无疑是残酷的肉刑。但是皇后从没拒绝过皇帝,也没有过一句怨言。皇帝因此判定,在全世界的人中,只有她真正爱他。所以一想到皇后他总禁不住心花怒放。但是每次这么想过之后,皇帝又改变了主意,到皇后身边去是最容易做的事。容易做的事何必着急呢?   皇上想追回遗失的手串才是难做的事。可是他又不乐意走出密室。这不是军国大事,不便交给宰相去办,于是他就把追回手串的事,交皇后全权代理。虽然三年不见面,可是他相信,全世界的人只有皇后最明白他的心意。她一定能把手串追回来,他还要人告诉皇后,那虽是一串普通的骨珠,却是锡兰僧长途跋涉时握在右手里的,所以有特殊的意义。   皇帝说那是一串普通的珠子,可是公差不信,他们认为皇帝身边的东西,一定佛国异宝,起码也是舍利子制成。据说,舍利子那种东西会发出佛光,只有有福气的人和高僧才能看到。所以以后再找到骨珠,应该先送到名山大刹请高僧过目,验明是佛宝之后,再往宫里送。听了这样的议论,王安吐吐舌头,走到签事房外边来。他远眺高耸入云的皇宫,只见飞檐斗拱攒成都市的楼台亭阁,仿佛是空中一片海市蜃楼,这里最矮的阁楼也有十几丈吧?   如果找到能爬上这样阁楼的人,那么追回手串还有几分希望,试想一个贼有这样的身手,怎么会在大街上被公差捉到?像他的同事那种捉贼的办法,只会把大伙的??和老婆一起送掉。王安想到这些,对同事们的捉贼能力完全丧失了信心,他叹一口气,加家去了。   王安走回鬼方坊,站在坊墙下看那些壁上的小人,发现他们方头方脑,方口方目。庞大的方身躯下两条麻秆腿,不觉起了同情之心,像这样的人物要是活过来,双腿马上会折断。正在出神,有人在背后叫:“舅舅,你回来啦?”   王安回过头去,看到那个穿绿衫的女孩站在槐树下,手捧着大沓的衣服。他想:如果这个女孩不捉槐蚕,那倒是蛮可爱的。于是他脸上露出笑意说:“甥女儿,碰上你真凑巧。”   女孩在阳光下笑起来。“不是凑巧,是我在这儿等你,等了半天啦!”   王安又板起脸来,他背起手,转身缓缓行去,那女孩在背后跟随。她问:“舅舅,你在看墙上的画,你猜画的是谁?”   “不知道。”   “是你呀!”   王安早知道他可能是那些棺材板似的人物的模特儿,因为那些人的下巴上全长着乱草般的胡子。不过听她这么一说,他还是很气愤。人要长成墙上画的那样,还有什么脸活在人间?他快步走回家去,翻箱倒柜要找一件衣服,把身上这件汗透了的换下来,可是找不到。那女孩说:“舅舅,换我洗的衣服吧!”   王安在一瞬间想拒绝,可是他改变了主意,脸上又显出笑容,接过衣服来说:“你出去,我换衣服。”   “舅舅怕什么,我是小孩子。”   王安不想强迫她出去,就在她面前脱去长衣,裸露出上身。他是毛发很重的人,很以被外人看到自己的胸毛为羞。可是女孩看到王安粗壮的臂膀,宽阔的前胸,觉得心花怒放。她说:“舅舅的胡子真好看。能让我摸一把吧?”   王安说:“这不行,胡子是男人的威严,怎么随便摸得?”   “什么威严?舅娘就常摸,我看见的!”   王安的脸登时红到发紫;她老婆只在行房前抚弄他的胡子。这种事她都看见了,简直是猖狂到了极点。他怒吼一声:“你是怎么看见的?”   “爬到树上看见的,你怎么瞪眼?我不和你说了!”   那女孩的脸飞快地涨到通红,瞪圆了眼睛做出一个怒相。她的脾气来得的这么快,倒是王安始料不及的。于是他把自己的怒目金刚相收起来,做出一个笑脸,忽然他闻到一股好闻的青苔味儿,是从衣服里来的,那衣服也很柔软,很干净,于是他和颜悦色地说:“甥女儿,衣服冼得很干净。”   那女孩气犹未消地说:“是吗?”   “当然,衣服上还有好闻的青草味。你用草熏过吗?”   那女孩已经高兴了:“熏什么?我在后边塘里洗的,洗出来就有这股味。”   王安一听浑身发凉。他知道那水塘,长了一池绿藻,里面全是青蛙和水蛇,塘水和鼻涕一样又浓又绿。早知道她要到那里洗衣服,还不如不叫她洗。但是这种话不便说出口来。于是他到柜里取了铜钱,按一个子儿一件给了洗衣的费用,又加上五文,算做洗得干净的赏钱。然后他叫女孩回家去,他要午睡了。女孩临出门时说:   “舅舅,我一定要摸摸你的胡子。摸不到不甘心!”   王安想,这个小鬼头可能是真想这么做的。王安还有话问她,就叫她回来说:“摸摸可以,不准揪。”   女孩把十指伸开,插到那丝一样的胡须中。她觉得如果一个女人能拥有(当然不是自己长)这么一部胡子时。