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一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东边山坳后射了出来,呜呜声响, 划过长空,穿入一头飞雁颈中。大雁带着羽箭在空中打了几 个筋斗,落在雪地。 西首数十丈外,四骑马踏着皑皑白雪,奔驰正急。马上 乘客听得箭声,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四匹马都是身高肥膘 的良驹,一受羁勒,立时止步。乘者骑术既精,牲口也都久 经训练,这一勒马,显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四人眼见大 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声彩,要瞧那发箭的是何等样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终无人出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 射箭之人竟自走了。四个乘客中一个身材瘦长、神色剽悍的 老者微微皱眉,纵马奔向山坳,其余三人跟着过去。转过山 边,只见前面里许外五骑马奔驰正急,铁蹄溅雪,银鬣乘风, 眼见已追赶不上。那老者一摆手。说道:“殷师兄,这可有点 儿邪门。” 那“殷师兄”也是个老者,身形微胖,留着两撇髭须,身 披貂皮外套,气派是个富商模样,听那瘦长老者如此说,点 了点头,勒马回到大雁之旁,马鞭挥出,啪的一声,抽向雪 地,待得马鞭提起,鞭梢已将大雁卷了上来,他左手拿着箭 杆一看,失声叫道:“啊!” 三人听到叫声,一齐纵马驰近。那“殷师兄”连雁带箭 向那老者掷去,叫道:“阮师兄,请看!”瘦长老者伸左手一 抄,接了过来,一看羽箭,大叫:“在这里了,快追!”勒转 马头,当先追了下去。 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并无行人,追踪最是容易 不过。其余二人都是壮年,一个身高膀阔、坐在一匹高头大 马之上。更是显得威武;另一个中等身材,脸色青白,一个 鼻子却冻得通红。四人齐声唿哨,四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 放蹄赶去。 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 花如锦,在这关外长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却是积雪初融,浑 没春日气象。东方红日甫从山后升起,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 殊无暖意。 山中虽冷,但四名乘者纵马急驰之下,不久人人头上冒 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将外氅脱了下来,放在鞍头。他身穿青 绸面皮袍,腰悬长剑,眉头深锁,满脸怒容,眼中竟似要喷 出火来,不住价的催马狂奔。 这人是辽东天龙门北宗新接任的掌门人“腾龙剑”曹云 奇。天龙门掌剑双绝,他所学都已颇有所成。白脸汉子是他 师弟“回龙剑”周云阳。高瘦老者是他们师叔“七星手”阮 士中,在天龙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那富商模样的老者则是 天龙门南宗的掌门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与天龙门 南北两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远来关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关外良马,脚程极快,一口气奔出七 八里后,前面五乘马已相距不远。曹云奇高声叫道:“喂,相 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会,反而纵马奔得更快。曹云奇 厉声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们无礼了!” 只听得前面一人舌头打滚,嘟的一声,勒马转身,其余 四人却仍是继续奔驰。曹云奇一马当先,但见那人弯弓搭箭, 箭尖指向他的胸口。曹云奇艺高人胆大,竟不将他利箭放在 心上,扬鞭大呼:“喂,是陶世兄么?” 那人面目英俊,双眉斜飞,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劲装 结束,听得曹云奇叫声,纵声大笑,叫道:“看箭!”嗖嗖嗖 连响,三支羽箭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射到。 曹云奇没料到他三箭来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惊,马 鞭疾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射来的两箭,接着一提马缰, 那马向上一跃,第三支箭贴着马肚子从四腿间穿了过去,相 差只是数寸。那青年哈哈一笑,拨转马头,向前便跑。 曹云奇铁青着脸,纵马欲赶。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 了气,不怕他飞上天去。”纵身下马,拾起雪地里的三支羽箭, 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无异。殷吉沉着脸哼了一声,说道: “果真是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师妹,瞧她更有什么话 说?” 四人候了一顿饭功夫,不听得来路上有马蹄声响。曹云 奇焦躁起来,道:“我瞧瞧去!”拍马赶回。阮士中望着他的 背影,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真难怪得他。”殷吉道:“阮师 兄,你说什么?”阮士中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曹云奇奔出数里,只见一匹灰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个 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中寻找什么。曹云奇叫道: “师妹,什么事?” 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着一根黄澄澄之物, 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过来,见是一支 黄金铸成的小笔,长约三寸,笔尖锋利,打造得甚是精致,笔 杆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这支金笔看来既是玩物,却 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皱眉,说道:“哪里来的?” 那女郎道:“你们走后,我随后跟来,奔到这里,忽然有 一乘马从后追来,那马好快,只一会儿就从我身旁掠过。马 上乘客手一扬,抛来了这支小笔,将我……将我……”说到 这里,忽然脸上晕红,嗫嚅着说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着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 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女儿羞态,娇艳无伦,不由 得胸中一荡,随即疑云大起,问道:“你可知咱们追的是谁?” 那女郎道:“谁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当真不知?”那 女郎抬起头来,道:“我怎会知道?”曹云奇道:“是你的心上 人。”那女郎冲口而道:“陶子安?”这话一出口,登时满脸红 晕。曹云奇眉间有如罩上了一层黑云,叫道:“我一说是你的 心上人,你就接口说陶子安!” 那女郎听他这么说,脸上更加红了,泪水在一双明澄清 澈的眼中滚来滚去,顿足叫道:“他……他……”曹云奇道: “他……他怎么?”那女郎道:“他是我没过门的丈夫,自然是 我心上人。”曹云奇大怒,刷的一声,拔出长剑。那女郎反而 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将我杀了。”曹云奇咬着牙齿,望 着她微微抬起的脸,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罢啦,罢啦!”回 手一剑,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剑,回臂疾格,当的一声,双 剑相交,迸出了数星火花。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将我 放在心上,何必又让我在这世上多受苦楚?”那女郎缓缓还剑 入鞘,低声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将我许配给他,难道是我 自己作的主么?”曹云奇双眉一扬,说道:“我愿跟你浪迹天 涯,在荒岛深山之中隐居厮守,你怎又不肯?”那女郎叹了一 口气道:“师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 能不念着你的好处。可是你执掌我天龙北宗门户,若是做出 这等事来,天龙门声名扫地,在江湖上颜面何存?” 曹云奇大声叫道:“我就是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愿。天 塌下来我也不理,管他什么掌门不掌门。”那女郎微微一笑, 轻轻握住他手,说道:“师哥,我就是不爱你这个霹雳火爆、 不顾一切的脾气呢。” 曹云奇给她这么一说,再也发作不得,叹了一口气,说 道:“你怎么又把他给的玩意儿当作宝贝似的?”那女郎道: “谁说是他给的?我几时见过他来?” 曹云奇道:“哼,这样值钱的玩意儿,还有人真的当作暗 器打么?这笔上不明明刻着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谁给 你的?”那女郎嗔道:“你既爱这么瞎疑心,趁早别跟我说话。” 纵到灰马身旁,一跃上鞍,缰绳一提,那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骑肚腹,片刻间便追 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马的辔头,叫道:“师妹,你 听我说。”那女郎举起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开!给 人家瞧见了成什么样子?”曹云奇却不放手,啪的一声,手背 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来惹我?”曹云奇道: “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 不动啦。”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伸手去拉她手臂。那 女郎迎头一鞭,曹云奇头一偏,这一次把鞭子躲开了,笑道: “你手怎么又不酸啦?”那女郎板起了脸,说道:“我叫你别碰 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么你说这金笔到底哪里来的。”那 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给的。不是他给,还有谁给?难道是 你给我的?”曹云奇心头一酸,热血上涌,又要发作,但见她 笑靥如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怒气登 时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哥,我 从小得你尽心照顾。你待我真比亲生哥哥还好。我又不是全 无心肝之人,怎不想报答?何况我们……只是,我实在好生 为难。你一向关心我、爱护我,现下爹爹不幸惨死,我天龙 门面临成败兴亡的重大关头,你怎么反而不肯体谅我了?”曹 云奇呆了半晌,再无话说,左手一挥,说道:“你总是对的, 我总是错的,走吧!”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块手帕,给他抹 去满额汗水,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着了凉。”曹 云奇心中甜甜的说不出的受用,满腔怒气登时化为乌有,挥 鞭在那女郎的灰马臀上轻轻一鞭。二人双骑,并肩驰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纪虽轻,在关外武林中却已颇有 名声。因她容貌美丽,性又机伶,辽东武林中公送她一个外 号,叫作“锦毛貂”。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飞,聪明伶俐, “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她父亲田归农逝世未久, 是以她一身缟素,戴着重孝。 两人急奔一阵,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阳三人。阮 士中向曹云奇横了一眼,说道:“去了这么久,见到什么了?” 曹云奇脸一红,道:“没见什么。”双腿一夹,纵马快跑。 又奔出数里,山势渐陡,雪积得厚厚的,马蹄一溜一滑, 四人不敢催,松马缰缓行。转过两个山坳,山道更是险峻。忽 听左首一声马嘶,曹云奇右足在马镫上一点,斜身飞出,落 在一株大松树后面,先藏身形,再纵目向前望去。只见山坡 边几株树上系着五匹马,雪地里一行足印,笔直上山。曹云 奇叫道:“两位师叔,小贼逃上山啦,咱们快追。” 殷吉向来谨慎,说道:“对方若是故意引诱咱们来此,只 怕山中设了埋伏。”曹云奇道:“就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 他一闯!”殷吉听他说得鲁莽,颇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 师兄,你说怎的?”阮士中还未答话,田青文抢着道:“有威 震天南殷师叔在此,就有再厉害的埋伏,也不用怕。”殷吉微 微一笑,道:“瞧他们神情,走得极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设伏。 这样吧,”手指右首,说道:“咱们从这边绕道上山,转过来 攻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曹云奇叫道:“好,此计大妙!” 殷吉等都下了马,将马匹系在大松树下,翻起长衣下襟 缚在腰里,展开轻功提纵术,从山坡右首上山。这一带树木 丛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层掩蔽,却不易 为敌人发觉。五人初时鱼贯而行,一个紧接一个,时候一长, 渐渐分出了功夫高下。殷吉与阮士中并肩在前,曹云奇堕后 丈余,田青文与周云阳又在后数丈。曹云奇心想:“殷师叔是 南宗掌门,号称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 谁高谁低?今日倒要领教领教。”一提气,足下加劲,倏忽抢 在殷阮二人前头。 只听殷吉赞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当真是英雄出在 年少。”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头,只道:“请殷师叔多加 指点。”口中这么说,脚下丝毫不停,奔了一阵,似乎听得脚 步声息,回头一望,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殷吉、阮士中两人 就在他身后不远,忙加快脚步,急冲数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山上积雪更厚,道 路崎岖,行走自是费力。只过了半支香功夫,曹云奇渐渐慢 了下来,忽觉后脑微微温热,似乎有人呼气,正要回头,右 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伙子,加把劲儿!”曹 云奇一惊,提气向前猛冲。这一冲虽把殷阮两人抛下了十多 丈,但已然心浮气粗,头上冒汗。他伸袖一擦额上汗水,想 起适才田青文给自己擦汗的情景,嘴里间不由得露出微笑,但 听得背后踏雪之声,殷吉两人又赶了上来。 殷吉见曹云奇这么一冲一慢,早知他轻功远不是自己对 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声不响的并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 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着放慢脚步,看来尚是游刃有余, 未尽全力,心道:“你们师叔侄俩今儿考较老儿来着。”当下 猛吸一口气,施展数十年勤修苦练的轻功,在白雪山坡上宛 似足不点地般滑了上去。 天龙门创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间,掌门人的两 个大弟子不和,待掌门人一死,便分为南北两宗。南宗以轻 捷剽悍为尚,北宗却注重沉稳狠辣。两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 相同,使用之时,却颇有异处。这上山的轻功原是南宗所擅, 殷吉人虽肥胖,一施展本门心法,竟然矫捷胜于猿猴,片刻 之间,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余。阮士中却仍是不即不离的与 他并肩而行。殷吉数次放快,要想将他抛落,但每次只抢前 数丈,阮士中又稳稳的追将上来。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师兄,咱俩比 比脚力,瞧谁先上峰顶。”阮士中道:“我哪里赶得上殷师兄?” 殷吉道:“别客气啦!”话一出口,如箭离弦般疾冲而上,不 到片刻,离峰顶已只数丈,回头见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丈 许,一提气,正要冲上,阮士中突然一纵而起,落在他的身 旁,低声道:“那边有人!”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指。殷吉心 中一寒:“此人轻功,果然在我之上。”见他弯腰低头,轻轻 向树丛中走去,当下跟随在后。 两人走到树后,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之后,探头向前望 去,只见下面谷中刀剑闪光,有五个人聚在谷底。三人手执 兵刃,分别守住三条通路,自是怕人闯进,另外两人一挥钢 锄,一舞铁铲,正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显是两人心知强 敌追随在后,时机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 忙碌异常。 殷吉低声道:“果然是饮马川的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谁?” 阮士中轻声道:“饮马川的三个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 “正合适,五个对五个。” 阮士中道:“殷师兄,你我同云奇三人自然不怕,云阳和 青文却弱了。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两个,余下的就好办。”殷 吉皱眉道:“若是江湖上传扬出去,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岂 不教天下英雄耻笑?”阮士中冷冷的道:“为田师兄报仇,斩 草除根,一个也不留下。咱们自己不说,没人知道。”殷吉道: “陶氏父子当真这么难对付么?” 阮士中点点头,隔了片刻,说道:“平手相斗,小弟没必 胜把握。”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门人田归农去世后,阮士中已是 门中第一高手,听说田归农在日,也自忌惮他三分,适才上 山较劲,他似乎有心相让,才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若出全 力,只怕自己要输,于是点了点头道:“小弟是客,自当由阮 师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当 下不再说话。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再过一会,周云阳、田 青文二人也先后来了。阮士中低声道:“殷师兄、云奇和我各 发毒锥,干了把风的三人,再围攻陶氏父子。云阳与青文待 我们出手之后,再行上前。”四人听了,当即放轻脚步,弯腰 从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声叫道:“阮师叔!”阮士中 停步道:“怎么?”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 双眼一翻,露出一对白睛,低沉着嗓子道:“你还要回护陶子 安那小贼?”田青文道:“我总觉得不是他。”阮士中脸色铁青, 将插在腰带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来,递在她手里,道:“你自 己比一比去!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过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两手发颤。曹云 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时候多,望敌人的时候少,见了她 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怒 的是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他脾气暴躁,越想越恼,正 待出言讥刺,阮士中在他肩头一拍,向着在东首把守的那人 背心一指。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停步不进。阮殷曹三 人各自认定了一名敌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锥,悄悄走 近。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绝技,发出时既准且快,而 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个时辰毙命,厉害无比,江湖上送 它一个名号,叫作“追命毒龙锥。” 曹云奇心想:“师叔要我打东首那人,我却要用毒锥先送 了陶子安那小贼的性命,既报师门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钉。若 是待会将他活捉,夜长梦多,不知师妹又会生出什么古怪来。” 算计已定,越走越近,眼见离敌人已不足五十步,当下伏低 身子,凝望着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挥手发号, 三锥立时激射而出。 铮的一声,陶子安手中的钢锄撞到了土中一件铁器。阮 士中高举左手,正要下落,猛听得嗤嗤嗤数声连响,旁边雪 地里忽然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这些暗器突如其来的从地底下钻出,事先没半分朕兆,真 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极。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虽近身而 发,来得奇特无比,但仗着眼明手快,还是各举锄铲打落。望 风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滚入山沟之中,两枚袖箭分从头 颈顶边擦过,侥幸逃得性命。其余两人却哼也没哼一声,一 枚钢镖、一柄飞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动弹。 这一下变起仓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 等也是惊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亲“镇关东”陶百岁骂道:“鼠辈,敢施暗算!” 这一声宛若凭空起了个响雷,威猛无比。只见身侧雪地中刀 光闪动,从地底下跃出四人。 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在雪下挖了土坑,已 等候数日。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树枝盖了,白雪遮住,只 露出了几个小孔透气,旁人哪里知晓? 陶氏父子抛下锄铲,急从身边取出兵刃。陶百岁使的是 一根十六斤重的钢鞭,陶子安则用单刀。那滚在山沟里的马 寨主怕敌人跟着袭击,在山沟中连滚数滚,这才跃起,他手 中本来拿着一对链子锤。 看敌人时,见当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团,认得是北 京平通镖局的总镖头熊元献,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饮马川 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支大镖,熊元献使尽心机,始终没能 要回,是以双方结下梁子。另一个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年 纪,马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她丈夫本是平通镖局的镖 头,在饮马川众寨主劫镖时刀伤殒命。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 手使戒刀;一个紫膛脸汉子,使一对铁拐,均不相识。想来 都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埋伏在这里以报昔日之仇了。 陶百岁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除了姓 熊的鼠辈,武林之中,原也没人能做这下贱勾当。”这话虽是 斥骂熊元献,但殷吉听了,不禁脸上一热,斜眼看阮士中时, 只见他双目凝视谷中敌对双方,对这句话直如不闻。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见引见。这 位是山东百会寺的静智大师。这位是京中一等侍卫刘元鹤刘 大人,是在下的同门师兄。你们多亲近亲近。”陶百岁身材魁 伟,声若雷震,熊元献恰与他相反,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两 人倒似天生了的对头。 陶百岁骂道:“好小子,一齐上吧,咱们兵刃上亲近亲近。” 钢鞭在空中虚击一鞭,呼呼风响,足见膂力惊人。熊元献不 动声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败将,不敢跟你动手, 只求见赐一物。”陶百岁怒道:“什么?”熊元献向他们挖掘的 土坑一指,道:“就是这里的东西。” 陶百岁一捋满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话,劈面就是一鞭。熊 元献闪身避过,叫道:“且慢动手。”陶百岁喝道:“又有什么 话说?”熊元献道:“在下已在此处相候三日三夜,专等陶寨 主到来。若是不瞧尊驾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这里的东 西本来不是饮马川之物,一向由天龙门经管,现下换换主儿, 亦无不该。”陶子安道:“熊镖头说得好漂亮的话儿。这雪山 上千里冰封,你们若是早知埋藏之处,还不早就取了去?” 那郑三娘一心要报杀夫之仇,叫道:“多说什么?动手吧!” 话声未毕,三柄飞刀刷刷刷接连向马寨主射去。马寨主链子 双锤飞起,将两柄飞刀打落,眼见第三柄来得更是劲急,直 取胸口,当下双手一崩,双锤之间的铁链横在当胸,正好将 飞刀挡落,左锤一缩,右锤已扑面打出。郑三娘身形灵动,矮 身低头,双刀一招“旋风势”,直扑进怀。马寨主左锤飞出, 消去了这招。 这两人一动上手,那和尚挥戒刀直取陶百岁。镇关东不 避反迎,铁鞭横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和尚只觉手 臂酸麻,刀锋已给打出一个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献。六 人分作三对,在雪地里性命相扑。刘元鹤手执双拐,在旁掠 阵,眼见那和尚不是陶百岁对手,叫道:“大师退下,让我来 会会镇关东。”那和尚兀自恋战。刘元鹤跨上一步,右膀在静 智和尚肩头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觉金刃劈 风,一刀向脑门劈来,急忙缩头躲闪,原来是陶子安抽空砍 了他一刀。静智吓出一身冷汗,惊怒之下,挺刀与熊元献双 斗陶子安。 刘元鹤武功比师弟强得多,陶百岁铁鞭横扫,他竟硬接 硬架,铁拐一立,铁鞭碰铁拐,当的一声大响。刘元鹤不动 声色,右拐一沉,拐头锁住敌人鞭身,左拐搂头盖了下来。陶 百岁与他数招一过,已知今日遇到劲敌,当下抖擞精神,使 开六合鞭法,单鞭斗双拐,猛砸狠打。 时候一长,刘元鹤渐占上风,陶百岁已是招架多,还手 少。陶子安以一敌二,更是形迫势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 马寨主速下杀手击毙郑三娘,将熊元献接过,自己就能俟机 杀了和尚。但郑三娘也已瞧明白战局大势,只要自己尽力支 撑,陶氏父子不免先后送命,当下只守不攻,双刀守得严密 异常,马寨主双锤虽如狂风暴雨般连环进攻,却始终伤她不 得。再拆数十招,郑三娘究是女流,愈来愈是力气不加,不 住向后退避。马寨主踏步上前追击,突见郑三娘左刀一晃,露 出老大一个空门,不禁大喜,抢上一步,挥锤击下,蓦地里 右足足底突然一虚,竟已踏在熊元献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 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没,激斗之际,未加留神,郑三娘有意 引他过去。他这一足踏空,身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 跃起,郑三娘一刀疾砍,登时将他左肩卸落。 马寨主惨叫一声,晕了过去,郑三娘右手补上一刀,将 他砍死在坑中。陶子安听到马寨主叫声,情知不妙,但被熊 元献与静智两人缠住了,自顾尚且不暇,哪能分手救人?郑 三娘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鬓发,取出一块白布手帕包在头上, 舞动双刀上前夹击陶百岁。 那陶百岁若是年轻上二十岁,刘元鹤原不是他的敌手。他 向以力大招猛见长,现下年纪一老,精力究已衰退,与刘元 鹤单打独斗已相形见绌,再加上一个郑三娘在旁偷袭骚扰,更 是险象环生。 斗到酣处,刘元鹤叫一声:“着!”一招“龙翔凤舞”,双 拐齐至。陶百岁挥鞭挡住,却见郑三娘双刀圈转,也是两样 兵刃同时攻到。陶百岁一条鞭架不开四般兵刃,大喝一声,飞 左脚将郑三娘踢了个筋斗,但左胁上终于被她刀锋划了一个 大口子。片刻之间,伤口流出的鲜血将雪地染得殷红一片。但 这老儿勇悍异常,舞鞭酣战,毫不示怯。 陶子安眼见情势险恶,心知今日有败无胜,当下疾攻三 刀,乘静智退开两步,随即向后一跃,叫道:“罢啦,我父子 认输就是。你们要宝还是要命?”郑三娘挥刀向陶百岁进攻, 叫道:“宝也要,命也要。”熊元献心里却另有计较,他去年 失了一支大镖,赔得倾家荡产,心想与其杀他父子,不如叫 饮马川献出金银赎命,于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话说。” 刘元鹤为人精细,郑三娘一向听总镖头的吩咐,听他如 此说,各自向旁跃开。那静智却是个莽和尚,斗得兴发,哪 里还肯罢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风车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将过 去。熊元献连叫:“静智大师,静智大师。”静智宛如未闻。陶 子安一声冷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抛,挺胸道:“你敢杀我?” 静智举起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见他如此,不禁一 呆,戒刀举在半空,却不落下。陶子安骂道:“贼秃!”迎面 一拳,正中鼻梁。静智出其不意,身子一晃,一交坐在地下, 一摸自己鼻子,满手都是鼻血。这一来叫他如何不怒,一声 吼叫,爬起身来,向陶子安猛扑过去。熊元献伸臂拉住,叫 道:“且慢!”只见陶子安跃入坑中,挥动钢锄掘了几下,随 即抛开锄头,捧着一只两尺来长的长方铁盒纵身而上。刘元 鹤等面上各现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声向殷吉道:“殷师兄,你与云奇发锥伤人,我 去抢宝。”殷吉低声道:“伤哪一边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间三 指卷曲,伸出拇指与小指,做个“六”字的手势。意思说六 个人全伤。殷吉心道:“好狠毒!”点了点头,扣紧手中的毒 锥,斜眼看曹云奇时,只见他双眼盯着陶子安,看来这些时 候之中,他眼光始终未有一瞬离开过此人。 陶子安捧着铁盒,朗声说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诡计,这 武林至宝么,嘿嘿,自当双手奉上。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 要领教。”熊元献眯着一双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 子安道:“你们怎知这铁盒埋在此处?又怎知我们这几日要来 挖取?”熊元献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说了,也是不妨。 天龙门田老掌门封剑之日,大宴宾朋。少寨主是田门快婿,那 一定是到的了。”陶子安点了点头。熊元献指着刘元鹤道: “我这位师兄当日也是座上宾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没把 刘师兄放在眼里。”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请好朋 友,原来请到了奸细。” 熊元献并不动怒,仍是细声细气的道:“言重了。刘师兄 久仰尊驾英名,不免对少寨主多看了几眼,那也是饮马川威 名远播之故啊。那日寨主一举一动,没曾离了刘师兄的眼睛。” 陶子安道:“妙极,妙极!这盒儿该当献给刘大人的了。”双 手前伸,将铁盒递了出去。 刘元鹤眉不扬,肉不动,伸手去接。陶子安突然在铁盒 边上一掀,嗖嗖嗖三声,三支短箭从铁盒中疾飞而出,向刘 元鹤当胸射去。两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间哪能闪避? 好个刘元鹤,身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顺手拉住静智在身 前一挡。只听一声惨呼,两支短箭一齐钉入那和尚的咽喉,立 时气绝。第三支箭偏在一旁,却射入了熊元献左肩,直没至 羽,受伤也自不轻。 这个变故,比适才熊元献等偷袭来得更是奇特。田青文 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刘元鹤一听背后有人,顾不 得与陶氏父子动手,跃向山石,先护住背心,这才转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动手!”纵身扑了下去。曹云奇手一扬,三 枚毒锥对准陶子安射出。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见他扬手发 锥,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曹云奇身子一侧,怒喝:“干什 么?”三锥准头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锥本待射向刘元鹤,只是田青文一出声,被他 立时知觉,此人应变极快,竟然无机可乘。阮士中大叫:“物 归原主。”左手五指如钩,抓向陶子安双目,右手五指已抓住 铁盒边缘。 刘元鹤铁拐一立,与殷吉的长剑搭上了手。两人在田归 农的筵席中曾会过面,都知对方是武学名家,此刻数招一过, 心中各自佩服。 周云阳挺剑奔向熊元献。田青文的单剑与郑三娘双刀战 在一起。曹云奇长剑闪动,不去斗闲在一旁的陶百岁,却向 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贯日”,身随剑至,竟是拚命的 打法,凶狠异常。 陶子安没持兵刃,只得放手松开铁盒,后跃避开,俯身 抢起单刀,反身来夺。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阴沉着脸骂道: “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原来是看中了我天龙门的至宝。” 陶子安叫道:“谁说我害了岳父?”挥刀猛攻,急着要夺回铁 盒。 但这铁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说曹云奇在旁仗剑 相助,就是单凭阮士中一双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夺得回去。陶 百岁叫道:“姓阮的,这铁盒是田亲家亲手交与我儿,你是不 服,还是怎地?”大声叫嚷,挥鞭向阮士中头顶击落。阮士中 一跃丈余,纵到田青文的身旁,举盒向郑三娘迎面一扬。郑 三娘适才见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闪避。 哪知阮士中只是虚张声势,待田青文摆脱纠缠,当即将铁盒 交在她手中,说道:“护住盒儿,让我对付敌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返身来斗陶百岁。这天龙北宗第一高 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岁虽然鞭沉力猛,却被他一双空手迫 得连连倒退。熊元献肩头中箭,被周云阳一柄长剑迫住了,始 终缓不出手来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用劲半边身子剧痛 难当。只有刘元鹤却与殷吉斗了个旗鼓相当。 田青文抱住铁盒,施开轻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 举刀向曹云奇猛劈,见他提剑封门,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 转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云奇大怒,随后急赶,只追出数步,斜刺里双刀砍到, 原来是郑三娘从旁截住。曹云奇心中焦躁,连进险招。哪知 郑三娘的武艺虽不甚精,却练就了一套专门守御的刀法,只 要这套“铁门闩”刀法使开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内,对方功 夫再高,也是不易取胜。曹云奇连变三路剑法,一时竟奈何 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许,见陶子安随后跟来,正合心意,转过 一个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干么?”陶子 安道:“妹子,咱们合力对付了那几个奸贼,自己的事总好商 量。”田青文道:“谁是你的妹子?你干么害我爹爹?”陶子安 突然在雪地里双膝跪倒,指天立誓,大声道:“皇天在上,若 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龙门田老掌门,叫我日后万箭攒身,乱刀 分尸!” 田青文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拉着他臂膀,柔声道:“不是 你就好啦。我也早知不是你,他们……他们……”陶子安跃 起身来,握住她左手,说道:“妹子……”刚叫得一声,忽见 田青文脸上变色,知道背后来了人,急忙转身,只听一人喝 道:“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田青文怒道: “什么鬼鬼祟祟?你给我口里放干净些。” 陶子安一回头,见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师兄,你莫 误会。”曹云奇圆睁双目,喝道:“误会你妈个屁!”提剑分心 便刺,陶子安只得举刀招架。 两人斗了数合,雪地里脚步声响,郑三娘如风奔来。曹 云奇骂道:“臭婆娘,缠个没完没了。”反手就是一剑。郑三 娘左刀挡架,右手回了一刀。陶子安叫道:“郑三娘,咱俩并 肩子上,先杀了这蛮汉再说。” 他一语甫毕,一招“抽梁换柱”,左手虚托,刀锋从横里 向曹云奇反劈过去。曹云奇以一敌二,丝毫不惧。他有意要 在心上人之前卖弄本事,剑走偏锋,反而连连进招。陶子安 赞道:“好剑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阴”向他胯下挥 去。郑三娘心想他定然竖剑相架,上盘势必空虚,当即双刀 向曹云奇肩头砍落。不料陶子安这一刀挥到中途,突然转为 “退步斩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郑三娘腿上,喝道:“躺 下。” 这一招毒辣异常,比郑三娘再强数倍的高手,也是难以 防备,教她如何闪避得了?她腿上剧痛,向后便跌。陶子安 抢上一步,举刀往她颈中砍下。呼的一声,曹云奇长剑递出, 将他单刀架开,叫道:“你要不要脸?”陶子安笑道:“兵不厌 诈,我是有心助你。” 曹云奇正要喝骂,刘元鹤、殷吉、陶百岁、阮士中等已 先后赶到。原来他们都挂念着铁盒,眼见田青文抱着盒子奔 开,不愿无谓恋战,一待敌人攻势略缓,都抽空追来。陶子 安叫道:“爹,天龙门是好朋友。你别跟阮师叔动手。” 陶百岁尚未答话,曹云奇高声叫道:“你害死我恩师,谁 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剑。陶子安挡开两剑, 第三剑险险避不开去,身子向左急闪,剑刃在右颊边贴面而 过,只要差得两寸,那便是穿头破脑之祸。他吓得脸无血色, 忽听田青文叫声:“小心!”一枚暗器从身旁飞了过去,紧接 着风声微响,后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来郑三娘受伤后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饮马川 是我杀夫大仇,这小贼又是素来诡计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话, 不加提防?”忽见陶子安避剑后退,正是偷袭良机,当即奋身 跃起,挥刀往他头顶砍去。田青文眼明手快,急发一锥,抢 先钉中她的右肩。幸得这一锥,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郑三 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后臀。 郑三娘身中毒锥,又向后跌。陶子安骂声:“贱人!”单 刀脱手,对准她胸口猛掷下去,这一掷势劲力疾,相距又近, 眼见得一刀要将她钉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声急响,一枚 暗器从远处飞来。正好打在刀上,当的一声,单刀荡开,斜 斜的插入郑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刘元鹤、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铁盒,或亟欲劫夺、或旨在 守护,忽听这暗器破空之声响得怪异,都是一惊,但见这暗 器远飞而至,落点既准,劲力又重,竟将单刀打在一旁。各 人一惊之下,齐向暗器来路望去,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僧 右手拿着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快步走来,俯身 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原来他适才所发暗器只是一粒念 珠。 这串念珠看来份量不轻,黑黝黝的似是铁铸,但这和尚 从数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 指力实是非同小可。众人惊愕之下,都眼睁睁的望着他。 但见他一对三角眼,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容 貌极是诡异,双眼布满红丝,单看相貌,倒似是个市井老光 棍,哪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强。 那僧人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肩头的毒锥,只见伤口 中喷出黑血,郑三娘大声呻吟。那僧人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 药丸,塞在她的口里,向众人逐个望去,自言自语说道:“这 药丸只可暂时止痛。毒龙锥是天龙门独门暗器,和尚可救她 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脸上,说道:“这位施主是天龙门 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悲则个。”说着合十行礼。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相识,原无仇怨,眼见那僧人如此 本领,若是不允拿出解药,今日决讨不了好去,他是个久历 江湖之人,当硬则硬,当软则软,眼见那僧人合十躬身,立 即还礼,道:“大师吩咐,自当遵命。”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 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给郑三娘服了,将另一个瓶 子递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 给师叔,自去给郑三娘敷药。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说道:“请问各位 在此互斗,却是为了何事?天下没解不开的梁子,和尚老了 脸皮,倒想作个调人,嘿嘿。”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沉吟不语,有的脸现怒容。曹 云奇指着陶子安骂道:“这小贼害死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 镇门之宝。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着手中长剑虚劈, 剑刃震动,嗡嗡作声。 那老僧问道:“尊师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 北宗掌门,姓田。”那老僧“啊哟”一声,说道:“原来归农 去世了,可惜啊可惜。”语气之中,似乎识得田归农,而口称 “归农”,竟然自居尊长。田青文刚给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 僧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师给先父报仇,找到 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来:“什么真凶假凶? 这里有赃有证,这小贼难道还不是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 并不答话。陶百岁却忍不住了,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交 情,两家又是至亲,我们怎能害他?” 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前去 就是一鞭。曹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僧左手挥出,在陶百 岁右腕上轻轻一勾,钢鞭猛然反激回去。陶百岁只觉手掌心 一震,虎口剧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向旁跃开,啪的 一声,钢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众人本来围在僧人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向后 跃开,登时在那僧人身旁留出好大一个圆圈,各人眼睁睁的 望着这和尚,都是好生诧异,暗想:“镇关东素以膂力刚猛称 雄武林,怎么给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勾一带,竟然连兵刃也 撒手了?” 陶百岁满脸通红,叫道:“好和尚,原来你是天龙门邀来 的帮手。”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纪,仍是这等 火气。不错,和尚确是受人之邀,才到长白山来。不过邀请 和尚的,倒不是天龙门。”天龙门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 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他既是平通镖局的帮手,这铁 盒儿可就难保了。”阮士中退后一步。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 护在他左右两侧。 那僧人宛如未见,续道:“此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寒 气好生难熬。那主人的庄子离此不远,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 友,不如同去歇脚。那主人见到大群英雄好汉降临,一定开 心,他妈的,大家同去扰他一顿!”说罢呵呵而笑,对众人适 才的浴血恶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他面目虽然丑陋,说话倒是和气,出家人口出 “他妈的”三字,未免有些突兀,但这些豪客听在耳里,反感 亲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主人,是哪一位前辈?”那老 僧道:“这主人不许和尚说他名字。和尚生来好客,既然出口 邀请,若有哪一位不给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 刘元鹤见这老僧处处透着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说 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了。”说罢返身便奔。那老僧笑道: “在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还能见到一位官老爷,好福气啊, 他妈的好福气。”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缓缓说完这几句话, 斗然间身形晃动,随后追去。只见他在雪地里纵跳疾奔,身 法极其难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尽管他身形又似肥鸭,又似蛤蟆,片刻之间,竟已抄 在刘元鹤身前,笑道:“和尚要对不住官老爷了。”不待刘元 鹤答话,左手兜了个圈子,忽然翻了过来,抓住他的右腕。 刘元鹤陡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涂的已被他扣住 脉门,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僧击去。那老僧左手拇指与 食指拿着他的右腕,见他左掌击来,左手提着他右臂一举,中 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钩出,搭上了他左腕。这一来,他 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提着念珠,一窜一跳的 回来。 众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被一副铁铐牢牢铐着,身不由主 的给那老僧拖回,都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老僧功夫之高,甚 为罕见,喜的是他并非平通镖局所邀的帮手。那老僧拉着刘 元鹤走到众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答应赏脸,各位请吧。” 有刘元鹤的榜样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惧,也不敢再出 言相拒,自讨没趣。只见那老僧握着刘元鹤的手腕,缓缓向 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道:“什么声音?”众人停步侧耳一 听,但听得来路上隐隐传来一阵气喘吆喝之声,似乎有人在 奋力搏击。阮士中陡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相助云阳。” 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挺剑向来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开刘元鹤,拉着他一齐赶去,只赶出十余 丈,刘元鹤足下功夫已相形见绌。他虽提气狂奔,仍是不及 那老僧快捷,可是双手被握,纵然用力挣扎,那老僧五根又 瘦又长的手指竟未放松半点。再奔数步,那老僧又抢前半尺, 这一来,刘元鹤立足不稳,身子向前仰跌下去,双臂夹在耳 旁举过头顶,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他又气又急,欲 待飞脚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 能,哪里说得上发足踢敌? 倏忽之间,众人已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搂抱 着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两人兵刃均已脱手,贴身肉搏,连拳 脚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口咬,打得狼狈不堪,哪里 像什么武林中的好手相斗,直如市井泼妇当街厮打一般。曹 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献身上刺去,但两人翻滚缠打,只 怕误伤了师弟,急切间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儿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了起来。周 熊两人手脚都相互勾缠,提起一人,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两 人打得兴发,虽然身子临空,仍是殴击不休。那老僧哈哈大 笑,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响,熊元献冲出 了五尺之外。那老僧将周云阳放在地下,这才松了刘元鹤的 手腕。刘元鹤给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以弯曲,仍 是高举过头,过了一会才慢慢放下,只见双腕上指印深入肉 里,心中不禁骇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伙儿快走,还来得及去扰主人 一顿早饭。”众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齐跟在他的身后,郑三娘 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女之嫌,将她背在背上,陶氏父 子、周云阳等均各负伤。但见雪地里一道殷红血迹,引向北 去。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难以支持。田青文从 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换的布衫,撕碎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 陶氏父子包扎。曹云奇哼了一声,待要发话。田青文横目使 个眼色,曹云奇虽不明她意思,终于忍住了口边言语。 又行里许,转过一个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没至膝,行 走好生为难,众人虽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 想:“不知那主人之家还有多远?”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 着左侧一座笔立的山峰道:“不远了,就在那上面。” 二 众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冷了半截。那 山峰虽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笔管般竖立在群山之中,陡峭异 常,莫说是人,即令猿猴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将信将疑: “本领高强之人就算能爬得上去,可是在这陡峰的绝顶之上, 难道还会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 座大松林。林中松树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 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这座松林好 长,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脚下。 众人仰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动魄,心想即在夏 日,亦难爬上,眼前满峰是雪,若是冒险攀援,十成中倒有 九成要跌个粉身碎骨。 只听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有似秋潮夜至。 众人浪迹江湖,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 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胆怯。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筒火箭, 晃火折点着了。嗤的一声轻响,火箭冲天而起,放出一道蓝 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道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 此之高,蓝烟在空中又停留这么久,却是极为罕见。众人仰 望峰顶,察看有何动静。 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迅速异常的滑了下 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的竹篮, 篮上系着竹索,原来是山峰上放下来接客之用。 竹篮落到众人面前,停住不动。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 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再坐一位男客。哪一个坐?和 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众人均想:“这和 尚武功极高,说话却恁地粗鲁无聊。” 田青文扶着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 师哥定要乘机相害子安。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师叔面前须不 好看。”于是向曹云奇招手道:“师哥,你跟我一起上。”曹云 奇受宠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见于颜色,当 下跨进篮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着竹索,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晃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曹田郑三人就如 凭虚御风、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荡荡的甚不好受。篮到峰 腰,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见山下众人已缩成了小点,原来这 山峰远望似不甚高,其实壁立千仞,却是非同小可。田青文 只感头晕目眩,当即闭眼,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篮子升到了峰顶。曹云奇跨出竹篮,扶 田郑二人出来。只见山峰旁好大三个绞盘,互以竹索牵连,三 盘互绞,升降竹篮,十余名壮汉扳动三个绞盘,又将篮子放 了下去。篮子上下数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顶。绞盘旁 站着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 这才趋前躬身行礼。 那老僧笑道:“和尚没通知主人,就带了几个朋友来吃白 食了。哈哈!”一个长颈阔额的中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 大师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欢迎。”众人心道:“原来这老僧 叫作宝树。” 但见那汉子团团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 出门,没能恭迎嘉宾,请各位英雄恕罪。”众人急忙还礼,心 中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峰绝顶,衣衫单薄,却没丝毫怕冷 的模样,自然是内功不弱。可是听他语气,却是为人佣仆下 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只见宝树脸上微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么?怎么 在这当口还出门?”那汉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门,到宁古塔 去了。”宝树道:“宁古塔?去干什么?”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 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宝树道:“但说不妨。”那汉子道: “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所以赶赴宁古塔,去 请金面佛上山助拳。” 众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此人是武林前 辈,二十年来江湖上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了这七个字 外号,不知给他招来多少强仇,树上多少劲敌,可是他武功 也真高,不论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好手,无不一一输在他的手 里。近十年他销声匿迹,武林中不再听到讯息,有人传言他 已在西域病死,但无人亲见,也只是将信将疑。这时忽听得 他非但尚在人世,而且此间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时都 感不安。 原来这金面佛武功既高,为人又是嫉恶如仇,若是有谁 干了不端行径,他不知道便罢,只要给他听到了,定要找上 门来理会,作恶之人,轻则损折一手一足,重则殒命,决然 逃遁不了,上山这伙人个个做过或大或小的亏心事,猛然间 听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惊肉跳? 宝树微微一笑,说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谅那雪山 飞狐有多大本领,用得着这等费事?”那汉子道:“有大师远 来助拳,咱们原已稳操胜券。但听说那飞狐确是凶狡无比。敝 上说有备无患,多几个帮手,也免得让那飞狐步了。”众人又 各寻思:“雪山飞狐又是什么厉害脚色?” 宝树和那汉子说着话,当先而行,转过了几株雪松。只 见前面一座五开间极大的石屋,屋前屋后都是白雪。 众人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前厅。那厅极大,四 角各生着一盆大炭火。厅上居中挂着一副木板对联,写着廿 二个大字: 不来辽东大言天下无敌手 邂逅冀北方信世间有英雄 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凤深惭昔年 狂言醉后涂鸦”。 众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对联上的字是什么意思,似 乎这苗人凤对自己的外号感到惭愧。每个字都深入木里,当 是用利器剜刻而成。 