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期 手 稿 目录 ·一、人妖 ·二、人妖(续) ·三、绿毛水怪 ·战福 ·歌仙 ·变形记 □ 作者:王小波 早 期 手 稿 一、人妖   “我与那个杨素瑶的相识还要上溯到十二年以前”,老陈从嘴上取下烟斗,在一团朦胧的烟雾里看着我。这时候我们正一同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可以把这段经历完全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除了那个现在在太平洋海底的她。我敢凭良心保证,这是真的;当然了,信不信还是由你。”老陈在我的脸上发现了一个怀疑的微笑,就这样添上一句说。   十二年前,我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我可以毫不吹牛的说,我在当初是被认为是超人的聪明,因为可以毫不费力看出同班同学都在想什么,就是心底最细微的思想。因此,我经常惹得那班孩子笑。我经常把老师最宠爱的学生心里那些不好见人的小小的虚荣、嫉妒统统揭发出来,弄得他们求死不得,因此老师们很恨我。就是老师们的念头也常常被我发现,可是我蠢得很,从不给他们留面子,都告诉了别人,可是别人就把我出卖了,所以老师都说我“复杂”,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形容词!在一般同学之中,我也不得人心。你看看我这副尊容,当年在小学生中间这张脸也很个别,所以我在同学中有一外号叫“怪物”。   好,在小学的一班学生之中,有了一个“怪物”就够了吧,但是事情偏不如此。班上还有个女生,也是一样的精灵古怪,因为她太精,她妈管她叫“人妖”。这个称呼就被同学当作她的外号了。当然了,一般来说,叫一个女生的外号是很下流的。因此她的外号就变成了一个不算难听的昵称“妖妖”。这样就被叫开了,她自己也不很反感。喂,你不要笑,我知道你现在一定猜出了她就是那个水怪杨素瑶。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会给你讲一个杜撰的故事,说她天天夜里骑着笤帚上天。这样事情是不会有的,而我给你讲的是一件真事呢。我记得有那么一天,班上来了一位新老师,原来我们的班主任孙老师升了教导主任了,我们都在感谢上苍:老天有眼,把我们从一位阎王爷手底下救出来了。我真想带头三呼万岁!孙老师长了一副晦气脸,四年级刚到我们班来上课时,大家都认为他是特务!也有人说他过去一定当过汉奸。这就是电影和小人书教给我们评判好赖人的方法,凭相貌取人。后来知道,他虽然并非特务和汉奸,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土匪,粗野得要命。“你没完成作业?为什么没完成!”照你肚子就捅上一指头!他还敢损你、骂你,就是骂你不骂你们家,免得家里人来找。你哭了吗?把你带到办公室让你洗了脸再走,免得到家泪痕让人看见。他还敢揪女生的小辫往外拽。谁都怕他,包括家长在内。他也会笼络人,也有一群好学生当他的爪牙。好家伙,简直建立了一个班级地狱!   可是他终于离开我们班了。我们当时是小孩,否则真要酌酒庆贺。新来了一位刘老师,第一天上课大家都断定她一定是个好人,又和气,相貌又温柔。美中不足就是她和孙主任(现在升主任了)太亲热,简直不同一般。同学们欢庆自己走了大运,结果那堂课就不免上得非常之坏。大家在互相说话,谁也没想提高嗓门,但渐渐的不提高嗓门对方就听不见了。于是大家就渐渐感觉到胸口痛,嗓子痛,耳朵里面嗡嗡嗡。至于刘老师说了些什么,大家全都没有印象。到了最后下课疗响了,我们才发现:刘老师已经哭得满脸通红。   于是第二节课大家先是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课堂里又乱起来。可是我再也没有跟着乱,可以说是很遵守课堂纪律。我觉得同学们都很卑鄙,软的欺侮,硬的怕。至于我吗,我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我不干那些卑鄙的勾当。   下了课,我看见刘老师到教导处去了。我感到很好奇,就走到教导处门口去偷听。我听见孙主任在问:   “小刘,这节课怎么样?”   “不行,主任。还是乱哄哄的,根本没法上。”   “那你就不上,先把纪律整顿好再说!”   “不行啊,我怎么说他们也不听!”   “你揪两个到前面去!”   “我一到跟前他们就老实了。哎呀,这个课那么难教……”   “别怕,哎呀,你哭什么,用不着哭,我下节课到窗口听听,找几个替你治一治。谁闹得最厉害?谁听课比较好?”   “都闹得厉害!就是陈辉和杨素瑶还没有跟着起哄。”   “啊,你别叫他们骗了,那两个最复杂!估计背地里捣鬼的就是他们!你别怕……今天晚上我有两张体育馆的球票,你去吗?……”我听得怒火中烧,姓孙的,你平白无故地污蔑老子!好,你等着瞧!   好,第三节课又乱了堂。我根本就没听,眼睛直盯着窗外。不一会就看见窗台上露出一个脑瓢,一圈头发。孙主任来了。他偷听了半天,猛地把头从窗户里伸上来,大叫:“刘小军!张明!陈辉!杨素瑶!到教导处去!”   刘小军和张明吓得面如土色。可是我坦然地站起来。看看妖妖,她从铅笔盒里还抓了两根铅笔,拿了小刀。我们一起来到办公室。孙主任先把刘小军和张明叫上前一顿臭骂,外加一顿小动作:   “啊,骨头就是那么贱?就是要欺负新老师吗?啊,我问你呢……”然后他俩抹着泪走了。孙主任又叫我们:   “陈辉,杨素瑶!你到这儿来削铅笔来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   妖妖收起铅笔,严肃地说:“知道,孙主任,因为我们两个复杂!”   “哈哈!知道就好。小学生那么复杂干什么?你们在课堂里起什么好作用了吗?啊!!”   “没有,”妖妖很坦然地说。我又加上一句:“不过也没起什么坏作用。”   “啊,说你们复杂你们就是复杂,在这里还一唱一和的哪……”我气疯了。孙主任真是个恶棍,他知道怎么最能伤儿童的心。我看见刘老师进来了,更是火上添油,就是为了你孙魔鬼才找上我!我猛地冒了一句:“没你复杂!”   “什么,你说什么!说清楚点!!”   “没你复杂,拉着新老师上体育馆!”   “呃!”孙主任差点儿噎死,“完啦,你这人完啦!你脑子盛的些什么?道德、品质问题!走走走,小刘,咱们去吃饭,让这两个在这里考虑考虑!”   孙主任和刘老师走了,还把门上了锁,把我们关在屋里。妖妖撅着嘴坐在桌子上削铅笔,好好的铅笔被削去多半截。我站在那儿发呆,直到两腿发麻,心说这个漏子捅大了,姓孙的一定去找我妈。我听着挂钟“咯噔咯噔”地响,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地叫。哎呀,早上就没吃饱,饿死啦!忽然妖妖对我说:你顶他干嘛!白吃苦。好,他们吃饭去了,把咱们俩关在这里挨饿!”   我很抱歉:“你饿吗?”“哼!你就不饿么?”   “我还好。”“别装啦。你饿得前心贴后心!你刚才理他干嘛?”   “啊,你受不了吗?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孙主任,我错了’!”   “你怎么说这个!你你你!!”她气得眼圈发红。我很惭愧。但是也很佩服妖妖。她比我还“复杂”。我朝她低下头,默默地认了错。我们两个就好一阵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肚子饿得难受,妖妖禁不住又开口了:“哎呀,孙主任还不回来!”   “你放心,他们才不着急回来呢。就是回来,也得训你到一点半。”我真不枉了被叫做怪物,对他们的坏心思猜得一点不错。   妖妖点点头承认了我的判断。然后说:“哎呀,十二点四十五了!要是开着门,我早就溜了!我才不在这里挨饿呢!”   我忽然饿急生智,说:“听着,妖妖。他们成心饿我们,咱们为什么不跑?”“怎么跑哇?能跑我早跑了。”“从窗户哇,拔开插销就出去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说的好。我们爬上了窗户,踏着孙主任桌子上的书拔开了插销,跳下去,一直溜出校门口没碰上人,可是心跳得厉害,真有一种做贼的甜蜜。可是在街碰上一大群老师从街道食堂回来,有校长,孙主任,刘老师,还有别的一大群老师。   孙主任一看见我们就瞪大了眼睛说:“谁把你们放出来的?”我上前一步说:“孙主任,我们跳窗户跑的。我饿着呢。都一点了,早上也没吃饱。”妖妖说:“等我们吃饱了您再训我们吧。”   老师们都笑得前仰后合。校长上来问:“孙主任为什么留你们?”“不为什么。班上上刘老师的课很乱,可是我们可没闹,但是孙老师说我们‘复杂’,让我们考虑考虑。”老师们又笑了个半死。校长忍不住笑说:“就为这个么?你们一点错也没有?”   妖妖说:“还有就是陈辉说孙主任和刘老师比我们还复杂。”“哈!哈!哈!”校长差点笑死了,孙主任和刘老师脸都紫了。校长说:“好了好了,你们回去吃饭吧,下午到校长室来一下。”   我们就是这样成了朋友,在此之前可说是从来没说过话呢。   我鼓了两掌说:“好,老陈,你编得好。再编下去!”老陈猛地对我瞪起眼睛,大声斥道:“喂,老王,你再这么说我就跟你翻脸!我给你讲的是我一生最大的隐秘和痛苦,你还要讥笑我!哎,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个,真见鬼!心灵不想沉默下去,可是又对谁诉说!你要答应闭嘴,我就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你听着,当天中午我回到家里,门已经锁上了。妈妈大概是认为我在外面玩疯了,决心要饿我一顿。她锁了门去上班,连钥匙也没给我留下,我在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决地走开了。我才不象那些平庸的孩子似的。在门口站着,好象饿狗看着空盘一样,我敢说像我这般年纪,十个孩子遇上这种事,九个会站在门口发傻。   好啦,我空着肚子在街上走。哎呀,肚子饿得真难受。在孩子的肚子里,饥饿的感觉要痛切得多。我现在还能记得哪,好象有多少个无形的牙齿在咬啮我的胃。我看见街上有几个小饭馆,兜里也有几毛钱。可是那年头,没有粮票光有钱,只能饿死。   我正饥肠碌碌在街上走,猛然听见有人在身边问我:“你这么快就吃完饭了吗?”我把头抬起来一看,正是妖妖。她满心快活的样子,正说明她不唯没把中午挨了一顿训放在心上,而且刚刚吃了一顿称心如意的午饭。我说:“吃了,吃了一顿闭门羹!”你别笑,老王。我从四年级开始,说起话来有些同学就听不懂了。经常一句话出来,“其中有不解语”,然后就解释,大家依然不懂,最后我自己也糊涂了。就是这样。   然后妖妖就问我:“那么你没吃中午饭吧?啊,肚子里有什么感觉?”老王,你想想,哪儿见过这么卑鄙的人?她还是个五年纪小学生呢!我气坏了:“啊啊,肚子里的感觉就是我想把你吃了!”可是她哈哈大笑,说:“你别生气,我是想叫你到我家吃饭呢。”   我一听慌了,坚决拒绝说:“不去不去,我等着晚上吃吧。”   “你别怕,我们家里没有人。”“不不不!!那也不成!”“哎,你不饿吗?我家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呢。”   我有点动心了。肚子实在太饿了,到晚饭时还有六个钟头呢。尤其是晚饭前准得训我,饿着肚子挨训那可太难受啦。当然我那时很不习惯吃人家东西,可是到了这步田地也只好接受了。   我跟着她走进了一个院子,拐了几个弯之后,终于到了后院,原来她家住在一座楼里。我站在黑洞洞的楼道里听着她哗啦啦地掏钥匙真是羡慕,因为我没有钥匙,我妈不在家都进不了门。好,她开了门,还对我说了声“请进”。   可是她们家里多干净啊。一般来说,小学生刚到别人家里是很拘谨的,好象桌椅板凳都会咬他一口。可是她家里就很让我放心。没有那种古老的红木立柜,阴沉沉的硬木桌椅,那些古旧的东西是最让小学生骇然的。它们好象老是板着脸,好象对我们发出无声的喝斥:“小崽子,你给我老实点!”   可是她家里没有那种倚老卖老的东西。甚至新家具也不多。两间大房间空旷的很。大窗户采光很多,四壁白墙在发着光。天花板也离我们很远。   她领我走进里间屋,替我拉开一张折叠椅子,让我在小圆桌前坐下。她铺开桌布,啊啊,没有桌布;老王,你笑什么!!!然后从一个小得不得了的碗橱往外拿饭,拿菜,一碟又一碟,老王,你又笑!她们家是上海人,十一粒花生米也盛了一碟;我当时数了,一个碟子就是只有十一粒花生米。其它像两块咸鱼,几块豆腐干,几根炒青菜之类,浩浩荡荡地摆了一桌子,其实用一个大盘子就能把全部内容盛下。然后她又从一个广口保温瓶里倒出一大碗菜汤,最后给我盛了一碗冷米饭。她说:   “饭凉了,不过我想汤还是热的。”   “对对,很热很热”,我口齿不清地回答,因为嘴里塞了很多东西。   她看见我没命的朝嘴里塞东西就不逗我说话了,坐在床上玩弄辫子。后来干脆躺下了,抄起一本书在那里看。   过了不到三分钟,我把米饭吃光了,又喝了大半碗汤。她抬起头一看就叫起来:“陈辉,你快再喝一碗汤,不然你会肚子痛的!”   我说:“没事儿,我平时吃饭就是这么快。”“不行,你还是喝一碗吧。啊,汤凉了,那你就喝开水!”她十万火急地跳起来给我倒开水。我一面说没事,一面还是拿起碗来接开水,因为肚子已经在发痛了。   在我慢慢喝开水的时候,她就坐在床上跟我胡聊起来。我们甚至说自己的父母凶不凶,你知道,就是在小孩子中间,这也是最隐秘,最少谈到的话题。   忽然我看到窗户跟前有个闹钟,吓得一下跳起来:   “哎呀,快三点了!”   可是妖妖毫不惊慌地说:“你慌什么?等会咱们直接去校长室,就说是回家家里现做的饭。”   “那他还会说我们的!”“不会了,你这人好笨哪!孙主任留咱们到一点多对吗?学校理亏呢。校长准不敢再提这个事。”   我一想就又放下心来:真的,没什么。孙主任中午留我们到一点多真的理亏呢。可是我就没想到。不过还是该早点去。我说:“咱们现在快去吧。”   妖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其实根本不用怕。陈辉,你怕校长找你吗?”“我不怕。我觉得,怎么也不会比孙主任更厉害。”“我也不怕,我觉得,咱们根本没犯什么错。咱们有理。”我心里说真对呀,咱们有理。   后来我们一起出来上学校。走在路上,妖妖忽然很神秘地说:“喂,陈辉,我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呀?”喂,老王,你这家伙简直不是人!你听着,她说:   “我觉得大人都很坏,可是净在小孩面前装好人。他们都板着脸,训你呀,骂你呀。你觉得小孩都比大人坏吗?”   我说我决不这样以为。   “对了。小孩比大人好的多。你看孙主任说咱们复杂,咱们有他复杂吗?你揪过女孩的小辫子吗?他要是看见你饿了,他会难受吗?哼,我说是不会。”   我说:“不过,咱们班同学欺负刘老师也很不好,干嘛软的欺负硬的怕呢?”   “咱们班的同学,哼!都挺没出息的,不过还是比孙主任好。刘老师也不是好人,孙主任把咱们俩关起来,她说不对了吗?”   我不得不承认刘老师也算不上一个好人。   “对了,他们都是那样,刘老师为了让班上不乱,孙主任揍你她也不难受。我跟你说,世界上就是小孩好。真的,还不如我永远不长大呢。”   