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在她沉溺在胡须中时,王安问她:   “甥女儿,墙上那些小人儿,是谁画的,你知道吗?”   “是我。”   王安已经猜到是她,不过他还是佯装不信。女孩说:“这有什么可不信的。我画给舅舅看!”   她到厨下取了一块木炭,就爬到墙上做作画。她在墙上像壁虎上了纱窗,上下左右移动十分自如。王安想,长安城里那些大盗看到这孩子爬墙的本事,一定会在羞愧中死去。转瞬之间画完一幅画。她从墙上下来,拍拍手上的黑灰说:   “舅舅,我画得怎么样?”   王安说;“画得很好。”他点点头,正要走开,忽然看到那女孩对着下沉的夕阳站着,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毫不防备。他便猛然变了主意,像饿虎一样朝她扑去,去势之快捷,连苍鹰捕食都不能与之相比。殊不知那女孩朝地上一扑,比兔子还快地从他胯下爬过,等到王安转过身来,那女孩已经逃到十丈以外,拍着手笑道;“舅舅和我捉迷藏!你捉不到我,明天我再来,今天可要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王安到衙门里去点卯,发现签事房里一片欢腾,那佛手串的案子已经结束。原来圣明仁慈的皇后宣布说是她走进皇上的密室,取去了那串骨珠。公差们兴高采烈地到禁军衙门去接老婆,兵大爷们说,他们未奉旨不便放人。可是,他们也说相信圣旨不时将下,公差们就可以与妻子团聚了。王安对此也深信不疑。他回家里来,洒扫庭院,收拾家具,正忙得不可开交。那个女孩忽然来了,她站在门口,挑起眉毛说:   “舅舅你在忙什么?难道舅娘要出来了吗?”王安说:“大概是吧。皇后承认是她偷去了珠子,这个案子该结了。”   女孩说:“我看未必。皇后怎么会偷皇上的珠子?难道她也是贼?”   王安笑了:“甥女儿,皇后说是她拿了珠子,想来自有她的道理,这种事情我们不便猜测。我想她老人家身为国母,一串骨珠也还担待得下,我对这案子不便关心,倒是你这爬墙的本领叫人佩服,是谁教给你的?”   “没人教,我天生骨头轻,从小会爬墙。”   “不管有人教也罢,没人教也罢,反正不是好本领。你把它忘了吧。等你舅娘回来,你和她学学针线。”   女孩一听立刻火冒八丈,龀牙咧嘴,状如野猫。她恶狠狠地说:“针线我会,不用跟她学。舅舅你不要得意,也许空欢喜一场!”   王安摇摇头,不再答理她,那女孩说:“舅舅,你还捉不捉我了?”   王安想起昨天的事,羞得满脸通红。王安到长安之前,在河间府做过九年公差,当时是公差的骄傲,贼子的克星,出手速度之快,足能捉下眼前飞过的小鸟,但是却捉不一以一个小女孩。他摇着头说:   “甥女儿,你把这事也忘了吧,昨天是我一时糊涂。“   “舅舅一点也不糊涂,我就坐在这儿,你再来捉捉看?“   王安知道,她就如天上的云,地上的风,谁也捉不到。昨天他被她表面的松懈迷惑,结果大出洋相。今天他不上这个当。他摇摇头说:   “我何必要捉你?事情已经过去了。”   那个女孩就走出去。王当躺在竹床上,想到几天之内就可以和老婆相会了。他极力在想像中复原她的倩影,但是这件事很困难。他也为那女孩所惑。当然,不是惑于她的美色。虽然她很美丽,但是尚未长成。王安的妻子在夜里比她要美得多。王当只是沉迷于她的快捷,她玲珑的骨骼,她喜怒无常的性格,这些气质比女色更迷人。   王安影影绰绰地想起妻子在月夜里坐在竹床上的形象,她高大而丰满,裸露出胸膛,就如一座活玉雕。她在白天的凶暴,似乎全是为了掩饰在夜里的美,这好像是一个梦。可是那女孩在墙上游动的身影就在眼前,她的身子好像没有重量。像这样的人,除非她乐意让你捉住,否则你是无法捉到的。而让她把自己交到别人手里,是一件极费心力的事。谢天谢地,王安不必再为此费心了。就在王安感到轻快的时候,皇上觉得头痛欲裂,周身都是麻烦。皇后说她已经把手串毁了。皇帝只得从密室里走出来,尝试过以前的生活。但是他觉得外面光线晃眼,噪声吵人,山珍海味都不适口,锦墩龙椅都不舒适,宫里的女人浮嚣可憎,因此他又回密室去,召皇后来见面。   浑身异香的皇后到皇帝面前时,面上浮起了红晕,皇帝觉得她分外光艳照人,所以要说的话也分外难说了出口。