宝树脸色微变,说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 哪。”那长颈汉子道:“是!我们庄主跟苗大侠已相交数十年。” 宝树“哦”了一声。 刘元鹤一颗心更是怦怦跳动,暗道:“来到苗人凤朋友的 家里啦,我这条老命看来已送了九成。”片刻之间,两只手掌 中都是冷汗淋漓。 各人分别坐下,那名汉子命人献上茶来,站在下首相陪。 宝树说道:“这金面佛当年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原 也太过狂妄。瞧这副对联,他自己也知错了。”那长颈汉子道: “不,我家主人言道,这是苗大侠自谦。其实若不是太累赘了 些,苗大侠这外号之上,只怕还得加上‘古往今来’四字。” 宝树哼了一声,冷笑道:“嘿!佛经上说,当年佛祖释迦牟尼 降世,一落地便自称‘天上天下’唯我一人称独尊’,这句话 跟‘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倒配得上对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讥刺之意,放声大笑。那长颈汉子怒 目相视,说道:“贵客放尊重些。”曹云奇愕然道:“怎么?”那 汉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贵客须不方便。”曹云 奇道:“武学之道无穷,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也是血 肉之躯,就算本领再高,怎称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 那汉子道:“小人见识鄙陋,不明世事。只是敝上说称得,想 来必定称得。”曹云奇听他言语谦下,神色却但是不恭,心中 怒气上冲,心想:“我是一派掌门,焉能受你这低三下四的佣 仆之气?”当即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来贵主人算得 第一了?嘿嘿,可笑!”那汉子道:“这个岂敢!”伸手在曹云 奇所坐的椅背上轻轻一拍。曹云奇只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 一弹。他手中正拿着茶碗,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脱手掉落, 眼见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汉子俯身一抄,已将茶碗接住,道: “贵客小心了。”曹云奇满脸通红,转过头不理。那汉子自行 将茶碗放在几上。 宝树对这事视若不见,向那长颈汉子道:“除了金面佛跟 老衲之外,你主人还约了谁来助拳?”那汉子道:“主人临去 时吩咐小人,说青藏派玄冥子道长、昆仑山灵清居士、河南 太极门蒋老拳师这几位,日内都要上山,嘱咐小人好好侍奉。 大师第一位到,足见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紧。” 宝树大师受此间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的 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岂知除了自己之外,主人还邀了这 许多成名人物。这些人自己虽大都未见过面,却都素来闻名, 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早知主人邀了这许多人,倒 不如不来了,那金面佛苗人凤更是远而避之的为妙;兼之自 己远来相助,主人却不在家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不快, 说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到,还有办不了的事吗? 何必再另约旁人?”那汉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机会,和众 家英雄聚聚。兴汉丐帮的范帮主也要来。”宝树一凛,道: “范帮主也来?那飞狐到底约了多少帮手?”那汉子道:“听说 他不约帮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岁等均是久历江湖之人,一听雪山 飞狐孤身来犯,而这里主人布置了许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还 要去请金面佛与丐帮范帮主来助拳,都想这雪山飞狐就算有 三头六臂,也用不着对他如此大动干戈。眼见这宝树和尚武 功如此了得,单是他一人,多半也足以应付,何况我们上得 山来,到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当时主人料不到会有这 许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刘元鹤心中,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原 来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在帮名上加上“兴汉”二字,称为 “兴汉丐帮”,显是有反清之意。上个月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 亲率大内侍卫十八高手,将范帮主擒住关入天牢。这事做得 甚是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刘元鹤自己就是这大内十八高 手之一。今日胡里胡涂的深入虎穴,定然是凶多吉少。 宝树见刘元鹤听到范帮主之名时,脸色微变,问道:“刘 大人识得范帮主么?”刘元鹤忙道:“不识。在下只知范帮主 是北道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当年赤手空拳,曾以‘龙爪擒 拿手’抓死过两头猛虎。” 宝树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问那长颈汉子道:“那雪 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他与你家主人又结下了什么梁子?” 那汉子道:“主人不曾说起,小的不敢多问。” 说话之间,童仆奉上饭酒,在这雪山绝顶,居然肴精酒 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长颈汉子道:“主人娘子多谢各位 光临,各位多饮几杯。”众人谢了。 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献与周云阳各自磨 拳擦掌,陶百岁对郑三娘恨不得一鞭打去,虽然共桌饮食,却 是各怀心病。只有宝树言笑自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 嘴粗言秽语,哪里像个出家人的模样? 酒过数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各人累 了半日,早就饿了,见到馒头,都是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 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声响,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一枚火箭 横过天空,射到高处,微微一顿,忽然炸了开来,火花四溅, 原来是个彩色缤纷的烟花,缓缓散开,隐约是一只生了翅膀 的狐狸。宝树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飞狐到了。” 众人尽皆变色。那长颈汉子向宝树请了个安,说道:“敝 上未回,对头忽然来到,此间一切,全仗大师主持。”宝树道: “有我呢,你不用慌。便请他上来吧。”那汉子踌躇道:“小的 有话不敢说。”宝树道:“但说无妨。”那汉子道:“这雪峰天 险,谅那飞狐无法上来。小人想请大师下去跟他说,主人并 不在家。” 宝树说:“你吊他上来,我会对付。”那汉子道:“就怕他 上峰之后,惊动了主母,小的没脸来见主人。” 宝树脸一沉,说道:“你怕我对付不了飞狐么?”那长颈 汉子忙又请了个安,道:“小的不敢。”宝树道:“你让他上来 就是。”那汉子无奈,只得应了,悄悄与另一名侍仆说了几句 话,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护主母。 宝树瞧在眼里,微微冷笑,却不言语,命人撤了席。各 人散坐喝条,只喝了一盏茶,那长颈汉子高声报道:“客人到!” 两扇大门“呀”的一声开了。 众人停盏不饮,凝目望着大门,却见门中并肩进来两名 童儿。这两名童一般高矮,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白色貂 裘,头顶用红丝结着两根竖立的小辫,背上各负一柄长剑。这 两人眉目如画,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样,毫无分 别,只是走在右边那童儿的剑柄斜在右肩,另一个童儿的剑 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只拜盒。 众人见了这两个童儿的模样,都感愕然,心中却均是一 宽,本以为来的是那穷凶极恶的“雪山飞狐”,哪知却是两个 个小孩童。待这两人走近,只见两人每根小辫儿上各系一颗 明珠,四颗珠子都是小指头般大小,发出淡淡光彩。熊元献 是镖局的镖头,陶百岁久在绿林,识别宝物的眼光均高,一 见四颗大珠,都是怦然心动:“这四颗宝珠可贵重得很哪,两 人所穿的貂裘没一根杂毛,也是难得之极。就算是大富大贵 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两个童儿见宝树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礼,左边那童儿 高举拜盒。那长颈汉子接了过来,打开盒子,呈到宝树面前。 宝树见盒中是一张大红帖子,取出一看,见上面浓墨写着一 行字道:“晚生胡斐谨拜。雪峰之会,谨于今日午时践约。”字 迹甚是雄劲挺拔。 宝树见了“胡斐”两字,心中一动:“嗯,飞狐的外号, 原来是将他名字倒转而成。”当下点了点头道:“你家主人到 了么?”右边那童儿道:”主人说午时准到,因恐贤主人久候, 特命小的前来投刺。”他说话语声清脆,童音未脱。宝树见两 童生得可爱,问道:“你们是双生兄弟么?”那童儿道:“是。” 没着行了一礼,转身便出。那长颈汉子道:“兄弟少留,吃些 点心再去。”右边那童子道:“多谢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 敢逗留。”田青文从果盘里取了些果子,递给两人,微笑道: “那么吃些果儿。”左边那童儿接了,道:“多谢姑娘。” 曹云奇最是妒忌,兼之性如烈火,半分儿都忍耐不得,见 田青文对两人神态亲密,心中怒气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 居然背负长剑,难道你们也会剑术么?”两童愕然向他望了一 眼,齐声道:“小的不会。”曹云奇喝道:“那么装模作样的背 着剑干么?给我留下了。”伸出双手,去抓两人背上长剑的剑 柄。 两个童儿绝未想到此时有人要夺他们兵器,曹云奇出手 又是极快,只听刷刷两声,众人眼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脱 鞘而出,都已被他抢在手中。曹云奇哈哈一笑,道:“你两个 小……”第五字未出口,两个童儿一齐纵起,一出左手,一 出右手,迅速之极的按在曹云奇颈中。两人同时向前一扳,曹 云奇待要招架,双脚被两人一出左脚、一出右脚的一勾,登 时身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个筋斗,啦的一声,结结实实的 摔在地下。 他夺剑固快,这一交摔得更快,众人一愕得之下,两童 向前扑上,要夺回他手中长剑。曹云奇岂是弱者,适才只因 未及防备,方着了道儿,他一落地立即纵起,双剑竖立,要 将两童吓退。不料两童一纵,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 他的颈中,一扳一勾,招式便和先前的全无分别,曹云奇又 是啪的摔了一交。 第一交还可说是给两童攻其无备,这第二交却摔得更重。 他是天龙门的掌门,正当年富力壮,两童站着只及到他的胸 口,二次又跌,教他脸上如何下得来?狂怒之下,杀心顿起, 人未纵起,左剑下垂,右剑突然横劈,要将两个童儿立毙剑 下。 田青文见他这一招是本门中的杀手“二郎担山”,招数狠 辣.即令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也难以招架,眼见这一双玉雪 可爱的孩子要死于非命,忙叫道:“师哥,休下杀招。” 曹云奇挥剑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虽素来听从这师 妹的言论,但招已递出,急切间收剑不及,当下腕力一沉,心 想在两个小子胸口留个记号也就罢了。哪知左边的童儿忽从 他腋下钻到右边,右边的童儿却钻到了左边。他一剑登时削 空,正要收招再发,突觉两旁人影闪动,两个小小的身躯又 已扑到。 曹云奇吃过两次苦头,可是长剑在外,倏忽间难以回刺, 眼见这怪招又来,仍是无法拆架闪避,当即双剑撒手,平掌 向外推出,喝一声“去!”两掌上各用了十成力,两个童儿只 要给掌缘扫上了,也非得受伤不可。突见人影一闪,两个童 儿忽然不见,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左童矮身窜到右边,右童 矮身窜到左边,眼睛一花,项颈又被两人攀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劲向后急仰,存心要将两童 向后甩跌出去。劲力刚一甩出,陡觉颈上两只小手忽然放开, 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劲站直,却已不及,两童又是 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双脚后跟向前一挑。曹云奇自己 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两人这一挑,大骂“直娘 贼”声中,腾的一下,仰天一变。这一下只跌得他脊骨如要 断折,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劲,竟又仰跌。 周云阳抢步上前,伸手扶起。两个童儿已乘机抬起长剑。 曹云奇本是紫膛脸皮,这时气得紫中发黑,拔出腰中佩剑,一 招“白虹贯日”,呼的一声,径向左童刺去。周云阳见师兄接 连三番的摔跌,知道两个童儿年纪虽幼,却是极不好斗,对 方共有二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亏,当下跟着出剑, 向右童发招。 左童向右童使个眼色,两人举剑架开,突然同时跃后三 步。左童叫道:“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来下书,并没得 罪这两位,为什么定要打架?”宝树微微一笑,说道:“这两 位要考较一下你们的功夫,并无恶意。你们就陪着练练。”左 童道:“如此请爷们指点。”两人双剑起处,与曹周二人斗在 一起。 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对方两个下书 的童儿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走出来,站在廊下观斗。 只见一个童儿左手持剑,另一个右手持剑,两人进退趋 避,简直便是一人,双剑连环进击,紧密无比。看来两人自 小起始学剑,就是练这门双剑合璧的剑术。难得的是那左童 左手使剑,竟和右童的右手一般灵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师兄弟二人连变剑招,始终奈何不了两个孩子。转 眼间斗了数十合,曹周二人虽无败象,却也半点占不到上风。 阮士中心中焦躁,细看二童武术家数,也不过是一路少 林派的达摩剑法,毫无出奇之处,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 出击的无后顾之忧,守御的绝回攻之念,不论攻守,俱可全 力以赴而已,自忖以一双肉掌可以夺下二童兵刃,眼见两个 师侄久斗不下,天龙北宗的威名摇摇欲坠。当即喝道:“两个 孩子果然了得。云奇,云阳退下,老夫跟他们玩玩。” 曹周二人听得师叔叫唤,答应一声,要待退开,哪知二 童出剑突快,顷刻之间,双剑俱是进手招数。曹周只得挥剑 挡架,但二童一剑跟着一剑,绵绵不尽,挡开了第一剑,第 二剑又不得不挡,十余拓过去,竟尔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应两位师兄下来,让阮师叔制住这 两个小娃娃。阮师叔武功何等厉害,自然一出手便抓住了四 根小辫子。”挺剑上前,叫道:“两位师哥下行来。”她见左童 正向曹云奇接连进攻,当即挥剑架开他的一剑,岂知这童儿 第二剑出招时竟是一剑双击,既刺曹云奇的眼角,又刺田青 文左肩。田青文只得招架,这一来,她接替不下师兄,反而 连自己也给缠上了。曹云奇愈斗愈怒,心想:“我天龙北宗剑 术向来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还斗不过两个小小孩童,江 湖上传言开去,天龙北宗颜面何存?”想到此处,出手加重。 右童见长兄受逼,回剑向曹云奇刺去。曹云奇转身挡开, 左童已发剑攻向周云阳。二人在倏忽之间调了对手,这一下 转换迅速之极,身法又极美妙,旁观众人不自禁的齐声喝彩。 殷吉低声道:“阮师兄,还是你上去。他们三个胜不了。” 阮士中点点头,勒了勒腰带。叫道:“让我来玩玩。”一纵身, 已欺到右童身边,左指点他肩头“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 径来夺剑。旁人见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为这童儿 担心,却见剑光闪动,左童的剑尖指到了阮士中后心。 阮士中一心夺剑,又想左童有周云阳敌住,并未想到他 会忽施偷袭,只听田青文急叫:“师叔,后面!”阮士中忙向 左闪避,却听嗤的一声,后襟已划破了一道口子。那左童叫 道:“这位爷小心了。”看来他还是有心相让。 阮士中心头一躁,面红过耳,但他久经大敌,适才这一 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气,当下不敢冒进,展开大擒拿手法, 锁、错、闭、分,寻瑕抵隙,来夺二童手中兵刃。他在这双 肉掌上下了数十年苦功,施展开来果然不同寻常。但说也奇 怪,曹周二人迎敌之时,二童并未占到上风,现下加多阮田 二人,却仍然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连枝,若是北宗折了锐气,我 南宗也无光彩。今日之局,纵让旁人说个以多胜少,总也比 落败好些。”长剑出鞘,一招“流星赶月”,人未抢入圈子,剑 锋却已指向左童胸口。右童叫道:“又来了一个。”横剑回指, 点向他的手腕。殷吉一凛,心道:“这两个孩儿连环救应,果 已练得出神入化。”手腕一沉,避开了这一剑。避开这一剑并 不为难,但他攻向左童的剑势,却也因此而卸。 大厅上六柄长剑、一对肉掌,打得呼呼风响,一斗数十 合,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 陶子安见田青文脸现红晕,连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 “青妹,你歇歇,我来替你。”当即挥刀上前。曹云奇喝道: “谁要你讨好!”长剑挡开右童刺来剑招,左手握拳,却往陶 子安鼻上击去。陶子安一笑,滑开三步,绕到了左童身后。他 虽腿上负伤,刀法仍是极为精妙,但二童的剑术怪异无比,敌 人愈众,竟似威力相应而增。陶子安既须防备曹云奇袭击,又 得对付二童出其不意递来的剑招,竟尔闹了个手忙脚乱。 陶百岁慢慢走近,提着钢鞭保护儿子。刀光剑影之中,曹 云奇猛地一剑向陶子安劈去。陶百岁怒吼一声,挥鞭架开,跟 着向曹云奇进招。旁观众人见战局变幻,不由得都是暗暗称 奇。 熊元献当阮士中下场时见他将铁盒放在怀内,心想不如 上前助战,浑水摸鱼,乘机下手,抢夺铁盒也好,杀了陶氏 父子报仇也好,当下叫道:“好热闹啊,刘师兄,咱哥儿俩也 上!”刘元鹤与他自小同在师门,彼此知心,一听他叫唤,已 明其意,双拐摆动,靠向阮士中身畔。 那左童哪想得到这许多敌手各有图谋,见刘元鹤、熊元 献加入战团,竟尔先发制人,出剑向两人直攻,双童剑术虽 精,但以二敌九,本来无论如何非败不可,只是九个人各怀 异心,所使招数,倒是攻敌者少,互相牵制防范者多。 田青文见刘熊二人手上与双童相斗,目光却不住往师叔 身上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道:“阮师叔,留神铁盒。”阮 士中久斗不下,早已心中焦躁,寻思:“我等九个大人,还打 不倒两个小孩,今日可算是丢足了脸。若是铁盒再失,以后 更难做人了。”微一疏神,只觉一股劲风掠面而过,原来是右 童架开曹云奇、周云阳的双剑后,抽空向他劈了一剑。 阮士中心中一凛,暗道:“左右是没了脸面。”斜身侧闪, 手腕翻处,已将长剑拔在手里。这九人之中,论到武功原是 数他为首。这时将天龙剑法使将开来,只听叮当声响,陶氏 父子、刘熊师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了开去。殷吉护住门 户,退在后面,乘机观摩北宗剑术的秘奥。 阮士中见众人渐渐退开,自己身旁空了数尺,长剑使动 时更为灵便,精神一振,踏前两步,一招“云中探爪”,往右 童当头疾劈下去。这一招快捷异常,右童手中长剑正与刘元 鹤铁拐相交,忽见剑到,急忙矮身相避,只听刷的一响,小 辫上的一颗明珠已被利剑削为两半,跌在地下。 双童同时变色。右童叫了声:“哥哥!”小嘴扁了,似乎 就要哭出声来。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见眼前白影晃动,双童交叉移位,叮 叮数响,周云阳与熊元献的兵刃已被削断。两人大惊之下,急 忙跃出圈子,但见双童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童叫道:“你找他算帐。”右手匕首翻处,叮叮两响,又 已将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长剑削断,原来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 的宝剑。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声,左胁被匕首划过,腰 中革带连着剑鞘断为数截。 右童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这时他 双刃在手,剑法大异。阮士中又惊又怒,一时瞧不清他的剑 路,但觉那匕首刺过来时寒气迫人,不敢以剑相碰,只得不 住退后。右童不理旁人,着着进迫。 左童与兄弟背脊靠着背脊,一人将余敌尽数接过,让兄 弟与阮士中单打独斗,拆了数招,陶百岁的钢鞭又被削断一 截。刘元鹤、陶子安不敢迫近,只是绕着圈子游斗。殷吉、曹 云奇、周云阳、田青文四人见阮士中被迫到了屋角,已是退 无可退,都是焦急异常,要待上前救援,一来三人手中兵刃 已断,二来也闯不过左童那一关。 宝树在旁瞧着双童剑法,心中暗暗称奇,初时见双童与 曹云奇等相斗,剑术也只平平,但当敌手渐多,双童剑上威 力竟跟着增强。此时亮出匕首,情势更是大变。左童长剑连 见,逼得敌对众人手忙脚乱,转眼间陶子安与刘元鹤的兵刃 又被削断。与左童相斗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长 剑完好无缺,显然并非她功夫独到,而是左童感她相赠果子 之情,手下容让。 阮士中背靠墙角,负隅力战,只见右童长剑径刺自己前 胸,当下应以一招“腾蛟起凤”。这是一招洗势。剑诀有云: “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这“洗、击、 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剑术共通的要诀。阮士中见敌剑 高刺,以“洗”字诀相应,原本不错,哪知双剑相交,突觉 手腕一沉,己剑被敌剑直压下去。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剑 术虽精,腕力岂有我强?”当下运劲反击。右童右手剑一缩, 左手匕首倏地挥出,当的一声,将他长剑削为两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将半截断剑迎面掷去。右童低头闪 开,长剑左右疾刺,将他封闭于屋角,出来不得。殷吉、曹 云奇、周云阳齐声大叫,暗器纷纷出手。左童窜高跃低,右 手连挥,将十多枚毒龙锥尽数接去。原来他匕首的柄底装有 一小小网兜,专接敌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他是江湖 老手,虽败不乱,当下以一双肉掌沉着应敌,只是右童那匕 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一下,只怕手掌立时就给割了 下来。他最怕的还不是对方武功怪异,而是那匕首实在太过 锋利,当下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还招。 右童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阮士中心 中一百二十个愿意赔珠,可是一来无珠可赔,二来这脸上又 如何下得来? 宝树见局势极是尬尴,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 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胸膛上刺个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 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童仆欺辱?只是这两个孩童的 武功甚为怪异,单而论,固然不及阮士中,只怕连刘元鹤、陶 百岁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联手,竟是遇强愈强,自己若是插 手,一个应付小了,岂非自取其辱? 当他沉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处境已更加狼狈。但见他衣 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童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 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于强行忍住。右童只叫:“你赔 不赔我珠儿?”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请 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小娃娃。”宝树“嗯”了一声,心中沉吟未 定,忽听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那长颈仆 人知是主人所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儿说 得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 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三 这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 好手,甚是精明干练。他见竹篮吊到山腰,便探头下望,要 瞧来援的是哪一位英雄。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 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箱笼,另有些花盆、香 炉之属,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于管家不禁大奇: “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 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 扮。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 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她不等竹篮停好,便即跨出,向于 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你的头颈长,我 听人说过的。”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于管家生平最不 喜欢别人说他头颈,但见她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 笑着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 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 上来。”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叽叽咯咯的说 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 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物事,手中忙着,嘴里也不闲着,说 道:“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什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 定不喜欢。于大哥,你整人在这里住,不气闷吗?” 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 哪里钻出这门子罗唆个没完没了的人家来?”问道:“你家贵 姓?是我们亲戚么?” 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见就知你是于大哥,你 却连我家小姐姓什么也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 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么。啊,别乱跑,小心小 姐生气。”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 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了出来。琴儿说道:“啊唷, 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 啦。唉,唉,不行。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小姐说兰花是最 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 于管家忙将手中捧着的一小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 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声音甚是怪异。 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双掌横胸,摆了迎敌的架式,却 见吟诗的是架上那头白鹦鹉。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 接小姐上来。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 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吞的取钥匙,开箱 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于管家再也忍 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 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招呼小姐,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 变动。阮士中仍被右童迫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 脚鞋子已然跌落,头上本来盘着的辫子也给割去了半截,头 发散了开来。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 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童拦住,反而与阮士中 越离越远。 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童的匕首上吃了几 次亏,只得退在后面。各人心中却兀自不服气,眼见双童上 招数实在并不怎么出奇,内力修为更是十分有限,只不过仗 着两把锋利绝伦的匕首,一套攻守呼应的剑法,竟将一群江 湖豪士制得缚手缚脚。 于管家看了一会,心想:“主人出门之时,把庄上的事都 交了给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如此受人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 拚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当下奔到自己房中,取了当年在江 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转回大厅,再看了看双童的招式,叫道: “两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玉笔山庄可要无礼了。”右童叫 道:“主人差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他只要赔了 我的珠儿,我们马上就饶他了。”说着踏上一步,嗤的一剑, 阮士中左肩又给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哟, 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动刀动枪的。”这几句话声 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 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 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 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陡然间与这样一个文 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 雅高华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童儿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着殷吉等人一怔之间, 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 那少女道:“两个小兄弟别胡闹啦,把人家身上伤成这个 样子,可有多难看。”右童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那少女 道:“什么珠儿?”右童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 明珠,哭丧着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那少 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 起。这样吧,琴儿,”回头对身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对玉马 儿来,给了这两个小兄弟。”琴儿心中不愿,说道:“小姐。” 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你瞧两个小兄弟多俊,佩 了玉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童对望一眼,只见琴儿打开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对 锦囊交给少女。那少女解开一只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 口里有丝绦为缰。那少女替右童挂在腰带上,又把另一只锦 囊中所装的玉马递给了左童。左童请安道谢,接在手里,只 见那玉马晶光莹洁,刻工精致异常,马作奔跃之状,形体虽 小,却是貌相神骏,的非凡品。他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只 是不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 右童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 和哥哥的是一对儿。就算有玉马,总是不齐全啦!”说着十分 懊恼。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这对双生兄弟相亲相爱, 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 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 道:“我有一个主意,将半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珠子既能夜 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童大喜,从辫儿上摘 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 都一模一样啦。”右童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 中请了个安,道:“行啦,你老别生气。”阮士中满身血污,心 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骂。 右童拉着左童的手,便要走出。左童向那少女道:“多谢 姑娘厚赐,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那少女道: “你家主人是谁?”左童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 的家童。”两童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缓缓说道:“我 姓苗。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金面佛苗爷的女儿给 的!” 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 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娇柔腼腆的少女。瞧她神气,若非侯 门巨室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 侠之女。双童对望一眼,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 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 说道:“小姐,这两个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 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 怕人家笑咱们寒碜。”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 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谢。家严托福安康。请问大 师上下?”宝树微笑道:“老衲宝树。姑娘芳名是什么?” 那少女名叫苗若兰,听了这话顿然脸上一红,心想:“我 的名字,怎胡乱跟人说得的?”当下不答问话,说道:“各位 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说着向群豪裣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的名头,哪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 的还礼,均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 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只见大门 外进来七八名家丁仆妇,抬着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 服侍苗小姐的。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 “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 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幸好右童并非真欲伤他,每 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大碍。田青文走近相助,取 出金创药给他止血。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她裹伤,忽然 间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 伸手都来抢夺。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 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肩头一撞,身不 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拿桩站定,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 在宝树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着他,没人敢开口 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只盒子是我天龙门的镇 门之宝,请你还来。”宝树笑道:“你说这是贵派镇门之宝,那 么盒中是何宝物,宝物是何来历,你既是天龙掌门,就该知 道。只须说得明白,就拿去罢!”说着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伸 出。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 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原来他只见师父对铁盒十 分珍视,守藏严密,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 连是什么宝物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 手,也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周云阳忽道:“我们自然 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他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一流脚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 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 想:“你知道什么?趁早别胡说八道。”哪知定树却道:“不错, 是一柄宝刀。你可知这口刀原来是谁的?怎么落入天龙门之 手?” 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阳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 齐注目,等他再说。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 转青色,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 谁就做掌门。”殷吉接口道:“不错,这是本门宝刀,南北两 宗轮流掌管。”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周 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 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间若不是有 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 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都吃了一惊,心想: “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我们今 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 一声,一人亮出了兵刃,接着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 豪已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阮士中等兵刃被双童削断了的,也 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丛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 尚动手么?”群豪怒目而视,无人接口。这时站得近了,人人 看得清楚,宝树虽然胡子花白,脸有皱纹,但双目炯炯,年 纪其实也不甚大。 刘元鹤退后一步,叫道:“大伙儿齐上,先杀老和尚。咱 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他只觉在山峰上多耽一刻, 便多一分危险。群豪都感在这山庄中坐立不安,刘元鹤的话 正合心意。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 了一炮。 众人愕然相顾。隔了片刻,于管家匆匆从外奔进,脸有 惊惶之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曹云奇叫道:“雪山飞 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 绞盘,都给人家毁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嘴八舌的问道: “那怎么会?”“没第二条索儿了么?”“有没别的法儿下去?”于 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竟然给飞狐手 下那两个童儿毁了。”宝树变色道:“怎么毁的?” 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小鬼头下峰,都进屋休息, 忽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看时,见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定 是这两个天杀的小鬼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 了火烧上来的。”众人一呆,纷纷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 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 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 “那有什么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在这峰上。”殷吉道:“咱 们跟他无怨无仇。”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再 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跟他结上了梁子。”殷吉道: “飞狐也要这铁盒?”宝树道:“可不是吗?” 众人一想到两个童儿怪异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 “童儿已是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说了。”默默跟着宝树回 进大厅。 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那雪山飞狐要 把咱们都困死在这儿?”宝树沉着脸道:“正是。大伙儿坐上 了一条船,得想个法儿下峰。”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 爹爹日内就会上来,自能救咱们下去。”众人一想,金面佛苗 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顿感宽心。只有 刘元鹤暗暗摇头,却也不便明言。 宝树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几百丈高,一 时之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 爹爹怎会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峰上冰融雪消,上来不难, 这时候正当严寒,要待雪消,少说也得三个月。管家,这山 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 计后日能回。此间所贮粮食本来还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 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仆妇使女,算来只有十日之粮 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 曹云奇忽道:“咱们慢慢从山峰上溜下去……”只说了半句话, 便知不妥,忙即住口。这山峰陡峭无比,只怕溜不到两三丈, 立时便摔下去了。旁人一齐瞧着他,均想:“这人草包之极。” 曹云奇见了各人眼色,不由得胀红了脸。 苗若兰道:“若是大家终于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 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冤?他有什么本事,叫此 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什么干系?” 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 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宝之外,没一个说 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着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大家开诚布公说个 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若是自相火并 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群豪轰然称是, 团团坐下。 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加柴添火。各人 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 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 人齐声叫好。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 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 盒内更藏有什么暗器,双手将盒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宝 树笑嘻嘻的瞧着他,一语不发。 众人见盒上生满了铁锈,斑烂驳杂,腐蚀凹凹凸凸,显 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何异处。 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教陶子安这贼小 觑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哪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 不动,凝目察看,盒上并无锁孔钮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 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整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得满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 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 吧。”周云阳神色迟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从 曹云奇手中接过铁盒,放在周云阳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 会的。”周云阳向她瞪了一眼,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着盒 盖,不向上揭,却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然后伸姆指在盒底 正中向上一按,啪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么 会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只见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 鞘中。曹云奇“哦”的一声。这口宝刀,他当年曾见师父使 过。曾削断过不少英雄豪杰的兵刃。 宝树伸手拿起短刀,指着刀鞘上刻着的一行字道:“众位 请看。”只见那刀鞘生满铜绿铁锈,除了镶有一块红宝石外, 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刻着两行字道: 杀一人如杀我父 淫一人如淫找母 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 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 “不知”宝树道:“这是闯王李自成所遗下的军令。这一柄刀, 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着宝树手中托着的这口短 刀,心中将信将疑。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余年,可是在草 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宝树道:“各位不信, 请看此面。”说着将刀鞘翻了过来。只见这一边刻着“奉天倡 义”四字。宝树道:“李闯王当年的称号,便叫做奉天倡义大 元帅。”群豪这才信服。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 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他后来称为闯王,转战十余年,终于 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汉奸 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 英雄,从未有如闯王这般威风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 可惜他刚成大事,转眼成空。崇祯十七年三月闯王破北京,四 月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这花花江山从此送进了满 清鞑子的手里。” 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 大逆不道之言。”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 大战时中箭重伤,从北京退到山西、陕西,清兵和吴三桂一 路追来,又退到河南、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四散,后 来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重重围困,几次冲杀不出, 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着盒中军刀,想橡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 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黯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 胆忠心的保他。这四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 一个姓田,军中称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名 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 只见她拿着一根拨火棒轻轻拨着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 玉般的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抬头望着屋顶,说道:“这四大卫士跟着闯王出死入 生,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闯 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 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都 是“哦”的一声。 宝树继续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 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死,只得 派姓苗、姓范、姓田三名卫士黑夜里冲出去求救。姓胡的留 下保护闯王。不料等到苗范田三名卫士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 王却已被害身死了。 “三名卫士大哭一场,那姓范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但另 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深仇。三人在九宫山四下 里打听闯王殉难的详情。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三人 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 报。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武林中古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来。 苗范田三人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 知道,并立下家规,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 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此事。” 宝树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说道:“老和尚是外人,只 知道个大略。苗姑娘若肯给我们说说,定然详细得多。”众人 心中均想:“原来苗人凤父女便是这姓苗卫士的后代。” 苗若兰眼望火盆,说道:“在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 爹磨洗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爹说这柄 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我搂住他头颈,求他 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 大家只好吃树皮草根。连树皮草根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 多人都饿死了。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 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征粮,财主 还要向穷人迫租催债。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 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 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念出来啊?” 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 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 黎民处处不聊生。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 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 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 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 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众人听她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 音中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都不禁耸 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 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着他们打到北京。但可惜这 位英雄做了皇帝之后,处事不当,也没有善待百姓,手下的 众将军,反而去害百姓,抢百姓的东西,于是老百姓又不服 那英雄了。他以为老百姓的心都向着那位做歌儿的公子,便 将那公子杀了。这样一来,他手下的人都乱了起来。这位大 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过了 一会,才道:“他手下的三名卫士去找寻另一个卫士,要他出 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 友。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改扮。一个扮成卖药的 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 夫。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 比亲兄弟还要好。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可是找了七八年,竟 没半点音讯,想来他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 个人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 料是学着当年父亲的口吻,均想:素闻金面佛外号中虽有个 “佛”字,为人却是嫉恶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对女儿却是这 般温柔慈爱。