她最后那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啊,那时我们都那么稚气,想起真让人心痛!   老陈用手紧紧地压着左胸,好象真的沉湎于往事之中了。我也很受感动,简直说不上是佩服他的想象天才呢,还是为这颗真正的童年时代的泪珠所沉醉。说真的,我听到这儿,对这故事的真实性,简直不太怀疑了。   老陈感慨了一阵又讲下去:“后来我们一直就很好。哎呀,童年时期,回想起来就像整整一生似的。一切都那么清晰,新鲜,毫不褪色,如同昨日!”   我说:“你快讲呀!编不下去了么?”   “编,什么话!你真是个木头人。大概你的童年是在猪圈里度过的,没有一宗真正的感情。”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新大陆。那是五年级下学期的事情。这个新大陆就是中国书店的旧书门市部。老王,你知道我们那条街上商场旁边有个旧书铺吧?有一天我放了学,不知怎么就走到那里去了。真是个好地方!屋子里暗得像地下室,点了几盏日光灯。烟雾腾腾!死一样的寂静!偶尔有人咳嗽几声,整整三大间屋子里就没几个人。满架子书皮发黄的旧书,什么都有,而且可以白看,根本没人来打搅你。净是些好书,不比学校图书馆里净是些哄没牙孩子的东西。安徒生的无画的画册,谜一样的威尼斯,日光下面的神话境界!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妙不可言!我跟你说,我能从头到尾背下来。还有无数的好书、书名美妙封面美好的书,它们真能在我幼小时的心灵里唤起无穷的幻想。我要是有钱的话,非把这铺子盘下来不可。可是我当时真没有几个大子儿,而且这几个大子儿也是不合法的,就是说被我妈发现一定要没收的。我看看这一本,又看看那一本,都是好书,价钱凭良心说也真公道。可是不想买。我总共有七毛钱,可以买一本厚的,也可以买两本薄的。我尽情先看了一通,翻了有八九本,然后挑了一本《无画的画册》,大概不到一毛钱吧,然后又挑了一本《马尔夏斯的芦笛》,我咒写那本破书的阿尔巴尼亚人不得好死!这本破书花了我四毛钱,可是写了一些狗屁不如的东西在上面。我当时不知道辨认作者的方法,就被那个该死的书名骗了,要知道我正看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看得上瘾,就因为那本书卖六毛钱放弃了它!我到收款处把带着体温的,沾着手汗的钱交了上去,心里很为我的没气派害羞。可是过了一会,我就兴高采烈地走了出去,小心眼地用手捂著书包里那两本心爱的书。我想,我就是被车压死,人们也会发现我书包里放着两本好书的,心里很为书和我骄傲。后来仔细看了一遍马尔夏斯的芦笛,真为这个念头羞愧。幸亏那天没被车压死,否则要因为看这种可耻的书遗臭万年的。不过这是后话了,不是当天的事。   我为这幸福付出了代价。因为回家晚挨了一顿好打。不过我死不悔改,晚上睡觉时还想着我发现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快乐的源泉。第二天我上课时完全心不在焉。不过不要紧,我不听课也能得五分。好容易忍到下午放学,我找到妖妖对她说:“喂,妖妖,我发现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旧书店,里面有无尽其数的好书!!”   “书?看书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小白兔,大萝卜之类。我每天放学之后都去游泳,你看我把游泳衣都带着呢。你陪我去吧?”   “小白兔,大萝卜根本就不是书。你跟我上一次旧书店吧。包你满意。”   她不大愿意去,不过看我那么兴致勃勃,也不愿扫我的兴。哎呀,那么小的时候我们就学会了珍惜友谊……   “老陈,少说废话,否则我叫你傻瓜了!”“傻瓜?你才是傻瓜!你懂得什么叫终生不渝的友谊吗?   我领着她钻进那个阴暗的书店。我看见“哈克贝利·芬”还在书架上,高兴极了,立刻把她抽下来给妖妖,说:“你看看这本书,担保你喜欢!”我其实就是为了这本书来的,可是为了收买她的兴致把它出卖了。我又在书架翻了一通,找着了一本卡达耶夫的《雾海孤帆》,马上就看入了迷。   可是我看了一会,还不忘看看妖妖。呵,她简直要钻到书里去了。我真高兴!如果,一个人有什么幸福不要别人来分享,那一定是守财奴在数钱。可是我又发现一点小小的悲哀,就是她把我给她的哈克贝利·芬放到一边去了,捧着看的是另一本。被她从书架上取下来放在一边的书真是不少,足足有五六本:《短剑》、《牛虻》,还有几本。后来我们长大了,这些书看起来就大不足道了。可是当时!   我看看书店的电钟,六点钟了。昨天被揪过的耳朵还有点痛呢!我说:“妖妖,回家吧!”“急什么,再看一会。”“算了吧!明天还能看的。”妖妖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急什么呀?”“六点了。”妖妖说:“不要紧,到七点再回家。”   我也真想再看一会,但是揪耳朵的滋味不想在尝了,我坚决地说:“妖妖,我非得回家不可了。”“你怎么啦?”   我什么也不瞒她。我说:“我妈要揍我。你看我今天早上左耳朵是不是大一点?噢,现在还肿着哪!”   妖妖伸手轻轻地摸着我的耳朵,声音有点发抖:“痛吗?”   “废话,不痛我也不着急走了。”“好,咱们走吧。”   我看看《雾海孤帆》的标价,又把它放下了。其实不贵,只要四毛钱。可是我就剩两毛钱了。妖妖问我:“这书不好吗?”“不,挺有意思。”“那干嘛不把它买回去看?”   我不瞒她,告诉她我没钱了。她说:“我有钱哪。明天我管我妈要一块钱。她准会给的。我还攒了一些钱,把它拿着吧。”   她选了好几本,连“哈克贝利·芬”也在内,交了钱之后书包都塞不下了。她跟我说:“你替我拿几本吧,看完了还我。”   可是我不敢拿,怕拿回家叫家里人看见。褥子底下放一两本书还可以,多了必然被发现。如果被我妈看见了,那书背后还打着中国书店的戳哪!要是一下翻出四五本来,准说是偷钱去买的,就是说借妖妖的她也不信。所以我就只拿了《雾海孤帆》回家。   第二天我完全叫《雾海孤帆》迷住了:敖德萨喧闹的街市!阳光!大海!工人的木棚!彼加和巴甫立克的友谊!我看完之后郑重地推荐给妖妖,她也很喜欢。后来她又买了一本《草原上的田庄》,我们也很喜欢:因为这里又可以遇见彼加和巴普立克,而且还那么神妙地写了威尼斯、那波里和瑞士。不过我们一致认为比《雾海孤帆》差多了。   后来我们又看了无数的书,每一本到现在我都差不多能背下来。《小癞子》、《在人间》,世界上的好书真多哇!   有一天,下课以后我被孙主任叫去了。原因是我在上课看《在人间》。他恐怕根本不知道高尔基是谁。刘老师也不知道。我到教导处时他们两个狗男女正在看那本书哪。我不知他们在书里看出什么,反正他们对我说话时口气凶得要命:   “陈辉,你知道你思想堕落到什么地步了吗?你看黄色书籍!”   我当时对高尔基是个什么人已经了解一点,所以不很怕他们的威吓。我说:“什么叫黄色书籍呀?”   “就是这种书!你看这种书,就快当小流氓了!”   我猛然想起书里是有一点我不懂的暧昧的地方,看起来让人觉得有点心跳。可是我对小流氓这个称呼坚决反对。我甚至哭了。我说:   “你瞎说!高尔基不是流氓!他和列宁都是朋友!”孙主任听了一楞,马上跳起来大发雷霆:   “你说谁胡说?你强词夺理!你还敢骗人!这个流氓会和列宁是朋友?你知道列宁是谁吗?你污蔑革命领袖!”   这时候校长走了近来,问:“怎么啦?啊,是陈辉!你怎么又不遵守纪律呀?”   孙主任气呼呼的说:“这问题严重了,非得找家长不可!看黄色小说!校长,这孩子复杂得很,说这个‘割尔基’和列宁是朋友,真会撒谎!”   校长看了看书皮,笑了:“高尔基,老孙。我告诉你,高尔基是俄国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列宁很关心他的写作。这孩子看这书是早了点。你千万别找陈辉的家长,他爸爸是教育局的呢。你让他知道一个教导主任连高尔基是谁都不知道,那可太丢人了。”   我哭着说:“孙主任说我是流氓,我非告诉我爸爸不可。他还说高尔基是流氓作家!他大概根本也不知道列宁是哪国人!”   孙主任脸都吓白了。校长和刘老师赶紧上来哄我:“你也别太狂了!大人不比你强?你看过几本书?你现在不该看这种书,我们是为你好。你上课看小说就对吗?好啦,拿著书走吧,回家别乱说,啊?”   我拿回了《在人间》,真比老虎嘴里抢下了一头牛还高兴,赶紧就跑。我根本不敢回家去说,家里知道和老师顶了嘴准要揍我。我赶快跑去找妖妖,可是妖妖已经走了。我又想去书店,可是已经晚了。于是我就回家了。   老王,你看学校就是这么对付我们:看见谁稍微有点与众不同,就要把他扼杀,摧残,直到和别人一样简单不可,否则就是复杂!好了,我要告诉你,我们不是天天上书店的:买来的书先得看个烂熟。而且还要两个人凑够七八毛钱时才去。我经常两分、五分的凑给妖妖存着。她也从来不吃冰棍了,连上天然游泳场两分钱的存衣钱也舍不得花。我和她到钓鱼台游了几次泳,都是把衣服放在河边。那一天我被孙主任叫去训的时候,她一个人上书店了,后来我看见她拿了一本薄薄的书在看。过了几天她把那本书拿给我说:“陈辉,这本书好极了!我们以前看过的都没这本好!你放了学不能回家到我家去看吧,别在教室里看。”   我一看书名:《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   我看了这本书,而且终生记住了前半部。我到现在还认为这是一本最好的书,顶得上大部头的名著。我觉得人们应该为了它永远纪念陀思妥耶夫司基。   我永远也忘不了叶菲莫夫的遭遇,它使我日夜不安。并且我灵魂里好象从此有了一个恶魔,它不停地对我说:人生不可空过,伙计!可是人生,尤其是我的人生就要空过了,简直让人发狂。还不如让我和以前一样心安理得地过日子。   不过这也是后话,不是当时的事情。当时我最感动的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的友谊真让我神醉魂消!不过你别咧嘴,我们当时还是小孩呢。喂,你别装伪君子好不好!我当然是坚决的认为妖妖就是──卡加郡主,我的最亲密的朋友。唯一的遗憾是她不是个小男孩。我跟妖妖说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个小女孩。可是结果是我们认为我们是朋友,并且永远是朋友。   不过这样的热情可没维持多长,到了毕业的时候,我们还是很好,但是各考了一个学校。我考了一个男校,妖妖考上了女校五百八十九中。从此就不大见面了。因为妖妖住校。有时在街上走我也不好意思答理她,因为有同学在旁边呢。我也不愿到她家去。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大了,知道害羞了。并且也会把感情深藏起来,生怕人家看到。不过我从来没有忘记她,后来有一段时间根本没有看见她。中学里很热闹,我有很多事情干呢,甚至不常想起她来。   可是后来女五百八十九中解散了,分了一部分到我们学校来插班,我们学校从此就成了男女合校。那是初二的事情。妖妖正好分在我们班!   □ 作者:王小波 早 期 手 稿 二、人妖(续)   那天下午,老师叫我们在教室里等着欢迎新同学。当然了,大家都很不感兴趣,纷纷溜走,只剩下班干部和几个老实分子。我一听说是五百八十九中,就有点心怀鬼胎,坐在那里不走。   我听见走廊里人声喧哗,好象有一大群女生走了进来,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细心听去,好象在谈论校舍如何如何。忽然门砰的一声开了,班主任走进来说:“欢迎新同学,大家鼓掌!嗯,人都跑到哪儿去了?”   没人鼓掌,大家都不好意思。她们也不好意思进来,在门口探头探脑。终于有两个大胆的进来了,其余的人也就跟进。我突然看见走在后面的是杨素瑶!   啊,她长高了,脸也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虽然消瘦,但很清秀。身材也很秀气,但是瘦得惊人,不知为什么那么瘦。梳着两条长辫子,不过那是很自然的。长辫子对她瘦长的身材很合适。   我细细地看她的举止,哎呀,变得多了。她的眼睛在睫毛底下专注地看人,可是有时又机警得像只猫:闪电般地转过身去,目光在搜索,眉毛微微有一点紧皱;然后又放松了,好象一切都明白了。我记得她过去就不是很爱说话的。现在就更显得深沉,嘴唇紧紧地闭着。可是她现在又把脸转向我,微微地一笑,嘴角嘲弄人似的往上一翘。   后来她们都坐下了,开了个欢迎的班会,然后就散了伙。我出了校门,看见她沿着街道朝东走去。我看看没人注意我,也就尾随而去。可是她走得那么坚决,一路上连头也没回。我不好在街上喊她,更不好意思气喘吁吁地追上去。我看见她拐了个弯,就猛地加快了脚步。可是转过街角往前再也看不见她了。我正在失望,忽然听见她在背后叫:“陈辉!”   我像个傻子一样地转过身去,看见她站在拐角处的阴凉里,满脸堆笑。她说:“我就知道你得来找我。喂,你近来好吗?”我说:“我很好。可是你为什么那么瘦?要不要我每天早上带个馒头给你?”   她说:“去你的吧!你那么希望人人胖得像猪吗?”我想我绝对不希望任何一个人胖得像猪,但是她可以胖一点吧?不对!她还是这个样子好。虽然瘦,但是我想她瘦得很妙。   于是我又和她并肩的走。我问:“你上哪里去?”   “我回家,你不知道我家搬了吗?你上哪儿去?”   “我?我上街去买东西。你朝哪儿走?”   “我上十路汽车站。”   “对对,我要买盒银翘解毒丸。你知道松鹤年堂吗?就在双支邮局旁边。咱们顺路呢!”   我和她一起在街上走,胡扯着一些过去的事情。我们又想起了那个旧书店,约好以后去逛逛。又谈起看过的书,好象每一本都妙不可言。我忽然提到:   “当然了,最好的书是……”   “最好的书是……”   “涅……!!!”我突然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制止的神色,就把话吞了下去,噎了个半死。不能再提起那本书了。我再也不是涅朵奇卡,她也不是卡加郡主了。那是孩子时候的事情。   忽然她停下来,对我说:“陈辉,这不是松鹤年堂吗?”我抬头一看,说:“呀,我还得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呢,回来再买药吧。”   我送她到街口,然后就说:“好,你去上车吧。”可是她朝我狡猾地一笑,扬扬手,走开了。我径直往家走,什么药也没有买。   可是我感到失望,感到我们好象疏远了。我们现在不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了,也不是彼加和巴普立克了。老王,你挤眉弄眼地干什么!我们现在想要亲近,但是不由自主地亲近不起来。很多话不能说,很多话不敢说。我再不能对她说:妖妖,你最好变成男的。她也不敢说:我家没有男孩子,我要跟我爸爸说,收你当我弟弟。这些话想起来都不好意思,好象小时侯说的蠢话一样,甚至都怕想起来。可是想起那时侯我们那么亲密,又很难舍。我甚至有一个很没有男子气概的念头。对了,妖妖说得真不错,还不如我们永远不长大呢。   可是第二天,妖妖下了课之后,又在那条街的拐角那儿等我,我也照旧尾随她而去。她笑着问我:“你上哪儿呀?”我又编了个借口:“我上商场买东西,顺便上旧书店看看。你不想上旧书店看看吗?”   