他踌躇良久最后痛苦地说:“梓童,朕知道你谏止朕迷恋珠串的苦心,朕也试图照你的意思去办。事实上,朕虽拥有六宫佳丽,除了你之外,却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女人。由于你有天生的异香,由于你对朕的厚爱,朕早已决定终生绝不违拗你的意思。但是这手串实在是朕的生命,朕一定要把它追回。朕的苦恼,希望你能够理解。”   皇后跪在他面前连称万岁,口称臣妾罪该万死,可是皇帝却出起神来。他看着皇后花一样的面孔,想起自己幼年丧母,从未感到母亲的爱。因此当他爱上皇后之后,就有轻微的犯罪感,每次和皇后做爱时,他感到她肉体的颤栗,就有一种儿奸母的感觉。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绝不会割舍皇后,自己深入密室苦修。于是他苦笑一声,叫皇后平身。又赐她与自己同座。皇帝握着皇后的手说:   “梓童,朕已有了追回手串的办法,但是却难免要冒犯于你。自从你我结缘以来,你已为我忍受了不少痛苦。为了追回手串,朕又要你为我忍受新的痛苦。因此朕要请求你的原谅。”   皇后又到皇上面前跪下,口称她能够身为当今国母,全赖皇上的厚恩,她愿为皇上做一切事,惟一不能做的就是追回手串,因为它已经被毁掉了。皇上对这种说法感到厌倦。挥手叫皇后离去。然后在蒲团上静坐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想:皇后已经为他忍受过不少痛苦,再让她忍受点也无妨,这就如顽童烦扰母亲时那种模糊的心境,既然她能受得了生他的痛苦,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王安再到衙门里去点卯时,发现同事们在签事房里饮酒赌博,到处是放纵松懈的情绪。他还来不及打听出了什么事,就被叫到公堂上去,被按在堂上打了三十大板,做公差的总难免挨打。可是这一回打得非常之轻,那力量连蚊子都拍不死。挨过打之后,王安跪起来,要听听自己挨打的原因。可是官老爷什么也没说,摇头叹气地退堂了,他问打人的公差,今天这三十大板是怎么回事,可是那些人也只顾摇头叹气地离去。于是王安就回签事房去,问出了什么事情。别人说,皇帝早上下了圣旨,要全城的公差继续追查手串的案子,并且是严加追查,一天不破案,全体公差都要挨三十大板。   公差们说,手串已经被皇后毁去,还要追查,这岂不是向公狗要鹿茸,向母鸡挤奶的事?他们还说,皇上天恩,只赐每天三十大板,就算把大伙全阉割了,把家眷变卖为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王安却没有那么达观,他赶紧回去找那个女孩,找遍了鬼方坊,再也找不到,他就回家来,坐在床上痛悔自己的愚蠢;第一不该冒失地出手抓那孩子,第二不该相信这个案子已经结束,第三不该对那女孩说,要她向老婆学针线。此时她肯定已经远走高飞,他想到自己能够和她住一个坊里,这是何等的侥幸。她又自己找上门来,这是何等的机遇。上天赐给王安这么多机会,他居然让她平安地溜走。简直是活该失去胡子和老婆。   现在王安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皇后身上。他回签事房去,听说皇上已经下旨把她废为庶人。还要京兆衙门把公案和刑具搬进宫去。今天晚上他要亲审废后,要全城的公差都进宫去站堂。王安听到这个消息,吓得面孔铁青,坐在长凳上,好像一段呆木头。   皇后被贬为庶人之后,就从宫殿里搬进了黑牢。在那儿她被席子上的霉味熏得半死,还被人剥去长袍,除去钗环,换上了罪衣罪裙。这种粗布衣服她从来没穿过,她觉得浑身如虫叮鼠咬。天黑之前,晚霞从窗口映入,照到皇后身上,她觉得周身血迹斑斑,想来到即将到来的羞辱和酷刑,她几次几乎晕死过去。最后有人打开牢门,用锁链锁住她的手足,牵着她去见皇帝。皇后赤足踉跄,走过宫里的石板地,心想:生为绝代佳人,实在是件残酷的事情。   对于皇后来说,就连更衣这样的小事都是巨大的痛苦。从窗缝里吹进来的风也能使她感到利刃割面的痛苦。出浴时的毛巾不管多么柔软,她都觉得如板锉毛刷。所以活在世上就如忍受一场酷刑。尽管如此,做绝代佳人也比不做好。这就如君王的雨露之恩,来时令人不堪忍受,但是如果不来,更叫人无法活下去。