只听她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 义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 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于 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 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 就是爵封平西亲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的居所前后探访 明白。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去。那 大汉奸防备得十分周密,三个人刚进去,就给卫士发觉了。那 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二十多个卫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 被他们冲进了卧室。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哪知旁边突然 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 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多年的义兄。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 护着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 来。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卫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 脚夫公公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脚夫公公破口大骂,骂他将汉人江山 送给了鞑子。大汉奸打折了他双腿,关在牢里。那个义兄大 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脚夫公公与郎中 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 义兄长居然会变节投敌。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 加叫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当日三人从九宫山冲出去求救, 那义兄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敌人投 降。满清皇帝封了他一个大官,眼下已在那大汉奸手下做到 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 九宫山为人所害,有的说是老百姓杀的,有的说是官军杀的, 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 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 他算帐。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 加不是敌手。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 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 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 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 滇池边赴约。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 卫兵,穿的也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 穿的一样,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 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从前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那 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着不说。但见 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 兄弟,咱们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 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 出来,未免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外弛内张的情 势所慑,皆未在意。 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 道:‘你做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自然欢喜。只不知元帅爷 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 直叫他作元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爷定然寂寞得紧。待此 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拜见元帅爷。’ “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想杀我 们三人,叫我们去阴曹地府和元帅爷相会。’脚夫公公伸手入 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 兄斟了杯酒。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 那义兄双眉一扬,说道:‘今日约三位兄弟来,就是要说这回 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是谁来 了?’ “那义兄转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 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那义兄大叫 一声,回过头来,左臂连伸,已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 池,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 道:‘咱四人义结金兰,干么……干么施暗算伤我?’郎中公 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 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义气两字?’ “那义兄飞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 有义气,有义气。’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 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 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 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这一拳 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 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 舷缺了一块。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你们,仍是易如 反掌。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 “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那义 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漏。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 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 兄的恶名。’说着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交俯跌下去。脚 夫公公心中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 ‘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干系,他……老 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着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 自刎的那柄刀上刻着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 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着宝树手中的那柄短 刀。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陶百岁怒喝:“你知道什 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会下这 十四字军令?”众人一怔,不知所对。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 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 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 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 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点儿也不错。” 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熊 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 是什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 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 英雄死后,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大英雄 的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 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所在。那义兄说他 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汉奸,但大汉奸防范周 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 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 ‘杀得好!’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 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陶百岁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说父仇不 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 也罢。” 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却大 大不同。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动 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对手,斗 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负一个 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怎懂得其中深义?瞧着你们和我爹爹 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 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了这番话后, 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家属聚在一起, 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 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什 么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话来没人能信。’江湖朋友得 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小丫头琴儿走将 过来,手里捧了一个套着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 怀里。 苗若兰低声道:“去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 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她身旁几上。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 顶上雕着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 兰非兰,似麝非麝,闻着甚是舒泰。 苗若兰道:“我独自个在房,点这素馨。这里人多,怎么 又点这个?”琴儿笑道:“我当真胡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 一盘香出来。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 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 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碗茶,这才 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身为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娇 纵成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 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 要说故事了,哪知道她却说:“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 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座。”说着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 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 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鹅黄 色百褶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得淡雅宜人,风 致天然。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琴儿跟随 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 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 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 儿子到来。等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已多 了一人,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只 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 拿着一根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他不理旁人,径向郎中、叫 化、脚夫三个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 “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 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 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 的当。’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啪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 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余人竟尔悄无 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 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 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晃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 似并未移动过身子。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 道这是他家传的‘飞天神行’轻功绝技,只是他青出于蓝,似 乎犹胜乃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 古庙之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 不便。’ “三人一想不错。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一间小 房。大厅上百余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郎中公公向群雄 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群 雄正要还礼,却见他一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群 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 来,先后自刎,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 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 “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 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 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着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 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什么,更 不知那儿子施了什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三位 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三位公公 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 得惨遭横祸,是以无不用心抚育教导。三家子女本已从父亲 学过家传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 各自卓然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 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 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着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听下文,于是 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 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 天狐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三 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 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 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余年后终于找到了 那姓胡的儿子。那时他正身患重病,当被三家逼得自杀。从 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余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我 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着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 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伙儿 听吧。”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 故事之后,接着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 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 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沉默了半晌, 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个 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么人,又 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 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个疑团。 忽然之间,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 你好心有好报。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着。”他话 声甚是嘶哑。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他白发萧索,年纪已 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着茶盘,一条粗大的刀疤从右 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 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 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 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 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大侠的爱女, 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 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 百余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 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着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 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 十岁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 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 不许学武。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 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为他报仇。那么这 百余年来愈积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 就可一笔勾销了。”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 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他而绝,虽是 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 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着裣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慈,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 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 各人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 明白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 家子孙百余年来斫杀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 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 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当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 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伦是胜是败,总 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 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 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 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 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 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 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畔生事,由天龙田氏拿这口军刀 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不论身 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掌门 对这口宝刀始终十分重视。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宗北宗,两 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么?” 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得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刀是 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 时日久了,原也难怪。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 曹云奇大声道:“什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 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 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田老掌门忘了这 一条门规么?” 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 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 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 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 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世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 前。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四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 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 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 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 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在做梦发了 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忽听得嘭嘭嘭一阵响,有人 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 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是没好气。但敲门声越来 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 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 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不 是我闪得快,额角准教给大门撞起一个老大瘤子。只见火光 一晃,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 去。’ “我道:‘什么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 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 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 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哪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的大 元宝?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着鞋。那汉子不住 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 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 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什么,都赔你 的。’拉着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 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 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 头尚未转完,他已拉着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晃晃 地,坐着四五个汉子。拉着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 人脸现喜色,拥着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着四个人, 都是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那四人都受 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斩去一截。我问道: ‘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 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 ‘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 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停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 受伤的躺着,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 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着了。 “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 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 防伤势如有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 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 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 走到炕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 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 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 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 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 ‘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 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点子身上。’”众人听到“铁盒 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 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不料给那 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 一路跟着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 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 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 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 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 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 “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 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 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 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 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 楚。’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 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 “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从此处过。两位守在 这里,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 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 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这七人伤势 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个汉子奔了进来,叫 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抛下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 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大车远远驶来。范田二位率 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 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吧。’只听得车帘内一人说道: ‘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 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高, 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 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 “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 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 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 得一点儿。哪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 丝毫不动。车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 文。’又是十几枚铜钱一枚跟着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 一下,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 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 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 直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 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 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田相公临去 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 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 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 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 躲在柜台后面,望着车门。 “只见门帘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 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 堆在头上。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 从哪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 两只眼睛望住了它,竟然不能避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 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 “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哪里有医生?’掌 柜的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 ‘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 我道:‘我……我……’那人沉着脸道:‘若是要吃你,也只 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原 来是说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 的么?’但想是这么想,嘴里却哪敢说出来? “那人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干净的上房。我娘子要 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惊动了 胎气,只怕是难产。医生,请你别走开。’掌柜的所说要在他 店里生产,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 霸的模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 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 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 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 “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 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 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我一见那 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 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地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 他抢来做押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 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他 两人才结下仇怨。’ “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 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着他手,不 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 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 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 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 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 ‘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 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 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 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 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 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 两。这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着大伙儿喝酒,连 打杂的、扫地的小厮,都教上了桌。大家管他叫胡大爷。他 说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时一刀杀了,所 以名字叫作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 身。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 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 他‘大哥’,他却逼着非叫不可。后来大伙儿酒喝多了,大了 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 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 还陪着他一碗一碗的灌。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 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着烈 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 很快的奔近来,到了店门口就止住了。跟着就听得拍门声响。 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 了二三十条汉子,个个身上带着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 列,默不作声。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 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 上用黑丝线绣着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大言 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字。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 点儿过于目中无人。那天晚上见到,自然十分惊讶。只见他 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 破蒲扇般的大手,摊着放在桌上。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 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 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 苗大侠也是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 汉子瞪着眼睛瞧胡一刀。他却只管蘸酒给孩子吮。他蘸一滴 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是劝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 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 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着一 点边儿,那也非重伤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 不向谁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那孩 子听到母亲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一刀手一颤,呛 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脸色立变,抱着孩子 站起身来。苗大侠‘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转身出门。众 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我只道一场恶斗 一定是难免的了,哪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居然立刻就 走。我和掌柜、伙计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着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极薄,只听夫 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 好睡罢!别担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 金面佛来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夫人道: ‘那你干么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 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 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着孩子,见到 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晃,我就 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 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的孩子。’ 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 不会害女人孩子吧?’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 里半分儿也拿不准。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 想:‘这人脸上一副凶像,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 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么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 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金面佛挑战倒好。 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 未必就败在他手里。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 怕得换换主儿。’他虽然带笑而说,但声音总是发颤,即是隔 了一道板壁,仍然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 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瞧他怎么说。他 号称大侠,难道不讲道理?’ “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 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 自己去,一说就僵。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 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 烦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夫人道: ‘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哈哈,老和尚年轻之时,确是好酒 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 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 说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来。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 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我 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 刀。我听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的,要他自择日 子地方。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 马,跟了那汉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 一座大屋。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 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日 准到。’我道:‘相公还有什么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 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 大爷们到头来破费。’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 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哪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 言不发。两个人轮流抱着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 期已近,多抱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疆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 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了,一会儿又梦见这两人把我 杀了。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 里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 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些什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 他呜咽着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 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 帮你?’ “起初我还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 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然如此爱怜。他哭 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若是你当真命丧 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 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若是我不幸死 了,你怎能活着?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 担忧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 痛快快的大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 “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 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什么都完事啦。 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 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夫人 道:‘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 你的样,什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 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 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胡一刀道: ‘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这只铁盒儿, 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交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着孩子,胡一刀从衣 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不过那时闯王 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 是老大个疑窦。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 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雷鸣一般。我知道没什么听的了,想 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能睡得着? 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却嫁了胡一 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 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 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 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着了。’她笑 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 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 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 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 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 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夫人抱着孩子坐在 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着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干,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 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 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实是难舍难分。胡一刀道: ‘你进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 狠些硬些。”就这么一句话。’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 金面佛是什么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 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 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 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金 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 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挟块鸡肉吃了,他 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 ‘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 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 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 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儿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 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杀 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着斟了两碗酒, 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道:‘好!’