她二话没说,跟我一起钻进了旧书店。   哎,旧书店呀旧书店,我站在你的书架前,真好比马克·吐温站在了没有汽船的码头上!往日那些无穷无尽的好书哪儿去了呢?书架上净是些《南方来信》和《艳阳天》之类的是书。呵……欠!!我想,我们在旧书店里如鱼得水的时候,,正是这些宝贝在新书店里撑场面的时候。现在这一流的书也退了下来,到旧书店里来争一席位置,可见……   纯粹是为了怀旧,我们选了两本书:《铁流》和《毁灭》。我想起了童年时候的积习,顺手把兜里仅有的两毛钱掏给她。可是她一下就皱起眉头来,把我的手推开。后来大概是想起来这是童年时的习惯,朝我笑了笑,自己去交钱了。   出了书店,我们一起在街上走。她上车站,我在送她。奇怪的是我今天没有编个口实。她忽然对我说:“陈辉,记得我们一起买了多少书吗?二百五十八本!现在都存在我那儿呢。我算了算总价钱,一百二十一块七毛五。我们整整攒了一年半!不吃零食,游泳走着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对了对了,我应该把那些书给你拿来,你整整两年没看到那些书了。”   我说:“不用,都放在你那儿吧。”“为什么呢?”“你知道吗?到我手里几天就得丢光!这个来借一本,那个来借一本,谁也不还。”   那一天我们就没再说别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车,她在汽车上还朝我挥手。   后来我就经常去送她,开始还找点借口,说是上大街买东西。后来渐渐地连借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个拐角等我,然后就一起去汽车站。   我可以自豪的说,从初二到初三,两年一百零四个星期,不管刮风下雨,我总是要把她送到汽车站再回家。至于学校的活动,我是再也没参加过。   可是我们在路上谈些什么呢?哎呀,说起来都很不光彩。有时甚至什么也不说,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车,茫然地看着汽车远去的背影,然后回家。   有一天我们在街上走,她忽然问我:“陈辉,你喜欢诗吗?”   那时我正读莱蒙托夫的诗选读得上瘾,就说:“啊,非常喜欢。”后来我们就经常谈诗。她喜欢普希金朴素的长诗,连童话诗都喜欢。可是我喜欢的是莱蒙托夫那种不朽的抒情短诗。我们甚至为了这两种诗的优劣争执起来。为了说服我,她给我背诵了青铜骑士的楔子,我简直没法形容她是怎么念出:   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她不知不觉在离车站十几米的报亭边停住了,直到她把诗背完。   可是我也给她念了:《我爱这连绵不断的青山》和《遥远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们很晚才分手。   有一天学校开大会,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是五月间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场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没有风。结果是起了雨雾。天黑得很早。沿街楼房的窗户上喷着一团团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银灯在在半天织起了冲天的白雾。人、汽车隐隐约约地出现和消失。我们走到十路汽车站旁。几盏昏暗的路灯下,人们就像在水底一样。我们无言地走着,妖妖忽然问我:“你看这个夜雾,我们怎么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诗来,并且马上念出来。要知道我过去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一点作诗的天分。   我说:“妖妖,你看那水银灯的灯光像什么?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妖妖说:“好,那么我们在人行道上走呢?这昏黄的路灯呢?”   我抬头看看路灯,它把昏黄的灯光隔着蒙蒙的雾气一直投向地面。   我说:“我们好象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妖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陈辉,你是诗人呢!”   我说:“我是诗人?不错,当然我是诗人。”   “你怎么啦?我说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个不坏的诗人。你有真正的诗人气质!”   “你别拿我开心了。你倒可以做个诗人,真的!”   “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只能成个蓝袜子。哎呀,蓝袜子写的东西真可怕。”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蓝袜子写的东西?”   “你怎么那么糊涂?我说蓝袜子,就是泛指那些没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说乔治·爱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没本事,写起东西来比之男的更是十倍的要不得。”   “具体一点说呢?”   “空虚,就是空虚。陈辉,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一定可以当个诗人!退一万步说,你也可以当个散文家。莱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么也比田间强吧?高尔基你不能比,怎么也比杨朔、朱自清强吧?”   我叫了起来:“田间、朱自清、杨朔!!!妖妖,你叫我干什么?你干脆用钢笔尖扎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阎王爷面前,他老爷子要我在作狗和杨朔一流作家中选一样,我一定毫不犹豫的选了作狗,哪怕作一只赖皮狗!”   妖妖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又笑,连连说:“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陈辉,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过你不要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你可以作个诗人!”   她走了。可是我心里像开了锅一样蒸汽腾腾,摸不着头脑。她多么坚决地相信自己的话!也许,我真的可以作个诗人?可是我实际上根本没当什么诗人。老王,你看我现在坐在你身旁,可怜的像个没毛的鹌鹑,心里痛苦。思想正在听样板戏,哪里谈得上什么诗人!”   我说:“老陈,你别不要脸了。你简直酸得像串青葡萄!”   你听着!你要是遇见过这种事,你就不会这么不是东西了。这以后,我就没有和妖妖独自在一起呆过了。我还能记得起她是什么样子吗?最后见到她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啊!我能记得起的!她是──   她是瘦小的身材,消瘦的脸,眼睛真大啊。可爱的双眼皮,棕色的眼睛!对着我的时候这眼睛永远微笑而那么有光彩。光洁的小额头,孩子气的眉毛,既不太浓,也不太疏,长的那么恰好,稍微有点弯。端立的鼻子,坚决的小嘴,消瘦的小脸,那么秀气!柔软的棕色发辫。脖子也那么瘦:微微的动一下就可以看见肌肉在活动。小姑娘似的身材,少女的特征只能看出那么一点。喂,你的小手多瘦哇,你的手腕多细哇,我都不敢握你的手。你怎么光笑不说话?妖妖,我到处找你,找了你七年!我没忘记你!我真的一刻也不敢忘记你,妖妖!   老陈站起来,歇斯底里朝前俯着身子,眼睛发直,好象瞎了一样,弄得过路人都在看他。我吓坏了,一把把他扯坐下来,咬着耳朵对他说:“你疯了!想进安定医院哪!”   老陈呆呆的坐了一会,然后茫然地擦了擦头上的汗。   “我刚才看见她了,就像七年前一样。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她说你是个诗人,”   对对,后来过了几天,就开始“文化大革命”了。后来就是大串联!我走遍了全国各地。逛了两年!我和着了魔一样!后来我回到北京,我又想起了妖妖。我想再和她见面,就回到学校。可是她再也没来过学校。我在学校里等了她一年!我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儿,我也没有地方去打听!后来我就去陕西了。   我在陕西非常苦闷!我渐渐开始想念她,非常非常想念她!我明白了,圣经里说亚当说夏娃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是到哪里去找她?   后来我又回到北京,可是并不快乐。可是有一天,我在家里坐着,眼睛突然看见书架上有一本熟悉的书,精装的《雾海孤帆》。那是我童年读过的一本,虽然旧了,但是决不会认错的。老王,假如你真正爱过书的话,你就会明白,一本在你手中呆过很长时间的好书就像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样,永远不会忘记。那就是我和她在旧书店买的那一本!可是我记得它在妖妖那儿呀!我简直不能想象出它是在哪儿冒出来的。还认为是我记错了,我看起它,无心去看,但是翻了一翻,还想重温一个童年的旧梦。忽然里头翻出个纸条来,上面的话我一字不漏地记得:   陈辉:   我家住在建国路永安东里九楼431号,来找我吧。   杨素瑶   1969年4月7日   那正是我到陕西去的第三天!我拿著书去问我妈,这书是谁送来的。我妈很没害臊的说:“是个大姑娘,长得可漂亮了。大概是两年前送来的吧。”   我骑上车子就跑!找到永安东里九楼的时候,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腿软得很。心跳得要命,好象得了心律过速。我敲了敲她家的门,有人来开门了!我想把她一把抱住,可是抱住了一个摇头晃脑的老太太。老太太可怕得要命!眼皮干枯,满头白发,还有摇头疯,活象一个鬼!   我问:“杨素瑶在家吗?”   老太太一下愣住了:“你是谁?”“我,我是她的同学,我叫陈辉。”   “你是陈辉!进来吧,快进来。哎呀……(老太太哭了,没命地摇头)小瑶,小瑶已经死啦!”   我发了蒙,一切好象在九重雾里。我记得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说她回老家去插队,有一次在海边游泳,游到深海就没回来。她哭着说:孩子,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呀!我为什么让她回老家呢?我为什么要让她到海边去呢?呜呜!   我听老太太告诉我,说妖妖在信中经常提到说:如果陈辉来找她就赶快写信告诉她。我陪老太太坐到天黑,也流了不少眼泪。这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等到我离开她家的时候,在楼梯上又被一个姑娘拦住了。   她说:“你叫陈辉吧?”   我木然答道:“是,我是陈辉。”   “我的邻居杨素瑶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可惜你来的太晚了。”   我到家拆开了这封信,这封信我也背得上来:   陈辉:你好!   我在北京等了你一年,可是你没有来。   你现在好吗?你还记得你童年的朋友吗?如果你有更亲密的朋友,我也没有理由埋怨你。你和我好好地说一声再见吧。我感谢你曾经送过我两千五百里路,就是你从学校到汽车站再回家的六百二十四个来回中走过的路。   如果你还没有,请你到山东来找我吧。我是你永远不变的忠实的   朋友杨素瑶   我要去的地方是山东海阳县葫芦公社地瓜蛋子大队。   老陈讲到这里,掏出手绢擦擦眼睛。我深受感动。站起身来准备走了。可是老陈又叫住了我。他:“你上哪儿去?我还没讲完呢!。后来我和她又见了一面。”   “胡说!你又要用什么显魂之类的无稽之谈来骗我了吧?”   “你才是胡说!你这个笨蛋。这件事情你一定要怀疑不是真的,可是我愿用生命担保它的真实性。要不是亲身经历过,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你听着!”   他又继续讲下去。如果他刚才讲过的东西因为感情真挚使我相信有这么一回事的话,这一回老陈可就使我完全怀疑他的全部故事的真实性了。不是怀疑,他毫无疑问是在胡说!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   □ 作者:王小波 早 期 手 稿 三、绿毛水怪   后来我在北京呆不下去了,也回了山东老家。至于老家嘛,简直没有什么可说的。闭塞得很,人也很无知。我所爱的*是那个大海。我在海边一个公社当广播员兼电工。生活空虚透了,真像爱略特的小说!唯一的安慰是在海边上!海是一个永远不讨厌的朋友!你懂吗?也许是气势磅礴的朝岸边推涌,好象要把陆地吞下去;也许不尽是朝沙滩发出的浪,也许是死一样静,连一丝波纹也兴不起来。但是浩瀚无际,广大的蔚蓝色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蓝联合在一起,却永远不会改!我看着它,我的朋友葬身大海,想着它多大呀,无穷无尽地大;多深哪,我经常假想站在海底看着头上茫茫的一片波浪,像银子一样。我甚至微微有一点高兴,妖妖倒找到一个不错的葬身之所!我还有一些非非之想,觉得她若有灵魂的话,在海底一定是幸福的了。   可是在海中远远的有一片礁石,退潮的时候就是黑黑的一大捧,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很多东西,一片新大陆,圣海伦岛,之类之类。涨潮的时候就是可笑的一点点,好象在引诱你去那里领受大海的嬉戏。如果是夏天,我每天傍晚到大海里游泳,直到筋疲力尽时,就爬到那里去休息一下。真是个好地方!离岸足有三里地呢。在那里往前看,大海好象才真正把它宽广地显示给你……   有一天傍晚时分我又来到了海滨。那一天海真像一面镜子!只有在沙滩尽边上,才有海水最不引人注意地在拍溅……   我把衣服藏在一块石头底下,朝大海里走去。夕阳的余辉正在西边消逝,整个天空好象被红蓝铅笔各涂了一半。海水浸到了我的腰际,心里又是一阵隐痛……你知道,我听说她死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是一件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了。这种痛苦对于我已经转入了慢性期,偶尔发作一下。我朝大海扑去,游了起来。我朝着那丛礁石游,看着它渐渐大起来,我来了一阵矫健的自由式,直冲到那两片礁石上。