因此皇后决定领受皇帝赐给的刑罚,宁可在刑具下死去,也不改变上谏皇帝的初衷。   皇后来到皇帝前跪拜时,披散着万缕青丝,脖子上套着铁链。她穿着死囚临刑时穿的褐色衣裙,赤手赤足,用气息奄奄的声音喊道:“犯女XX,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听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叫皇后抬起头来,发现一天不见,皇后已经清简了很多,他以聊天的口吻说:   “梓童,你披枷戴锁,身着死囚的服装,朕觉得更增妩媚。”   皇后说,她已经贬为庶人,现在是皇上的阶下囚,请皇上不要以梓童相联系称呼。皇上却说,他觉得阶下囚比皇后更加可爱。皇后就说,只要皇上喜欢,她也乐意做阶下囚。皇帝就挽了她的手到窗口去,让她看庭院中熊熊的烈火,如狼似虎的公差,血迹斑斑的刑具。皇后看了这些东西,只觉得天旋地转,立刻倒在皇上的怀里。   皇后醒来之后,皇帝对她说:“梓童,现在改变你的决心还不算晚。否则朕只有为就要发生的事情请求你的原谅。”   皇后明白,无论什么都不可能阻止皇帝追回他的手串,但是她还是说,她的身体归圣上所有,无论置于龙床上还是刑具下,都是正确的用途。   于是皇帝叫人把她牵出去,几千名公差齐声高叫升堂,几乎把皇后娇嫩的耳膜震破。她被带过公差们站成的人甬道(几乎被男人身上的汗臭熏死),来到公案前跪下,在皇帝面前复述她的供词。皇帝立即命令对废后用刑,拶子刚套上她的十指尚未收紧,皇后的指尖就渗出血来。她像被门夹住尾巴的猫一样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皇帝命令,用香火把皇后熏醒,再开始刑讯。拶子又收紧了一点儿,皇后在痛苦之中挣扎,却不能晕死过去。她身上的异香随着汗水蒸发,使行刑的公差腿软腰麻。这时皇帝逼问她的供词,皇后仍然不肯更改。皇帝就命令松去拶子,用藤条抽打她的手心,用金针刺入她的足趾。皇后晕厥了几次,终而不肯改口,最后皇帝命令松去皇后的刑具,她立刻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 作者:王小波 唐 人 故 事 下   皇帝命令把皇后送回寝宫,请太医诊治。然后板起脸来,公差扔下手中的水火棍,跪在御前磕头,那情景就如几千人在打夯。皇帝提高嗓子说:   “朕已知道,你们这些乌鸦,不肯为朕尽心办案,却污蔑说皇后偷走了朕的手串。朕本该把你们全体凌迟处死,奈何还要依仗你们追回失物,只得放你们一条生路。朕这宫中没有石碾石磨,任凭什么人,都不能毁掉手串。而要说那手串为皇后藏匿起来呢,你们的狗头上也长有狗眼,应该看到皇后受刑时的情景。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如果能交出手串。绝无不交的可能。故而你们这批狗头,应该死心塌地地到宫外寻找,不要抱有幻想,朕的话你们可明白?”   公差们抬起头来,齐声应道:“明白!”皇帝脸上露出了笑意说:   “还有一件事情,朕说与你们知道。朕已下旨到关中各郡招集民间阉猪的好手,七天之内,你们如不能把手串交回御前,朕就要把你们阉掉半边。再过七天还不能破案,就把你们完全阉掉。现在你们马上出去为朕追赶寻失物。滚吧!”   公差们从宫里出去。顾不上包扎额上的伤口,就到大街上去胡乱捕人。王安不参加捕人的行动。他回去家。出乎他的意料,他家里点着灯,那女孩坐在灯下,见到他进来,她站起来迎接说:   “舅舅回来了!你的头上怎么破了?”   听了这句话,王安勃然大怒,这简直是在揭他的短。他尽力装作不动声色,可是还免不了嘴角发抖。那女孩拍手笑道:“舅舅生气了!你来捉住我好了,只要捉住我就可以出尽你的恶习气了!”   王安更加愤怒,非常想朝她猛扑过去,可是他知道捉不到她,他强笑着到席上去盘腿坐下,要那女孩拿来短几,把灯台放在几上。然后他叫她在对面坐下,和她对坐了许久。   那女孩的手放在案上,手背和十指瘦骨嶙峋,叫人想起北方冰封悬崖上黑岩石中一缕金子的矿脉。她手肘上洁白的皮肤下暗蓝色的血管,就像雪原上河流,又如初雪后沼泽上众多的小溪。   王安把双手也放到案上去,把她的双手夹在自己的手中间。   