接 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着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 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 将酒喝了。夫人抱着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 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 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 “金面佛微一沉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 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夫人道: ‘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 与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错。他听说我有个外号 叫作“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 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 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 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哪知他还将我那不 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去 找他啊。’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 手段,自是劲敌。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 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夫人 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 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侠,我丈 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 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 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 照顾他吧。’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 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 提上一提。’哪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 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着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 烦。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 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哪里会性命相拚?’ “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 ‘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 两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 突然收剑,回头说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 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 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 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 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一面说,一面挥刀 往剑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 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 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 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 剑被削为两截。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 搏。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 ‘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金面佛微一 沉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接 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 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这位金面 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 算得古怪。’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 两式,立即跃开。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剑刺 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胡一 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 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 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 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我这刀太利, 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 柄刀交给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 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啪的一声,将剑尖折了 一截下来。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 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 个“侠”字。’ “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 ‘说吧。’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绝,苗人凤未必是你对 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 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 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动手,可 是无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他苦笑了 一下,道:‘现在我进关了。你若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 副其实,尽可用得。进招吧!’” 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 一起。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初两百余 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 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只见他守得紧密 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突然 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满厅游 走,长剑或刺或击,也是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 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 手为亲,柄后为师。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 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 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有时金面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 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胡一刀竟 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至于 ‘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是变幻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 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了个旗鼓相当,自然也是厉害 之极。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 飞凤,枪如游龙。’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 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谁也胜不了谁。起 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 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尔双刃相交, 发出铮的一声。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 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是镇定,脸露笑容, 似乎胜算在握。金面佛一张黄黄的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 既不紧张,亦不气馁。只见胡一刀着着进逼,金面佛却不住 倒退。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神色愈来愈是紧张。我心想:‘难 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 “忽听得啪、啪、啪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阵连珠 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 往地下一摔。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 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啪的一声,折成了两截,远 远抛在门外,低沉着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 你打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田相公紫胀了脸 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 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斗 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 饭?’金面佛道:‘好,吃一点。’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 吃了起来。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多个馒头、两只 鸡、一只羊腿。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胡一刀笑道:‘你 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欠佳么?’金面佛道:‘很好。’ 挟了一大块羊肉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 飞奔来去。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闪避,竟是灵动异常; 金面佛手长腿长,自也不能慢了。这一番扑击,我看得越加 眼花缭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这 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哪 知金面佛反向后跃,叫道:‘你踏着弹子,小心了!’胡一刀 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 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两人翻翻滚滚,直斗 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金面 佛跃出圈子,说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咱 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 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 阳’,转身便走。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 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胡一刀竖起刀来,斜斜向上 一指,这一招‘参拜北斗’,也是向对方致意。两人初斗时性 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钦佩,分手之时,居然都用 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礼节。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我 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去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 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余人没一个是他对手。我满心要 想去跟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却 又不敢出外。 “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稳,一直留 神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但守到半夜,还是没有声息。我 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来回,难道 他给金面佛发觉了,寡不敌众,因而丧命? “他越是迟归,我越是不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 着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又觉得奇怪。 “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着马回来了。我 急忙起来,只见他的坐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 骑的却是黄马。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晃 了几下,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 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 跋涉,不知去了何处。我心想:今日他还要跟金面佛拚斗,昨 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个 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 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 等来了。苗胡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什么话,踢开凳子,抽 出刀剑就动手。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金面佛道:‘胡兄, 你今日力气差了,明日只怕要输。’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 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金面佛奇道: ‘昨晚没睡觉?那不对。’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从房里提出一 个包裹,掷了过去。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 的首级,首级之旁还有七枚金镖。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 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镖,在手里 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见镖身上刻着四字:‘八卦门商’,说 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 马,总算没误了你的约会。’ “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着胡一刀。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 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 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什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 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连珠镖,跟着用 “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 身劈山”。’金面佛一怔,奇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 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是,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 来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的是苗家剑法,足 见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 何难,在下只是代劳而已。’ “我这时方才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商剑鸣害 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 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 家剑的绝招,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 令人不为之心寒。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 功卖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也已明显得很 了。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两人脸色苍白,互相 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着的孩子,解 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着些什么 古怪物事,伸长了脖子一瞧,却见包袱里只是几件寻常衣衫。 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着布上绣着的七个字,低声道: ‘嘿,打遍天下无敌手!胡吹大气!’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 包在他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长两短,别 担心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 下来,鼾声更是惊天动地。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 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仍是鼾声大作。不 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 是沉睡。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是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许多 敌人,竟然毫不惊觉。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有听见,夫 人明明醒着,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嚷,也 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 管打鼾。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吵了半个时辰,夫 人忽然柔声说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 得爹爹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你说这群野 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是伊伊 啊啊几声。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让妈妈去 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声。夫人道:‘嗯,你 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 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嗖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 此了得。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向外张望, 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了兵刃, 正在大声吆喝。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 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 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呼的一声,结 结实实的跌在地下。 “其余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月光之下,只见夫人 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 得呛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 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 下了屋顶。这些人哪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 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 跳。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 进屋喂奶。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 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 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十分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 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那 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么男子汉? 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步。我想,夫人昨 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躺 在地下,也是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 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 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 ‘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着不知。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 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 伙的性命。’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与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 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 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 论武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参研苗兄 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 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 “范帮主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 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着?’田 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 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着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 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 以授。两人越谈越投机,真说得上是相见恨晚。两人喝几碗 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精 深的功夫,我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 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 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 一回他可要糟了。’ “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 两人武功虽然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 一筹。那么明日活着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那时两人谈 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 作所为。有时金面佛说在什么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 刀说在什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 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 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然也是 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 ‘可惜什么?’金面佛道:‘倘若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 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 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 人凤再无可交之人。’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 我内人时常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 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哪里配得上做我朋友?’ “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偶尔有人把 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头岔开。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 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 得没了知觉。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 ‘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 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 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 定是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开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 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来,只觉得 脑子昏昏沉沉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 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 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 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到得天黑,隔 着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 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责。明晚若是仍旧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 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 ‘恭喜大哥。’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干了,笑道:‘恭喜什 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 ‘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 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 下无敌手啊。’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 ‘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胡一 刀沉吟不语。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 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 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 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剑法之中,你说哪 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 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启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 ……”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胡 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夫人 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 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但他在出这一招之 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痒。’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 两次,每次背心必耸。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 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 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胡一刀大喜,连叫:‘妙 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 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击了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 也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 旁边观战。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中 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 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胡一 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 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 失手,孩子没了父亲,那可终身受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啼 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 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 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 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 眼光好厉害。’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 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那 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 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他一句话,叫他心肠狠些硬 些,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 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刀剑叮当 相交声中,杂着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 声轻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 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 出半招。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 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着,金面佛双手刚要展 开,被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 上去给他砍了下来? “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是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 他双臂一曲,剑尖陡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 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 “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 断了的,剑尖本身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身上, 竟然反弹出来。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 不可自杀,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见长剑一弹,剑柄 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 软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 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 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干了三碗烧酒。胡 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 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 ‘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 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 笑道:‘他吃饱了睡着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 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 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 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 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 人拉着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 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着的孩子睡 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着一丝微笑。” 五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虽然都是心肠 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的事迹,不由得均感 恻然。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 却跟你说的有点儿不同呢?”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 宝树述说,都没留心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 知令尊是怎么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 说过。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 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 “苗姑娘,令尊怎么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燃 着了插入香炉。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 色庄严肃穆,说道: “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 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 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 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 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也没什么特异。爹爹叫厨子做 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 晚在灵位边喝这十几碗酒,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 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跟胡伯伯比 武的故事说给我听。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越是投契,谁也 不愿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 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宝树大师 说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 时胡伯伯抢了先着,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胡伯伯 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说道: ‘是我输了。你要问什么事?’ “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复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 什么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 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极严。 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 痒难当。我不敢伸手搔痒,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 越耸越痒,难过之极。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 狠狠打了我一顿。这件事我深印脑海,自此以后,每当使到 这一招,我背上虽然不痒,却也习惯成自然,总是耸上一耸。 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 赢了!接住了。’说着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过 长剑,说道:‘经过这四天的切蹉,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 于胸。这样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 负。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 仇,是百余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从没会 过面,本身并无仇怨。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我祖父和田归 农叔叔的父亲突然同时不知所踪,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都是 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 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服,似乎不致于暗算害人,只是几番 要和他相见,始终不能如愿。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同去 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 得起田叔叔的为人。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 是我爹爹说的,他说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跟田叔叔联手。这 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 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却要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 爹爹虽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报。只是我爹爹实在不愿 让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 结这百余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正投其意。 因为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倘若胡 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胜负只关个人,不 牵涉两家武功的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拚斗,与四日来 的苦战又自不同。因为两人虽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 都不顺便,何况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于胸,要 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敌制胜,那真是谈何容易? 我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胡伯伯 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将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下过 数年苦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 刀,就可想见其余。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 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 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所以还可跟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沉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 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 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两 人全神拚斗,但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开诚指点,毫 不藏私。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回合,两人招数渐臻圆熟。 “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 ‘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好,时间一长,我少年时所练 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当 下使一招‘沙鸥掠波’,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 我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 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这是他自创 的刀法,虽是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难测。倘 若跟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 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 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 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已被踢中了腰间的 ‘京门穴’。 “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手 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 我爹爹,解开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 害。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着,你连砍两招上 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 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今 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 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 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 害我爹爹。你倒亲口说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 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 你不相信,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诧异,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 伯伯转过头来,指着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 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 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 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 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着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 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毒之象,忙撕开他的 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 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拿起那柄单刀细看。 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胡伯母见我爹爹 沉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 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 两人怎能用它?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 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 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 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这样。但宝树大 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虽然事隔二十余年,或有记不周全之 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 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兰“嗯”了一声, 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说的经过不同,只因为 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 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人。 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 作。曹云奇最是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 “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 不对,你不妨明言。”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 见,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说说。”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 人认得大师,大师却认不得小人。”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 “你是谁?” 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要说的话, 难以讲得周全。”苗若兰道:“为什么?”那仆人道:“只消说 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此 刻在这峰上,一切由你作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 要你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着?”那仆人抢着道: “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没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没 法说完。” 苗若兰微一沉吟,指着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劳驾 你除下来。”那仆人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 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着我爹爹的名字。 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若是有人伤你一根毛 发,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 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伤他? 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 更是显得诡异,当下果真将木联牢牢抱住。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 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那仆人道:“小人站着说 的好。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 心中十分难过,望着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 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拜 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急 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着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 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店前 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亮。我爹爹大喜,急 奔过去,哪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 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滩鲜血,还 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不知去向。 “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很急。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 显是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投入河里,登时被水冲走了。我 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了一干人细细盘问,始终查不到凶手是 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 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 凶手了。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 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绝难相信。唉,这 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着。有一次爹爹对我说: ‘孩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 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着。’”