你要知道那是一大片犬牙交错的怪石,其实在水下是其大无比的一块,足有二亩地大。一个个小型的石峰耸出水面,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刚刚露出水面一点儿。在那些乱石之间水很浅,可是水底下非常的崎岖不平。我想,若千万年前,这里大概是一个石头的孤岛,后来被波涛的威力所摧平。   我爬到最高的一块礁石上。这一块礁石约有两米高,形状是酷似一颗巨大的臼齿。我就躺在凹槽里,听着海水在这片礁石之间的轰鸣。天渐渐暗下来。我从礁石后面看去!黑暗首先在波浪间出现。海水有点发黑了。   “该回去了。不然就要看不见岸了。”我在心里请清楚楚地说。找不着岸,那可就糟了。只有等着星星出来才敢往回游,要是天气变坏,就得在石头上过一夜,非把我冷出病来不可!我可没那么大瘾!   我站起身来,眼睛无意间朝礁石中一扫:呵,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见,在礁石中间,有一个好像人的东西在朝一块礁石上爬!我一下把身子蹲下,从石头后面小心地看去,那个怪物背对着我。它全身墨绿,就像深潭里的青苔,南方的水蚂蝗,在动物身上这是最让人憎恶的颜色了。可是它又非常地像一个人,宽阔的背部,发达的肌肉和人一般无异。我可以认为它是一个绿种人,但是它又比人多了一样东西,就其形状来讲,就和蝙蝠的翅膀是一样的,只是有一米多长,也是墨绿色的,完全展开了,紧紧地附在岩石上。蝙蝠的翅膀靠趾骨来支撑。在这怪物的翅膀中,也长了根趾骨,也有个爪子伸出薄膜之外紧紧地抓住岩石。   它用爪子抓住岩石,加上一只手的帮助,缓缓地朝上爬,而一只手抓着一杆三箘叉,齿锋锐利,闪闪有光,无疑是一件人类智慧的产物。可是我并不因为这个怪物有人间兵器而产生什么生理上的好感:因为它有翅膀又有手,尽管像人,比两个头的怪物还可怕。你知道,就连鱼也只有一对前鳍,有两对前肢的东西,只有昆虫类里才有。   它慢慢把身体抬出水面。不管怎么说,它无疑很像一个成年的男子,体形还很健美,下肢唯一与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因为水下生活腿好象很柔软,而且手是圆形的,好象并在一起就可以成为很好的流线体。脚上五趾的形象还在,可是上面长了一层很长很宽的蹼,长出足尖足有半尺。头顶上戴了一顶尖尖的铜盔。我是古希腊人的话,一定不感到奇怪。可我是一个现代人哪。我又发现它腰间拴了一条大皮带,皮带上带了一把大得可怕的短剑:根本没有鞘,只是拴着剑把挂在那里。我不大想和它打交道。它装备得太齐全了,体格太强壮了。可是我又那么骨瘦如柴。我想再看一会,但是不想惊动它。因为如果它有什么歹意,我绝对不是个对手。我必须先看好一条逃路,要能够不被它发信地溜到海里去,并且要让人在相当长的距离里看不见我,再远一点,因为天黑,在波浪里一个人头都和根木头看起来差不多了。我回头朝后看看地势,猛然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身后的礁石上也爬上来好几个同样的怪物,还有女的。女的看起来样子很俊美,一头长长的绿头发,一直披到腰际。可就是头发看起来很粗,湿淋淋地像一把水藻。它们都把翅膀伸开钩住岩石,赤裸的皮肤很有光泽。至于装扮和第一个差不多。头上都有铜盔,手里也都拿着长茅或钢叉,离我非常之近!最远的不过十米,可是居然谁也没发现我。可是我现在真是无路可逃了。我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躲出它们的交叉视线之外,如果一头跳下去,那更是没指望。这班家伙在水里追上我是毫无问题的;在水里搞掉我更比在礁石上容易。   我下了一个勇士的决心,坚决地站了起来,把手交叉在胸前,傲慢地看着它们。第一个上岸的水怪发现我了,它拄着钢叉站了起来,朝我一笑,着一笑在我看来是不怀好意。它一笑我还看见了它的牙齿:雪白雪白,可是犬齿十分发达。我认为自己完了。这无疑是十分不善良的生物,对我又怀有十分不善良的用心!我在一瞬间慌忙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后悔的地方。可是到这步田地,也没有什么太可留恋、叫我伤心得流泪的东西。我仔细一想,我决不向它乞怜,那不是男子汉的作为。相反的,我唯一要做到的就是死得漂亮一些。我迎上几步对它说:   “喂,伙计,听得懂人的话吗?我不想逃跑了。逃不过你们,抵抗又没意思,你把刀递过来吧,不用你们笨手笨脚地动手!”   它摇摇头,好象是不同意,又好象不理解。然后伸手招我过去。   我说:“啊,想吃活的,新鲜!那也由你!”我绝不会容他们生吞活剥的。我要麻痹他的警惕性,然后夺下叉子,拼个痛快!   可是我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那水怪大声笑着对我说:   “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食人生番?哈哈!”   其他的水怪也随着他一起大笑。我非常吃惊。因为他说的一口美妙的普通话,就口音来说毫无疑问是中国人。   我问:“那么您是什么……人呢?”   “什么人?绿种人!海洋的公民!懂吗?”“不懂!”   “告诉你吧。我过去和你恐怕还是同乡呢!我,还有我们这些伙计,都是吃了一种药变成这个样子的。我门现在在大海里生活。”   “大海里?吃生鱼?(他点点头)成天在海水里泡着?喂,伙计,你不想再吃一种药变回来吗?”   “还没有发明这种药。但是变不回来很好。我们在海里过得很称心如意。”   “恐怕未必吧。海里有鲨鱼,逆戟鲸,还有一些十分可怕的东西。大海里大概也不能生火,只能捉些小鱼生吃。恐怕你们也不会给鱼开膛,连肠子一起生嚼,还觉得很美。晚上呢?爬到礁石上露宿。像游魂一样地在海里漂泊!终日提心吊胆!我看你们可以向渔业公司去报到。这样你们就可以一半时间在岸上舒服的房间里过。我想你们对他们很有用。   “哈哈,渔业公司!小伙子,你的胆量大起来了,刚才你还以为我们要吃你当晚饭!你把我们估计得太简单了。鲨鱼肉很臊,不然我们准要天天吃它的肉。告诉你,海里我们是霸王!鲨鱼无非有几颗大牙,你看看我们的钢叉!海里除了剑鱼什么也及不上我们的速度。我们吃的东西吗,当然是生鱼为主。无可否认,吃的方面我们不大讲究。但是也有一些东西是你们享用不到的。你知道鲜海蛰的滋味吗?龙虾螃蟹,牡蛎海参”……   我大叫一声:“你快别说了,我要吐了。我一辈子也不吃海里的玩意!”   “是吗?那也不要紧,慢慢会习惯的。小伙子,我看你还有点种。参加我们的队伍吧!吃的当然比不上路易十四,可是我看你也不是爱吃的人,不然你就不会这么瘦了。跟我们一起去吧。海里世界大得很呢。它有无数的高山竣岭,平原大川,辽阔得不可想象!还有太平洋的珊瑚礁:真是一座重重叠叠的宝石山!我可以告诉你,海是一个美妙的地方,一切都笼罩着一层蓝色的宝石光!我们可以像飞快的鱼雷一样穿过鱼群,像你早上穿过一群蝴蝶一样。傍晚的时候我们就乘风飞起,看看月光照临的环行湖。我们也常常深入陆地,美国的五大淡水湖我们去过,刚果河,亚马逊我们差一点游到了源头。半夜时分,我们飞到威尼斯的铅房顶上。我们看见过海底喷发的火山,地中海神秘的废墟。“海底有无数的沉船是我们的宝库……”   “不过你们还是一群动物,和海豚没什么两样。”   “是吗?你如果这么认为就大错特错了。我们中间有学者。我在海中碰上过四个剑桥的大学生,五个牛津的。有一个家伙还邀我们去看他的实验室:设在一个珊瑚礁的山洞里。哈哈,我们中间真有一些好家伙!迟早我们海中人能建立一个强国,让你们望而生畏;不过还得我们愿意。总的来说,我们是不愿意欺负人的,不过,现在我们不想和你们打交道,甚至你们都不知道海里有我们。可是你们要是把海也想的乌烟瘴气的话,我们满可以和你们干一仗的。”   “啊!我是不是在和海洋共和国外交部长说话?”   “不是,哈!哪有什么海洋共和国!只不过我们在海底碰上的同类都有这样的意见。”   “哈哈,这么说,所谓海底强国的公民,现在正三五成群地在大海里漫游,和过去的蒙古人一样?”   “笑什么?当然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可也有人在海底某处定居,搞搞科研,甚至有相当规模的工业,相当规模的城市,有人制造水下猎枪,有人回冷锻盖房子的铅板,有人给水下城市制造街灯。还可以告诉你,有人在研究和陆地打一场核战争的计划,作为一种有备无患的考虑。”   “真的么?哎呀,这个世界更住不得了。”   “你不信吗?你可以去看看!只要你加入我们的行列,你就知道我说得不假了。陆地上的对海洋知道什么?海大得很!海底什么没有啊!……告诉你,我们可不是食人生番。今天晚上我们要到济州岛东面的岩洞音乐厅去听水下音乐会。水下音乐!岸上的音乐真可怜哪。我们有的是诗人和其他艺术家,在海底,象征派艺术正在流行。得啦,告诉你的不少了,你来不来?”   “不来!我从小就不能吃鱼,闻见腥味就要吐,哎呀,你身上真腥!”   “你不来就算了,为什么要侮辱人?你不怕我吃你?刚才你还全身发抖,现在就这么张狂!好啦,回去不要跟别人说你碰见水怪了。不过你说也无妨,反正不会有人相信。”   我点点头。这时天已经很暗了,周围成了黑白两色的世界,而且是黑色的居多。只有最近的东西才能辨出颜色。最后的天光在波浪上跳跃。我看看远处模糊的海岸,真想和海怪们告辞了。可是我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陈辉!”   我回头一看:有一个女水怪,半截身子还在水里,伏在礁石上,一顶头盔放在礁石上,长长的头发披下来遮掩住了它的身躯。可是它朝我伸出一条手臂低低地叫着:“陈辉!”   声音是陌生的低沉,它又是那么丰满而柔软,像一只海豹。但是我认出了它的面容,它独一无二的笑容,我在天涯海角也能认出来,它是我的妖妖!   我打了个寒噤,但是一个箭步就到她跟前,在礁石上跪下对它俯下身子,把头靠在她的头发上。   它伸出手臂,抱住我的脖子。哎呀,它的胳膊那么凉,好象一条鱼!我老实跟你说,当时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想把它拿下来。   我们静默了一会,忽然其它的水怪大笑起来。和我说话的那一个大笑着说:“哈哈!他就是陈辉!在这儿碰上了!伙计们,咱们走吧!”   它们一齐跳下水去。强健的两腿在身后泛起一片浪花,把上身抬出水面,右手高举钢叉,在水面上排成一排,疾驰而去,好象是海神波赛顿的仪仗。   等到它们在远处消失,妖妖就把双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我打了一个寒噤,猛一下挣开了,不由自主地说:   “妖妖,你像一个死人一样凉!”她从石头上撑起身子看看我,猛然双眼噙满了泪,大发雷霆:“对了对了,我像死人一样凉,你还要说我像鱼一样腥吧?可是你有良心吗?一去四五年,连个影子也不见。现在还来说风凉话!你怎么会有良心?我怎么瞎了眼,问你有没有良心?你当然不会有什么良心!你根本不记得有我!”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到处找你!我怎么会知道你当了……海里的人?”   “啐!你直说当了水怪好了。我怎么知道还会遇上你?啊?我等了你四年,最后终于死了心。然后没办法才当了水怪。我以为当水怪会痛快一些,谁知你又冒了出来?可是我怎么变回去呢?我们离开海水二十四个小时就会干死!”   “妖妖,你当水怪当得野了,不识人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和你一起当水怪了呢?”   “啊?真的吗?我刚才还听见你说死也不当水怪呢!”   “此一时彼一时也。你把你们的药拿来吧。”   “可是你怎么不早说呢?药都由刚才和你说话的人带着,他们现在起码游出十五海里了!”   我觉得头里轰的一声响,眼前金星乱冒,愣在那里像个傻瓜。我听见妖妖带着哭声说:   “怎么啦陈辉,你别急呀,你怎么了?别那么瞪着眼,我害怕呀!喂!我可以找他们去要点药来,明天你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块了!”   我猛然从麻木中惊醒:“真的吗?对了,你可以找他们去要的,我怎么那么傻,居然没有想到?哈哈,我真是个傻瓜!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半个小时能回来吗?”   “半个小时!陈辉,你不懂我们的事情。他们走了半个多钟头了。大概离这儿三十五里。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去追,啊,大概七个小时能追上他们。然后再回来,如果不迷失方向,明天中午可以到。我们这些人根本就不会慢慢遛哒,在海里总是高速行驶,谁要是晚走一天就得拼命地赶一个月。我大概不能在途中追上他们,得到济州岛去找他们了。”   “那好,我就在这儿等你,明天中午你还上这儿找我吧。”   “你就在这礁石上过夜吗?我的天,你要冻病的!一会要涨潮了,你要泡在水里的!后半夜估计还有大风,你会丧命的!我送你上岸吧!”   “你怎么送我上岸?背着我吗?我的天,真是笑话!你快走吧,我自己游得回去。星星快出来了,我能找着岸。明天中午我在这里等你,你快走吧!”   这时候整个天空已经暗下来,只有西面天边的几片云彩的边缘上还闪着光。海面上起了一片片黑色的波涛,沉重地打在脚下。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现在已经很大了。水不知不觉已经涨到了脚下,又把溅起的飞沫吹到身上。我觉得很冷。尽力忍着,不让上下牙打架。   妖妖抬起头,仔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嗵”地一声跃入海里。等到我把脸上的水抹掉,她已经游出很远了。我看到她迎着波涛冲去,黑色的身躯两侧泛起白色的浪花。她朝着广阔无垠的大海──无穷无尽的波涛,昏暗无光之下的一片黑色的、广漠浩瀚的大海游去了。我看见,她在离我大约半里地的地方停下了,在汹涌的海面上把头高高抬出海面在朝我了望。我站起来朝她挥手。她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明显加快了速度,像一颗鱼雷一样穿过波浪,猛然间,她跃出水面,张开背上的翅膀在水面上滑翔了一会,然后像蝙蝠一样扑动翅膀,飞上了天空。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天上的小黑点。   我尽力注视着她,可是不知在那一瞬间,那个黑点忽然看不见了。我看看北面天上,北斗七星已经能看见了,也就跳下海去。   那一夜正好刮北风,浪直把我朝岸上送。不过尽管如此,到了岸上。不过尽管如此,到了岸上,天已经黑得可怕。一爬出水来,风一吹,浑身皮肉乱颤。我已经摸不清在哪儿上的岸,衣服也找不到了。幸亏公社的会议室灯火通明,怕上一个小山就看见了,我就摸着黑朝它走去。   我到现在也不知那一夜我走的是些什么路,只觉得脚下时而是土埂,时而是水沟,七上八下的,栽了无数的跟头。黑暗里真是什么也看不见。不一会,我就觉得身上发烧,头也晕沉沉的。我栽倒了又爬起来,然后又栽倒,真恨不得在地上爬!看起来,好象路不远,可是天知道我走了多久!   