王安感到她的双手的诱惑,如多年前他老婆的脖子的诱惑一样。王安的老婆在婚前也是个贼,虽无飞檐走壁的奇能。却擅长穿门过户。这原不是王安的案子,可是他为她雪白修长的秀颈所迷惑,一心要把链子套到她的脖子上去。王安这一生绝不贪恋女色,却要为女贼所迷。因此他看到墙上的壁画就会怦然心动,看到女孩在树下捡槐蚕就心悸不安,现地看到灯下案上一双姣好的双腕,手就禁不住轻柔地向上移去。   十年前,王安看到那修长的脖子,天鹅似的仪容,禁不住起了男人的欲望,因此他就判定这个女人是个贼。看见她从前门走进巨富人家,他就到后门去等。现在他坐在女孩对面,手指轻轻触及她的肌肤,心中的狂荡比十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女孩的腕上传过回夺的悸动,可是她立刻又忍住了,把手腕放在一点点收紧的把握中。王安始终不相信她会被抓住,直到他的手已经握实之后。他猛然用上了十成握力。那女孩“哇”地一声叫出来,猛地挣了起来,却丝毫也挣不动。然后她兴奋地面红耳赤,大叫道:“舅舅,你捉住我了!”   王安猛想到捉住她也没什么用。他没有一丝证据,不能把她送到衙门里严刑拷打。他觉得受到了她的戏弄,就把手松开了,女孩把手捧到灯下去看,发现腕上印下了深深的青痕,不禁心花怒放,把双腕并着又伸了出来说:   “舅舅你把木木丑(音 丑)套在这青痕上,再用链子锁住我的脖子,拉我到衙门去吧!我乐意!”   王安虽然确信这女孩是贼却不能送她坐牢。他茫然地坐着,一会想说,你把这事忘记忘了吧。一会又想说,你回家去。最后他说:   “甥女儿,我捉了你又放了,你满意了吧?现在告诉舅舅,皇上的手串你拿了没有?” 女孩说:“舅舅的话我不大明白,什么满意不满意的,难道你当年也这么捉过舅娘?”   王安当年站在那家巨富后门的僻巷里,他老婆出来时,他把链子锁在她脖子上。他本该把她拉到衙门去,但是他没有,他把她拖到没有人的地方,动手掏她怀里的赃物,结果看到她乳房上的痣,就再也把持不住,冒犯了她的身体。等到发现她的处女的血染上他的身,王安就不便送她去坐牢,而是娶了她当老婆。如今这女孩问起,他就简略地说过此事,然后说:“甥女,舅舅是怎么一个人,你已经明白了。我现在求你,帮我找回皇上的手串,要不皇上要阉了我们。阉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那女孩面露不悦之色说,她知道什么叫阉,却不懂王安为什么为难。他如果怕阉,可以逃走,至于手串,她可帮不了忙。王安就说:   “甥女儿,别拿舅舅开心。凭我对你的感觉,你就算不是偷手串的贼,也是大有来历。你一定能帮舅舅寻回手串。至于要我逃脱,是你小孩子不懂事。我怎能扔下舅娘不管?”   女孩怒起来,跪在席子上说:“舅舅说我是贼为什么不搜我的怀?”   “那怎么成?搜你舅娘已经很不对了。”   女孩大发雷霆,尖叫道:“有什么对不对的!既然都是贼,捉住了有的搜,有的不搜,真是岂有此理!”说着她一把把胸襟扯开。王安看到她的胸上也有七点红痣,和他老婆的毫无二致。他因此大吃一惊,两眼发直,然后他才看到她怀里藏了一串珠子。肯定是皇上遗失的,他连忙去抓她的足踝已经迟了,堂屋里就如起了一阵风,女孩一晃就不见了。   女孩走后,王安想了很久,他忽然彻底揭穿了这个谜。有两点是他以前没有想到的,第一是那女孩和王安的老婆很熟,王安可以想像他老婆在荒坊里很寂寞,如果有一个女孩来做伴她就会把什么都说出来。还有第二点,就是这女孩一直在偷东西。按照规律,地方上出了大案公差领命破案时,总要收家属为质。她想用这种方法把王安的老婆撵走,所以这两年长安城里的大窃案层出不穷。不过王安在衙门里不属于机智干练那一类,所以总也捉不到他老婆头上来。直到她偷到皇帝头上,方才得逞。想明了这两点,王安觉得这案子他已经谙然于胸。他对追回手串又有了信心。他在灯里注入新油,在灯下正襟危坐。他知道那女孩一定会回来的。   她果然回来了,坐在王安面前吐舌头做鬼脸。王安视若不见,板着脸说:   “甥女儿,你别挤眉弄眼,这不好看。我问你,你胸上的红点是天生的吗?”   女孩一听,小脸登时发青。王安又说:“你舅娘对你多好,连奶都给你看,可是你却累得她坐牢,你不觉得可耻吗?“   女孩的脸又恢复了原状,她说:“有什么可耻的?我早就想送她进牢房。