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 胡夫人地下有灵,一定感激你父女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 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 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的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 灶下烧火的小厮。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我爹爹三年 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番,过得 三年,已算成四十两。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 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 “我爹自然说什么也不肯,当下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 去活来。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 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 就想图个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三个人只是抱着 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着爹妈,心中担惊 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 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 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 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 的哭。胡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什么事。我 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后 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 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没功夫跟他算帐。我给你一 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余下的钱好好过日子, 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哪知他当 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哪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 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 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是呆呆望着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 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 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 “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 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 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着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 磕头道谢。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 个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 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 着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 用得着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决不能皱一皱 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着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 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 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厮全 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他喝道:“你到底 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我识得跌打 医生阎基,那跌打医生阎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厮癞 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 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个癞痢头小厮,只是他的面貌 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他向平阿四 怀中抱着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 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不动 的伏着。我走过去到窗缝里一张,原来是那跌打医生阎基将 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我正想去跟胡大 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 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 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 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只是胡 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倘若亲自 去向对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 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 奈何只得让阎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 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想送一 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 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作阎 基。瞧他两人神情,空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 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奇心起,都盼 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么重大秘密,宝 树老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 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 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自己却是神色木然,毫无惧 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 我就站在阎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 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主,实在 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 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 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 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 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于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 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为什么结仇,苗姑娘已经 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连苗大 侠也至今不知。这秘密起因于李闯王大顺永昌二年,那年是 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若 是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漏这个大秘密。 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余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 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 隐瞒了。 “这一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 山,他可没有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的 问道:“什么?”只有宝树端坐无异,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 动。 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只不过当时清兵重重围 困,实是难以脱身。苗范田三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 迟不至,敌军却愈迫愈近。眼见手下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再 也抵挡不住,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待横刀自刎,却被 那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 “姓胡的卫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 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 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叫 人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兵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 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敌将呈报上去,自会升 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什么怀疑,也要极力 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一死,敌军即日解了九宫 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 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 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计策,用心实在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 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替好朋友两肋插刀原非难事, 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甘 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 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 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难上万倍。 “他投降吴三桂后,在这汉奸手下做官。他智勇双全、精 明能干,极得吴三桂信任。他想闯王大顺国的天下,硬生生 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吴三 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飞天狐狸智谋深沉,岂肯如此轻 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 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吴三桂心 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 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 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天下大乱,满清 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 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 个人自是好得多了。 “当那姓苗、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吴三 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渐渐有了成效,因此他在危急 之中出来拦阻,免得那三人坏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 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出来,哪知三个义弟忌惮他 功夫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便将他杀死。飞 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 此事。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门夹……’原来闯王是在石门 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作奉天玉和尚。闯王一直活到康 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才逝世。闯王起事之时,称 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 才在‘王’字中加了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哪 知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过于怪异,一时实在难以 置信。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 着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飞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 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 三人就出来当众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什么 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 说了?” 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义兄,怎能 当众自刎?可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万泄漏不得。只 可惜这三人虽然心存忠义,性子却过于卤莽,杀义兄已是错 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步,事先又没嘱咐众子弟不得找那 姓胡的儿子报仇,当时定是悲痛悔恨已极,再也想不到其余, 以致一错再错。胡苗范田四家,从此世世代代,结下深仇大 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等到一百 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于世。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 经逝世。若是泄漏早了,清廷定然大举搜捕,自会危及闯王 性命。胡家世代知道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待传到 胡一刀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于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阎基 去对金面佛说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 在苗胡二位拚斗的十余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 外,从此影踪全无。 “这两人武艺高强,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害 死他们的定是大有来头之人。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 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与田 相公分别查访了十余年,查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 见不到一面。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 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大爷进关。胡大爷知道他的用 意,却不理会,一面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上辈,心想只有 访到这两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于得知二人确息。胡 夫人这时已怀了孕,她是江南人,临到生育之时,忽然思乡 之情深切。胡大爷体贴夫人,便陪了她南下。行到唐官屯,他 先与范田二人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爷命阎基 去跟他说,待胡大爷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 回父亲尸首,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是苗田这两位 上辈死得太也不够体面,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 亲自去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这柄军刀之 中藏着一个极大的宝藏,黄金白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是不 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说 什么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只听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阎基说了这回事的 缘由。众位一听,那就毫不奇怪。 “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 降。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国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 珠宝赎命。数日之间,财宝山积,哪里数得清了。后来闯王 退出北京,派了亲信将领,押着财宝去藏在一个极稳妥的所 在,以便将来卷土重来之时作为军饷。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 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九宫山兵败逃 亡,闯王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后来飞天狐 狸被杀,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飞天狐狸 的儿子夺去。 “百年来辗转争夺,终于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 图却由苗家家传。只是苗田两家不知其中有这样一个大秘密, 是以没去发掘宝藏。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传,可是姓胡的没 军刀地图,自也无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 穷人,甚而用这笔大财宝来大举起事,驱逐满人出关,还我 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没一件不是关系极大。金面佛得 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 直到临死,仍是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 也辨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是耸人听闻,太过不合 情理,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说到这里,不禁长 长叹了一口气。 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道:“金 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却明白。此事暂且 不说。我问你,你到这山峰上来干什么?”这正是众人心中欲 问之事。 只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陶百岁 道:“报仇?找谁报仇?”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 爷的人。” 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你要找我爹爹吗?”平阿四 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 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作宝树的那人。”众人大为奇怪,均想: “胡一刀怎会是宝树害死的?” 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 我。快动手吧!”平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 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 众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样暗中下了毒手?宝树不禁暗 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于我?” 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 七日七晚!” 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 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 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 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么?”平阿四冷 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太快,岂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 慢慢饿死。”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 平阿四不动声色,道:“不错!这峰上本有十日之粮,现 下却一日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 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左臂。平阿四 右臂早断,毫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曹云奇与周云阳伸臂 握拳,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动武之意,立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 声道:“庄子里的粮食、牛肉羊肉、鸡鸭、蔬菜,果真……果 真是一古脑儿,都……都给这厮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这一拳 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脸上仍是微 微冷笑,竟无半点惧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 干粗活的,都教这厮给绑了。唉,先前那两个小鬼在厅上闹 事,大伙儿都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计。 苗姑娘,我们只道这厮是您带来的下人。”苗若兰摇头道: “不是。我却当他是庄上的管家。”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 没留下么?”于管家惨然摇头。 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一拳打去。苗若兰道:“且慢,曹 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 却不落下。苗若兰道:“他抱着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 许伤他。”曹云奇道:“咱们大伙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 ……你怎么……” 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可总得算数。 这人把峰上的粮食都抛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 也活不成。一个人拚着性命不要来做一件事,总有重大之极 的原因。宝树大师,曹大爷,生死有命,着急也是没用。且 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 但不知怎的,却有一股极大力量,竟说得宝树放开了平阿四 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 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伙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 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是为胡一刀伯伯报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之中,只有 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气受人家这么称呼。苗姑娘,当 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 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什么事?人人叫我癞 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 他大哥。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 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这 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十几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 遇到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 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 “胡大爷和金面佛接连斗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 很为胡大爷担心。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受了毒刀之伤而 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说。我亲眼目 睹,当时情景,决不会忘了半点。阎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 药箱,背上包裹中装着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着 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 是?” 宝树铁青着脸,拿着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视,一 言不发。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和金面佛同榻长谈, 阎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 青鼻肿,满脸流血。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可是,我 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 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阎大夫从药箱 里取出一盒药膏,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那时候我还 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使诡计, 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阎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 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于尽。唉,阎大夫啊阎大夫,你 当真是好毒的心肠啊! “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为了报那一击之恨。可是胡大爷 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么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 毒药?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年纪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哼, 此人原来是为了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阎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着何物,那是说谎。他是知 道的。胡大爷将铁盒交给夫人之时,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 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宝物。胡大爷说道:‘妹子,你 一身本事,但有所需,贪官土豪家中的金银,自是手到拿来。 只是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 ‘大哥放心。你若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 慢变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 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 “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来,说道:‘这一本拳经 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夫人接过了,笑道:‘好啊,飞 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让 知道。’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 妻,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字,让 他自看,我决不偷学就是。’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 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 “后来我见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哪知阎大夫已先 进了房。我心中怦怦乱跳,忙躲在门后,只见阎大夫左手抱 着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依照胡大爷先前开盒的 法子,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盒盖便弹了开 来。他取出珍珠宝物把玩,馋涎都掉了下来,将孩子往地下 一放,又从盒里取出拳经刀谱来翻看。孩子没人抱了,放声 大哭。阎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过棉被,将孩子没头 没脑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 大爷待我的好处,非要抢救孩子出来不可。只是我年纪小,又 不会武艺,决不是阎大夫的对手,只见门边倚着一根大门闩, 当下悄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在他后脑上猛 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出尽了平生之力,阎大夫没提防,哼也没哼 一声,便俯身跌倒,珠宝摔得满地。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 子,心想这里个个都是胡大爷的仇人,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 我妈抚养。我知道那本拳经刀谱干系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 中,当下到阎大夫手中去拿。哪知他晕去时牢牢握着,我心 慌意乱,用力一夺,竟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留 在他的手中。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 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去。“从那时起直到 今日,我没再见阎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是不是 他自觉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 页,居然练成一身武艺,扬名江湖。他只道这世上再没人知 道他的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在还好好 活着。阎大夫,你转过身来,让大伙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 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厮一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身来。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 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哪知他只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伸手 摸了摸后脑,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来,我一直不知 是谁在我后脑打了这一记冷棍,老是纳闷。这个疑团,今日 总算揭破了。”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直承此事,都是大感诧异。 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 平阿四道:“我抱着孩子溜出后门,只奔了数步,身后有 人叫道:‘喂,小癞痢,把孩子抱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 快。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抢夺孩 子。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 血……” 曹云奇突然冲口而出:“是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 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着自 己,心中甚是不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田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 牙齿咬的伤痕。我猜他也不会跟你们说是谁咬的,更不会说 为了什么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都想田归农手背上齿痕甚深,果然从来不曾说起过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拚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 只怕也痛得难当。他拔出剑来,在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 将我的手臂卸了下来。他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将我踢入河 中。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着那个孩子。” 苗若兰低低的“啊”了一声。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 早已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转,却是躺在一艘船上,原来给 人救了上来。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说道: ‘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啦。孩子在这里。’我抬头一看,却 见她抱着孩子在喂奶。后来才知道,我给救上船到醒转,已 隔了六日六夜。那时我离家乡已远,又怕胡大爷的仇人害这 孩子,从此不敢回去。听苗姑娘说来,苗大侠只当这孩子已 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着,是不是? 爹爹知道了一定喜欢得紧。这孩子在哪里,你带我们去瞧瞧 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子”,其实 他已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着十岁,脸上不禁一 红。 平阿四道:“你瞧他不着了。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着下 山。”苗若兰道:“我爹爹必会上峰来救,我一点也不担心。” 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打的是凡人。他武功再 高,也奈何不了这万丈高峰。”苗若兰道:“是那孩子叫你来 害死我们么?”平阿四摇头道:“不是,不是。这孩子英雄豪 侠,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若是知道我来干这种阴毒勾当,定 要拦阻。”曹云奇怒道:“好啊,原来你也知道这是阴毒勾当。” 苗若兰问道:“那孩子怎样了?叫什么名字?武功好吗? 在干什么事?他也是个好人吗?”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 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事,是以极为关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 见到他啦。”曹云奇等六七人齐声怒道:“长索是你炸毁的?” 平阿四道:“正是!”苗若兰却问:“怎么我今日能见到他?”平 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眼见午时 已到,这会儿想必已来到山峰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 雪山飞狐?” 平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叫作胡斐,外 号雪山飞狐!” 六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听说雪 山飞狐是他儿子,心中都起异样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 好处,却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遍邀高手,以 备迎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爹 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飞狐,定要动手。我爹爹 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若是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未必。”他脸上一个长长的 伤疤,这么一笑,牵动肌肉,显得加倍的丑陋可怖。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来是彼此间主人的晦气, 二来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只是我亲眼见到当年胡苗二位 大侠肝胆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爷的其实是另有其人,我劝 胡相公别向苗大侠为难了,可是他说要当面向苗大侠问个清 楚。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阎大夫,虽然隔了这么二十几 年,我可还是认得他,当下跟上峰来,炸索毁粮,大伙儿在 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 害命,今日自是死有应得,只是各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 这儿赔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极冤。 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 起身来,取过了宝刀铁盒,喝道:“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 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法儿。这个恶徒嘛……” 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 上。 苗若兰喜道:“啊,这只小鸽儿多可爱!”上前双手轻轻 捧起白鸽,抚摸鸽背羽毛,只见鸽脚上缚着一条丝线。这丝 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向里拉扯,那线竟是极长, 拉了好一大截,始终未见线头。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 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田青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 忽觉丝线渐渐沉重,看来线头彼端缚得有物。 于管家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问:“怎么?” 于管家道:“这白鸽是本庄所养,山上山下用以传递消息。定 是山下的本庄伙伴发觉长索炸断,放这鸽子上峰,在丝线上 缚着救咱们下峰的物事。” 平阿四听了此话,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 丝线。殷吉站在邻近,身子一晃,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 将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苗若兰点了点头。 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 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 我来拉。”走上前去接过了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 上吊的是什么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顿松,想 来所吊之物已上了峰。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阮士中与曹 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是在收线,原 来丝线上缚的是一根较粗的丝索。待那丝索收尽,又引上一 根极粗的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根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 松树上。 刘元鹤道:“咱们走吧,待我先下。”双手抓住了绳索,就 要往下溜去。陶百岁喝道:“且慢,干么要让你先下?谁知你 在下面会捣什么鬼?”刘元鹤怒道:“依你说便怎地?”陶百岁 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论谁先下去,旁 人都难放心,给他这么一问,倒也难以对答。 曹云奇道:“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 后。”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这样吧,天龙门、饮马川山寨、 跟我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流下去一个。大伙儿互相监守, 不用怕有谁使奸行诈。” 阮士中道:“那也好。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吧。” 说着走上一步,向宝树伸出手去。 众人初时只顾念生死安危,此时大难已过,又都想到了 那件宝物。本来大家只知这铁盒是件武林异宝,但到底异在 哪里,宝于何处,却均不甚了然,待得知道是闯王遗下的军 刀,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及至听平阿四说这柄刀与李闯王的 大宝藏有关,更是个个眼红心热。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 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山, 不久兵败,这批珍宝连同明宫中皇室历年的库藏,都是从此 不知下落,若是由这铁盒宝刀而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 物能与之相比? 宝树冷笑道:“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宝刀?这把刀 天龙门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该换换主儿了。” 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 同的抢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 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 在刀头上得宝,今日在刀头上失宝,那也是公平得紧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将上去,把这老和尚砍成几段, 夺过宝刀,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 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而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着山下 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上来。” 众人一惊,心想:“怎么我们没下山,反倒有人上来了?” 纷纷奔到崖边,向下张望,只见长索上有一团白影迅速异常 的攀援上来,凝神一看,却是一个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这位是令尊么?”苗若兰摇头道: “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的。”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于管家叫道:“喂,尊 驾是哪一位?”忽听得半山腰里传上来一声长笑,声音洪亮, 只震得山谷鸣响,突然之间,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见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 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作了个相撞的姿态。曹云奇会意, 知道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心想这贼秃本领再强,从这 万丈高峰上掉将下去,哪里保得住性命?铁盒宝刀是跌不坏 的,待会下去寻找便是。阮曹二人一点头,同时发足,猛然 冲向宝树后心。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丝 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冲到身后,宝树见到那 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正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后有人 来袭,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 左斜出。这“铁极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 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 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 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的是起落快,身 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宝树这一招 “铁板桥”,又与通常所使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左 倾斜,双足钉在崖边,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凭虚倾在雪峰 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正自大 喜,突觉肩头撞出,前面竟然没了受力之处。阮士中武功精 湛,急忙一个筋斗,滚在一旁。曹云奇却收脚不住,疾冲而 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宝树挺腰站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 罪过!”背上却也已出了一阵冷汗。 田青文一吓,已晕倒在地。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 扶住。 余人望着曹云奇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失声惊呼。眼 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见那白衣男子双足钩住绳索,左 手在峰壁上一推,长索带着他的身子,如荡秋千般向曹云奇 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用力都是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 抓住曹云奇的后心。不料曹云奇身躯甚重,这一堕之势更是 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 白衣人长身伸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抓住了曹云奇右 足足踝。可是两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 堕数十丈。下堕之势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双足的力道却 也钩不住绳索,看来只有松手放脱曹云奇,才保得了自己性 命。众人目眩神驰之际,忽见他右手一甩,将曹云奇的身子 向绳索甩将过去。 曹云奇早已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凡 是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 死不放,原是求生本性,这时曹云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 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堕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 力气登时大了数倍。那绳索直晃出去,带着二人向左飞荡。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他 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的背心。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 般,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曹 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 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 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雪山飞狐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得,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 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陶百岁、刘元鹤、 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挤,争先而入。曹云奇抢 着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只一阵乱,门 外众人走得干干净净。于管家与琴儿扶着苗若兰走在最后,险 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着闩上。陶 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雪山飞狐跟咱们素不相 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她一眼,说道:“素不相识?哼, 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也道: “咱们伤了平阿四,那雪山飞狐岂肯干休?” 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 能进来么?”阮士中道:“不错,陶世兄快上高守着。”陶子安 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一言甫毕,猛 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嘭一响,两 扇大门已被人推开。 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 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想见见他遗下的 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山,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 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 素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 已不见,不知躲到了哪里,心想:“主人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 我,拚着一死,也得全了主人的脸面。”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 “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 让人瞧见。这里的人没一个安着好心。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 姊一起去地窖吧。”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这两个 女人恐怕不是好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 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 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 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苗若 兰想了一想,说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于管家大急,忙 道: “苗姑娘,你没听那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 你若不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 苗若兰道:“自从我听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 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他一见。今日之事 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这几句虽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极为坚定,于管家竟 尔不能违抗。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却勇决如此, 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什么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 儿叫得挺响,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极。” 他本来心中害怕,但见苗若兰神色宁定,惊惧之心登减, 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 了茶,走出厅去。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 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远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说 着献上茶去。