后来总算到了。我摸回宿舍,连脚也没洗,赶快上床,拉条被子捂上:因为我自己觉得已经不妙了,身上软得要命。我当时还以为是感冒,可是过一会,身上燥热不堪,头脑晕沉,思想再也集中不起来,后来意识就模糊了。   半夜时分,我记得电灯亮了一次,有人摸我的额头。然后又有两个人在我床头说话。我模模糊糊听见他们的话:   “大叶肺炎……热度挺高……不要紧他体质很好……”   然后有人给我打了一针。我当时虽然头脑昏乱,但是还是想:“坏了,明天不知能不能好?还能去吗?可是一定要去!”然后就昏昏睡去。   等我醒来,只觉得头痛得厉害,可是意识清醒多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天已经大亮。我看看闹钟,吓了一跳:已经两点半了。我拼命挣扎起来,穿上拖鞋,刚一起立,脑袋就嗡嗡作响,勉强走到门口,一握门把,全身就坠在地上。我在地上躺了一会,等到地上的凉气把身上的冰得好过一点,又拼命站起来。我尽力不打晃,在心里坚定地喊着:一!二!一!振作起精神,开步走到院里,眼睛死盯着院门,走过去。   忽然有人一把捉住我的手。我一回头,脑袋一转,头又晕了。我看见一张大脸,模模糊糊只觉得上面一张大嘴。后来看清是同住的小马。他朝我拼命地喊着什么,可是我一点也听不见。猛然我勃然大怒觉得他很无礼,就拼命挥起一拳把他打倒。然后转身刚走了一步,腿一软也倒下了,随即失去了知觉。   以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黄雾,只偶然能听见一点。我再朦胧中听见有人说:“反应性精神病……因高烧所致”,我就大喊,“放屁!你爷爷什么病也没有!快把我送到海边,有人再那等我!(然后又胡喊了一阵)妖妖!快把药拿来呀!拿来救我的命呀!……”   后来我在公社医院里醒来了,连手带脚都被人捆在床上。我明白,这回不能是使蛮的了。如果再说要到海边去,就得被人加上几根绳索。我嬉皮笑脸地对护士说:“大姐,你把我放了吧。我都好了,捆我干什么?”护士报告医生,医生说等烧退了才能放。我再三哀求也不管用。   过了半天,医生终于许可放开我了。一等护士离开,我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赤着脚奔到海边。可是等我游到礁石上,看见了什么呢?空无一物!在我遇到妖妖的那块石头上,有一片刀刻的字迹:   陈辉,祝你在岸上过得好,永别了。但是你不该骗我的。 杨素瑶。   老陈猛一下停了下来,双手抱住头。停一会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他眼里噙满了泪。他大概看见我满脸奸笑,霍的一下坐直了:   “老王,我真是对牛弹琴了!”   我说:“怎么,你以为我会信以为真么?”   “你可以不信,”……“我为什么要信,”“但是我怎么会瞎了眼,把你当成个知音!再见老王,你是个混蛋!”   “再见,老陈,绿毛水怪的朋友先生,候补绿毛水怪先生!”   忽然老陈眼里冒出火来,他猛地朝我扑来。所以到分手的时候,我带着两个青眼窝回家。   可是你们见过这样的人吗?编了一个弥天大谎,却硬要别人相信?甚至动手打人!可是我挨了打,我打不过他,被他骑着揍了一顿……世上还有天理吗?   □ 作者:王小波 早 期 手 稿 战福   来吧,孩子,让我们一起升到高空,来看看脚下的大地吧。   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翠绿的山峦显出琉璃瓦的光泽,蓝色的大河在它们中间像一条条巨蟒般缓缓的爬动。偶而,群山中的湖泊猛然发出镜子般的闪光。   在陆地的尽头,大海蔚蓝色的波涛中间,有一条狭长的陆地,好像大陆朝海洋的胸膛伸出去的一条手臂。这一块金黄色的土地呀,多少黄昏,多少夜晚,我就在那里独步徘徊,想念着你们。   你看到了吗?那墨绿色的一丛,那里是一片高大的杨树和槐树。他们的叶片正在阳光下懒洋洋的耳语。在它的遮蔽下,有一个很大的村庄,我给你们讲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战福   在绿荫遮蔽下的石沟,有一条大路伸过村子,一头从村南的山岗上直泻下来,另一端从村北一座大石桥上爬过去,直指向远方。   如果是逢集的日子,这条路上就挤得水泄不通。手推小车的人们嘴里怪叫着,让人们让开,有人手挎着篮子,走走停停地看着路旁的小摊,结果就被小车撞在屁股上。人来人往,都从道中的小车两旁挤过,就像海中的大浪躲避礁石,结果踏碎了放在地上的烟叶或者鸡蛋,摆摊的人就绝望地伸手去抓犯罪的脚,然后爆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集市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喧哗,你绝不可能从中听出什么来。这地方聋子也不会什么也听不见,不聋的人也会变成聋子,什么也听不见。   人们都拥挤在供销社和饭馆的门前,刚卖的几个钱就急着把它花了去。凡是赶集的人,都要走过这两个大门,都在柜台前拥挤过,可是都在这两个门之一的前面,看见过一个伤风败俗的家伙。不管什么时候,人们总是看见,他穿着一件对襟红绒衣,脏得就像在柏油里泡过一样。扣子全掉光了,他就用一块破布拦腰系住。再加上一只袖子全烂光了,露着乌黑的膀子,使他活像一个西藏农奴。由于又脏又乱的头发长过了耳朵,所以对于他的性别,谁也得不出明确的概念。一条露着膝盖的破裤子大概原来就是黑的,否则也要变黑。这条裤子所以还成为裤子,就因为它只是裤裆下后面开了花。如果前面也破得那么厉害,就要丧失一件裤子的主要作用了。他全身的皮肤上大概积有半厘米厚的污泥,手背和脚背上更厚一些。在摩尔人一样黑的脸上,浓重的眉毛下,一双呆滞的眼睛,看着人们上空大概十米的地方。   这就是石沟村的战福,大概姓初。每隔五天,他准要站在那个地方,成为石沟逢集的一个重要标志,就像那一天集上会有很多的人,很多待买的东西一样,使人不能忘怀。所以有一天,在那个地方,站的不是战福,而变成了一条毛片斑驳的黑狗时,人们就感到吃惊,想要明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在弄明这件事情之前,我先要说明,战福是男的。   当初,他爹在世的时候,他也曾经像个人样。也就是说,衣服常常比较干净,脚上比现在多了双鞋。夏天,他穿的是一件白布小褂,那条黑裤子比现在像样的多。头发经常理,隔三五天还洗洗脸。除此之外,其它的差别就不太多了。   当初,他爹在世的时候,他也曾经像个人样。也就是说,衣服常常比较干净,脚上比现在多了双鞋。夏天,他穿的是一件白布小褂,那条黑裤子比现在像样的多。头发经常理,隔三五天还洗脸。除此之外,其它的差别就不太多了。   他爹六一年死了,给他留下了两间摇摇晃晃的破草房,快空的粮囤和一个分遗产的哥哥。他妈死的很早。可是他不能埋怨他爹留下的东西太少,他有什么理由去埋怨一个因为要把饭留给儿子们吃,结果得了水肿病,躺在冷炕上的父亲呢?而且,就是在弥留之际,父亲还把头从战福手上的粥碗前扭开,说是不管用了,留着你们吃吧。对于这样一个父亲,战福除了后悔平日争吃的和哥打架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第二年光景好了,可是父亲已不可能再活。哥哥的岁数已经不小,必须盖几间新房子了。战福已经十六岁,在生产队也算一个六分劳动力。每天晚上下工之后,乘着天黑前一点微光,人们总能看见这哥俩在从山上往下推石头,给未来的房子打基础。盖一幢新房子要好多石头呢。如果需要到外村去推石头和砖瓦,永远是战福一人去。因为他在生产队里挣六分,其实干起活来,不比哥哥差多少。   就因为这哥俩拼命的干活,所以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战福的衣着那时就和现在有点像了。他们有时早上不吃饭,有时中午不吃饭,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即使吃饭,也不刷锅。炕席破了,碎了,成了片片了。被子破了,黑了,成了球了。衣服破了,从来不补。哥哥为了漂亮,总是穿新的,战福以白的为满足。他倒很识大体,知道哥哥要讨媳妇了,不能穿得太糟糕。   他们房子盖成了,就在旧房子的旁边,两幢房子合留一个院子。新房子石头砌到腰线,新式的门窗,青瓦的顶,在当时的胶东农村,真是不可多得的建筑。   战福和他哥哥一起搬了进去。没用多久,这间房子就和过去的草房一样,弄得猪都不愿意进去。直到新嫂子过了门,家里乌七八糟的情况才好转。原来战福的哥哥二来子的老婆最爱整洁。可是战福仍然旧习不改。二来子的老婆就让二来子和战福分家,叫战福搬到小屋去住。终于,因为生活有人照顾而美得要命的战福,终于发现了嫂子经常给他脸色看,而且把他脱下的脏衣服毫不客气地团起来扔到炕洞里。战福鲁钝得毫无觉悟,结果有一天嫂子毫不客气讲出来,让他搬出去!理由是她不能侍候两个人,再说战福已经大了,不能总住哥嫂家里。   战福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嫂子和不敢置一辞的哥哥,惊得瞠目结舌,气得口眼歪斜。结果还是乖乖地搬了出去。   据人们议论,二来子把战福撵出去,是为了免得将来战福要盖房子有很多麻烦和花销。据此我看,二来子不一定想把战福撵走,他们弟兄感情倒不坏。问题还在他老婆身上。不过二来子也不是什么好家伙,看着老婆把兄弟赶走不说话,分明也是怕给战福盖房。我觉得二来子毕竟还是有情可原:谁要是像他那么样在人家下工后没夜拉黑地推过石头,拉过石灰,就会同情拉车的牲口的苦处了。吃过那种苦头的人杀了他也不愿意再吃。   从此,战福开始三天两头不出工,那身打扮也越来越不成样。言语和行为也开始慌悖起来,也绝少和人们来往。秋天不知道往家弄烧的,春天不知道往自留地里种菜,其实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也不懂这些。他开始偷东西,于是又常挨打,结果越来越不像个人。   就这么过了十年,他就成了现在这么个样子:三分人,七分鬼。最近三年他共出了二十天工,好在队里因为他是孤儿救济点,哥哥还有点良心,有时送点饭给他。不然,他早就饿死了。平时,他到处游手好闲。每逢赶集,他就像个傻子一样的站在那里。可是最糟糕的是他又不疯不傻,想想他过的日子,真叫别人也心里难受。   有一天,西北来的狂风在大道上掀起滚滚的黄沙。风和路边的杨树在空中争夺树叶,金黄色的叶片像大雪一样飘落下来。一阵劲风吹过,一团落叶就像旋风前的纸钱灰一样跳起来狂舞,仿佛要把人撞倒。大路上空无一人,就连狗们也被飞沙赶回家去了。   可是战福不愿意回家。那两间破败的小屋,那个破败的巢穴,就是战福也不愿意在里面呆着。他在供销社里走来走去,煞有介事地看着柜台里的商品,一只手在衬衣里捉拿那些成群地乱爬的虱子。石沟的供销社相当的不小,从东到西头足有三十多米,平时站在柜台后面的售货员也有十五六个。不过我要说,他们之中有几个很够枪毙的资格。上午九点钟上班,十一点他们就把当天的帐结清了,钱点好了,下午谁来买东西,他就有本事不卖给你。你叫他拿什么来看看,叫三遍,他把头转过去,再叫几遍,他又把头转过来,厚颜无耻对你瞪大眼睛,好像他是一头驴似的。其中有一个女的叫小苏,如果杀人不偿命,准有人来活剥她的皮。看起来,很朴实可爱的样子,让人有些好感,其实,是个最无耻的骚娘们。   这一天,供销社总共也没有几人来光顾。天渐渐的黑了,柜台后面那些没人味的东西干干地坐了一天,无聊得要发疯。有人伸懒腰,有人双手扶着柜子,扭着腰,样子恶心得吓死人。小苏打呵欠,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像鼻孔里进了烟末子。她看看手表,又看看窗外,居然很盼着有人来买东西。因为他们这些人之间再也谈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如果有人来买东西,就是不是熟人,说不上话,也可以散散心。   可是时间一分分地过去,没有什么人来。只有战福在屋子走来走去,好像一个鬼一样瞪着大眼到处看。   小苏眼睛猛的一亮,看出战福可以拿来散心解闷,她叫:“战福,过来!”   战福猛的站住了,身上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噤。谁叫他?是小苏吗?怎么会是小苏?战福扭过头来,却看见小苏在对他招手,而且满脸堆着笑。   战福小心翼翼地朝她走去,好像一条野狗走向手里拿着肉片的人。他不知小苏要和他说什么。也许他不知不觉中冒犯她了?总之,这类人对他总不会有什么好意的。但她脸上明明堆着笑。   等他走到柜台前面,小苏就肉声说道:“战福,你为什么这么脏啊?”   战福脸变紫了。并不是因为脸红的怎么厉害,也就是一般的红法。不过他脸上固有的污黑和红色一经混合,就是紫的。对了,他为什么这么脏呀?   “真的,战福,你要是把脸洗干净,头发理一理,还是很飒利的呢!”   供销社里响起了一片笑声。战福的脑子里也在嗡嗡地响。卖书本文具的小马(他也很够枪毙的资格)也走过来凑趣:“战福,回去把脸洗干净,头发理一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   小苏猛的像恶狗一样瞪起眼睛:“小马,你想放个什么屁?”   “嗯?怎么是放屁?你心里想说的不好说,我替你说就是放屁?战福,你福气不小啊!我们这位苏小姐看上你啦!”   “哈哈哈!!!”供销社里全体人中猪狗都笑得前仰后合。小苏老着脸皮说:“笑什么,人家也是个人!”   “哈哈哈!!!”全部人中猪狗又一次狂笑。小马摸着肚子,揉着眼泪说:“对,对,是个人!战福,回家收拾收拾,苏小姐岁数不小了,也该出门子了!”   那些家伙笑得几乎断气。小苏的脸也涨红了,但是还是恬不知耻地说:“怎么啦?你比人家强吗?”“呃呀,口气挺硬,你真要跟他?”“真跟他怎么样?”“我买一对暖瓶送你……们!”“哈!哈!”“我要笑死啦!”人中猪狗们说,“让我歇口气吧!”   小马喘着气说:“哎呀,小苏,你真是'刮不知恬'!”供销社里又一次响起了笑声,可是笑的人少多了。这里有点文化的人毕竟太少。   战福在笑声中逃离了供销社。那些突然的哄笑声像鞭子一样有力地抽打他。街道上的风用飞扬的沙土迎接他,飞舞的落叶又一直把他伴送到家里。他推开虚掩着的院门,一头钻进他那个破烂不堪的小屋里,躺在炕上,心里难过得要发狂。他想到在供销社里的无端羞辱,又想到自己这些狗一样的日子,就感到心像刀绞一样痛。这倒是不多见的。平时,战福的脑子总是麻木的,不欢喜,也不沮丧。没有热情,也没有追念往事火一样的懊悔。他不向命运抱怨什么,当然也不会为什么暗自庆幸。不分析,也不判断。没有幻想,也没有对往事甜蜜的沉缅。他的脑子是一片真空。   战福脑海里的翻腾平息下来了。只有往事在头脑里无声上演。嫂子狰狞的面孔,然后是他的破狗窝。懒洋洋、无所作为的感觉。粮食缸空了。可是也不想吃。到人家菜园里偷菜。冬天夜里到人家柴火垛上偷柴。挨打……   街门咣当一声响,是上工回来的二来子。战福抬起头来,屋里黑了。肚子有点钝钝的痛,是一天没吃饭了。缸里队上才送了三十斤玉米来,可是要吃还得去磨。唉,再忍一顿吧!战福把破棉花球拉过来,抱在怀里,便昏然入梦了。   清晨的凉气透过撕破的窗户纸,把战福从梦乡唤起。