我听舅娘说,上次舅舅勒死一个贼就在佛前忏悔,发誓道 今生再不捉贼,伸左手砍左手,伸右手砍右手。可是你却一连捉了我三次,怎么也不知道羞耻?还不把手砍下来!”   王安脸红了一下说:“这也没什么可耻的,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手也不一定要砍。”然后他觉得这样不足以启迪女孩的羞耻心,就说:   “甥女儿,你胡闹得够了,又偷东西,又点假痣,还把赃物揣在怀里,这全是学你舅娘的旧样。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你还要耍多久?”   “舅舅既然说我是小孩子,那我就把这戏耍到底。”   王安为之语塞。那女孩又说:“其实我并不是小孩子,舅舅伸手捉了我,我就是不折不扣的女贼,你该用对待女贼的态度对我。”   王安苦笑着说:“舅娘是个苦命人。十年前舅舅无礼强暴了她,到今天她对我还是又抓又咬。这是舅舅的孽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清。甥女儿,我们不能让舅娘再受苦,否则舅舅的孽债就更深重了!”   “呸!她算什么苦命人?你这话只好去骗鬼!”   女孩说,王安的老婆是什么样的人,她比王安还清楚。白天来看时,王安的老婆蓬头垢面音嗓粗哑,显得丑陋不堪。她用男低音说话。说到王安,她说他是一群猪崽子中最下贱的一只。十年前他用铁链子勒着脖子把她强奸了,她说王安的身体毛茸茸的,好像只大猴子。在夜里,因为夫妻的名分和女性的弱点,让他占有了她的肉体。白天想起来,就如喉咙里含了活泥鳅一样恶心,她真恨不得把王安吃掉,以解心头沉郁十年的怒气。然后她给女孩看她指甲上的血迹,说她刚把王安抓得落荒而逃。这时她哈哈大笑,就如坟地上的猫头鹰,她还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是母夜叉,被王安强奸之后,除嫁他别无选择,就如被装进笼子的疯狗,她只有啃铁条消磨时光。   晚上远看王安的老婆,就发现一切都很不同。她在镜前梳妆着衣,等待王安回来。那时她肩上披着的长发没有一丝散乱,身上穿着锦丝的长袍,用香草熏过,没有一个污点,一个皱褶。她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用柔和的女中音说话。说王安是公差中的佼佼者,她曾是贼中的佼佼者。最出色的贼一定会爱最出色的公差,就如美丽的死囚会爱英俊的刽子手。那时候她显得又温柔又幸福,又成熟又完美,高大而且丰满。女孩痛恨她佛一样的丰肩,天女一般的宽臀,看到她像大理石雕成的手和修长的双腿,女孩真恨不得死了才好。   她说到王安对她的冒犯,有和白天很不同的说法,她说当锁链忽然套到她颈上时,在最初的惊慌之后,她又感到一丝甜蜜,这种甜蜜混在铁链的残酷之中。王安锁住她以后,犹豫了很久,这使她想到自己有多么美,然后他牵着她到嫩黄的柳林里去,她隐隐知道要出什么事。那时她跟着铁链走去,脚步蹒跚,有时想喊,可始终没有喊出来。   强暴来临时,她拼命抗拒过,然后又像水一样顺从。她不记得失去贞操的痛苦,却记得初春上午林梢的迷雾,柳条低垂下来,她的衣服被雪泥弄得一塌糊涂,只好穿上王安的外衣,踏着林荫处半融的残雪回家去,做他的妻子。   王安的妻子梳妆已毕,敞开胸襟,给女孩看她胸上的痣。她说月夜里,王安把嘴唇深深印在这些痣上。女孩妒火中烧,恨不得把那洁白的乳房和鲜红的痣都用烧红的烙铁毁掉。她束紧腰带,又用布带在臀下系紧,布料下显出她的曲线。她说到王安会用温柔的手把这些结解开,禁不住心花怒放。   她还说王安的身体,宽阔胸膛,浓重的体毛和铁一样的肌肉,王安就如航行于江海上的航船,有宽阔的船头,厚重的船尾。在两情相悦的时候,她用身体载起这只巨舟,她是水,乳白色的,月光一样的水。所有的女人都是水,但是以前她并不知道。她是独脚贼,没有人告诉她,直到王安这条船升起风帆驶入她的水域。说到这里时,她身上浮起思念丈夫的肉香。女孩闻听这种味儿,恨不得把这娇滴滴、香喷喷的骚娘们儿一刀捅死,以泄心头之恨。   女孩说,她不相信男女之间只有干那种丑事才能相爱,尤其是像王安这种伟大的男人。