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 若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 生的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 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一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 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 稚子,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 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望,但随即想到: “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 奇?却是我一向将他想错了。”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 “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 斗,哪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诧异, 暗道:“且瞧他们使什么诡计。”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 胡斐奉揖。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叫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 吐露是苗人凤之女,哪知苗若兰竟似不解,说道:“胡世兄, 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未曾会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 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 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 “原来是你。”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时, 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叹道:“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 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只听她说道: “家父尚未上山。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 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 敢问何故?”苗若兰道:“还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 “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早不见了平阿四的人影, 地上的一滩鲜血却兀自未干,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个 个想着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 是有什么不测,祸患又是加深了一层。” 胡斐见他望着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 “这是平四叔的血么?”于管家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 一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 右臂,厉声喝道:“他在哪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 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 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 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 边。”说着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胡斐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 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只见平阿四躺 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 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还好,你 放心。”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 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得厉害么?” 平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 跟你相见了。”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的涌出大厅。 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了厢房。后来宝树欲待伤他 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 此而得保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 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 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兰忙即 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 足挂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 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来。”胡斐道:“此 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么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 苗若兰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想来途中耽搁,未及赶 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材鼎 盛,怎么男子汉都缩在后面,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 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 却有意的深藏不露么?”只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 着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手拿着木盘,右手在杯中斟了 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你 的平四爷毁啦。对不起,只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 盘边轻轻一推,木盘径向苗若兰肩上撞去。这一推虽似出手 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着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 刃之伤无异。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 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然不顾性 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于事,只叫得一声:“啊哟!”却见 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 合得准极,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缩回。她 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 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 素闻苗家剑门中,传子传女,一视同仁。”苗若兰道:“我爹 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余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 至他而绝,不再传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 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人凤,苗大侠,好!果然称得 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 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 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 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 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 奸计而死,我若再不防,岂非痴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害 不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是我胸襟狭隘了。”说着 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 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 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闻雅奏。”琴 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 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 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唱到这里,琴 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余岁后颇曾读书, 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 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 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 后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 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 辄,以报赵宣。”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么好东西相 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 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 当下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意 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着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 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最后四 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苗若兰划弦而止,站 了起来。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 造访。”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 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 闪,拉着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着满山白雪,静静出神。琴儿道:“小姐,你想什么? 快进去吧,莫着了凉。”苗若兰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 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 庄子。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 见,突然之间,又不知都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各人一齐站起 相询:“他走了么?”“他说些什么?”“他说什么时候再来?” “他上山是来报仇么?”“他要找谁?” 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 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的道:“他什么也没说。”宝 树道:“我不信。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 飘飘荡荡的,只想跟人闹着玩,见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 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 躲了起来。现下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 个;下两个,杀一双。” 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着这一个凶 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 苗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 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 不愿错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 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了宝树之外,余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雪山飞狐之名, 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与他有什么仇怨?更加说不上合力 害他。” 苗若兰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 教。”陶百岁道:“姑娘请说。”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 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 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陶伯伯曾说知道 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么?” 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说。”他指着阮士 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 指我儿害死田归农田亲家。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 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请各位秉公 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 请教。” 七 陶百岁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 做没本钱的买卖……” 众人都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 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曹云奇叫道:“放屁!我 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 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 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又差在哪里了?” 曹云奇站起身来,欲待再辩。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 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曹云奇一张脸胀得 通红,狠狠瞪着陶百岁,终于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 来不曾隐瞒过一字,大丈夫敢作敢当,又怕什么了?”苗若兰 听他说话岔了开去,于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中 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吧。” 陶百岁指着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这么说,你狠 得过苗大侠么?”曹云奇“呸”了一声,却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 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他到成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他 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干么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 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着什么 好心。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还是在做 归农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 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人在屋顶用白绢夺 刀掷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苗 人凤骂一群人是胆小鬼,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只不过 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 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和尚说的却是谎话。苗姑娘问 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 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 了。”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碍得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 示。 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想那跌打医生阎基当时 本领低微,怎敢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着胡一刀的 嘱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阎基去大 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乃是田归农接见。他一五一十的 说给归农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听到了。 “归农对他说道:‘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苗 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 知苗大侠就是。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 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说着赏了他三十两银子。那阎 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 提这三件大事。为什么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归农对胡 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这么想嘛,只对了 一半。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将 苗大侠杀了。 “苗大侠折断他的弹弓,对他当众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 我素知归农的性子,他要强好胜,最会记恨。苗大侠如此扫 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那日归 农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 用的刀剑之上。这件事情,老实说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 又不便违拗,于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阎基,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寻常毒药, 焉能立时毙命?他阎基当时只是个乡下郎中,哪有什么江湖 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什么毒?那就是天龙门 独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 全仗这毒药而得名。后来我又听说,田归农这盒药膏之中,还 混上了‘毒手药王’的药物,是以见血封喉,端的厉害无比。” 余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 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眼。阮曹等心中恼怒,却是 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天龙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 田归农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他大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 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 日就已赶到,助他料理一切。按着天龙门的规矩,北宗值满, 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镇门之宝的宝刀,都得 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说得不错吧?”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 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已到了。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历祖 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吧。” 殷吉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 与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多跷蹊之处,在下若是隐瞒不 说,这疑团总是难以打破。 “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着历来规矩,他就 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王、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人的 神位,便将宝刀传交在下。哪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 从室内出来对我说道,她爹爹身子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 行。 “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 怎么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 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 出宝刀,故意拖延推委么?” 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 那日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刀而去,田师哥早就交了给你。可 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着好心。”殷吉 冷笑道:“嘿,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儿?”阮士中道:“你是想一 等拿到谱牒宝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做独一无二的 掌门人。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 多势众,岂不是为所欲为么?” 殷吉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 宜之计。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 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那也是一桩美事。这 总胜于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 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 之外,大家笑嘻嘻的听着,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 “后来怎么了?” 殷吉道:“我回到家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 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弄,于是推我去 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 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着啦。殷叔父请回,多 谢您关怀。’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 不适,又不是什么难治的重病,她也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 中间定有古怪。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 师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 在房外探的么?” 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 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闭门封剑,当着江湖豪 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改? 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又听这位阮 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做出这 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 中上上下下,哪一个还能服他?’” 殷吉说到这里,忽听得咕冬一声,田青文连人带椅,往 后便倒,已晕了过去。陶子安拔出单刀,迎面往曹云奇头顶 劈落。曹云奇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陶百岁听 得未过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 一张椅子,夹头夹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 天龙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无人 过去相助曹云奇。啪的一响,曹云奇背心上已吃陶百岁椅子 重重一击。眼见厅上又是乱成一团。 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话 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竟是教人难以抗拒。陶子安一怔,收 回单刀。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陶子安抓住父亲打过 去的椅子,道:“爹,咱们别先动手,好教这里各位评个是非 曲直。”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这时田 青文已慢慢醒转,脸色惨白,低下头自行走入内堂。众人眼 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说道:‘作孽,作孽! 报应,报应!’他反来复去,不住口的说‘作孽,报应’,隔 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吧。叫子安来,我有 话跟他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 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师兄这才没有话说, 推门走出。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 又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须不好看,当下抢先回到自 己房中。”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眼见黑影 一闪,喝问:‘哪个狗杂种在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我只 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说着向殷 吉一揖。他明是陪罪,实是骂人。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 功夫甚好,回了一礼,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既然大家撕破了脸, 我……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我……我……”说到这里,喉 头哽咽,心情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来。 众人见他这样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 不免都有些不忍之意,于是射向曹云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 着几分气愤,几分怪责。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什么? 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陶 家的门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 田家……田伯父家中……” 曹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改口称为“伯父”,不 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这小子恼了,不认青妹为 妻,我正是求之不得。” 只听他续道:“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着脸避开,不跟我说 话,可是背着在没人的地方,咱俩总要亲亲热热的说一阵子 话。我每次带些玩意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 啦、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了……” 曹云奇脸色渐渐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 得我好苦。” 陶子安续道:“这次田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 的赶去,一见青妹,就觉得她容颜憔悴,好似生过了一场大 病。我心中怜惜,背着人安慰,问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她 初时支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 几句,从此不再理我。 “我给她骂得胡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那日酒宴完了, 我在后花园凉亭中撞见了她,只见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 不管什么,就向她陪不是,说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 别生气啦。’哪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真是你不好,那 也罢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是死了的干净。’我更加摸不 着头脑,再追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会,越想越是不安,实在不明白什么地方 得罪了她,于是悄悄起来,走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轻轻弹了 三弹。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哪知 这晚我连弹了几次,房中竟是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是没听到声息。我奇怪起 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并没闩住,应手而开,房中黑 漆漆的,没瞧见什么。我急于要跟她说话,就从窗子跳了进 去……” 曹云奇听到此处,满腔醋意从胸口直冲上来,再也不可 抑制,大声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闺房,想干什么?” 陶子安正欲反唇相稽,苗若兰的侍婢快嘴琴儿却抢着道:“他 们是未婚夫妇,你又管得着么?” 陶子安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着道:“我走到她 床边,隐约见床前放着一对鞋子,当下大着胆子,揭开罗帐, 伸手到被下一摸……” 曹云奇紫胀了脸,待欲喝骂,却见琴儿怒视着自己,话 到口头,又缩了回去。只听陶子安续道:“……触手处似乎是 一个包袱,青妹却不在床上。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什么 包袱,手上一凉,似乎是个婴儿,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再仔 细一摸,却不是婴儿是什么?只是全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 看来是把棉被压在孩子身上将他闷死的。” 只听得呛啷一响,苗若兰失手将茶碗摔在地下,脸色苍 白,嘴唇微微发颤。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听着觉得可怕,当日我黑暗之中亲 手摸到,更是惊骇无比,险些儿叫出声来。就在此时,房外 脚步声响,有人进来,我忙往床底下一钻。只听那人走到床 边,坐在床沿,嘤嘤啜泣,原来就是青妹。她把死孩子抱在 手里,不住亲他,低声道:‘儿啊,你莫怪娘亲手害了你的小 命,娘心里可比刀割还要痛哪。只是你若活着,娘可活不成 啦。娘真狠心,对不起你。’ “我在床下只听得毛骨悚然,这才明白,原来她不知跟哪 个狗贼私通,生下了孩儿,竟下毒手将孩儿害死。她抱着死 婴哭一阵,亲一阵,终于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披风,将婴儿 罩住,走出房去。我待她走出房门,才从床下出来,悄悄跟 在她后面。那时我心里又悲又愤,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贼 是谁。 “只见她走到后园,在墙边拿了一把短铲,越墙而出,我 一路远远掇着,见她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处坟场。她拿起 短铲,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数丈外传来铁器与土石相击之声, 深夜之中,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她吃了一惊,急忙蹲下 身子,过了好一阵,弯着腰慢慢爬过去察看。我想必是盗墓 贼在掘坟,当下也跟着过去。只见坟旁一盏灯笼发着淡淡黄 光,照着一个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这人却不是掘坟,是在坟旁挖个土坑,也 在掩埋什么。我心道:‘这可奇了,难道又有谁在埋私生儿?’ 但见那人掘了一阵,从地下捧起一个长长的包裹,果真与一 个婴儿尸身相似。那人将包裹放入坑中,铲土盖土,回过头 来,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此人非别,却是这位周云阳周师 兄。” 周云阳脸上本来就无血色,听陶子安说到这里,更是苍 白。 陶子安接着道:“当时我心下疑云大起:‘难道与青妹私 通的竟是这畜生?怎么他也来掩埋一个死婴?’青妹一见是他, 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来与他相会。周师兄将土踏实,又铲 些青草铺在上面,再在草上堆了好多乱石,教人分辨不出,这 才走开。 “周师兄一走远,青妹忙掘了一坑,将死婴埋下,随即搬 开周师兄所放的乱石,要挖掘出来,瞧他埋的是什么物事。我 心想:‘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要掘,现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脚。’ 青妹举起铁铲刚掘得几下,周师兄突然从坟后出来,叫道: ‘青文妹子,你干什么?’原来他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后假 装走开,过一会却又回来察看。青妹吓了一跳,一松手,铁 铲落在地下,无话可说。 “周师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么,我也 知道你埋什么。要瞒呢,大家都瞒;要揭开呢,大家都揭开。’ 青妹道:‘好,那么你起个誓。’周师兄当即起个毒誓,青妹 跟着他也起了誓。两人约定了互相隐瞒,一齐回进庄去。 “我瞧两人神情,似乎有什么私情,但又有点不像,看来 青妹那孩子不会是跟周师兄生的,当下悄悄跟在后面,手里 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两人有丝毫亲昵的神态,有半句教人 听不入耳的说话,我立时将他毙了。 “总算他运气好,两人从坟场回进庄子,始终离得远远的, 一句话也没说。 “青妹回到自己房里,不断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我站在 她的窗下,思前想后,什么都想到了。我想闯进去一刀将她 劈死,想放把火将田家庄烧成白地,想把她的丑事抖将出来 让人人知道,可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终于打定了主意:‘眼 下须得不动声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谁再说。’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却独个儿站 着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阮师叔来叫我,说田伯 父有话跟我说。我心道:‘这话儿来了,且瞧他怎生说?是要 我答应退婚呢,还是欺我不知,送一顶现成的绿头巾给我戴 戴?’阮师叔说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我生怕有甚不测, 叫醒了爹爹,请他防备,自己身上带了兵刃暗器,连弓箭也 暗藏在长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里,见他躺在床上,眼望床顶,呆呆的出 神,手里拿着一张白纸,竟没觉察到我进房。我咳嗽一声,叫 道:‘阿爹!’他吃了一惊,将白纸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 子安,是你。’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却这么装腔作 势。’但瞧他神色,却当真是异常惊恐。他叫我闩上房门,却 又打开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听,这才颤声说道:‘子安, 我眼下危在旦夕,全凭你救我一命,你得去给我办一件事。’” 曹云奇心中憋了半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来,戟指 叫遍:“放屁,放屁!我师父是何等功夫,你这小子有什么本 事救他?” 陶子安眼角儿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跟前没这个人一 般,向着宝树等人说道:“我听了他这两句话,大是惊疑,忙 道:‘阿爹但有所命,小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田伯父点 点头,从棉被中取出一个长长的、用锦缎包着的包裹,交在 我的手里。道:‘你拿了这东西,连夜赶赴关外,埋在隐蔽无 人之处。若能不让旁人察觉,或可救得我一命。’ “我接过手来,只觉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铁器,问 道:‘那是什么东西?有谁要来害你?’田伯父将手挥了几挥, 神色极为疲倦,道:‘你快去,连你爹爹也千万不可告知,再 迟片刻就来不及啦。这包裹千万不得打开。’我不敢再问,转 身出房。刚走到门口,田伯父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着 什么?’我吓了一跳,心道:‘他眼光好厉害!’只得照实说道: ‘那是兵刃弓箭。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进了歹人来,所以特 地防着点儿。’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干,云奇能学着你 一点儿,那就好了。唉,你把弓箭给我。’ “我从袍底下取出弓箭,递给了他。他抽出一支长箭,看 了几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吧!’我见了这副模样,心 下到有些惊慌:‘他别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装着躬身行礼, 慢慢反退出去,退到房门,这才突然转身。出房门后我回头 一望,只见他将箭头对准窗口,显是防备仇家从窗中进来。 “我回到自己房里,对这事好生犯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 之中,始终透着七分惊惶、三分诡秘,可以料定他对我决无 好意。我将这事对爹爹说了,但为了怕惹他生气,青文妹子 的事却瞒着不说。爹爹道:‘先瞧瞧包中是什么东西。’我也 正有此意,两人打开包裹,原来正是这只铁盒。 “爹爹当年亲眼见到田伯父将这只铁盒从胡一刀的遗孤 手中抢来,后来就将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放在盒里。爹爹 当时说道:‘这就奇了。’他知道铁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铁 盒的开启之法,当即依法打开。我爷儿俩一看之下,面面相 觑,说不出话来。原来盒中竟是空无一物。爹爹道:‘那是什 么意思?’ “我早就瞧出不妙,这时更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田伯父 陷害我的一条毒计,他将宝刀藏在别处,却将铁盒给我。他 必派人在路上截阻,拿到我后,便诬陷我盗他宝刀,逼我交 出。我交不出刀,他纵不杀我,也必将青妹的婚事退了,好 让她另嫁曹师兄。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这毒计。我 不便对爹爹明言,发了半天呆,爷俩儿又商量了半天,不知 如何是好。” 曹云奇大叫:“你害死我师父,偷窃我天龙门至宝,却又 来胡说八道。这套鬼话,连三岁孩儿也瞒骗不过。”陶子安冷 笑道:“田伯父虽已死无对证,我手中却有证据。”曹云奇更 是暴跳如雷,喝道:“证据?什么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陶 子安道:“到时候我自会拿出来,不用你着忙。各位,这位曹 师兄老是打断我的话头,还不如请他来说。” 宝树冷冷的道:“曹云奇,你妈巴羔子的,你要把老和尚 撞下山去,和尚还没跟你算帐呢!直娘贼,你瞪眼珠粗脖子 干么?”曹云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说。 陶子安道:“我知道只要拿着铁盒一出田门,就算没杀身 之祸,也必闹个身败名裂。我道:‘爹,这中间大有古怪,我 把包裹去还给岳父,不能招揽这门子事。’当下将铁盒包回在 锦缎之中,心下琢磨了几句话,要点破他的诡计,大家来个 心照不宣。 “待我捧着包裹赶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灯光已熄,窗子 房门都已紧闭。我想这件事随时都能闹穿,片刻延挨不得,当 下在窗外叫了几声:‘阿爹,阿爹!’房里却没有应声。我心 下起疑:‘他这等武功,纵在沉睡之中也必立时惊觉,看来是 故意不答。’ “我越想越怕,似觉天龙门的弟子已埋伏在侧,马上就要 一拥而上,逼我交出宝刀。我一面拍门,一面把话说明在先: ‘阿爹!我爹爹要我把包裹还您。我们有要事在身,没能跟您 老办事。这包裹小婿可没打开过。’拍下几下,房中仍是无声 无息。我急了,取出刀子撬开了门闩,推门进去,打火点亮 蜡烛,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田伯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 一支长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我那副弓箭放在他棉被之 上。他脸色惊怖异常,似乎临死之前曾见到什么极可怕的妖 魔鬼怪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见门窗紧闭,不知害死 田伯父的凶手怎生进来,下手后又从何处出去?抬头向屋顶 一张,但见屋瓦好好的没半点破碎,那么凶手就不是从屋顶 出入的了。 “我再想查看,忽听得走廊中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我 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时若有人进来,我如何脱得了干 系?忙在被上取过我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烛光 下突然见到床上有两件物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手一颤, 烛台脱手,烛火立时灭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见了什么东西。原来一样是这柄宝 刀,另一样却是青妹埋在坟中的那个死婴。当时我只道是这 婴儿不甘无辜枉死,竟从坟中钻出来索命,慌乱之下,顺手 抢了宝刀就逃。刚奔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回来在田伯父 的褥下一摸,果然摸到了那张白纸。我料到他的死因跟这张 纸一定大有干系,于是塞入怀中,正要伸手再去拔箭,脚步 声近,已有三人走到了门口。我暗叫:‘糟糕!这一下门口被 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 “危急之下,眼见无处躲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钻,但听得 那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阮师叔和曹周两位师兄。阮师叔叫 了两声:‘师哥’不听见应声,就命周师兄去点蜡烛来。我想 待会取来烛火,他们见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难 保,此刻乘黑,正好冲将出去。 “阮师叔与曹师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敌, 但出其不意,或能脱身,此时须得当机立断,万万迁延不得, 当下慢慢爬到床边,正要跃出,突然手臂伸将出去,碰到一 人的脸孔,原来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 “我险些失声惊呼,那人已伸手扣住我的脉门。我暗暗叫 苦,那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作声,一起出去。’我心中 大喜,就在此时,眼前一亮,周师哥已提了灯笼来到。 “只听得噗的一响,那人发了一枚暗器,将灯笼打灭,跟 着翻手竟来夺我手中的宝刀。我一个打滚,滚出床底,急冲 而出。床底那人追将出来。只听阮师叔叫道:‘好贼子!’挥 掌打出。阮师叔武功极高,料想那人也脱不了身。我急忙奔 回房中,叫了爹爹,连夜逃出田家。 “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这样。这只铁盒是田伯父亲手交给我 的,他叫我埋在关外,我是依他的遗命而为。天龙门的师叔 师兄们见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然疑心是我下手害他,这原 是难怪。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细,否则大可找来作个 见证。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是 谁。各位请看,这张纸是田伯父见到我时塞在褥子底下的,他 害怕仇家前来相害,弯弓搭箭对准窗口,等的就是此人。可 是此人终于到来,而田伯父也终于逃不出他的毒手。” 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的锦囊。众人见这锦 囊手工精致,料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转头去望曹云奇。只 见他恼得眼中如要喷火,心中都是暗暗好笑。陶子安打开锦 囊,摸出一张白纸,要待交给宝树,微一迟疑,却递给了苗 若兰。 那白纸折成一个方胜,苗若兰接过来打开一看,轻轻咦 了一声,只见纸上浓墨写着两行字道:“恭贺田老前辈闭门封 剑,福寿全归。门下侍教晚生胡斐谨拜。”这两行字笔力遒劲, 与左右双童送上山来的拜帖书法一模一样,确是雪山飞狐胡 斐的亲笔。苗若兰拿着白纸的手微微颤动,轻声道:“难道是 他?” 阮士中从苗若兰手中接过白纸一看,道:“这确是胡斐的 笔迹。这样说来,咱们倒是错怪子安了。”他突然回过头来, 望着刘元鹤道:“刘大人,那么你躲在我田师哥床底下干什么? 你是给雪山飞狐卧底来啦,是不是?” 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连曹云奇与周云阳也都摸不着 头脑。当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与阮士中交手数合,随即逸 去,三人事后猜测,始终不知是谁,怎么他此时突然指着刘 元鹤叫阵? 刘元鹤只是冷笑一声,却不答话。阮士中又道:“那晚黑 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见床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却很佩服此公 武艺了得。我们师叔侄三人不但未能将他截住,连他的底细 来历也是摸不到半点边儿,当真算得无能。今日雪地一战,得 与刘大人过招,却正是当日床下君子的身手。嘿嘿,幸会啊 幸会!嘿嘿,可惜啊可惜。” 周云阳知道师叔此时必得要个搭当,就如说相声的下手, 否则接不下口去,于是问道:“师叔,可惜什么?”阮士中双 眉一扬,高声道:“可惜堂堂一位御前侍卫刘大人,居然不顾 身分,来干这等穿堂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 刘元鹤哈哈大笑,说道:“阮大哥骂得好,骂得痛快,那 晚躲在田归农床下的,不错正是区区在下。你骂我偷鸡摸狗, 原也不假。”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 “只是在下的偷鸡摸狗,却是奉了皇上的圣旨而行!” 众人心中一奇,都觉他胡说八道,但转念一想,他是清 宫侍卫,只怕当真是奉旨对付天龙门,亦未可知。天龙诸人 都是有家有业之人,闻言不禁气沮。殷吉是两广著名的大财 主,心中尤其惊惧。 刘元鹤见一句话便把众人慑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说道: “事到如今,我就把这事跟各位说说,待会或者尚有借重各位 之处,这一件东西,或者各位从未见过。”说着从怀中取出一 个黄色的大封套来。封套外写着“密令”二字,他开了袋口, 取出一张黄纸,朗声读道:“奉密谕,令御前一等侍卫刘元鹤 依计行事,不得有误。总管赛。”读毕,将那黄纸摊在桌上, 让众人共观。 殷吉、陶百岁等多见博闻,眼见黄纸上盖着朱红的图章, 知道确是侍卫总管赛尚鄂所下的密令。那赛总管向称满洲武 士的第一高手,素为乾隆皇帝所倚重。 刘元鹤道:“阮大哥,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吹胡子,这件事 从头说来,还是令师兄田归农起的因头。有一日,赛总管邀 了我们十八个侍卫到总管府去吃晚饭。这十八个人哪,外边 朋友送我们一个外号,叫作‘大内十八高手’。其实凭我们这 一点儿三脚猫本事,哪里说得上‘高手’二字?不过朋友们 要这么叫,要给我们脸上贴金,那也没有法儿,是不是? “我们一到,赛总管就说,今日要给大伙儿引见一位武林 中响当当的脚色。我们忙问是谁,赛总管微笑不说。待会开 了酒席,赛总管到内堂引出一个人来。只见他腰板笔挺,步 履矫健,双目有神,果然是一派武林高手的风范。他两鬓虽 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极为英俊清秀,想当年定是一位美男子。 赛总管朗声道:‘各位兄弟,这位是天龙门北宗掌门,武林中 大大有名的人物,田归农田大哥!’ “我们一听,都是微微一惊。田归农的名头大家都是知道 的,只是天龙门素来少跟官府往来,不知赛总管凭了什么面 子能把他请到。饮酒中间,大伙儿逐一向他把盏敬酒。田大 哥也是客气之极,说了许多套交情的言语,可一句不提他上 京的原因。直到吃喝完了,赛总管邀大伙儿到厢房喝茶,他 两人才把其中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田大哥虽然身在草莽,可是忠君报国之心,却一点 没比我们当差的少了。 “他这次上京,为的是要向皇上进贡一个大宝藏。这大宝 藏嘛,那就是反贼李自成在北京所搜刮的金银财宝了。田大 哥说道,要找寻这个宝藏,共有两个线索,须得两个线索拼 凑起来,方能寻到。一个线索是李自成的一把军刀,那是他 天龙门掌管,他就携带在身。另一个线索可就难了,那是一 幅宝藏所在的地图,自来由苗家剑苗家世代相传。单有地图 而无军刀,不知寻宝关键;单有军刀而无地图,不知宝藏的 所在。若是二宝合璧,取那宝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我们虽在官家当差,可个个出身武林,一听到‘苗家 剑’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何等厉害, 谁敢惹他?’田大哥见我们脸现难色,微微一笑,道:‘在下 若不是已经想到了对付苗人凤的计策,又怎敢轻易前来惊动 各位?’赛总管忙问何计。田大哥于是说出一番话来,只把众 人听得连连点头,齐叫妙计。他到底说的是什么妙计,时候 一到,各位自然知晓,此刻也不必多说。 “次日田大哥告别离京,赛总管就派我们依计而行。他一 面琢磨此事,总觉田大哥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平白无 端送我们这样一份大礼,天下哪有这等好人?料得其中必有 别因,于是派了几个人暗中出京打探。我离京不久,就听到 田大哥闭门封剑的讯息,当下备了一份礼物,上门道贺。 “和田大哥一见面,他显得十分欢喜,说道贵客上门,真 是求之不得,跟着悄悄的要我办一件事。殷大哥,说出来你 可别生气,他是要我知会官府,随便诬陷你一个罪名,将你 拿在狱里,先关上几年再说。” 殷吉吓了一跳,浑身汗毛直竖,颤声道:“田师兄为人原 是如此,幸蒙刘大人明鉴,高抬贵手,小的必有厚报。” 刘元鹤笑道:“好说,好说。当时我就问他跟殷大哥有甚 仇怨。他道,仇怨是没有,只是依他们天龙门规矩,北宗掌 门人轮值掌刀的期限已满,那把镇门之宝的宝刀就须传给南 宗,片刻延挨不得。若是落到殷大哥手里,再要索回,不免 就多一番周折。 “这话虽是不错,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当时跟他唯唯 否否,既不答应,也不拒却,只是在一边厢冷眼旁观。 “酒筵之后,我想田大哥这把宝刀非交不可,难以推托, 我倒有法儿给他帮个忙。若是我暗中将宝刀收起,他自然无 法交出,殷大哥纵然不满,却也无计可施。这正是我立大功 报圣恩的良机,岂能轻易放过?于是我悄悄走进田大哥房中, 待要找寻宝刀,却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原来是田大哥回来了。 事急之际,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听得田大哥走进房来,打开箱子,取出铁盒,突然惊 呼:‘咦,刀呢?’听他这呼声惊惶异常,实非作假,看来这 宝刀是给人盗去了。他立时叫了女儿来查问,田姑娘毫不知 情,也很着急。不久阮大哥进来了。师兄弟俩为了立掌门的 事大起争执,提到了曹云奇曹师兄与田姑娘的暧昧之事,过 了一会,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来。 “田大哥将铁盒交给陶世兄,命他去埋在关外。我在床下 听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这傻瓜这番可上了大当。 “陶世兄走后,我在床下听得田大哥只是捶床叹息,喃喃 自语:‘好胡一刀,好苗人凤!’当时我不知胡一刀是谁,料 想是苗人凤盗了他的刀去。却原来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 的拜帖,自知难逃一死,是以十分惶恐。但这时候偏巧失了 宝刀,又不能就此高飞远走,一溜了之。 “跟着田姑娘走进房来,说道:‘爹,我查到了你宝刀的 下落。’田大哥一跃而起,叫道:‘在哪里?’田姑娘走近几步, 轻声道:‘给周师兄偷去了。’田大哥道:‘当真?他人呢?刀 呢?’田姑娘道:‘我亲眼见到他将刀埋在一个处所。’田大哥 道:‘好,你快去掘来。’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 可莫怪我。’田大哥道:‘什么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师 兄叫来,我躲在门后。你问他是不是盗了宝刀。他若认了,我 就在他背上钉一枚毒龙锥。’我心里想,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 啊。只听田大哥道:‘我打折他双腿就是,不必取他性命。’田 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给你取刀。’田大哥微一迟疑,道: ‘好,你快去取了刀来,凭你怎么处置他。’于是田姑娘转身 出去。当时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师兄有什么仇怨,今日听了陶 师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杀人灭口。嘿,好家伙!人家大 姑娘掩埋私生儿子,这种事也见得的?” 他说到这里,众人都转眼去瞧周云阳,只见他脸色铁青, 双目不住眨动。 又听刘元鹤续道:“我索性在床下卧倒,静等瞧这幕杀人 的活剧,再则,我还得等那柄刀呢,何况田大哥醒着躺在床 上,我又怎能出去?等了没多久,田姑娘匆匆回来,颤声道: ‘爹,那刀给他掘去啦。我好胡涂,竟迟了一步,他……他还 ……’田大哥惊恐交集,问道:‘他还怎么?’田姑娘其实想 说:‘他连我孩儿的尸体也掘去啦!’但这句话怎说得出口,呆 了一呆,叫道:‘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出,想是惊恐过甚, 奔到门边时竟一交摔倒。 “我在床下憋得气闷,宝刀又不明下落,本想乘机打灭烛 火逃去,哪知田大哥见她女儿摔倒,只叹了口长气,却不下 床去扶。田姑娘站起身来,扶着门框喘息一会方走。 “田大哥下床去关上门窗,坐在椅上。但见他将长剑放在 桌上,手里拿了弓箭,铁青着脸,神色极是怕人。我心中也 是惴惴不安,要是给他发觉了,他一个翻脸无情,我武功不 及,只怕性命难保。 “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动也不动,宛如僵直了一般,但 双目却是精光闪烁,显得心下极为烦躁不安。四下一片死寂, 只听得远处隐隐有犬吠之声,接着近处一只狗也吠了起来,突 然之间,这狗儿悲吠一声,立时住口,似是被人用极快手法 弄死了。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门上却起了几下敲击之声。这 声音来得好快,听那狗儿吠叫声音总在数十丈外,岂知这人 一弄死狗儿,转瞬间就到了门外。 “田大哥低沉着声音道:‘胡斐,你终于来了?’门外那人 却道:‘田归农,你认得我声音么?’田大哥脸色更是苍白,颤 声道:‘苗……苗大侠!’门外那人道:‘不错,是我!’田大 哥道:‘苗大侠,你来干什么?’门外那人道:‘哼,我给你送 东西来啦!’