他从炕上坐起来,环顾着四周,第一次发现,这间屋子实在不像是人住的场所,而像是狗窝猪圈一类的东西。看吧,锅台上长起了青草,窗户上的灰尘也已经足有半寸。由于窗格上和窗户纸上灰土太厚,屋里也是灰蒙蒙的,更增加了灰暗破败的气象。当然了,如果是平常,战福一定是熟视无睹。可是在今天,不知是什么鬼附了体,战福“觉今是而昨非”,居然觉得以往的日子实在过得太恶心了。是什么力量促使他自新了呢?我说不上来,当时战福也说不上来。   战福起身下炕,首先扫去了多年堆积在地下的灰土。然后扫了扫窗台,又把窗户纸通通撕下来。他铲去锅台上的青草,掏了掏锅底下的陈灰,然后又把缸里担满了清水。看一看屋里,仍然有破败的景象,于是把破棉被扔到了炕旮旯里。然后巡视一下屋里,觉得他的小草房真是一座意想不到的辉煌建筑。   这时,他的脑子里开始迷惑不解地想:“我要干什么?难道是要像别人一样的生活吗?”其实那最后的半句话根本就没在他脑子里出现,是我加上的。战福想到一半就恐惧地停住了。因为他是这样的一种人,丝毫也不想振作起来,把衣服洗一洗,把锅刷一刷。至于跟大家到地里去干活,更是想都不敢想,一想就要头皮发炸。就是最勤劳的农民,就不过是靠了日复一日不断的劳作,把好安逸的念头磨掉了呢;就是牛,早上被拉出圈时,也是老大的不愿意。就那么日复一日地干活,除了吃和睡什么也不想,然后再死掉?难怪战福不乐意呢!   不过,谁说什么也不想?这不是污蔑农民吗!就连战福也想过盖个房子,娶个老婆呢!只不过现在没了过分希望罢了。战福现在在炕上坐着,可真是什么也没想。猛然,他的脑子里一亮,似乎觉得置身于青堂瓦舍之中。好美的房子呀!雪白的顶棚,水泥的地。院子里,密密地长满了高大的杨树,枝叶茂盛,就是烈日当空的时候,院子里也只有清凉的、叶片的绿光。   啊,美哉!战福理想的房屋!地面没有肮脏的泥土,只有雕琢后的条石砌成的地面,被夏日的暴雨冲刷得清清爽爽。   清凉的泉水环绕着他的院落奔流。院子周围是高大的砖墙。这伟大的房子上空会有喧闹的噪音吗?绝没有!那会打扰了战福先生神圣的睡眠。   吃什么?偷来的嫩南瓜?老玉米粒煮韭菜?胡说!他想吃罐头。长这么大还没尝过罐头味呢。罐头供销社的货架上就有。可是怎么能拿来?有人坐在前面看着那些罐头呢。吃不着了吗?看着罐头的是谁?坐在那里的人是小苏哇。小苏满面微笑,向他招手……   战福浑身发热,推开门就奔了出去,满脑子都是辉煌的房屋,罐头的美味,微笑的小苏,冷不妨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立刻,身边响起了一个无比可怕的声音:“瞎了?奔你娘的丧!”   战福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他嫂子正双手叉腰,凶刹一般的瞪着大眼看他。战福今天发现,嫂子居然那么可憎;发黄的头发拉里拉塌地爬在头上,粗糙的面孔,黑里透灰。木桩一般的身段,半男不女。总的印象是:下贱,不值一文。   战福平时就恨他嫂子,不过还有几分敬畏。可是他居然敢从牙缝里说出两个字:“丑相”,就他自己也很觉得惊奇。但是,他从这两个字里又发觉自己很英勇,伟大。于是,又盯着他嫂子多看了一眼。   二来子嫂气得发了楞,马上又气势磅礴地反击回来:“王八蛋!你不要脸!你不看看你自己!全中国也没有你这样的第二个!死不了也活不成,丢中国人的脸!”   战福被折服了,屁滚尿流地逃到街上去。二来子嫂念过小学呢。如今又常常去学习,胸中很有一点全局观念,骂起人来,学校的老师都害怕,何况战福。   二来子嫂的大骂居然命中了战福的要害,使他像一条挨了打一样气馁自卑。他垂头丧气地走,不觉走到供销社里。   供销社大概只有八九个顾客,售货员倒有十七八个。小马第一个看见了战福,发出一声欢呼来迎接他的到来:“啊呀!小苏的姑爷来了!”“哈哈哈!”猪狗们发出一片狂笑。   顾客们大为惊奇:“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猪狗们笑着把这件事情添油加醋地宣传出去,为了开心,为了显示自己多么有幽默感。其中小马的声音最响亮:“昨天,昨天下午(他笑得喘不过气来),战福到供销社来,我们的苏小姐一看,那个含情脉脉呀,我可学不来……”   小苏慌了,昨天只不过是为了骚滴滴地开个玩笑,谁知道今天闹成这个样子;而且要在全公社传扬开了,就这可不好!她像狮子狗一样地跳了起来反击:“小马,你刮不知恬,你刮不知恬!”   可是她的挖苦真是屁用没有。在场的大家都是喜欢猎取无聊新闻的人中猪狗,所以全都支棱起耳朵听小马的述说:……我要送一对暖壶给他们,小苏替战福嫌少!”“哈哈!”“哈哈!”“小马,你大概是撒谎吧?”全体售货员一起作证说:“是真的!”   “哈哈哈!”公社副书记乐不可支地拍打自己的大肚子。“嘻嘻嘻”,文教助理员从牙缝里奸笑着。“哈哈,哈哈,哈哈”,学校的孙老师抬头看着天花板,嘴发出单调的傻笑,好像一头苯驴;其它人也在怪笑,都要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间里,得到前所未有的欢乐。这个笑话对他们多宝贵呀!他们对遇到的一切人讲,然后又可以在笑声里大大地快乐。“哈哈,哈哈哈!嘻嘻嘻!”   小苏已经瘫倒在柜台上了。人们看看她,又看看战福黑紫色的鬼脸,又是一场狂笑。小苏招招手,把战福叫过来,对他说,声音是意想不到的温柔。“战福,你这两天别到供销社来,啊?”   别人也许会奇怪,小苏为什么对战福这么和气。原来是战福个儿很矮,脸又太黑,看不出是多少岁。所以,小苏就从他的个儿上来判断他只有十三四岁。因为她到石沟才一年,所以也没人告诉过她战福二十八了。所以她要哄着战福,要他别来。要是她知道战福岁数那么大,就绝不会干这种傻事。   好,战福离开供销社回家去了,浑身发热,十年来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干,把自己弄得像个人样,还要盖三间,不,四间大瓦房。为了他的幸福,为了吃不完的罐头。(说来可笑,他以为买罐头的人可以把罐头随便拿回家去。)   晚上,人们收工回家的时候,看见有人在山上的石头坑里起石头。(石沟的石头很好打,用铁棍一撬就可以弄到大块的上好石料)。装在一辆破破烂烂的小车上。当人们走近的时候,十分吃惊地看见,那是战福!   战福满头是汗,勉勉强强把三五百斤石头推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他做了一锅难吃无比的玉米面饼子,把肚子塞饱,就躺在他那破炕上。想着白天在供销社的情景,心头火热。他以为,小苏对他很有意思,但是当着那么多的人,不好意思。可是他就没想想,人家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为什么会看上他等等。他躺在那里,“愈思而愈有味焉”。于是猛然从炕上跳起,找队里要盖房子的地皮去了。   第二天早上,全村都传遍了战福找大队书记要盖房子的地基的新闻。这又是一个笑话。书记问战福,你怎么想起要盖房子了?他答之曰:要成家立业!何其可笑乃尔!   这个新闻和小苏在供销社闹笑话的新闻一汇合,马上又产生了一种谣传。以致有人找到在山上打石头的战福问他是不是看上了供销社的小苏,问得战福心花怒放。他觉得村子都传开了,当然是好事将成,竟然直认不讳。   好家伙,不等天黑战福下山,这个笑话轰动了全村的街头巷尾!供销社里的猪狗们逼着小苏买糖,二来子不巧这时去供销社打酱油,立刻被一片“小苏,你大伯子来啦”的喊声臊了出来。等到天黑,战福回来的时候,刚到门口,就被二来子拦住了。   他们两人一起到战福的小屋里坐下。二来子问:“兄弟,你是要盖房子吗?”“是呀”。“盖房好哇。你这房子是好另盖了。当哥哥的能帮你点么?”“不用了哥呀。嫂子能同意吗?”“咳,不帮钱物也能帮把力呀。”“好哇哥。少不了去麻烦你。”   二来子站起身来要走,猛然又回过头来:“战福,有个话不好问你。你是看上了供销社的苏了吗?”   战福默然不语。不过显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兄弟,不是当哥的给你泼凉水,你快死了这个心吧。人家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给人家提鞋都嫌你手指头粗……”二来子絮叨了好一阵,看看兄弟没有悔悟的样子,叹着气走了。   第三天早上,当战福推起小车要上山,刚出门就碰上了隔壁的大李子。大李子嬉皮笑脸地对战福说:“战福,你的福气到了!供销社的小苏叫你去呢!她在宿舍等你。”战福扔下小车楞住了。大李子又说:“哎,还不快去?北边第二排靠西第二个门!”   战福撒腿就跑,一气直跑小苏门前,站在那里呆住了。他既不敢推开房门(小苏在他心目里虽不是高不可攀,也还有某种神圣的味道)也不敢走开一步。倒是凑巧,站了不到半个钟点门就开了。小苏好像要出门,一看见战福,就喝了一声:“进来!”   战福像一只狗一样进了门,门就砰一声关上了,好像还插死了。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脑子发木,扭头一看……   小苏呲牙咧嘴,脸色铁青,面上的肌肉狰狞地扭成可怕的一团,毛发倒竖,眉毛倒立着,好像一个鬼一样立在那里。战福的心头不再幸福地发痒了。可是脑子还是木着。   小苏发出可怕的声音:“战福,我问你,你在外面胡说了一些什么?你胡呲乱冒!啊!你不要脸!你说什么!你妈个+的,你盖你的房,把我扯进去干吗?你说呀!”苏小姐看战福呆着,拿出一根针,一下子在他脸上扎进多半截。   “战福,你哑巴了!喂!我告诉你(一针扎在胸膛上),不准你再去乱说,听见没有……”   小苏开始训诫战福,一边说一边用针在他身上乱刺。战福既不答辩,也不回避,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完全像一块木头。在我看来,苏小姐这时的行为比较冒险。   好了,过了两个钟点,苏小姐的训导结束了,战福脸上也有十来处冒出了血珠,身上更不用说。可是战福还是木着,也没有任何迹象证明他对苏小姐的训诫听进了一句。可是苏小姐已经疲倦,手也酸得厉害,于是开开门,把他推了出去。   后来,有人看见他默默地走过街头,又有人看见他在村外的河边上走,一面撕着衣服,一边狗一样嘶叫着。再以后,就没有任何人看见他了。只有河边找到过他的破衣服,还有就是石沟村多了一条没主的黑狗,全身斑秃,瘦得皮包骨头。每逢赶集,就站在战福站过的地方。没有人看见它吃过东西,也没有人看见它天黑后在哪里。它从来也不走进供销社的大门。过了几个月,人们发现它死在二来子的院子里。   据说二来子因此哭了一场,打了一次老婆,以后关于这条狗,关于这个人,似乎再没有什么可讲的了。   (此为他在山东乡下写的小说)   (全文完)   □   □ 作者:王小波 早 期 手 稿 歌仙   有一个地方,那里的天总是蓝澄澄,和暖的太阳总是在上面微笑着看着下面。   有一条江,江水永远是那么蓝,那么清澄,透明得好像清晨的空气。江岸的山就像路边的挺拔的白杨树,不高,但是秀丽,上面没有高大的森林,但永远是郁郁葱葱;山并不是绵延一串,而是一座座、独立的、陡峭的,立在那里,用幽暗的阴影俯视着江水,好像是和这条江结下了不解之缘的亲密伴侣。   你若是有幸坐在江边的沙滩上,你就会看见:江水怎样从陡峭的石峰后面涌出来,浩浩荡荡地朝你奔过来。你会看见,远处的山峰怎样在波浪上向你微笑。它的微笑在水面留下了很多黑白交映的笑纹。你会看见,不知名的白鸟在山后阴凉的江面上,静静地翱翔,美妙的倒影在江上掠过,让你羡慕不止,后悔没有生而为一只这样的白鸟。你在江边上静静地坐久了,习惯了江水拍击的沙沙声,你又会听见,山水之间,听得见隐隐的歌声:如丝如缕、若有若无、奇妙异常的歌声。这不像人的歌喉发出的,也听不出歌词,但好像是有歌词,又好像是有人唱。这个好地方的名字和这地方一样的美妙:阳朔。这条江的名字也和这条江一样可爱:漓江。   人们说,这地方有过一位歌声极为美妙的人。从她之后,江面上就永远留下了隐约可闻的歌声。可是关于这位歌仙的事迹,就只留下了和这歌声一样靠不住的传说。我知道,这全是扯淡。因为它们全是一些皆大欢喜的胡说。一切喜欢都不可能长久,只有不堪回首的记忆,才被人屡屡提起,难于忘怀。如果说,这歌声在江上久久不去,那么它一定因为含有莫大的辛酸。我知道,这位歌仙的一切事迹,孩子们,为了你们,我一切都知道。   人们说,这位歌仙叫刘三姐,我对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大概五百年前,她就住在阳朔白沙镇东头的小土楼里。那时的白沙镇和现在没什么大两样:满镇的垂柳在街道到处洒下绿荫。刘三姐十八岁之后,远近的人们才开始知道她,那么我们的故事就从她十八岁谈起。   我们的刘三姐长得可怕万分,远远看去,她的身形粗笨得像个乌龟立了起来,等你一走近,就发现她的脸皮黑里透紫,眼角朝下搭拉着,露着血红的结膜。脸很圆,头很大,脸皮打着皱,像个干了一半的大西瓜。嘴很大,嘴唇很厚。最后,我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忍在这一副肖像上再添上这么一笔:不过添不添也无所谓了,她的额头正中,因为溃烂凹下去一大块,大小和形状都像一只立着的眼睛。尽管三姐爱干净,一天要用冷开水洗上十来次,那里总是有残留的黄脓。   刘三姐容貌就是专门这么可怕,但是心地又是特别善良,乐于助人,慷慨,温存,而且勤劳。镇上无论哪个青年穿着脏衣服,破鞋子,她看见都要难受:为什么人们这么褴褛呢!她会把衣服要来给你洗好、补好的。不然她就不是刘三姐了。她总是忙忙碌碌,心情爽朗,无论谁有求于她,总是尽力为之。一点不小心眼,给人家办事从来没忘记过。她也愿意把饭让给饿肚子的人吃:如果有人肯吃她的饭的话;不过没有一个要饭的接过她的饭,原因不必再说。   刘三姐有一个优美的歌喉,又响亮又圆润。她最爱唱给她弟弟听,哪怕一天唱一万遍也很高兴。她弟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小的时候那么依恋她。刘三姐以弟弟为自豪,简直愿意为他死一万次(如果可能的话),不过她弟弟刘老四渐渐地长大了,越来越发现刘三姐像鬼怪一样丑陋。居然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吃饭的时候,刘三姐照例把盘子里的几块腊肉夹到刘老四的碗里,而刘老四像发现几只癞蛤蟆蹲在碗里一样,皱着眉头,敏捷、快速地夹起来掷回三姐碗里。三姐儿眼里含着泪水把饭吃下去,跑到江边坐了半天。   她们家还有刘大姐、刘二姐、刘老头、刘老婆几名成员。大姐二姐也是属于丑陋一类的女人,不过不像三姐那么恶心。大姐二姐好像因为长得比三姐强些吧,总是装神弄鬼地做些小动作,好像三姐是一条蛇一样。刘老头刘老婆昏聩得要命,哪里知道儿女们搞什么鬼。   过了不久,刘三姐发现大姐二姐比往日勤快多了,每顿饭后总是抢着洗碗。当时刘三姐并没有怀疑到那方面去。又过了不久,她又发现,她们刷碗时总把她的碗拣出来等她自己刷,并且顿顿饭都让她用那个碗。刘三姐暗暗落泪,但也无可奈何。后来,从大姐开始,都不大和她说话了,和她说话时也半闭着眼睛,捂着鼻子。二姐和刘老四也慢慢这样做了。再后来,刘家的儿女们和三姐一起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是三姐回家他们躲出去,就是三姐在家不回来。   夏天到了,天气天天热起来。