试过王安以后,她更加相信,他是被那娘们儿的骚性诱惑了,说完这些话,她就从屋里出去,并没有说怎样她才能把手串交还。   又过了三天,皇帝对公差寻回手串的能力失去了信心,他下诏说赦免窃珠贼一切罪责。如果贼肯把手串交还,他还要以爵位和国库中的珍宝相赠,他还答应给那人以宫中的美女或禁卫军中的美丈夫。这通诏书一下,长安朝野震动,以为皇帝是疯了。   只有王安认为皇帝真正圣明。王安相信,任何丢失的东西都可以寻回,捉不到贼,就要用贼想要,或更想要的东西交换。他虽然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可还是想不出怎么才能使那女孩把手串交回来。中午时他坐在家里凝神苦思,下意识地用指头去挖席子,不知不觉把席子抠出一个大洞。   那时屋外天气很热,阳光把蝉都晒晕了,以致鬼方坊里万籁无声。可是王安屋里是一片凉爽的绿荫,空气里弥漫着夹竹桃的苦味,草叶的芳香,还有干槐花最后的甜香味。他家里摆满了瓶瓶罐罐,里面插着各种各样的绿枝。一旦露出干枯的迹象,女孩就把旧枝条拿出去用新的枝条来代替。现在屋里的树枝、灌木和草叶全是一片新绿。她心满意足,就伏在窗前的席子上睡着了。   女孩睡着时,没有一丝声息。只有肩头在微微起伏。她睡觉的姿势也很奇特。这说明她所说的并非虚妄。她说她没有家,也不记得有过家。王安没法相信人没有家怎么能长大,但是如果她有过家,就不会以这种姿势睡觉,因为没有人用这种姿势在家里睡觉。   这女孩搬到王安家里已经两天了。王安以为住在一个屋檐下两天两夜已经足够了解一个女人。可是除了她说过的那些话,王安对她还是一无所知。她对王安说,除了王安的老婆她和谁都不熟识。也许王安的老婆能说出,怎样才能使女孩交去手串。可是她却被关在禁卫军把守的天牢里,不容探视。王安没法向别人打听这女孩的心性,他只好自己来解这个谜。   他想到昨天晚上,他在她面前更衣,那女孩走过来,用指尖轻轻触及他的肉体。她不像王安老婆那样把手掌和身体附着到他身上。只消看一看,闻一闻,轻轻一触就够了。她在王安面前更衣,毫无扭捏之态,在青色的灯光下王安看到除了两个微微隆起的乳房,她身上再没有什么阻止她跑得快,就如西域进贡给皇帝的猎豹。她骨骼纤细,四肢纤长,好像可以和羚羊赛跑。   女孩说,她爱王安,如果得不到王安的爱,她一辈子也不会把手串交出来,哪怕王安的老婆死在狱中,哪怕王安因此被处宫刑,也得不到她的同情。王安也准备爱她,可是不知怎么爱才好。如果她再大几岁,或者在市井里住过几年,那么一切都简单了,现在要他去爱简直是岂有此理。   女孩说,以前她住在终南山中,一年也见不到几个人,在山林里她感到需要爱,才搬到长安城里来。这个哑谜叫王安无从捉摸起,人住在深山无人的地方,也会知道爱吗?她在深山中体会到的爱,也不知有多么怪诞。王安想不出头绪,就把她叫起来问。   “甥女儿,你在深山里见过飞鸟交尾,或者两条青蛇缠在一起?你听见深秋漫山的金铃子叫,心中可有所感?你也许见过一只雄猫寻母猫的气味而去,或者公山羊们在绝壁上抵角?”   女孩听了勃然大怒,说:“舅舅,你真讨厌死了,你简直像舅娘一样骚,如果你再这么胡说,我就跑到深山里去,等你被阉了再回来!”   王安只好让她继续睡觉,他知道她不是个思春昏了头的傻丫头。在胸上点痣,引诱王安去捉,那不过是孩子的恶作剧,她并不喜欢这些。   王安想来想去,觉得脑筋麻木,他闻到屋里森林般的气味,就动了出去走走的念头。于是他走到坊间的绿荫中去,觉得天气很热。等头顶槐花落尽,真正的酷暑就会来临。   星星点点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照在王安身上,光怪陆离,他渐渐忘去心中的烦恼。走进一片浓绿之中,听见极远处一辆牛车在吱吱地响。坊间的道路不只一条,它们弯弯曲曲地在槐林中汇合又分散。王安遇到一只迷路的小蝴蝶,它在荆棘之中奋力扑动翅膀要飞出去。他想到皇帝也是这么奋力地要寻回手串,寻求一条通向月夜下横陈的玉体之路。这些路曲曲弯弯,居然在这里汇合,其中的机缘真不可解。   王安在心中拿蝴蝶打个赌赛:如果它飞出草丛,那么皇上的手串也能寻回来。所以当蝴蝶的白翅膀在刀丛剑树中挂得粉碎,它那小小的身子和伤残的翅膀一起坠落时,他几乎伤心地叫进来。就在这时那个女孩来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说:   “舅舅,出来散步也不叫上我!