田大哥迟疑片刻,放下弓箭,去开了门。只见一 个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的汉子走了进来。 “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样,心道:‘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 敌手,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气 势慑人。’只见他手里捧着两件物事,放在桌上,说道:‘这 是你的宝刀,这是你的外孙儿子。’原来一包长长的东西竟是 一个死婴。 “田大哥身子一颤,倒在椅中。苗大侠道:‘你徒弟瞒着 你去埋刀,你女儿瞒着你去埋私生儿,都给我瞧见啦,现下 掘了出来还你。’田大哥道:‘谢谢。我……我家门不幸,言 之有愧。’苗大侠突然眼眶一红,似要流泪,但随即满脸杀气, 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她是怎么死的?’” 只听得当啷一响,苗若兰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 碎。她举止本来十分斯文镇定,不知怎的,听了这句话,竟 自把持不定。琴儿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水,轻声道: “小姐,进去歇歇吧,别听啦!”苗若兰道:“不,我要听他说 完。” 刘元鹤向她望了一眼,接着说道:“田大哥道:‘那天她 受了凉,伤风咳嗽。我请医生给她诊治,医生说不碍事,只 是受了些小小风寒,吃一帖药,发汗退烧就行了。可是她说 药太苦,将煎好的药泼了去,又不肯吃饭,这一来病势越来 越沉。我一连请了好几个医生,但她不肯服药,不吃东西,说 什么也劝不听。’” 苗若兰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啜泣。熊元献等都感十分 奇怪,不知这不肯服药吃饭之人是谁,与田归农及苗氏父女 三人又有什么关连。陶氏父子与天龙诸人却知说的是田归农 的续弦夫人,但苗大侠何以关心此事,苗若兰何以伤心,却 又不明所以了,都想:“难道田夫人是苗家亲戚?怎么我们从 来没听说过?” 刘元鹤道:“当时我在床下听得摸不着半点头脑,不知他 们说的是谁,心想苗人凤这么风头火势的赶来,只不过是问 一个人的病。那人不服药、不吃饭,这不是撒娇么?但听苗 大侠又问:‘这么说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田大哥道:‘我 后来跪在地下哀求,说得声嘶力竭,她始终不理。’ “苗大侠道:‘她留下了什么话?’田大哥道:‘她叫我在 她死后将尸体火化了,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叫千人踩,万 人踏!’苗大侠跳了起来,厉声道:‘你照她的话做了没有?’ 田大哥道:‘尸体是火化了,骨灰却在这里。’说着站起身来, 从里床取出一个小小瓷坛,放在桌上。 “苗大侠望着瓷坛,脸上神色又是伤心又是愤怒。我只看 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的脸。 “田大哥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凤头珠钗,放在桌上,说道: ‘她要我把这珠钗还给你,或者交给苗姑娘,说这是苗家的物 事。’” 众人听到此处,齐向苗若兰望去,只见她鬓边插了一枚 凤头珠钗,微微晃动。那凤头打得精致无比,几颗珠子也是 滚圆净滑,只是珠身已现微黄,似是历时已久的古物。 刘元鹤续道:“苗大侠拿起珠钗,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 发,缓缓穿到凤头的口里,那头发竟从钗尖上透了出来,原 来钗身中间是空的。但见他将头发两端轻轻一拉,凤头的一 边跳了开来。苗大侠侧过珠钗,从凤头里落出一个纸团。他 将纸团摊了开来,冷冷的道:‘瞧见了么?’田大哥脸如土色, 隔了半晌,叹了口长气。 “苗大侠道:‘你千方百计要弄这张地图到手,可是她终 于瞧穿了你的真面目,不肯将机密告知你,仍将珠钗归还苗 家。宝藏的地图是在这珠钗之中,哼,只怕你作梦也难以想 到罢!’他说了这几句话,又将纸团还入凤头,用头发拉上机 括,将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开凤头的法儿我教了你啦,你 拿去按图寻宝罢!’田大哥哪里敢动,紧闭着口一声不响。我 在床下却瞧得焦急异常,地图与宝刀离开我身子不过数尺,可 是就没法取得到手。只见苗大侠呆呆的瞧着瓷坛,慢慢伸出 双手捧起了瓷坛,放入了怀中,脸上的神色十分可怕。” 只听得轻轻一声呻吟,苗若兰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鬓边 那凤头珠钗起伏颤动不已。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故。 刘元鹤接着道:“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侠, 你动手吧,我死而无怨。’苗大侠嘿嘿一笑,道:‘我何必杀 你?一个人活着,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想当年我和胡一 刀比武,大战数日,终于是他夫妇死了,我却活着。我心中 一直难过,但后来想想,他夫妇恩爱不渝,同生同死,可比 我独个儿活在世上好得多啦。嘿嘿,这张地图在你身边这许 多年,你始终不知,却又亲手交还给我。我何必杀你?让你 懊恼一辈子,那不是强得多么?’说着拿起珠钗,大踏步出房。 田大哥手边虽有弓箭刀剑,却哪敢动手? “田大哥唉声叹气,将死婴和宝刀都放在床上,回身闩上 了门,喃喃的道:‘一个人活着,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坐 在床上,叫道:‘兰啊兰,你为我失足,我为你失足,当真是 何苦来?’接着嘿的一声,听得什么东西戳入了肉里,他在床 上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我吃了一惊,忙从床底钻将出来,只见他将羽箭插在自 己心口,竟已气绝。各位,田大哥是自尽死的,并非旁人用 箭射死。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 我跟陶胡二人绝无交情,犯不着给他们开脱。 “我见他死了,当下吹灭烛火,正想去拿宝刀,然后溜之 大吉,陶世兄却已来到房外拍门,我只得躲回床底。以后的 事,陶世兄都已说了。他拿了宝刀,逃到关外来。我在床底 下憋了这老半天,难道是白挨的么?加上我这位熊师弟跟饮 马川向来有梁子,咱哥儿就跟着来啦。” 他一番话说完,双手拍拍身上灰尘,拂了拂头顶,恰似 刚从床底下钻出来一般,喝了两口茶,神情甚是轻松自得。 八 这些人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凑在一起,众人心头疑团 已解了大半,只是饥火上冲,茶越喝得多越是肚饿。 陶百岁大声道:“现下话已说明白了,这柄刀确是田归农 亲手交给我儿的,各位不得争夺了吧?”刘元鹤笑道:“田大 哥交给陶世兄的,只是一只空铁盒。若是你要空盒,在下并 无话说。宝刀却哪有你的份?”殷吉道:“此刀该归我天龙南 宗,再无疑问。”阮士中道:“当日田师兄未行授刀之礼,此 刀仍属北宗。”众人越争声音越大。 宝树忽然朗声道:“各位争夺此刀,为了何事?”众人一 时哑口无言,竟然难以回答。 宝树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还不知它关连着一个极大宝藏。现今有人说了出来,那更是 人人眼红,个个起心。可是老和尚倒要请教:若无宝藏地图, 单要此刀何用?”众人心头一凛,一齐望着苗若兰鬓边那只珠 钗。 苗若兰文秀柔弱,要取她头上珠钗,直是一举手之劳,只 是人人想到她父亲威霸天下,若是对她有丝毫冒犯亵渎,她 父亲追究起来,谁人敢当?是以眼见那珠钗微微颤动,却无 人敢先说话。 刘元鹤向众人横眼一扫,脸露傲色,走到苗若兰面前,右 手一探,突然将她鬓边的珠钗拔了下来。苗若兰又羞又怒,脸 色苍白,退后了两步。众人见刘元鹤居然如此大胆,无不失 色。 刘元鹤道:“本人奉旨而行,怕他什么苗大侠,秧大侠? 再说,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哼,哼,却也在未知之数呢。” 群豪齐问:“怎么?”刘元鹤微微一笑,道:“眼下计来,那金 面佛纵然尚在人世,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镣铐、落入天牢之 中了。” 苗若兰大吃一惊,登忘珠钗被夺之辱,只挂念着父亲的 安危,忙问:“你……你说我爹爹怎么了?”宝树也道:“请道 其详。” 刘元鹤想起上峰之时,被他在雪中横拖倒曳,狼狈不堪, 但自己说起奉旨而行种种情由,宝树神色登变,此时听他相 询,更是得意,忍不住要将机密大事吐露出来,好在人前自 占身分,于是问道:“宝树大师,在下先要问你一句,此间主 人是谁?” 群豪在山上半日,始终不知主人是谁,听刘元鹤此问,正 合心意,一齐望着宝树,只听他笑道:“既然大伙儿都不隐瞒, 老衲也不用卖那臭关子了。此间主人姓杜名希孟,是武林中 一位响当当的脚色。”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念:“杜希 孟?杜希孟?”却都想不起此人是谁。宝树微微一笑,道: “这位杜老英雄自视甚高,等闲不与人交往,是以武功虽强, 常人可不知他名头。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却个个对他 极是钦慕。”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把众人都损了一下, 言下之意,明是说众人实不足道。 殷吉、阮士中等都感恼怒,但想苗人凤在那对联上称他 为“希孟仁兄”,而自己确够不上与金面佛称兄道弟,宝树之 言虽令人不快,却也无可辩驳。 刘元鹤道:“咱们上山之时,此间的管家说道:‘主人赴 宁古塔相请金面佛,又派人前去邀请兴汉丐帮的范帮主。’这 话可有点儿不尽不实。想那范帮主在河南开封府被擒,小弟 也曾出了一点儿力气。”众人惊道:“范帮主被擒?”刘元鹤笑 道:“这是御前侍卫总管赛大人亲自下的手。想那范帮主虽然 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却也不必劳动赛总管的大驾啊。我们拿 住范帮主,只是把他当作一片香饵,用来钓一条大大的金鳌。 那金鳌嘛,自然是苗人凤啦。杜庄主要去邀苗人凤来对付什 么雪山飞狐,其实哪里邀得到?苗人凤这当儿定是去了北京, 想要搭救范帮主。嘿嘿,赛总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罗地网,专 候苗人凤大驾光临。他若是不上这当,我们原是拿他没有法 儿。他竟上京救人,这叫做啄木鸟啃黄连树,自讨苦吃。” 苗若兰与父亲相别之时,确是听父亲说有事赴京,嘱她 先上雪峰,到杜家暂居。这时听刘元鹤如此说来,只怕父亲 真是凶多吉少,不由得玉容失色。 刘元鹤洋洋得意,说道:“咱们地图有了,宝刀也有了, 去把李自成的宝藏发掘出来,献给圣上,这里人人少不了一 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他见有的人脸现喜色,有的却有犹豫之 意,心知如陶百岁等人,把发财瞧得比升官更重,又道:“想 那宝藏堆积如山,大伙儿顺手牵羊,取上一些,那就一世吃 着不尽,有何不美?”众人轰然喝彩,再无异议。 田青文本来羞愧难当,独自躲在内室,听得厅上叫好之 声不绝,知道已不在谈论她的丑事,当下悄悄出来,站在门 边。 刘元鹤在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慢慢从珠钗的凤嘴里穿了 过去,依着当日所见苗人凤的手法,轻轻一拉一甩,凤头机 括弹开,果然有个纸团掉了出来。众人都是“哦”的一声。刘 元鹤打开纸团,摊在桌上。众人围拢去看。 但见那纸薄如蝉翼,虽然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钗之中, 却是丝毫未损,纸上绘着一座笔立高耸的山峰,峰旁写着九 个字道:“辽东乌兰山玉笔峰后”。 宝树大叫:“啊哈,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咱们所在之处, 就是乌兰山玉笔峰啊。” 众人瞧那图上山峰之形,果真与这雪峰一般无异,上峰 时所见岸边的三株古松,图上也画得清清楚楚,当下无不啧 啧称异。 宝树道:“此处庄上杜老英雄见闻广博,必是得知了宝藏 的消息,是以特意在此建庄。否则此处气候酷寒,上下艰难, 又何必费这么大的事?”刘元鹤心中一急,忙道:“啊哟!那 可不妙。他这庄子建造已久,还不早将宝藏搬得一干二净?” 宝树微笑道:“那也未必。刘大人你想,要是他已找到了宝藏 所在,定然早就去了别地,决不会仍在此处居住。”刘元鹤一 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快到后山去。” 宝树指着苗若兰道:“这位苗姑娘与庄上众人怎么办?”刘 元鹤转过身来,只见于管家等庄上佣仆,个个已走得不知去 向。田青文从门后出来,说道:“不知怎的,庄上男男女女都 躲了个干干净净。”刘元鹤抢过一柄单刀,走到苗若兰身前, 说道:“咱们所说之事,她句句听在耳里,这祸根可留不得。” 举起单刀,就要往她头顶砍落。 突然间人影一闪,琴儿从椅背后跃出,抱住刘元鹤的手, 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刘元鹤出其不意,手腕一疼,当 啷一响,单刀落地。琴儿大骂:“短命的恶贼,你敢伤了小姐 一根毫毛,我家老爷上得山来,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这里 人人脱不了干系。” 刘元鹤大怒,反手一拳,猛往琴儿脸上击去。熊元献伸 出右臂,格开了他一拳,说道:“师哥,咱们寻宝要紧,不必 多伤人命!”要知熊元献一生走镖,向来胆小怕事,谨慎稳重, 不像他师兄做了皇帝侍卫,杀几个老百姓不当一回事,他听 了琴儿之言,心想若是伤了苗若兰,万一她父亲逃脱罗网,那 可大祸临头了。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刘师兄,咱们快 去寻宝。” 刘元鹤双目一瞪,指着苗若兰道:“这妞儿怎么办?” 宝树笑吟吟的走上两步,大袖微扬,已在苗若兰颈口 “天突”与背心“神通”两穴上各点了一指。苗若兰全身酸软, 瘫在椅上,心里又羞又急,却说不出话。琴儿只道他伤了小 姐,横了心又抓住了和尚的手,要狠狠咬他一口。宝树让她 抓住自己右手拉到口边,手指抖动,点了她鼻边“迎香”、口 旁“地仓”两穴。琴儿身子一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处须不好看。”俯身托起她 的身子,笑道:“真轻,倒似没生骨头。”走向东边厢房。 那东厢房原是杜庄主款待宾客的所在,床帐几桌、一应 起居之具齐备,陈设得甚是考究。田青文掩上了门,替苗若 兰除去鞋袜外裳,只留下贴身小衣,将她裹在被中,垂下了 罗帐。苗若兰自七八岁后,未在人前除过衣衫,眼前之人虽 是女子,也已羞得满脸红晕。田青文望着她身子,笑道:“怕 我瞧么?妹子,你生得真美,连我也不禁动心呢。”抱了她衣 衫走到厅上,道:“她衣衫都给我除下了,纵然时辰一过,穴 道解了,也叫她走动不得。”群豪一齐大笑。 宝树道:“咱们大家来瞧瞧,从这刀子之中,到底如何能 寻到宝藏。”说着从怀中取出铁盒,打开盒盖,提刀在手,见 刀鞘上除了刻得有字外,更无别样奇异之处。他一手持鞘,一 手持柄,刷的一响,将刀拔了出来,只觉青光四射,寒气透 骨,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战。众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 来。 他将宝刀放在桌上,众人围拢观看,见刀身一面光滑平 整,另一面却雕镂着双龙抢珠的花纹。两条龙一大一小,形 状既极丑陋,而且龙不像龙,蛇不像蛇,倒如两条毛虫,但 所抢之珠却是一块红玉,宝光照人,的是珍物。 曹云奇拿起刀来细看,道:“那有什么古怪?”宝树道: “这两条虫儿必与宝藏有关,咱们到后山瞧瞧再说。给我!”说 着伸手去接宝刀。曹云奇更不打话,回刀护身,急奔而出。宝 树怒道:“你干什么?”追了出去。 出得大门,只见曹云奇握刀向前急奔,宝树右手一扬,一 颗铁念珠激飞而出,正中他右肩肩胛骨。曹云奇手臂酸麻,拿 捏不住,擦的一声,宝刀落在雪地之中。宝树大踏步上前,拾 起宝刀。曹云奇不敢再争,退在一旁,眼见宝树与刘元鹤一 个持刀、一个持图,并肩向山后走去。这时余人也都涌出大 门,跟随在后。 宝树笑道:“刘大人,适才老衲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刘 元鹤见他陪笑谢罪,心中乐意,说道:“大师武艺高强,在下 佩服得紧,日后还有借重之处。”宝树道:“不敢。” 两人走了一阵,眼见山峰已无路可行,四顾尽是皑皑白 雪,虽然明知宝藏是在这玉笔峰下,但偌大一座山峰,到处 冰封雪冻,没留下丝毫痕迹,却到哪里找去?若要把峰上冰 雪铲除,即穷千百人之力,也非一年半载之功,何况今日铲 了,明日又有大雪落下;想到杜希孟已在峰上住了几十年,必 定日日夜夜苦心焦虑、千方百计的寻宝,至今未能成功,寻 宝之事,自然大非易易。 众人站在崖边东张西望,束手无策。田青文忽然指着峰 下一条丘峦起伏的小小山脉,叫道:“你们瞧!”众人顺着她 手指望去,未见有何异状。田青文道:“各位,看这山丘的模 样,是否与军刀上的花纹相似?” 众人给她一语提醒,细看那条山脉,但见一路从东北走 向西南,另一路自正南向北,两路山脉相会之处,有一座形 似圆墩的矮峰。宝树举起宝刀一看,再望山脉,见那山脉的 去势位置,正与刀上所雕的双龙抢珠图一般无异,那圆峰正 当刀上宝石的所在,不禁叫了出来:“不错,不错,宝藏定是 在那圆峰之中。”刘元鹤道:“咱们快下去。” 此时众人一意寻宝,倒也算得上齐心合力。不再互相猜 疑加害。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拉着粗索慢慢溜下峰去。第 一个溜下的是刘元鹤,最后一个是殷吉。他溜下后本想将绳 索毁去,以免后患,但见众人都已去远,生怕寻到宝藏时没 了自己的份,当下不敢停留,展开轻功向前疾追。 自玉笔峰望将下来,那圆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 程却也不近,约莫有二十来里。众人轻功都好,不到半个时 辰,已奔到圆峰之前。各人绕着那圆峰转来转去,找寻宝藏 的所在。陶子安忽向左一指,叫道:“那是谁?” 众人听他语声忽促,一齐望去,只见一条灰白色的人影 在雪地中急驰而过,身法之快,实是难以形容,转眼之间,那 白影已奔向玉笔峰而去。宝树失声道:“雪山飞狐!胡一刀之 子,如此了得!”说话之时脸色灰暗,显是心有重忧。 他正自沉思,忽听田青文尖声大叫,急忙转过头来,只 见圆峰的坡上空了一个窟窿,田青文人形却已不见。 陶子安与曹云奇一直都待在田青文身畔,见她突然失足 陷落,不约而同的叫道:“青妹!”都欲跃入救援。陶百岁一 把拉住儿子,喝道:“干什么?”陶子安不理,用力挣脱,与 曹云奇一齐跳落。 哪知这窟窿其实甚浅,两人跳了下去,都压在田青文身 上,三人齐惊呼。上面众人不禁好笑,伸手将三人拉了上来。 宝树道:“只怕宝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田姑娘,在 下面见到什么?”田青文抚摸身上撞着山石的痛处,怨道: “黑漆漆的什么也没瞧见。”宝树跃了下去,晃亮火折,见那 窟窿径不逾丈,里面都是极坚硬的岩石与冰雪,再无异状,只 得纵身而上。 猛听得周云阳与郑三娘两人纵声惊呼,先后陷入了东边 和南边的雪中窟窿。阮士中与熊元献分别将两人拉起。看来 这圆峰周围都是窟窿,众人只怕失足掉入极深极险的洞中,当 下不敢乱走,都站在原地不动。 宝树叹道:“杜庄主在玉笔峰一住数十年,不知宝藏所在。 他无宝刀地图,茫无头绪,那也罢了。但咱们明知是在这圆 丘之中,仍是无处着手,那更加算得无能了。” 众人站得累了,各自散坐原地。肚中越来越饿,都是神 困气沮。 郑三娘伤处又痛了起来,咬着牙齿,伸手按住创口,一 转头间,只见宝树手中刀上的宝石给雪光一映,更是晶莹美 艳。她跟着丈夫走镖多年,见过不少珍异宝物,这时见那宝 石光彩有些异样,心中一动,说道:“大师,请你借宝刀给我 瞧瞧。”宝树心想:“她是女流之辈,腿上又受了伤,怕她何 来?”当下将刀递了过去。郑三娘接刀细看,果见那宝石是反 面镶嵌的。原来宝石两面有阴阳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人能 将宝石雕琢得正反面一般无异,但在行家眼中,仍能分辨清 楚。郑三娘道:“大师,这宝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间另有古怪。” 宝树正自徨无计,一听此言,心道:“不管她说的是对是错, 弄开来瞧瞧再说。”当下接过刀来,从身边取出一柄匕首,力 透指尖,用匕首尖头在宝石下轻轻一挑,宝石离刀跳落。宝 树拈起宝石,细看两面,并无特异之处,再向刀身上镶嵌宝 石的凹窝儿一瞧,不禁失声叫道:“在这里了!” 原来那窝儿之中,刻着一个箭头,指向东北偏北,箭头 尽处有个小小的圆圈。宝树喜不自胜,心想这窝儿正中,当 是圆峰之顶,一算距离远近,看准了方位,一步步走将过去, 待走到所计之处,果然脚下松动,身子下落。他早有防备,双 足着地,立即晃亮火折,拨开冰雪,见前面是条长长的通道, 当即向前走去。刘元鹤等也跟着跃下。 火折点不多久就熄了,可是那山洞盘旋曲折,接连转了 几个弯,仍是未到尽头。 曹云奇道:“我去折些枯枝。”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 枯柴回来,打火点燃了一根火把。他为人卤莽,却也有一样 好处,做事勇往直前,手执火把,当先而行。 洞中到处是千年不化的坚冰,有些处所的冰条如刀剑般 锋锐突出。陶百岁捧了一块大石,沿途击去阻路的冰尖。众 人上山时各怀敌意,此时重宝在望,竟然同舟共济、相互扶 持起来。 又转了个弯,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着曹云奇身前 地下黄澄澄的一物。曹云奇俯身拾起,原来是一支金铸的小 笔,笔身上刻着一个“安”字,就和田青文上峰之前手中所 拿的一模一样。曹云奇疑云大起,回头对陶子安厉声说道: “嘿,原来你到这儿来过啦!”陶子安道:“谁说我来过?你瞧 一路上有没人行的痕迹?”曹云奇心想:“这山洞之中,确无 人行足迹,那么他这枚金笔又怎会掉在此处?”他心中想到何 事,再也藏不住片刻,当即摊开手掌,露出黄金小笔,说道: “这不是你的么?上面明明刻着你的名字!” 陶子安一看,摇头道:“我从没见过。”曹云奇大怒,手 掌一翻,抛笔在地,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过 去,喝道:“还想赖!我明明见她拿着你送的笔儿。” 这山洞中转身都不方便,陶子安哪能闪避?这一口唾沫, 正吐在他鼻子左侧。他大怒之下,右脚飞出,踢中曹云奇小 腹,同时双手一招“燕归巢”,击中了对方胸口。曹云奇身子 一震,抛下火把,右手还了一拳,砰的一声,打在陶子安脸 上。火把熄灭,洞中一片漆黑,只听得两人吆喝怒骂,夹着 砰砰蓬蓬之声。两人拳打足踢,招招都击中对方,到后来扭 成一团,滚在地下。 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齐声劝解。曹陶二人哪里肯听?忽 听田青文高声叫道:“哪一个再不住手,我永不再跟他说话。” 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只听熊元献在黑暗中细声细气的说道:“是我熊元献,找 火把点火,两位可别喝错了醋,拳脚往在下身上招呼。”他伸 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了火把,重又点燃。只见曹陶二人眼青 鼻肿,呼呼喘气,四手握拳,怒目相视。 田青文从怀里取出一支黄金小笔,再拾起地下的小笔,向 曹云奇道:“这两支笔果真是一对儿,可谁跟你说是他给我 的?”曹云奇无话可答,结结巴巴的道:“不是他给的,那你 从哪儿来的?为什么笔上又有他名字?” 陶百岁接过小笔,看了一眼,问曹云奇道:“你师父是田 归农,你师祖是谁?”曹云奇一怔,道:“师祖?那是我师父 的父亲,他老人家讳上安下豹。”陶百岁冷笑道:“是啊!田 安豹,他用什么暗器?”曹云奇道:“我……我没见过师祖。” 陶百岁道:“你没见过,你阮师叔的武艺是田安豹亲手所授, 你问问他。” 曹云奇还没开口,阮士中已接口道:“云奇不用胡闹啦。 这对黄金小笔,是你师祖爷所用的暗器。”曹云奇哑口无言, 但心中疑惑丝毫不减。 宝树道:“你们要争风打架,不妨请到外面去拚个死活。 我们可是要寻宝。” 熊元献高举火把当先领路,转过了弯去。这时洞穴愈来 愈窄,众人须得弓身而行,有时头顶撞上了坚冰尖角,隐隐 生疼,但想到重宝在望,也都不以为苦。 行了一盏茶时分,前面已无去路,只见一块圆形巨岩叠 在另一块圆岩上,两块巨岩封住了去路。两岩之间都是坚冰 牢牢凝结。熊元献伸手一推,巨岩纹丝不动,转过头来,问 宝树道:“怎么办?”宝树搔头不语。 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计,他微一沉吟,说道:“两块圆 石相叠,必可推动,只是给冰冻住了。”宝树喜道:“对,把 冰融开就是。”熊元献便将火把凑近圆岩,去烧二岩之间的坚 冰。曹云奇、周云阳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来加火。火 焰越烧越大,冰化为水,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一块块碎冰 落在地下。 眼见二岩之间的坚冰已融去大半,宝树性急,双手在巨 岩上运力一推,那岩石毫不动弹,再烧一阵,坚冰融去更多, 宝树第二次再推时,那巨岩晃了几晃,竟慢慢转将过去,露 出一道空隙,宛似个天造地设的石门一般。 众人大喜,齐声欢呼起来。阮士中伸手相助,和宝树二 人合力,将空隙推大。宝树从火堆里拾起一根柴枝,当先而 入。众人各执火把,纷纷跟进。一踏进石门,一阵金光照射, 人人眼花缭乱,凝神屏气,个个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来里面竟是个极大的洞穴,四面堆满了金砖银块,珍 珠宝石,不计其数。只是金银珠宝都隐在透明的坚冰之后。料 想当年闯王的部属把金银珠宝藏入之后,浇上冷水。该地终 年酷寒,坚冰不溶,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各人眼望 金银珠宝,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洞中寂静无声。突然之 间,欢呼之声大作。宝树、陶百岁等都扑到冰上,不知说什 么好。 忽然田青文惊呼:“有人!”指着壁内。火光照耀下果见 有两个黑影,站在靠壁之处。 众人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万想不到洞内竟会有人,难 道洞穴另有入口之处?各人手执兵刃,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 一起。隔了好一会,只见两个黑影竟然一动也不动。宝树喝 道:“是谁?”里面两人并不回答。 众人见二人始终不动,心下惊疑更甚。宝树道:“是哪一 位前辈高人,请出来相见。”他喝声被洞穴四壁一激,反射回 来,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两人既不回答,亦 不出来。 宝树举起火把,走近几步,看清楚两个黑影是在一层坚 冰之外,这一层冰就如一堵水晶墙般,将洞穴隔为前后两间。 宝树大着胆子,逼近冰墙,见那两人情状怪异,始终不动,显 是被点中了穴道。这时他哪里还有忌惮,叫道:“大家随我来。” 大踏步绕过冰墙,他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举火把往两人脸上 一照,不禁倒抽一口气。原来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时,面目狰 狞,脸上筋肉抽搐,异常可怖。 郑三娘与田青文见是死人,都尖声惊呼出来。各人走近 尸身,见那二人右手各执匕首,插在对方身上,一中前胸,一 中小腹,自是相互杀死。 阮士中看清楚一尸的面貌,突然拜伏在地,哭道:“恩师, 原来你老人家在这里。”众人听他这般说,都是一惊,齐问: “怎么?“这二人是谁?”“是你师父?”“怎么会死在这里?” 阮士中抹了抹眼泪,指着那身材较矮的尸身道:“这位是 我田恩师。云奇刚才拾到的黄金小笔,就是我恩师的。” 众人见田安豹的容貌瞧来年纪不过四十,比阮士中还要 年轻,初时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随即恍然。这两具尸体 其实死去已数十年,只是洞中严寒,尸身不腐,竟似死去不 过数天一般。 曹云奇指着另一具尸体道:“师叔,此人是谁?他怎敢害 死咱们师祖爷?”说着向那尸体踢了一脚。众人见这尸体身形 高瘦,四肢长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 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亲,我从小叫他苗爷。他 与我恩师素来交好,有一年结伴同去关外,当时我们不知为 了何事,但见他二人兴高采烈,欢欢喜喜而去,可是从此不 见归来。武林中朋友后来传言,说道他们两位为辽东大豪胡 一刀所害,所以金面佛与田师兄他们才大举向胡一刀寻仇,哪 知道苗……苗,这姓苗的财迷心窍,见到洞中珍宝,竟向我 恩师下了毒手。”说着也向那尸身腿上踢了一脚。那苗田二人 死后,全身冻得僵硬,阮士中一脚踢去,尸身仍是挺立不倒, 他自己足尖却碰得隐隐生疼。 众人心想:“谁知不是你师父财迷心窍,先下毒手呢?” 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尸身,想将他推离师父。但苗 田二人这样纠缠着已达数十年,手连刀,刀连身,坚冰凝结, 却哪里推得开? 陶百岁叹了口气,道:“当年胡一刀托人向苗大侠和田归 农说道,他知道苗田两家上代的死因,不过这两人死得太也 不够体面,他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现下咱 们亲眼目睹,他这话果然不错。如此说来,胡一刀必是曾经 来过此间,但他见了宝藏,却不掘取,实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是奇怪。”阮士中道: “什么?”田青文道:“咱们今日早晨追赶他……他……”说着 嘴唇向陶子安一努,脸上微现红晕,续道:“师叔你们赶在前 头,我落在后面……”曹云奇忍耐不住,喝道:“你骑的马最 好,怎么反而落在后面?你……你……就是不肯跟这姓陶的 动手。”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幽幽的道:“你害了我一世,要 再怎样折磨我,也只好由得你。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对他不 起。他虽然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里决不能再 有旁人。” 陶子安大声叫道:“我当然要你,青妹,我当然要你。”陶 百岁与曹云奇齐声怒喝,一个道:“你要这贱人?我可不要她 作儿媳妇。”一个道:“你有本事就先杀了我。”两人同时高声 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一起,竟听不出他二人说些什么。 田青文眼望地下,待他们叫声停歇,轻轻道:“你虽然要 我,可是,我怎么还有脸再来跟你?出洞之后,你永远别再 见我了。”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他欺 侮你,折磨你,我跟他拚了。”提起单刀,直奔曹云奇。 刘元鹤挡在他身前,叫道:“你们争风吃醋,到外面去打。” 左掌虚扬,右手一伸,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夺下了他 手中单刀,抛在地下。那一边曹云奇暴跳不已,也给殷吉拦 着。余人见田青文以退为进,将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贴贴,心 中都是暗暗好笑。 宝树道:“田姑娘,你爱嫁谁就嫁谁,总不能嫁我这和尚。 所以老和尚只问你,你今日早晨遇见了什么怪事。” 众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道:“我的马儿走 得慢,赶不上师叔他们,正行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 马从后面驰来。马上的乘客手里拿着一个大葫芦,仰脖子就 着葫芦嘴喝酒。我见他满脸络腮胡子,在马上醉得摇摇晃晃, 还是咕噜咕噜的大喝,不禁笑了一声。他转过头来,问道 ‘你是田归农的女儿,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驾是谁?’他 说道:‘这个给你!’手指一弹,将这黄金小笔弹了过来,从 我脸旁擦过,打落了我的耳环。我吃了一惊,他却纵马走了。 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为什么给我这支小笔。” 宝树问道:“你认得此人么?”田青文点点头,轻声道: “就是那个雪山飞狐胡斐。他给我小笔之时,我自然不认得他, 他后来上得山来,与苗家妹子说话,我认出了他的声音,再 在板壁缝中一张,果然是他。”曹云奇醋心又起,问道:“这 小笔既是师祖爷的,那胡斐从何处得来?他给你干么?” 田青文对别人说话温言软语,但一听曹云奇说话,立时 有不愉之色,全不理睬。 刘元鹤道:“那胡一刀既曾来过此间,定是在地下拾到, 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笔。只是他死时胡斐生下不过几天,怎 能将小笔留传给他?”熊元献道:“说不定他将小笔留在家中, 后来胡斐年长,回到故居,自然在父亲的遗物中寻着了。”阮 士中点头道:“那也未始不可。这小笔中空,笔头可以旋下, 青文。你瞧瞧笔里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将洞穴中拾到的小笔旋下笔头,笔内空无一物, 再将胡斐掷来的小笔笔头旋下,只见笔管内藏着一个小小纸 卷。众人一齐围拢,均想若无阮士中在此,实不易想到这暗 器打造得如此精巧,笔管内居然还可藏物。 只见田青文摊开纸卷,纸上写着十六个字,道:“天龙诸 公,驾临辽东,来时乘马,归时御风。”纸角下画着一只背上 生翅膀的狐狸,这十六字正是雪山飞狐的手笔。 阮士中脸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话是这么 说,但想到胡斐的本领,又想到他对天龙门人的行踪知道得 清清楚楚,却也不禁栗栗自危。曹云奇道:“师叔,什么叫 ‘归时御风’?”阮士中道:“哼,他说咱们都要死在辽东,变 成他乡之鬼,魂魄飘飘荡荡的乘风回去。”曹云奇骂道:“操 他奶奶的熊!” 天龙门诸人瞧着那小柬,各自沉思。宝树、陶百岁、刘 元鹤等诸人,目光却早转到四下里的金银珠宝之上。宝树取 过一柄单刀,就往冰上砍去,他砍了几刀,斩开坚冰,捧了 一把金珠在手,哈哈大笑。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发出 奇幻夺目的光彩。众人一见,胸中热血上涌,各取兵刃,砍 冰取宝。但砍了一阵,刀剑卷口,渐渐不利便了。原来众人 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顶被左右双童削断,这时携带的是从杜 家庄上顺手取来,并非精选的利器。各人取到珍宝,不住手 的塞入衣囊,愈取得多,愈是心热,但刀剑渐钝,却是越砍 越慢。 田青文道:“咱们去拾些柴来,熔冰取宝!”众人轰然叫 好。此事原该早就想到,但一见宝树珍宝在手,人人迫不及 待的挥刀挺剑砍冰。可是众人虽然齐声附和田青文的说话,却 没一人移步去取柴。原来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别人多取了 珍宝。 宝树向众人横目而顾,说道:“天龙门周世兄、饮马川陶 世兄、镖局子的熊镖头,你们三位出去捡柴。我们在这里留 下的,一齐罢手休息,谁也不许私自取宝。”周陶熊三人虽将 信将疑,但怕宝树用强,只得出洞去捡拾枯枝。 九 雪山飞狐胡斐与乌兰山玉笔峰杜希孟庄主相约,定三月 十五上峰算一笔昔日旧帐,但首次上峰,杜庄主外出未归,却 与苗若兰酬答了一番。他下得峰来,心中怔忡不定,眼中所 见,似乎只是苗若兰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弹琴和歌之 声。他与平阿四、左右双童在山洞中饱餐一顿干粮,眼见平 阿四伤势虽重,性命却是无碍,心中甚慰。当下躺在地下闭 目养神,但双目一闭,苗若兰秀丽温雅的面貌更是清清楚楚 的在脑海中出现。 胡斐睁大眼睛,望着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苗若兰的歌 声却又似隐隐从石壁中透了出来。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 “我尽想着她干么?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 父亲并非有意,但我父总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 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亲之赐。我又想她干么?”言念及此,恨 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 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荡江湖的 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自寻烦恼?” 话虽是这般说,可是烦恼之来,岂是轻易摆脱得了的?倘 若情丝一斩便断,那也算不得是情丝了。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将近一个时辰,心中所思所念,便是 苗若兰一人。他偶尔想到:“莫非对头生怕敌我不过,安排下 了这美人之计?”但立即觉得这念头太也亵渎了她,心中便道: “不,不,她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岂能做这等卑鄙之事。我 怎能以小人之心,冒犯于她?”眼见天色渐黑,再也按捺不住, 对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你在这里歇歇。” 他展开轻身功夫,转眼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一见杜 家庄庄门,已是怦然心动。进了大厅,却见庄中无人相迎,不 禁微感诧异,朗声说道:“晚辈胡斐求见,杜庄主可回来了么?” 连问几遍,始终无人回答。他微微一笑,心想:“杜希孟枉称 辽东大豪,却这般躲躲闪闪,装神弄鬼。你纵安排下奸计,胡 某又有何惧?” 他在大厅上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句字句,羞辱杜希孟 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对此地竟是恋恋不舍,当下走 向东厢房,推开房门,见里面四壁图书,陈设得甚是精雅。于 是走将进去,顺手取过一本书来,坐下翻阅。可是翻来翻去, 哪里看得进一字入脑,心中只念着一句话:“她到哪里去了? 她到哪里去了?” 不久天色更加黑了,他取出火折,正待点燃蜡烛,忽听 得庄外东边雪地里轻轻的几下擦擦之声。他心中一动,知有 高手踏雪而来。须知若在实地之上,人人得以蹑足悄行,但 在积雪中却是半点假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轻灵,功夫浅的 脚步滞重,一听便知。胡斐听了这几下足步声,心想:“倒要 瞧瞧来的是何方高人。”当下将火折揣回怀中,倾耳细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声,竟然个个武功甚高。胡 斐一数,来的共有五人,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三下击掌,庄 外有人回击三下,过不多时,庄外又多了六人。胡斐虽然艺 高人胆大,但听高手毕集,转眼间竟到了十一人之多,心下 也不免惊疑不定,寻思:“先离此庄要紧,对方大邀帮手,我 这可是寡不敌众。”当下走出厢房,正待上高,忽听屋顶喀喀 儿响,又有人到来。 胡斐急忙缩回,分辨屋顶来人,居然又是七名好手。只 听屋顶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 落在庭中,径自走向厢房。他想敌人众多,这番可须得出奇 制胜,事先原料杜希孟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请了这 么多高手到来。耳听那七人走向房门,当下缩身在屏风之后, 要探明敌人安排下什么机关,如何对付自己。 但听噗的一声,已有人晃亮火折。胡斐心想屏风后藏不 住身,游目一瞥,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却无鞋子,显是无 人睡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坐上床 沿,钻进了被里。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房外七人虽然都是 高手,竟无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一进棉被,却是大吃一惊,触手碰到一人肌肤, 轻柔软滑,原来被中竟睡着一个女子。他正要一滚下床,眼 前火光闪动,已有人走进房来。一人拿着蜡烛在屏风后一探, 说道:“此处没人,咱们在这里说话。”说着便在椅上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 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子来,心道:“难道她竟是苗姑娘?我 这番唐突佳人,那当真是罪该万死。但我若在此刻跳将出去, 那几人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苗姑娘一生 清名,可给我毁了。只得待这几人走开,再行离床致歉。” 他身子微侧,手背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肤,只觉柔腻 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缩手。其实田青文除去苗若 兰的外裳,尚留下贴身小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闭住 了眼既不敢看,手脚更不敢稍有动弹,忙吸胸收腹,悄悄向 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略远。 他虽闭住了眼,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 耳中听到对方的一颗心在急速跳动,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 一个少女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却不是苗若 兰是谁,烛光映过珠罗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前枕上,这 张脸蛋娇美艳丽,难描难画。 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闭眼,从此不看,但双目一合, 登时意马心猿,把持不住,忍不住又眼睁一线,再瞧她一眼。 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却有知觉,见胡 斐忽然进床与自己并头而卧,初时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图非 礼,当下闭着眼睛,只好听天由命。哪知他躺了片刻,非但 不挨近身子,反而向外移开。不禁惧意少减,好奇心起,忍 不住微微睁眼,正好胡斐也正睁眼望她。四目相交,相距不 到半尺,两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风外有人说道:“赛总管,你当真是神机妙算, 人所难测。那人就算不折不扣,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英 雄豪杰,落入了你这罗网,也要教他插翅难飞。” 拿着蜡烛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烛台,走到屏风之外,道: “张贤弟,你也别尽往我脸上贴金。事成之后,我总忘不了大 家的好处。” 胡斐与苗若兰听了两人之言,都是吃了一惊,这些人明 是安排机关,要加害金面佛苗人凤。苗若兰不知江湖之事,还 不怎样,心想爹爹武功无敌,也不怕旁人加害。胡斐却知赛 总管是满洲第一高手,内功外功俱臻化境,为人凶奸狡诈,不 知害死过多少忠臣义士。他是当今乾隆皇帝手下第一亲信卫 士,今日居然亲自率人从北京赶到这玉笔峰上。听那姓张的 言语,他们暗中安排下巧计,苗人凤纵然厉害,只怕也难逃 毒手。耳听得赛总管走到屏风之外,心想机不可失,轻轻揭 起罗帐,右掌对准烛火一挥,一阵劲风扑将过去,嗤的一声, 烛火登时熄了。 只听一人说道:“啊,烛火灭啦!”就在此时,又有人陆 续走进厢房,嚷道:“快点火,掌灯吧!”赛总管道:“咱们还 是在暗中说话的好。那苗人凤机灵得紧,若在屋外见到火光, 说不定吞了饵的鱼儿,又给他脱钩逃走。”好几人纷纷附和, 说道:“赛总管深谋远虑,见事周详,果然不同。” 但听有人轻轻推开屏风,此时厢房中四下里都坐满了人, 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躺将下来,事情 可就闹穿,只得轻轻向里床略移。这一来,与苗若兰却更加 近了,只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他既怕与床沿上的三人 相碰,毁了苗若兰的名节,又怕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弹 得破的脸颊,当下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给人发觉,必当将 房中这一十八人杀得干干净净,宁教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 留下一张活口,累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着,不再动弹。胡斐不知苗若 兰被点中了穴道,但觉她竟不向里床闪避,不由得又是惶恐, 又是欢喜,一个人就似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只听赛总管道:“各位,咱们请杜庄主给大伙儿引见引 见。”只听得一个嗓音低沉的人说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 至感荣幸。这位是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赛大人。赛大人威震 江湖,各位当然都久仰的了。”说话之人自是玉笔庄庄主杜希 孟。众人轰言说了些仰慕之言。 胡斐倾听杜希孟给各人报名引见,越听越是惊讶。原来 除了赛总管等七人是御前侍卫之外,其余个个是江湖上成名 的一流高手。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昆仑山灵清居士到了,河 南无极门的蒋老拳师也到了。此外不是那一派的掌门、名宿, 就是什么帮会的总舵主、什么镖局的总镖头,没一个不是大 有来头之人;而那七名侍卫,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兰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这一点点衣服, 却睡在他的怀中。此人与我家恩怨纠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样? 今日初次与他相会,只觉他相貌虽然粗鲁,却是个文武双全 的奇男子,哪知他竟敢对我这般无礼。”虽觉胡斐这样对待自 己,实是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心中殊无恼怒怨怪之意,反 而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欢喜,外面十余人大声谈论,她竟一 句也没听在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岁,阅历又多,知道眼前之事干系不小, 是以虽然又惊又喜,六神无主,但于帐外各人的说话,却句 句听得十分仔细。他听杜希孟一个个的引见,屈指数着,数 到第十六个时,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说了。胡斐心道:“帐外共 有一十八人,除杜希孟外,该有十七人,这余下一个不知是 谁?”他心中起了这疑窦,帐外也有几个细心之人留意到了。 有人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杜希孟却不答话。 隔了半晌,赛总管道:“好!我跟各位说,这位是兴汉丐 帮的范帮主。” 众人吃了一惊,内中有一二人讯息灵通的,得知范帮主 已给官家捉了去。余人却知丐帮素来与官府作对,决不能跟 御前侍卫联手,他突在峰上出现,人人都觉奇怪。 赛总管道:“事情是这样。各位应杜庄主之邀,上峰来助 拳,为的是对付雪山飞狐。可是在拿狐狸之前,咱们先得抬 一尊菩萨下山。”有人笑了笑,说道:“金面佛?”赛总管道: “不错。我们惊动范帮主,本来为的是要引苗人凤上北京相救。 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笼,等候他的大驾。哪知他倒也乖觉,竟 没上钩。”侍卫中有人喉头咕噜了一声,却不说话。 原来赛总管这番话中隐瞒了一件事。苗人凤何尝没去北 京?他单身闯天牢,搭救范帮主,人虽没救出,但一柄长剑 杀了十一名大内侍卫,连赛总管臂上也中了剑伤。赛总管布 置虽极周密,终因对方武功太高,竟然擒拿不着。这件事是 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然绝口不提。 赛总管道:“杜庄主与范帮主两位,对待朋友义气深重, 答允助我们一臂之力,在下实是感激不尽,事成之后,在下 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赏……” 说到这里,忽听庄外远处隐隐传来几下脚步之声。他耳 音极好,脚步虽然又轻又远,可也听得清楚,低声道:“金面 佛来啦,我们宫里当差的埋伏在这里,各位出去迎接。”杜希 孟、范帮主、玄冥子、灵清居士、蒋老拳师等都站起来,走 出厢房,只剩下七名大内侍卫。 这时脚步声倏忽间已到庄外,谁都想不到他竟会来得这 样快,犹如船只在大海中遇上暴风,甫见征兆,狂风大雨已 打上帆来;又如迅雷不及掩耳,闪电刚过,霹雳已至。 赛总管与六名卫士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一齐抽出兵刃。 赛总管道:“伏下。”就有人手掀罗帐,想躲入床中。赛总管 斥道:“蠢才,在床上还不给人知道?”那人缩回了手。七个 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隐身书架之后。 胡斐心中暗笑:“你骂人是蠢才,自己才是蠢才。”但觉 苗若兰鼻中呼吸,轻轻的喷在自己脸上,再也把持不定,轻 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苗若兰又喜又羞,待要 闪开,苦于动弹不得。胡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惭 形秽,心想:“她这么温柔文雅,我怎么能辱于她?”待要挪 身向外,不与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两名卫士动了几下,低 声咒骂。原来几个人挤在床底,一人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 子。 胡斐对敌人向来滑稽,以他往日脾气,此时或要揭开褥 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将众卫士淋一个醍醐灌顶,但心 中刚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兰睡在身旁,岂能胡来? 过不多时,杜希孟与蒋老拳师等高声说笑,陪着一人走 进厢房,那人正是苗人凤。有人拿了烛台,走在前面。 杜希孟心中纳闷,不知自己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么 一个人影也不见。但赛总管一到,苗人凤跟着上峰,实无余 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凤时,见他脸色木然,不知他 心中所想何事。 众人在厢房中坐定。杜希孟道:“苗兄,兄弟与那雪山飞 狐相约,今日在此间算一笔旧帐。苗兄与这里几位好朋友高 义,远道前来助拳,兄弟实在感激不尽。只是现下天色已黑, 那雪山飞狐仍未到来,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吓得夹住狐狸尾 巴,远远逃去了。”胡斐大怒,真想一跃而出,劈脸给他一掌。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范帮主道:“后来范兄终于脱险了?” 范帮主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苗爷不顾危难,亲入险地相 救,此恩此德,兄弟终身不敢相忘。苗爷大闹北京,不久敝 帮兄弟又大举来救,幸好人多势众,兄弟仗着苗爷的威风,才 得侥幸脱难。” 范帮主这番话自是全属虚言。苗人凤亲入天牢,虽没为 赛总管所擒,但大闹一场之后,也未能将范帮主救出。丐帮 闯天牢云云,全无其事。赛总管一计不成,二计又生,亲入 天牢与范帮主一场谈论,以死相胁。范帮主为人骨头倒硬,任 凭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竟是半点不屈。赛总管老奸巨猾,善 知别人心意,跟范帮主连谈数日之后,知道对付这类硬汉,既 不能动之以利禄,亦不能威之以斧铖,但若给他一顶高帽子 戴戴,倒是颇可收效。当下亲自迎接他进总管府居住,命手 下最会谄谀拍马之人,每日里“帮主英雄无敌”,“帮主威震 江湖”等等言语,流水价灌进他耳中。范帮主初时还兀自生 气,但过得数日,甜言蜜语听得多了,竟然有说有笑起来。于 是赛总管亲自出马,给他戴的帽子越来越高。后来论到当世 英雄,范帮主固然自负,却仍推苗人凤天下第一。赛总管说 道:“范帮主这话太谦,想那金面佛虽然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依兄弟之见,不见得就能胜过帮主。”范帮主给他一捧,舒服 无比,心想苗人凤名气自然极大,武功也是真高,但自己也 未必就差了多少。 两个人长谈了半夜。到第二日上,赛总管忽然谈起自己 武功来。不久在总管府中的侍卫也来一齐讲论,都说日前赛 总管与苗人凤接战,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到后来赛总管 已然胜券在握,若非苗人凤见机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败不 可。范帮主听了,脸上便有不信之色。 赛总管笑道:“久慕范帮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 双,这次我们冒犯虎威,虽说是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 们想见识见识帮主的武功。只可惜大伙儿贪功心切,出齐了 大内十八高手,才请得动帮主。兄弟未得能与帮主一对一的 过招,实为憾事。现下咱们说得高兴,就在这儿领教几招如 何?”范帮主一听,傲然道:“连苗人凤也败在总管手里,只 怕在下不是敌手。”赛总管笑道:“帮主太客气了。”两人说了 几句,当即在总管府的练武厅中比武较量。 范帮主使刀,赛总管的兵刃却极为奇特,是一对短柄的 狼牙棒。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了得。两人翻翻滚滚斗 了三百余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顿饭功夫,赛总管渐 现疲态,给范帮主一柄刀迫在屋角,连冲数次都抢不出他刀 圈。赛总管无奈,只得说道:“范帮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输 了。”范帮主一笑,提刀跃开。赛总管恨恨的将双棒抛在地下, 叹道:“我自负英雄无敌,岂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说着 伸袖抹汗,气喘不已。 经此一役,范帮主更让众人捧上了天去。他把众侍卫也 都当成了至交好友,对赛总管更是言听计从。这个粗鲁汉子 哪知道赛总管有意相让,若是各凭真实功夫相拚,他在一百 招内就得输在狼牙双棒之下。 然则赛总管何以要费偌大气力,千方百计的与他结纳?原 来范帮主的武功虽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项家传 绝技,却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沾上 身时直如钻筋入骨,敲钉转脚。不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只 要身体的任何部位给他手指一搭上,立时就给拿住,万万脱 身不得。赛总管听了田归农之言,要擒住苗人凤取那宝藏的 关键,“天牢设笼”之计既然不成,于是想到借重范帮主这项 绝技。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领,范帮主若是正面和他为敌,他 焉能让龙爪擒拿手上身?但范帮主和他是多年世交,要是出 其不意的突施暗袭,便有成功之机。 苗人凤见范帮主相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区区小事, 何必挂齿?”转头问杜希孟道:“但不知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 等样人,杜兄因何与他结怨?” 杜希孟脸上一红,含含糊糊的道:“我和这人素不相识, 不知他听了什么谣言,竟说我拿了他家传宝物,数次向我索 取。我知他武艺高强,自己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是以 请各位上峰,大家说个明白。若是他恃强不服训教训这后生 小子。”苗人凤道:“他说杜兄取了他的家传宝物,却是何物?” 杜希孟道:“哪有什么宝物?完全胡说八道。” 当年苗人凤自胡一刀死后,心中郁郁,便即前赴辽东,想 查访胡一刀的亲交故旧,打听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轶事义举。 一查之下,得悉杜希孟与胡一刀相识,于是上玉笔峰杜家庄 来拜访。杜希孟于胡一刀的事迹说不上多少,但对苗人凤招 待得十分殷勤,又亲自陪他去看胡一刀的故宅,却见胡家门 垣破败,早无人居。 苗人凤推爱对胡一刀的情谊,由此而与杜希孟订交,那 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时听他说得支支吾吾,便道:“倘 若此物当真是那雪山飞狐所有,待会他上得峰来,杜兄还了 给他,也就是了。”杜希孟急道:“本就没什么宝物,却教我 哪里去变出来给他?” 范帮主心想苗人凤精明机警,时候一长,必能发觉屋中 有人埋伏,当即劝道:“杜庄主,苗爷的话一点不错,物各有 主,何况是家传珍宝?你还给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动干 戈,伤了和气?”杜希孟急了起来,道:“你也这般说,难道 不信我的说话?”范帮主道:“在下对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 佛苗爷既这般说,定是不错。范某纵横江湖,对谁的话都不 肯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爷一人。”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苗人凤身后,双手舞动,以助言语 的声势。 苗人凤听他话中偏着自己,心想:“他是一帮之主,究竟 见事明白。”突觉耳后“风池穴”与背心“神道穴”上一麻, 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挥出击去。哪知这两大要穴被范帮主用 龙爪擒拿手拿住,登时全身酸麻,任他有天大武功、百般神 通,却已是半点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奇变异险,一生中不 知已经历凡几,岂能如此束手待毙?当下大喝一声,一低头, 腰间用力,竟将范帮主一个庞大的身躯从头顶甩了过去。赛 总管等齐声呼叱,各从隐身处窜了出来。 范帮主被苗人凤甩过了头顶,但他这龙爪擒拿手如影随 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凤前面,两只手爪却仍是牢牢 拿住了他背心穴道。苗人凤眼见四下里有人窜出,暗想:“我 一生纵横江湖,今日阴沟翻船,竟遭小人毒手。”只见一名侍 卫扑上前来,张臂抱向他头颈。 苗人凤盛怒之下,无可闪避,脖子向后一仰,随即脑袋 向前一挺,猛地一个头锤撞了过去。这时他全身内劲,都聚 在额头,一锤撞在那侍卫双眼之下,喀的一声,那侍卫登时 毙命。余人大吃一惊,本来一齐扑下,忽地都在离苗人凤数 尺之外止住。 苗人凤四肢无力,头颈却能转动,他一撞成功,随即横 颈又向范帮主急撞。范帮主吓得心胆俱裂,急中生智,一低 头,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顶住他的小腹。苗人凤四肢 活动,一足踢飞一名迫近身旁的侍卫,立即伸手往范帮主背 心拍去,哪知手掌刚举到空中,四肢立时酸麻,这一掌竟然 击不下来,原来范帮主又已拿住他腰间穴道。 这几下兔起鹘落,瞬息数变。赛总管知道范帮主的偷袭 只能见功于顷刻,时候稍长,苗人凤必能化解,当即抢上前 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点了两点,他的点穴功夫出手迟缓,但 落手极重。苗人凤嘿的一声,险险晕去,就此全身软瘫。 范帮主钻在苗人凤怀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紧紧拿在 他穴道之中。赛总管笑道:“范帮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 了吧!”他说到第三遍,范帮主方始听见。他抬起头来,可是 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卫从囊中取出精钢镣铐,将苗人凤手脚都铐住了, 范帮主这才松手。 赛总管对苗人凤极是忌惮,只怕他竟又设法兔脱,那可 是后患无穷,从侍卫手中接过单刀,说道:“苗人凤,非是我 姓赛的不够朋友,只怨你本领太强,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我 们大伙儿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左手拿住苗人凤右 臂,右手举刀,就要斩他臂上筋脉,只消四刀下去,苗人凤 立时就成了废人。 范帮主伸手架住赛总管手腕,叫道:“不能伤他!你答应 我的,又发过毒誓。”赛总管一声冷笑,心想:“你还道我当 真敌你不过。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只怕你这小子狂妄一世!” 当下手腕一沉,腰间运劲,右肩突然撞将过去。一来他这一 撞力道奇大,二来范帮主并未提防,蓬的一声,身子直飞出 去,竟将厢房板壁撞穿一个窟窿,破壁而出。赛总管哈哈大 笑,举刀又向苗人凤右臂斩下。 胡斐在帐内听得明白,心想:“苗人凤虽是我杀父仇人, 但他乃当世大侠,岂能命丧鼠辈之手?”一声大喝,从罗帐内 跃出,飞出一掌,已将一名侍卫拍得撞向赛总管。这一来奇 变陡起,赛总管猝不及防,抛下手中单刀,将那侍卫接住。 胡斐乘赛总管这么一缓,双手已抓住两名侍卫,头对头 的一碰,两人头骨破裂,立时毙命。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 人打去。混乱之中,众人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但见胡斐一 出手就是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胆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头上,将他击得晕了过去,左手 一掌挥出,倏觉敌人一粘一推,自己手掌登时滑了下来,心 中一惊,定眼看时,只见对手银髯过腹,满脸红光,虽不识 此人,但他这一招“混沌初开”守中有攻,的是内家名手,非 无极门蒋老拳师莫属。 胡斐眼见敌手众多,内中不乏高手,当下心生一计,飞 起一腿,猛地往灵清居士的胸口踢去。灵清居士练的是外家 功夫,见他飞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斩下去。胡斐就势一 缩,双手探出,往人丛中抓去。厢房之中,地势狭窄,十多 人挤在一起,众人无处可避。呼喝声中,胡斐一手已抓住杜 希孟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将两人当作兵器一 般,直往众人身上猛推过去。众人挤在一起,被他抓着两人 强力推来,只怕伤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后退缩。 十余人给逼在屋角之中,一时极为狼狈。 赛总管见情势不妙,从人丛中一跃而起,十指如钩,猛 往胡斐头顶抓到。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后跃 开数步,叫道:“老赛啊老赛,你太不要脸哪!”赛总管一怔, 道:“什么不要脸?” 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希孟与玄冥子二人,他所抓俱在要 穴,两人空有一身本事,却半点施展不出,只有软绵绵的任 他摆布。胡斐道:“你合十余人之力,又施奸谋诡计,才将金 面佛拿住,称什么满洲第一高手?” 赛总管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一摆,命众人布在四角, 将胡斐团团围住,喝道:“你就是什么雪山飞狐了?”胡斐笑 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我先前也曾听说北京有个什么赛 总管,还算得是个人物,哪知竟是如此无耻小人。