年轻人们晚上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附近的山上,越来越多地响起了歌声。终于到了那一天,传说中牛郎织女要在天上相会的日子;那天下午,地里一个未婚的年轻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而年轻人都在家里睡大觉。   到傍晚时分,大群青年男女们站在村西头,眼巴巴地看见太阳下山,渐渐地沉入山后了。等到最后一小块光辉夺目的发光体也在天际消失,他们就发出一声狂喜的欢呼,然后四散回家吃饭。   刘老头家里,四个儿女都在狼吞虎咽地把米饭吞下去。不等到屋里完全暗下去,他们就一齐把碗扔下,出了大门。刘老头把大门当一声关死,落了闸,和老太婆一起回屋睡了。   刘三姐出门就和姐姐弟弟分开了,她沿着大路出村,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等到她摸着黑沿着一条熟悉的小道朝山上爬时,暗蓝色天空上已经布满了群星,密密麻麻的好像比平时多了五六倍。就在头顶上,一条浩浩的白气,正蜿蜒地朝远方流去。刘三姐爬上山顶,看看四周,几个高大的黑影,好像是神话里的独眼巨人。可是无需害怕,那不过是些山而已。这里的山晚上都是这个样子。   你也许要问,镇上的男女晚上到野外来干什么呢?原来照例有这么个风俗,每年的七月七的晚上,青年男女们都到野外来对歌。其实是为了谈恋爱,并不是对缪司女神的盛大祭祀。   好了,刘三姐在山顶上,稍稍平一平胸中的喘息,侧耳一听,远处到处响起了歌声。难道这里就没有人吗?不对。对面山上明明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刘三姐吸了一口气,准备唱了。可是唱不出来。四下里太静了,风儿吹得树叶沙沙响,小河里水声好像有人在趟河似的。真见鬼,好像到处都有人!弄得人心烦意乱,不知准备唱给谁听的。   刘三姐又吸了一口气,甚至闭上了眼睛。猛然她的歌冲出了喉咙;那么响,好像五脏六腑都在唱,连刘三姐自己都吓了一跳。   刘三姐唱毕一曲,听一听四周,鸦雀无声。怎么了?对面山上没有人吗?还说自己唱得太糟?   过了一会,对面山上飞起一个歌声:好一个热情奔放的男高音。不过,尽管歌儿听起来很美,歌词可是很伧俗,大意无非是:对面山上的姑娘,我看不到你的容貌,想来一定很好看,因为你的歌儿唱得太好了。   刘三姐脸红了,原来她参加这种活动还是第一次。但是四外黑古隆冬,很是能帮助撕破脸皮。她马上又回了一首,大意是我很高兴你的称赞,但是当不起你那些颂词。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交个朋友。   对面静了一会,忽然唱起了求婚之歌:“七七之夕上山游,无意之间遇良友。小弟家里虽然穷,三十亩地一头牛。三间瓦房门南开,门前江水迎客来。屋后有座大青山,不缺米来不缺柴。对面大姐你是谁,请你报个姓名来。”   刘三姐心里怦怦直跳。她听着对面热情奔放的歌声,心里早已倾慕上了。她生来就不愿意挑挑拣拣,无论吃饭、穿衣,还是眼前这件事情。于是马上作歌答之曰:“我是白沙刘三姐……”才唱了一句,就被对面一声鬼叫打断了:“哎呀,我的妈也!饶命吧!”   这一夜,刘三姐再没有找到对歌的人,开了一夜独唱音乐会。   天亮之后,刘三姐回家吃早饭,看见大姐二姐在饭桌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更觉得酸楚无比。   从此之后,刘三姐越来越觉得在家里呆着没意思,终于搬到镇东面一个没人家的土楼上去了。在那里,她白天在下面种种菜园,天还没黑就关门上楼,绝少见人,心情也宁静了许多。不知不觉额头上数年不愈的脓疮也好了。当然,她决不是陶渊明,所以有时她在楼上看见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还说免不了愁闷一番。她喜欢和人们往来,甚至可以说她喜欢每一个人。无论老人小孩,她都觉得有可爱之处。可是她再不愿出去和别人见面了,尤其一想到别人见到她那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她就难受。一方面是自疚,觉得惹得别人讨厌,另一方面就不消说了。   就这样,她就自愿地关在这活棺材里,就是真正厌世的人恐怕也有心烦的时候,何况刘三姐!到了明月临窗,独坐许久又不思睡的时候,不免就要唱上几段。当然了,刘三姐不是李青莲,尽管唱得好,歌词也免不了俗套,唱来唱去,免不了唱到自吹自擂的地方:那些词儿就是海伦、克利奥佩屈拉之流也担当不起。   有一天半夜,刘三姐又被无名的烦闷从梦里唤醒,自知再也睡不成了,就爬起来坐着。土楼四面全是板窗,黑得不亚于大柜中间,也懒得去开窗,就那么坐着唱起来。哪知道声音忒大了点,五里之外也听得见。正好那天白沙是集,天还不亮就有赶集的从镇东头过。先是有几个挑柴的站住走不动了,然后又是一帮赶骡子的,到了那里,骡子也停住脚,鞭子也赶不动。后来,路上足足聚了四百多人,顺着声音摸去,把刘三姐的土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谁也不敢咳嗽一声,连驴都竖着耳朵听着。刘三姐直唱到天明,露水把听众的头发都湿透了。   那一夜,刘三姐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唱得那么好。她越唱越高,听的人只觉得耳朵里有根银丝在抖动,好像把一切都为忘了。直到她兴尽之后,人们才开始回味歌词,都觉得楼上住的一定是仙女无疑,于是又鸦雀无声的等着一睹为快。谁知一头毛驴听了这美妙的歌喉之后,自己也想一试,于是也高叫起来:“欧啊!欧欧啊……”马上就挨了旁边一头骡子几蹄子,嘴也被一条大汉捏住了。可是已经迟了,歌仙已经被惊动了,板窗后响起了启梢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五六百双眼睛(骡马的在内)一齐盯住窗口……   砰的一声,窗子开了。下面猛地爆发出一声呐喊:“妖怪来了!”人们转头就跑,骡马溜缰撞倒人不计其数,刹时间跑了个精光。只剩一头毛驴拴在树上,主人跑了,它在那里没命地四下乱踢,弄得尘土飞扬。   刘三姐楞在那儿了。她不知道下面怎么聚了那么多人,可是有一点很清楚,他们一定是被她那副尊容吓跑了的。她伏在窗口,哭了个心碎肠断。猛然间听见下面一个声音在叫她:“三姐儿!三姐儿!”   刘三姐抬起头,擦擦眼里的泪,只看见下面一个人扶着柳树站着,头顶上斑秃得一块一块的,脸好像一个葫芦,下面肥上面瘦。一个酒糟鼻子,少说也有二斤,比鸡冠子还红。短短的黄眉毛,一双小眼睛。唱得东歪西倒,衣服照得见人,口齿不清地对她喊:“三,三姐儿!他们嫌你丑,我我我不怕!咱们丑丑丑对丑,倒是一对!你别不乐意,等我酒醒了,恐怕我也看不上你了!”   刘三姐认出此人名叫陆癞子,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兼无赖,听他这一说,心里更酸。砰地关上窗子,倒在床上哭了个够。   从此之后,刘三姐在这个土楼上也呆不住了。她从家里逃到这个土楼上,可是无端的羞辱也从家里追了来。可是她有什么过错呢?就是因为生得丑吗?可是不管怎么说,人总不能给自己选择一种面容吧!再说刘三姐也没有邀请人们到土楼底下来看她呀!   刘三姐现在每天清晨就爬起来,到江边的石山上找一个树丛遮蔽的地方坐起来,看着早晨的浓雾怎样慢慢地从江面上浮起来,露出下面暗蓝色的江水。直到太阳出来,人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再沿着小路回去。到下午,三姐干完了园子里的活,又来到老地方,看着夕阳的光辉怎样在天边创造辉煌的奇迹。等到西天只剩下一点暗紫色的光辉,江面只剩下幢幢的黑影的时候,打渔人划着小竹筏从江上掠过,都在筏子上点起了灯笼。江面上映出了粼粼的灯影,映出了筏边上蹲着的一排排渔鹰,好像是披着蓑衣的小个子渔夫。   打渔的人们有福了,因为他们早晚间从白沙东山边过的时候,都能听见刘三姐美妙的歌声。说来也怪,三姐的歌里永远不含有太多的悲哀。她总是在歌唱桂林的青山绿水,漓江的茫茫江天,好像要超然出世一样。   下游三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兴坪镇,有一个兴坪的青年渔夫阿牛有次来到这里,马上就被三姐的歌声迷住了。以后每天早上,三姐都能看见阿牛驾着他的小竹筏在下面江上梭巡。阿牛的竹筏是三根竹子扎成的,窄得吓死人,逆着激流而上时,轻巧得像根羽毛。他最喜欢从江心浪花飞溅的暗礁上冲下去,小小的竹排一下子沉到水里,八只渔鹰一下子都不见了。等到竹筏子浮出水面,它们就在下面老远的地方浮出来,嘴里常叼着大鱼。这时候阿牛就哈哈大笑,强盗似的打一声唿哨,可是刘三姐在山上直出冷汗,心里咚咚直跳,好像死了一次才活过来一样。   每当刘三姐唱起歌来的时候,阿牛就仰起头来静听,手里的长桨左一下右一下轻轻地划着,筏头顶着激流,可是竹筏一动不动就好像下了锚一样。   有时阿牛也划到山底下,仰着头对着上面唱上一段。这时刘三姐就能清楚地看见他乌黑的头发,热情的面容。高高的鼻梁上,长着一个嘻嘻哈哈的大嘴,好像从来也没有过伤心的事情,不管什么事情他都耍笑一番。刘三姐心里觉得很奇怪: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小伙子,简直是神仙!只要阿牛把脸转向她这边,她就立刻把头缩到树丛里,隔着枝叶偷看。不管阿牛多么热情地唱着邀请她出来对歌的歌曲,她从来不敢答一个字。直到阿牛看看没有希望,耸耸肩膀,打着桨顺流而下时,她才敢探出头来看看他的背影。这时她的吊眼角上,往往挂着眼泪。   自从阿牛常到白沙之后,刘三姐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每天从江边回来,刘三姐心里都难过得要命,更可怕的是阿牛打着桨在山下的时候,刘三姐提心吊胆往树丛后面缩,弄得大汗淋漓。最让人伤心的是阿牛唱的山歌,没有一次不是从赞美刘三姐的歌声唱到赞美她的容貌,那些话听起来就像刀子一样往心里扎。   可是刘三姐又没法不到江边去,到了江边又没法不唱歌。有次刘三姐决心不唱了,免得再受那份洋罪,于是阿牛以为刘三姐没来,心神恍惚地差点撞在石头上,把刘三姐吓出了一头冷汗。再说她也很愿意听阿牛豪放、热情的歌声。更何况刘三姐的境况又是那么可怜,从来也没有人把她看成过一个人。阿牛现在又是那么仰慕她,用世界一切称颂妇女最高级形容词来呼唤她。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些话都是刘三姐最难下咽的苦酒。   又有一天,那是个令人愉快的美好的晴天:金光闪耀在江面上,黑绿的山峰上,漓江水对着天空露出了蔚蓝的笑脸。刘三姐又坐在老地方,听着阿牛的歌声,心里绝顶辛酸。   “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何不出来见面?你看看老实的阿牛,为了你流连难返。如果你永远不出来,我也情愿在这里。我是阿牛、阿牛、阿牛,为了你流连难返。”   刘三姐再也听不下去了,用手捂着耳朵;可是她仍然听见阿牛叹了一口气,看见他懒洋洋地抄起长桨,将要顺流而下。她心里怦怦乱跳,觉得泪水在吊眼角里发烫。猛然间,她的歌声冲出了喉咙,好像完全不由自主一样:“我是兴坪刘三姐,长得好像大妖怪。哥哥见了刘三姐,今后再也不会来,阿牛哥,阿牛哥,”……刘三姐忽然发现她泣不成声了。   阿牛沉默了。他低着头用长桨轻轻地拨着水面。刘三姐感到胸中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一阵剧疼之后,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慰。原来阿牛也害怕她。   大概阿牛也曾对刘三姐其人有些耳闻吧!可是他沉思之后,毅然地抬起头来说:“我不怕!我阿牛不比他们,慢说你还不是妖怪,就是真妖怪,我也要把你接到家里来!现在你站出来吧!”   现在轮到刘三姐踌躇不定了,她决不愿把那面丑脸给任何人看!可是阿牛斩钉截铁的要求又是不可抗拒的,于是刘三姐觉得心好像被两头牛撕开了;她既不敢探出头去,又不敢拒绝阿牛,心里直想拖下去,可是最后一幕的开场锣鼓已经敲响,她还要躲到哪去!啊,但愿她这辈子没活过!   最后,阿牛听见刘三姐用微弱的声音哀求:“阿牛哥,明天吧!”   阿牛坐在竹筏上,任凭江水把他送到下游去。他不能相信,那么美妙的声音会从一张丑脸下发出来!可是就算她丑又怎么样?他无限地神往江上那个美妙的声音,就是那声音,好像命运的绳索一样把他往那座山峰边上拉。不管怎么样,她也不会把他吓倒。对不对,渔鹰们?   渔鹰们在细长脖子上会意地转转脑袋,好像在回答阿牛:它们并不反对!她一定是个好人,不会饿着它们的。阿牛哥,你下决心吧!   夕阳的金光沿着江面射来,在阿牛身上画出了很多细微的涟漪。对!他做得对!刘三姐是个悲伤的好人,她一定会是阿牛的好妻子!再说,怎见得人家就像传闻的那么丑?阿牛难道没见过那些好事之徒,怎么糟蹋人吗?怎么能想象,一个恶心的丑八怪能有一个美妙的歌喉?最可能的是,刘三姐有一点丑,但是决不会恶心人,更不是像人们说得那么伧俗不堪!他阿牛才不相信那些人们的审美能力呢!对了,也许干脆刘三姐根本不丑?或者更干脆一点,甚至很漂亮?可能!阿牛曾经见过一个受人称赞的美人,长了一个恬不知耻的大脸,脸蛋肥嘟嘟的,站着就要像个蛆一样乱扭,表情呆滞,像头猪!他们那些人哪,不可信!   阿牛信心百倍地站起来,把筏子划得像飞一样从江上掠过。   刘三姐直等到阿牛去远才想到要离开。两腿发软,要用手扶着石头才能站起来。她看看四周,真想干嚎一通,然后一头撞在石头上。啊呀天哪,你干吗这么作弄人!阿牛看见我一定也会吓个半死,然后逃走!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我碰上好人?跟坏人在一起要好得多!明天哪里还敢上这儿来?我要永远看不见阿牛了,这个罪让我怎么受哇!   刘三姐走下山岗,心里叫失望咬啮得很难过。她才有了一点快慰,不不,审美快慰,简直是受苦!可是以后连这种苦也吃不上了。也许该找把刀把脸皮削下来?不成,要得脓毒败血症的。怎么办?   刘三姐猛的站住了。现在,附近的竹林,村庄都沉入淡墨一样的幽暗中了,可是金光还在那边山顶上朝上空放射着。一切都已沉寂,夜晚尚未到来。头顶的天空上,还飘着几片白云。可是好像云朵也比白天升高了,朝着高不可攀的天空,几颗亮星已经在那里闪亮。高不可攀的天空,好像深不可测,直通向渺渺的,更伟大的太空,但是被落日的金光仰射着,明亮而辉煌。在那里,最高、最远的地方,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是什么?   刘三姐忽然跪下了。她不信鬼神,但是这时也觉得,人生一定是有主宰的,一切人类的悲切,真正内在的悲切,都应该朝它诉说。   刘三姐不信上帝。她心里想到人们说的长胡子的玉皇大帝,就觉得可笑,以为不可能有。但是现在她相信,她的一切不为人信的悲切会有什么伟大的、超自然的东西知道。会有这种东西,否则世界与个蚁窝有什么两样!   她静静地跪着,内心无言朝上苍呼吁。可是时间静静地过去,四周黑下来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刘三姐站起来,默默朝家走去。