一起走走吧。”   王安把蝴蝶的悲哀忘掉,和她一起到更深的绿荫中去。他把她的小手握在手中,感受到一股冷意从手中透入。就想起初见她时,这个女孩在槐树下捡槐蚕的情景。女孩把绿色的活槐蚕揣在怀里,那种冰凉蠕动的感觉是多么奇妙啊!她身上有一种青苔的气味,王安想到女孩在一池绿水中洗衣服,洗出的衣服又柔软又舒适。他们在绿荫中走了很久。王安很放松,很愉快,他感觉她贴体的触觉、嗅觉和遥远的听觉、视觉逐渐分开。她在很近的地方,女孩在很远的地方。当冰凉蠕动的感觉深入内心的时候,王安知道自己在爱了。   他们回家以后,王安脱去冷湿的衣服。女孩伸出舌尖,尝一尝他胸前的汗味儿。她叫王安是“舅舅情人”。后来这位“舅舅情人”和她在椭圆形的大浴桶里对坐,桶里盛着清凉的水。   王安看到女孩在一片绿荫之中。他终于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按在她胸骨上,不带一点肉欲地说,他爱她,他对她充满了绿色的爱。女孩听见这句话,就从浴桶里跳出去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那串骨珠从密室的天窗飞进来,摔在皇帝的脑袋上。皇帝得回了手串很高兴,就不计较这种交回手串的方式是多么不礼貌。他命令禁卫军把公差的家眷放了,还给每人五两银子压惊钱。王安的老婆回家时天色还没大亮,王安怕她会和他大闹一场,谁知她没有。洗去坐牢时积下的泥垢和汗臭,穿上长裙,她和他做房中的游戏。休息时她说,抓人和撒泼都是坏毛病,她已经决心改了。在黑牢她还看透了一点,就是白天也可以当成黑夜来过。对于她这种达观的态度,王安当然表示欢迎。   王安的老婆说,她根本不相信能活着回到王安身边,因为她知道这件事是小青(就是那女孩的名字)干的。她知道那女孩会飞檐走壁,偶尔也偷东西。所以当禁卫军把她抓走时,她把王安和小青的祖宗八代都骂遍了。不过骂人不能解决问题。她坐在牢里腐烂潮湿的稻草上,深悔以前没在王安耳边提到她有一位野猫似的小女友,于是她又想通吃醋也是个坏毛病,她也决心要改。   这些都不足以难倒王安,她深知自己的丈夫是全世界日子机警的公差,尤其是对付女贼时。即便他找不到那女子,她也会自己找上门去。真正困难的是叫她承认自己是贼,而且要她交出赃物。她无法想像王安怎么看透谜底。案发前,有一天傍晚,她和小青在房里聊天时,她说完和自己是水,王安是舟的比喻,就说这是爱的真谛。   那女孩说,她体会到的爱和她很不同。从前她在终南山下,有一回到山里去,时值仲夏,闷热而无雨,她走到一个山谷里,头上的树叶就如阴天一样严丝合缝,身边是高与人齐的绿草,树干和岩石上长满青苔。在一片绿荫中她走过一个水塘,浅绿色的浮萍遮满了水面,几乎看不到黑色的水面。   女孩说,山谷里的空气也绝不流动,好像绿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浓绿之中,她看到一点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那时她大受震撼,在一片寂静中抚摸自己的肢体,只觉得滑润而冰凉,于是她体会到最纯粹的恐怖,就如王安的老婆被铁链锁住脖子时。然后她又感到爱从恐惧中生化出来,就如绿草中的骸骨一样雪白,像秋后的白桦树干,又滑又凉。   王安的老婆对她的体会绝不赞同,她在遇到王安之前,脖子上从未挂过锁链,所以当王安锁住她时,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占有,那种屈辱与顺从的感觉,怎能用深草中的骸骨比拟,就笑那女孩说:“你去试试,看世上能不能找到一位情郎,给你这种绿色的爱!”   于是产生了一场口角,那女孩在盛怒中顿足而去。   王安的老婆深知小青一定要王安身上打主意,她却不知她还能把自己搞到牢里去。说完这些话,她就玩王安的胡须,说他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大丈夫,连皇帝也不能与之比拟。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