说也奇怪,她的内心现在宁静得像一潭死水一样。   她走着,四周又黑又静,心里渐渐开始喜悦地觉得到,身上有点异样了。胸口在发热!一股热气慢慢地朝脸上升来,脸马上烫得炙手。上帝!上帝!刘三姐走回土楼躺在床上,浑身发烫,好像发了热病一样。   她偷偷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脸,好像细腻多了。似乎吊眼角也比原先小了。粗糙的头发也比较滋润了。刘三姐躺了半夜,不断有新的发现,直到她昏然睡去。   第二天刘三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刘三姐爬起来洗脸,很想找个镜子照照自己,但是找不到。原来倒是有两个镜子,可是早被她摔碎了,连破片也找不到。   她朝江走去,心里感到很轻快。但是过了一小会,心里又开始狐疑了。凭良心说,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会出现奇迹,因为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奇迹。但是她现在宁可相信有这种可能。“有这种可能吗?有的,但是为什么以前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而且以前也没有想到过有这种可能?咳,因为以前没有想到过应该向上苍请求啊!我多傻!”   刘三姐坚决地把以前的自己当成傻瓜,把今天的自己当成聪明人。于是感到信心百倍。为了免得再犯狐疑,索性加快脚步,心里什么也不想了。   等她爬上小山,从树丛后面朝江上一看,阿牛已经等在下面了。   阿牛早就听见了山上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大声说:“刘三姐,早上好哇!”   山上也传来刘三姐的回答:“你好,阿牛哥!”   这是又一个美好的晴天,江上的薄雾正在散去。太阳的光芒温暖地照在阿牛的身上,江水在山边拍溅。四下没有一个人,江上没有一只船。只有阿牛的小竹排,顶着江水飘着。阿牛抬起头,八只渔鹰也侧着脑袋,十只眼睛朝山上望去。   阿牛等待着,就要看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脸一定比较的黑,嘴也许相当大。但是一定充满生气,清秀,但是不会妖艳。当然也许不算漂亮,但是绝对不可能那么恶心人。   阿牛正在心里描绘刘三姐的容貌,猛然,在金光闪耀的山顶,一丛小树后面,伸出一张破烂茄子似的鬼脸来,而且因为内心紧张显得分外可怕:嘴唇拱出,嘴角朝上翘起,吊眼角都碰上嘴了!马上,江上响起了落水声,八只渔鹰全都跳下水去了。阿牛瞠目结舌,一屁股坐在竹排上,被江水带向下游。   中午时分,阿牛在白沙附近被人找到了。他坐在竹排上,眼睛直勾勾的,不住地摇头,已经不会说话了。在他身边站着八只渔鹰,也在不住地摇头。以后,他的摇头疯再也没有好。二十年后,人们还能看见他带着八只也有摇头疯的渔鹰在江上打渔。那时候,阳朔比现在要多上一景:薄暮时分,江面上几个摇摇晃晃的黑影,煞是好看。当时这景叫白沙摇头,最有名不过了。可惜现在已经绝了此景。   此后,人们再也没看见刘三姐。最初,人们在江面上能听见令人绝倒的悲泣,久后声音渐渐小了,变得隐约可闻,也不再像悲泣,只像游丝一缕的歌声,一直响了三百年!其间也有好事之徒,想要去寻找那失去踪迹的歌仙。他们爬上江两岸的山顶,只看见群山如林,漓江像一条白色的长缨从无际云边来,又到无际云边去。顶上蓝天如海,四下白云如壁。   □ 作者:王小波 早 期 手 稿 变形记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夕阳照耀下的杨树,树上的叶子忽然从金黄变成火红,天空也变成了墨水似的暗蓝色。我的心情变得好起来。我从床上爬起来,到外边去。那棵杨树的叶子都变成了红绸子似的火焰,在树枝上轻盈地飘动。从太阳上流出很多金色的河流,在暗暗的天顶上流动。大街上的灯忽然全亮了,一串串发光的气球浮在空中。我心情愉快,骑上自行车到立交桥下去找我的女朋友。   她站在那儿等我,穿着一件发紫光的连衣裙,头上有一团微微发红的月白色光辉。那一点红色是着急的颜色。我跳下自行车说:“你有点着急了吧,其实时候还不到。”   她没说话,头上的光又有点发绿。我说:“为什么不好意思?这儿很黑,别人看不到我们。”   她头上的光飘忽不定起来。我说:“什么事使你不耐烦了呢?”   她斩钉截铁地说:“你!你什么都知道,像上帝一样,真讨厌!”   我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看那些骑车的人。他们鱼贯穿过桥下黑影,拖着五颜六色的光尾巴,好像鱼缸里的热带鱼在游动。忽然她又来捅我,说:“咱们到外面走走吧,你把见到的事情说给我听。”我们就一起到桥上去。因为刚才我说她不好意思,这时她就挽着我的胳膊,其实臊得从头到脚都罩在绿光里。   我说:“你真好看,像翡翠雕成的一样。”   她大吃一惊:“怎么啦?”   “你害羞呢?”   她一把摔开我的胳膊说:“跟你在一起连害羞都害不成,真要命。你看,那个人真可怕!”   对面走过一个人,脸腮上一边蹲了一只晶莹碧绿的大癞蛤蟆。我问她那人怎么啦,她说他满脸都是大疙瘩。我说不是疙瘩,是一对蛤蟆在上面安息。她说真有意思。后来一个大胖子骑车走过,肚子好像开了锅似的乱响,这是因为他天天都和老婆吵架。过了一会,开过一辆红旗车,里面坐了一个男扮女装的老处女,威严得像个将军,皱纹像地震后的裂纹,大腿像筷子,阴毛又粗又长,像钢剑一样闪闪发光。我把见过的事情告诉她,不过没告诉她我在首长的小肚子上看见一豪猪。她笑个不停,还说要我把这些事写到我的诗集里去。   我有一本诗集,写的都是我在这种时刻的所见所闻。除了她,我没敢给任何人看,生怕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但是她看了以后就爱上了我。我们早就在办事处登记结婚了,可是还保持着纯洁的关系。我老想把她带到我那儿去,那天我也说:“晚上到我那儿吧!”   “不,我今天不喜欢。”   “可是你什么时候喜欢呢!”   她忽然拉住我的手,把脸凑过来说:“你真的这么着忙吗?”我吻了她一下,刹时间天昏地暗,好像整个世界都倒了个儿,原来在左边的全换到右边去了。   我前边站了一个男人,我自己倒穿起了连衣裙,后脚跟下好像长了一对猪蹄,而且头重脚轻得直要往前栽倒。我惊叫一生,声气轻微。   等我惊魂稍定,就对自己很不满意。我的肩膀浑圆,胸前肥嘟嘟的,身材又变得那么矮小,尤其是脚下好像踩着高跷,简直要把脚筋绷断。于是我尖声尖气地叫起来:“这是怎么了?”   那个男人说:“我也不知道,不知怎么就换过来了。嘿,这可真有意思。”   原来那个男人前十秒钟还是我呢,现在就成了她了。我说:“有什么意思!这可糟透了!还能换过来吗?”   她的声音充满了幸灾乐祸:“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气急败坏地说:“这太可怕了!这种情况要持续很久吗?”   “谁知道呢?也许会这么一直持续下去,我当个老头终此一生呢。我觉得这也不要紧,你我反正也到了这个程度了,还分什么彼此呢!”   我急得直跺脚,高跟鞋发出蹄子般的声音。我说:“我可不干!我不干!这叫什么事呀!”   “小声点!你嚷嚷什么呀。这事又不是我做主。这儿不好说话,咱们到你家去吧。”   我不走,非要把事情弄明白不可:“不行,咱俩得说清楚了。要是暂时的,我还可以替你支撑着,久了我可不干。”   “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呢。你的衣服全是一股怪味,皮鞋还夹脚呢。我也讨厌当个男人,当两天新鲜新鲜还可以。咱们回家吧。”   我和她一起往回走,她推着自行车。我走起路来很费劲,不光高跟鞋别扭,裙子还绊腿。身体也不大听我使唤,走了一百多步,走出我一头大汗来。我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想喘喘气,她就怪声怪气地说:“你就这么往地下坐呀!”   “我累了!”   “哟,我的裙子可是全新的,尼龙针织的呢!快起来,好好掸掸土!”   我勉强站起来,满怀仇恨地瞪了她一眼。为了表示对她的蔑视,我没有掸土,又往前走了。走了几步,高跟鞋穿着太憋气,就把它脱下来提在手里。走了一段,我还是不能满意,就说:“你怎么长这么小的脚!虽说个儿小,这脚也小得不成比例。你就用这种蹄子走路吗?”   她哼了一声:“不要怨天尤人,拿出点男子气概来!”   男子气概从那儿来呢,我头上长满了长头发,真是气闷非常,浑身上下都不得劲。我们摸着黑走进我的房子,坐在我为结婚买来的双人床上,好半天没有开灯。后来她说:“你的脚真臭!我要去洗一洗。”   我说:“你去吧!”   她走到那间厕所兼洗澡间里去了,在那儿哗啦哗啦的溅了半天水。我躺在床上直发傻。后来她回来了,光着膀子,小声说:“真把我吓坏了,嘿嘿,你在外边显得像个好人似的,脱下衣服一看,一副强盗相。你也去洗洗吧,凉快。”   我到洗澡间里照照镜子,真不成个体统。脱下衣服一照镜子,我差一点昏死过去。乖乖,她长得真是漂亮,可惜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我洗了洗,把衣服又都穿上,把灯关上,又到床上去。她在黑地里摸到我,说:“怎么样,还满意吧,咱长得比你帅多了。”   我带着哭腔说:“帅,帅。他妈的,但愿今天晚上能换回来,要不明天怎么见人。”   “嘿,我觉得还挺带劲。明天去打个电话,说咱们歇三天婚假。”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三天以后呢?”   “这倒有点讨厌。这样吧,我上你的班,你上我的班,怎么样?我讨厌上男厕所,不过事到临头也只好这么办了。”   我反对这样。我主张上公安局投诚,或者上法院自首,请政府来解决这个问题。她哈哈大笑:“谁管你这事儿!去了无非是叫人看个笑话。” 她这话也不无道理。我想了又想,什么好办法也想不出来。可是她心满意足地躺下了,还说:“有问题明日再说,今天先睡觉。”   我也困得要命,但是不喜欢和她睡一个床。我说:“咱们可说好了,躺下谁也别胡来。”她说:“怎么叫胡来,我还不会呢。”于是我就放心和她并头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叫她给两个工作单位打电话,叫我们歇婚假。她回来后说:“请假照准了。今天咱们干什么?奥,你去到我宿舍把我的箱子拿来。”   我说:“你的东西,你去拿。”   “瞎说!我这个样子能拿得出来吗?你爱去不去,反正拿来是你用。”   我坐在床上,忽然鼻子一酸,哭了起来。她走过来,拍我的肩膀说:“这才像个女人。看你这样子我都喜欢了。你去吧,没事儿。”   我被逼无奈,只好我去拿东西。走到街上,我怕露了马脚,只好做出女人样,扭扭捏捏的走路。路上的男人都筑曲线毕露的连衣裙太糟糕,真不如做件大襟褂子,再把头发盘得和老太太一样。   她宿舍里没人,我像贼一样溜进去,把箱子提了出来。回到家里,只见她还比手划脚的拿保险刀刮胡子,胡子没剃下来,倒把眉毛刮下来不少。我大喝一声:“别糟践我的眉毛!你应该这样刮”……。她学会之后很高兴,就打开箱子,传授我那些破烂的用法,真是叫人恶心到极点。   变成女人之后,我变得千刁万恶,上午一小时就和她吵了十一架。我觉得屋里布置得不好,让她移动一下,她不乐意,我就嘟哝个不停。后来又去做午饭,她买的菜,我嫌贵嫌老。她买了一瓶四块钱的葡萄酒,我一听价钱就声嘶力竭地怪叫起来,她只好用两个枕头把耳朵捂住。我对一切都感到不满,在厨房里摔摔打打,打碎了两三个碟子。她开头极力忍受,后来忍无可忍,就厉声喝斥我。我立刻火冒三丈,想冲出去把她揪翻,谁知力不从心,反被她按倒在沙发上。   她不怀好意地冷笑着说:“你别胡闹了,否则我就打你的屁股!”   我咬牙切齿地说:“放我起来!”   她在我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我立刻尖叫起来:“救命呀!打人了!”她马上松了手,拿到一边去,脸上满是不屑之色:“至于的吗?就打了那么一下。”我坐起来,嚎哭着说:“好哇!才结婚第一天就打人,这日子可怎么过……”我又嘟哝了一阵,可是她不理我,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吃过晚饭,她提议出去走走。可我宁愿待在家里。我们看了会电视,然后我就去洗澡,准备睡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的身体十分讨厌。在那婀娜多姿的曲线里包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丰满的乳房和修长的大腿都很使我反感。长着这样的东西只能引起好色之徒的卑鄙感情,所以我应该尽可能少出门。   要当一个女人,应该远离淫秽。我希望脸上爬满皱纹,乳房下垂,肚子上的肉搭拉下来,这才是新中国妇女应有的形象。招引男人的眼目的,一定是个婊子。我觉得我现在这个形象和婊子就差不多。   当我们两个一起躺在床上时,她告诉我:“你今天的表现比较像个女人了。照这样下去,三四天后你就能适应女人生活,可以去上班,不至于露马脚了。”   我听了以后很高兴,可是她又说:“你的情绪可和我过去不一样,显得像个老太太。不过在妇联工作这样很合适。”   我告诉她,她的表现很像个男人。我们俩谈得投机起来。她推心置腹地告诉我:她很想“胡来”一下。我坚决拒绝了。可是过了一会,我又想到她可能会起意到外边也去胡来,这就太糟糕了。我就告诉她,可以和我“胡来”,但是不准和别的女人乱搞,她答应了。我告诉她“胡来”的方法,她就爬到我身上来,摸摸索索地很让人讨厌。忽然我觉得奇痛难忍,就杀猪也似的哀号一声,把她吓得连动都不敢动,过了好半天才说:“我下来了。”可我在黑地里哭了好久,想着不报她弄伤我之仇誓不为人。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原来的形象。她躺在我身边,瞪大眼睛,显然已经醒了很久了。她还是那个漂亮女人,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是一个好妻子。我伸手去摸她的肩膀,她哆嗦了一下,然后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做什么梦?”   “我昨天好像是个男人。”   我认为她说得对,但是这不能改变现状。我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她羞得满脸通红,但是表现得还算老实。后来她起了床,站在床前说:“这么变来变去可受不了,现在我真不知该站在男人的立场上还是该站在女人的立场上了。”   这话说得不错。男人和女人之间天然不和,她们偶尔愿意和男人在一起,而后就开始折腾起来,向男人发泄仇恨。到现在为止,我们夫妻和睦,可我始终防着她一手。   注:原稿无题,标题系编者所加。   □ 作者: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