这样的脓 包混蛋,到外面来充什么字号?给我早点儿回去抱娃娃吧!” 赛总管一生自负,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去?眼见胡斐虽是 浓髯满腮,年纪却轻,心想你本领再强,功力哪有我深,然 见他抓住了杜希孟与玄冥子,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心下又 自忌惮,不敢出口挑战,正自踌躇,胡斐叫道:“来来来,咱 们比划比划。三招之内赢不了你,姓胡的跟你磕头!” 赛总管正感为难,一听此言,心想:“若要胜你,原无把 握,但凭你有天大本领,想在三招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 他愤极反笑,说道:“很好,姓赛的就陪你走走。”胡斐道: “倘若三招之内你败于我手,那便怎地?”赛总管道:“任凭你 处置便是。赛某是何等样人,那时岂能再有脸面活在世上?不 必多言,看招!”说着双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他见胡 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挡架,当下欺身直进,叫 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头打到胸口,竟是不闪不挡,突然间胸部向 内一缩,将这一拳化解于无形。赛总管万料不到他年纪轻轻, 内功竟如此精湛,心头一惊,防他运劲反击,急忙向后跃开。 众人齐声叫道:“第一招!”其实这一招是赛总管出手,胡斐 并未还击,但众人有意偏袒,竟然也算是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声,一口唾液激飞而出,猛 往赛总管脸上吐去,同时双足“鸳鸯连环”,向前踢出。 赛总管吃了一惊,要躲开这一口唾液,不是上跃便是低 头缩身,倘若上跃,小腹势非给敌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缩 身,却是将下颚凑向敌人右足去吃他一脚,这当口上下两难, 只得横掌当胸,护住门户,那口唾液噗的一声,正中双眉之 间。本来这样一口唾液,连七八岁小儿也能避开,苦于敌人 伏下凶狠后着,令他不得不眼睁睁的挺身领受。 众人见他脸上被唾,为了防备敌人突击,竟是不敢伸手 去擦,如此狼狈,那“第二招”这一声叫,就远没首次响亮。 赛总管心道:“我纵然受辱,只要守紧门户,再接他一招 又有何难,到那时且瞧他有何话说?”大声喝道:“还剩下一 招。上吧!” 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希孟与玄冥子,迎 面向他打去。赛总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计算早定:“常言 道无毒不丈夫,当此危急之际,非要伤了朋友不可,那也叫 做无法。”眼见两人身子横扫而来,立即双臂一振,猛挥出去。 胡斐双手抓着两人要穴,待两人身子和赛总管将触未触 之际,忽地松手,随即抓住两人非当穴道处的肌肉。 杜希孟与玄冥子被他抓住了在空中乱挥,浑浑噩噩,早 不知身在何处,突觉穴道松弛,手足能动,不约而同的四手 齐施,打了出去。他二人原意是要挣脱敌人的掌握,是以出 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绝招,决死一拚,狠辣无比。但听赛总管 一声大吼,太阳穴、胸口、小腹、胁下四处同时中招,再也 站立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地下。胡斐双手一放一抓,又已 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 他一言出口,双手加劲,杜玄二人哼也没哼一声,都已 晕了过去。这一下重手拿穴,力透经脉,纵有高手解救,也 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治愈。他跟着提起二人,顺手往身前另 外二人掷去。那二人吃了一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对付赛总 管那么对付自己,急忙上跃闪避。胡斐一纵而前,乘二人身 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际,一手一个,又已抓住,这才转过身 来,向赛总管道:“你怎么说?” 赛总管委顿在地,登觉雄心尽丧,万念俱灰,喃喃的道: “你说怎么就怎么着,又问我怎地?”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侠。” 赛总管向两名侍卫摆了摆手。那两人过去解开了苗人凤的镣 铐。 苗人凤身上的穴道是赛总管所点,那两名侍卫不会解穴。 胡斐正待伸手解救,哪知苗人凤暗中运气,正在自行通解,手 脚上镣铐一松,他深深吸一口气,小腹一收,竟自将穴道解 了,左足起处,已将灵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时一拳递出,砰 的一声,将另一人打得直掼而出。 范帮主被赛总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从 板壁破洞中跨进房来,不料苗人凤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的 身上。这一撞力道奇大,两人体内气血翻涌,昏昏沉沉,难 分友敌,立即各出绝招,互相缠打不休。 灵清居士虽被苗人凤一脚踢出,但他究是昆仑派的名宿, 武功有独到造诣,身子飞在半空,腰间一扭,已头上脚下,换 过位来,腾的一声,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一惊,待要抢上前去将他推开,忽觉一股劲风 扑胸而至,同时右侧又有金刃劈风之声,原来蒋老拳师与另 一名侍卫同时攻到。侍卫的一刀还易闪避,蒋老拳师这一绍 “斗柄东指”却是不易化解,只得双足站稳,运劲接了他一招。 但那无极拳绵若江河,一招甫过,次招继至,一时竟教他缓 不出手足。 灵清居士跌在床边,嗤的一响,将半边罗帐拉了下来,跃 起身时,竟将苗若兰身上盖着的棉被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凤正斗得兴起,忽见床上躺着一个少女,亵衣不足 以蔽体,双颊晕红,一动也不动,正是自己的独生爱女,这 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兰儿,你怎么啦?”苗若兰开不得 口,只是举目望着父亲,又羞又急。 苗人凤双臂一振,从四名敌人之间硬挤了过去,一拉女 儿,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竟是被高手点中了穴道。 他亲眼见胡斐从床上被中跃出,原来竟在欺侮自己爱女。他 气得几欲晕去,也不及解开女儿穴道,只骂了一声:“奸贼!” 双臂挥出,疾向胡斐打去。 此时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这双拳击出,实是毕生功力 之所聚,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一般。胡斐吃了一惊,他适才正 与蒋老拳师凝神拆招,心无旁鹜,没见到苗人凤如何去拉苗 若兰,心中只觉奇怪,明明自己救了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动 武,但见来势厉害,不及喝问,急忙向左闪让,但听砰的一 声大响,苗人凤双拳已击中一名拳师背心。 这人所练下盘功夫直如磐石之稳,一个马步一扎,纵是 几条壮汉一齐出力,也拖他不动。苗人凤双拳击到之时,他 正背向胡斐,不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这双拳头正好 击中他的背心。若是换作旁人,中了这两拳势必扑地摔倒,但 这拳师下盘功夫实在太好,以硬碰硬,喀的一响,脊骨从中 断绝,一个身子软软的折为两截,双腿仍是牢钉在地,上身 却弯了下去,额角碰地,再也挺不起来。 众人见苗人凤如此威猛,发一声喊,四下散开。苗人凤 左腿横扫,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见苗若兰在烛光下赤身露体,几个存心不正之徒已 在向她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白之躯要紧,顺手拉过一名 侍卫,在自己与苗人凤之间一挡,身形一斜,窜到床边,扯 过被子裹在苗若兰身上。这几下起落快捷无伦,众人尚未看 清,他已抱起苗若兰从板壁缺口钻了出去。 苗人凤一脚将那名侍卫踢得飞向屋顶,见胡斐掳了女儿 而走,又惊又怒,大叫:“奸贼,快放下我儿!”纵身欲追,但 室小人挤,被几名敌人缠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时竟 是难以脱身。 一○ 胡斐见到苗人凤发怒时神威凛凛,心中也自骇然,抱着 苗若兰不敢停留,抢到崖边,一手拉索,溜下峰去。他知附 近有个山洞人迹罕至,当下展开轻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 虽抱了人,但苗若兰身子甚轻,全没减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盏茶功夫,已抱着苗若兰进了山洞,将棉被紧紧 裹住她身子,让她靠在洞壁,心中踌躇:“若要解她穴道,非 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时间一长,她不会内功,只怕身 子有损。”实在好生难以委决,当下取火折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见苗若兰美目流波,俏脸生晕,便道:“苗姑娘, 在下绝无轻薄冒渎之意,但要解开姑娘穴道,难以不碰姑娘 贵体,此事该当如何?”苗若兰虽不能点头示意,但目光柔和, 似羞似谢,殊无半点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 衾中在她几处穴道上轻轻按摩,替她通了经脉。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低声道:“行啦,多谢您!”胡斐 急忙缩手,待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过了良久,才道: “适才冒犯,实是无意之过,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鉴,务请 姑娘恕罪。”苗若兰低声道:“我知道。” 两人在黑暗之中,相对不语。山洞外虽是冰天雪地,但 两人心头温暖,山洞中却如春风和煦,春日融融。 过了一会,苗若兰道:“不知我爹爹现下怎样了。”胡斐 道:“令尊英雄无敌,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你放心好啦。”苗 若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爹爹,他以为你……你对 我不好。”胡斐道:“这也难怪,适才情势确甚尴尬。”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我爹爹因有伤心之事,是以感触 特深,请胡爷不要见怪。”胡斐道:“什么事?”一问出口,立 觉失言,想要用言语岔开,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号称雪 山飞狐,平时聪明伶俐,机变百出,但今日在这个温雅的少 女之前,不知怎的,竟似变成了另一个人,显得十分拙讷。 苗若兰道:“此事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 的事。”胡斐“啊”了一声。苗若兰道:“我妈做过一件错事。” 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兰缓缓摇头, 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我 妈妈教这件事毁了,连我爹爹也险险给这事毁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 豪杰。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一个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无意 之中救了我妈的性命,他们才结了亲。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 也罢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 奖你妈的好处。” 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跟令尊 比武之时,你妈妈英风飒爽,比男子汉还有气概。我爹平时 闲谈,常自羡慕令尊,说道:‘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 旁人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 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他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 下气的讨人喜欢。我妈一时糊涂,竟撇下了我,偷偷跟着那 人走了。” 胡斐轻轻叹了口气,难以接口。苗若兰话声哽咽,说道: “那时我还只三岁,爹抱了我连夜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 追三日三夜,终于赶上了他们。那田归农见到我爹,哪敢动 手?我妈却全力护着他。我爹见我妈妈对这人如此真心相爱, 无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 他对我说,若不是见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 不想活啦。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着:‘兰啊兰, 你怎地如此糊涂?’我妈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 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要知当时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 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对至亲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这 么说,等于是对胡斐说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秘的可 耻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告知了自己,不禁大是感激,最后听 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是如饮醇醪,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说 道:“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什么真正的 情意。”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是这么说。只是他时常埋怨 自己,说道若非他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 人之骗。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却不 及田归农了。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我苗家家传的 一张藏宝之图。可是他虽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个 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是白费了心机。我妈看穿了他的用心, 临终之时,仍将藏着地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于是将刘 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 何给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 宝。 胡斐恨恨的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惧你爹 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迫他 交出图来。哪知天网恢恢,终于难逃孽报。唉,这宝藏不知 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妈就是因这宝藏 而成亲的。” 苗若兰道:“啊,是么?快说给我听。”她虽矜持,究竟 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的手,但随即觉得 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苗 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 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苗 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 起过。” 胡斐道:“我在爹爹妈妈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 必知道其中详情。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猜得宝藏必在雪峰 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 不巧,始终参不透藏宝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 他得知。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死在 洞中,正想发掘藏宝,哪知我妈跟着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 她早已看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 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我妈说道:她 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 不起,问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 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 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 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 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苗 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 去抚养。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 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 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么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 好,就当你是我亲哥哥一般。”胡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 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不迟。” 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胡斐终生不敢有负。” 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她这两句话 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 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 总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 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到我爹,一起走吧, 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从 未有如此刻之乐,实是不愿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 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于是问道:“杜庄主既是 你长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 胡斐恨恨的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我妈临终之时, 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我妈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 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家的籍贯、祖宗姓名, 以及世上的亲戚。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 为你父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 前去投奔。哪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本。他 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藏宝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 平四叔情知不妙,抱着我连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学秘本是 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 他约会,是要问他为什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 回我妈所遗的物事。”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 你竟这么坏。”胡斐道:“这人假仁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 爹,就可想见其余……”随即语气转柔,说道:“不过现在我 也不恼他了。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 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 杂着呼喝叱骂。只是声音极沉极闷,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 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 瞧瞧去。”说着站起身来。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胡斐 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着她手,出洞寻 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 正圆,银色的月光映着银色的雪光,再与苗若兰皎洁无瑕的 肌肤一映,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已除下 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月光下四目交投,于身外之事, 竟是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 似脱口而出。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苗若兰仰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道:“琴瑟在御,莫 不静好。”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 温馨无限。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两人当即止步,侧耳 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 厮杀争夺。”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 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这 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所 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掘。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 等必是见财眼红,正在互相争夺。 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 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宝 树袖手旁观,只是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 再慢慢一个个的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 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初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哪知几 个打滚,险险将火头压熄,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伙儿都 冻死么?”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了 起来,腾的一声,落在地下。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 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突跳跳,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 影也在微微跳动。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 站着二人。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 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一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念 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着铁珠的丝线早被他捏断,数十 颗铁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要害。这是他苦练十 余年的绝技,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 大敌,事势紧迫,立施杀手。 胡斐一声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 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 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 但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 尽行卷住,衣袖振处,嗒嗒急响,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 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树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 奇身后,生怕胡斐跟着上前,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 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 将过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哪知道 火堆刚得他添了干柴,烧得正旺。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着 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 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贪财,害了自己父母性命,心中 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一般烧了起来,一弯腰抄起了一 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 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每一块 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宝树纵高窜低,竭力闪避,但 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竟是不偏半点,洞中人数不 少,这些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 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竟 自倒地,再也站不起来,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先 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有意避开宝树的要害,要让他多吃 些苦头。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 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 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 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突然觉 得自己正处于极大幸福之中,对这世上最大的恶人,憎恨之 心也登时淡了许多,当即左手一掷,掌中余下的十余件珍宝 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在冰壁之中。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珠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 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横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 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洞中寂静 无声。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 陪伴宝藏吧!”说着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居然肯这么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 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 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胡斐道:“我们在这里 等上一会,瞧他们出不出来。哪一个贪念稍轻,自行出来,就 饶了他的性命。” 洞内各人双手乱扒,拚命的执拾珠宝,只恨爹娘当时少 生了自己两三只手。过了良久,突然隧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 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脸如土色,齐 叫:“啊哟,不好啦!”“他堵死了咱们出路。”“快跟他拚了。” 众人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奔到圆岩之后,果见那块 巨岩已被胡斐推回原处,牢牢的堵住了洞门。 洞门甚窄,在外尚有着力之处,内面却只容得一人站立, 岩面光滑,无所拉扯,这么一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 水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 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 道:“你说,里面哪一个是好人,饶得他活命?”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 还有谁是真正的好人。可是,你总不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杀了 啊。”胡斐一怔,道:“我哪算得是好人?” 苗若兰抬头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没见你 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什么时候,我这颗心就 已交了给你?” 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么自 然流畅,随随便便的脱口而出,却似已经叫了一辈子一般。胡 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苗若兰伸手还抱,倚在他 的怀中。两人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无穷无尽。 两人这样抱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口传进来 几下脚步之声。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 蝉,黄雀在后,另有别人来堵死了我们。”手臂搂着苗若兰不 放,急步抢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在发力奔逃,显然便是雪 峰上与自己动过手的武林豪客。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 伙都赶跑啦。”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 时团得坚如铁石。他手臂一挥,雪团直飞过去,击中前面一 人后腰。那人一交俯跌,再也站不起来。后面一人吃了一惊, 回过头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口,立时仰天摔倒。两人 跌法不同,却是同样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什么时候把心交给了我? 我想一定没我早。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那时候我还只七岁,我听爹爹说 你爹妈之事,心中就尽想着你。我对自己说,若是那个可怜 的孩子活在世上,我要照顾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忘 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的将她搂在 怀里,眼光从她肩上望去,忽见雪峰上几个黑影,正缘着绳 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们帮你爹爹截住这些歹人。”说着足底加 劲,抱着苗若兰急奔,片刻间已到了雪峰之下。 这时两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实地,尚有几名正急速下溜。胡 斐放下苗若兰,双手各握一个雪团,双臂齐扬,峰下两名豪 客应声倒地。 胡斐正要再掷雪团,投击尚未着地之人,忽听半山间有 人朗声说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不必拦阻。”这两句话一 个字一个字的从半山里飘将下来,洪亮清朗,正是苗人凤的 说话。 苗若兰喜叫:“爹爹!”胡斐听这声音尚在百丈以外,但 语音遥传,若对其面,金面佛内力之深,确是已所莫及,不 禁大为钦佩,双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团双双飞出,又中躺 伏在地的两名豪客身上,不过上次是打穴,这次却是解穴。那 二人蠕动了几下,撑持起来,发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空中苗人凤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学 好。”这十二字评语,一字近似一字,只见他又瘦又长的人形 缘索直下,“好”字一脱口,人已站在胡斐身前。 两人互相对视,均不说话。但听四下里乞乞擦擦,尽是 踏雪之声,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见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希孟杜庄主。他 将一个尺来长的包裹递给胡斐,颤声道:“这是你妈的遗物, 里面一件不少,你收着吧。”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热气从 包裹传到心中,全身不禁发抖。 苗人凤见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远去,心想此人文 武全才,结交遍于天下,也算得是个人杰,与自己二十余年 的交情,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败名裂,实是可惜。他不知 杜希孟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亲,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来 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儿,当下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女儿身披男 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虽然救了自己性 命,却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亡妻失节之事,恨不得杀尽天 下轻薄无行之徒,一时胸口如要迸裂,低沉着声音道:“跟我 来!”说着转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兰叫道:“爹,是他……”苗人凤沉默寡言,素来不 喜多说一个字,也不喜多听一个字,此时盛怒之下,更不让 女儿多说。他见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胆!”闪身 欺近,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将胡斐左臂握住, 说道:“兰儿你留在这儿,我和这人有几句话说。”说着向右 侧一座山峰一指。那山峰虽远不如玉笔峰那么高耸入云,但 险峻巍峨,殊不少逊。他放开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过去。 胡斐道:“兰妹,你爹既这般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你在 这里等着。”苗若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胡斐道:“别说 一件,就是千件万件,也全凭你吩咐。”苗若兰道:“我爹若 要你娶我……”最后两字声若蚊鸣,几不得闻,低下了头,羞 不可抑。 胡斐将适才从杜希孟手里接来的包裹交在她手里,柔声 道:“你放心,我将我妈的遗物交于你手。天下再没一件文定 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兰接过包裹,身子不自禁的微微颤动,低声道:“我 自然信得过你。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气,若是他恼了你,甚至 骂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脸上,便让了他这一回。”胡斐笑道: “好,我答应你了。”远远望去,只见苗人凤的人影在白雪山 石间倏忽出没,正自极迅捷的向山峰奔上,当下轻轻的在苗 若兰的脸颊上亲了一亲,提气向苗人凤身后跟去。 他顺着雪地里的足迹,一路上山,转了几个弯,但觉山 道愈来愈险,当下丝毫不敢大意,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 碎骨。奔到后来,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竟难有 下足之处,心道:“苗大侠故意选此险道,必是考较我的武功 来着。”于是展开轻功,全力施为,山道越险,他竟奔得越快。 又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瘦长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块凸 出的石上,身形衬着深蓝色的天空,犹似一株枯槁的老树,正 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 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苗人凤低沉着嗓子说道:“好,你有种 跟来。上吧!”他背向月光,脸上阴沉沉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气,面对着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 人,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 “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听平四叔说,他豪侠仗义,始终 没对不起我的爹妈。 “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艺业,举世无双,但我偏 不信服,倒要试试是他强呢还是我强? “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为仇,百余年来相斫不休,然而他 不传女儿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将这场世仇至他而解? “适才我救了他的性命,可是他眼见我与若兰同床共被, 认定我对他女儿轻薄无礼,不知能否相谅?” 苗人凤见胡斐神情粗豪,虬髯戟张,依稀是当年胡一刀 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为 人所害,投在沧州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 起他欺辱自己的独生爱女,怒火上冲,左掌一扬,右拳呼的 一声,冲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 胡斐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挥拳打来,势道威猛无比, 只得出掌挡架。两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 苗人凤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来,二十余年来从未遇到 敌手,此时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但觉对方掌法精妙,内力 深厚,不禁敌忾之心大增,运掌成风,连进三招。 胡斐一一拆开,到第三招上,苗人凤掌力猛极,他虽急 闪避开,但身子连晃几晃,险险堕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让, 非给他逼得摔死不可。”眼见苗人凤左足飞起,急向自己小腹 踢到,当即右拳左掌,齐向对方面门拍击,这一招攻敌之不 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这一招用的虽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但高手比武, 半点容让不得,苗人凤伸臂相格,使的却是十成力。四臂相 交,咯咯两响,胡斐只觉胸口隐隐发痛,急忙运气相抵。岂 知苗人凤的拳法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再不 容敌人有喘息之机。若在平地,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 步,避了他掌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崖峭壁之 处,实是无地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春蚕掌法”,密密 护住全身各处要害。 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 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术绵密无比,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这 路掌法原本用于遭人围攻而大处劣势之时,不求有功,但求 无过,虽守得紧密,却有一个极大不好处,一开头即是“立 于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确是作茧自缚,不能 反击,不论敌人招数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绽,若非改变掌法,永 难克敌制胜。 苗人凤一招紧似一招,眼见对方情势恶劣,但不论自己 如何强攻猛击,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 却无危险,当下不顾防御,十分力气全用在攻坚破敌之上。 斗到酣处,苗人凤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 之上,冰凌飞溅,一小块射上了他左眼。眼皮极是柔软,这 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难以防备,胡斐但觉眼上剧痛,虽 不敢伸手去揉,拳脚上总是一缓。苗人凤乘势抢进,靠身山 壁,已将胡斐逼在外档。 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胡斐半身凌空,只要足底微出, 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谷,苗人凤却是背心向着山壁,招 招逼迫对手硬接硬架。胡斐极是机伶,却也偏不上这个当,出 手柔韧滑溜,尽力化解来势,决不正面相接。 两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间,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现 下加上许多不利之处,如何能够持久?又斗数招,苗人凤忽 地跃起,连踢三脚。胡斐急闪相避,但见对手第三脚踢过,双 掌齐出,直击自己胸口。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立之处又 是无可避让,只得也是双掌拍出,硬接来招。 四拳相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 一晃,急忙运劲反击。两人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 硬碰硬的比拚,半点取巧不得。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竟 是僵住了再也不动。 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 湖上走动,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 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将胡斐的掌力引将过来,然后 借着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 这一推本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反激,更 是难以抵挡,胡斐身子连晃,左足已然凌空。但他下盘之稳, 实是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铁铸一般。苗 人凤连催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晃动,却不能使他右足 移动半分。 苗人凤暗暗惊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旷世少有,只 可惜走上了邪路。他年岁尚轻,今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 必再是他敌手。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制?”想到此处,突 然间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脚”,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 “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丧他手。”危难下死中求生,右 足一登,身子斗然拔起丈余,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苗 人凤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胡斐双拳打中了他肩 头,却被他巨力一撞,跌出悬崖,向下直堕。 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 孤苦,可是临死之前得蒙兰妹倾心,也自不枉了这一生。”突 然臂上一紧,下堕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已抓住他手臂, 将他拉了上来,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一命 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来,咱们重新打过。”说着站在一 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无斗志,拱手说道:“晚辈不是苗大侠 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何处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 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时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 人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么?”胡斐道:“晚辈不敢。”苗人 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与苗若兰同床共衾,实是出于 意外,决非存心轻薄,说道:“在那厢房之中……” 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臂面就是一 掌。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让,立 时又给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为。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 山崖边拳来脚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内功,拆了三百余 招,竟是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 武之事,忽地向后跃开两步,叫道:“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 么?” 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侠乃 前辈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我若有福气能得他教诲几句,立 时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 也不过二十多岁,焉能相识?他这几句话说得甚好,若不是 他欺辱兰儿,单凭这几句话,我就交了他这个朋友。”顺手在 山边折下两根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 给胡斐,说道:“咱们拳脚难分高下,兵刃上再决生死。”说 着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正是天 下无双、武林绝艺的“苗家剑法”。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刺 出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 无异。 胡斐见来势厉害,哪敢有丝毫怠忽,树枝一摆,向上横 格,这一格刚中有柔,确是名家手法。苗人凤一怔,心道: “怎么他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剑一交,后 着绵绵而至,决不容他有丝毫思索迟疑的余裕,但见胡斐树 刀格过,跟着提手上撩,苗人凤挥树剑反削,教他不得不回 刀相救。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他武功全是凭着父亲 传下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然精妙,实战经验毕竟欠缺,功 力火候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 对方,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 极危急下以巧妙招数拆开。胡斐奋力拆斗,心中佩服:“金面 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若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了。难 怪当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当真英雄了得。” 两人均知要凭招数上胜得对方,极是不易,但只须自己 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这一场比拚就是胜了。因此都 是竭力要将对方逼向外围,争夺靠近山壁的地势。但两人招 招扣得紧密,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便受对方刀剑之伤。 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 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砍在外档,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左手在他树枝上横拨,右手一招 “伏虎式”劈出。苗人凤叫了一声:“好!”树剑一抖。胡斐左 手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哪知崖 边坚壁给二人踏得久了,竟渐渐松裂熔化,他剑势向前,全 身重量尽在后边的左足之上,只听喀喇一响,一块岩石带着 冰雪,堕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 伸手去拉。只是苗人凤一堕之势着实不轻,虽然拉住了他袖 子,可是一带之下,连自己也跌出崖边。 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 游墙功”,要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 “壁虎游墙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壁虎到此, 只怕也游不上去。可是上去虽然不能,下堕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余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 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跌个粉身碎骨不可。念头刚 转得一转,身子已落在岩上。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 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 岩面光圆,积了冰雪更是滑溜无比,二人武功高强,一 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步。只听格格轻响,那数万 斤重的巨岩却摇晃了几下。原来这块巨岩横架山腰,年深月 久,岩下沙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加上 了二人重量,沙石夹冰纷纷下堕,巨岩越晃越是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在岩上。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 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 剑斜刺。胡斐头一低,弯腰避剑,也已拾起树枝,还了一招 “拜佛听经”。 两人这时使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但听得格 格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稳。两人均想:“只有将对方逼 将下去,减轻岩上重量,这巨岩不致立时下堕,自己才有活 命之望。”其时生死决于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间交手十余招,苗人凤见对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 当年一模一样,疑心大盛,只是形格势禁,实无余暇相询,一 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着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 舒翅”。这一招剑掌齐施,要逼得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 他自幼习惯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耸。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明亮。那 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 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 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 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 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着。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 被胡斐树刀罩住。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 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 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 “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 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 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千 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 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 当壮年,岂肯便死?倘使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 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 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 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义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 躇。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当 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 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当下 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 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 着“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 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着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 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 去还是不劈? 后记 《雪山飞狐》的结束是一个悬疑,没有肯定的结局。到底 胡斐这一刀劈下去呢还是不劈,让读者自行构想。 这部小说于一九五九年发表,十多年来,曾有好几位朋 友和许多不相识的读者希望我写个肯定的结尾。仔细想过之 后,觉得还是保留原状的好,让读者们多一些想像的余地。有 余不尽和适当的含蓄,也是一种趣味。在我自己心中,曾想 过七八种不同的结局,有时想想各种不同结局,那也是一项 享受。胡斐这一刀劈或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种抉择,而每一 位读者,都可以凭着自己的个性,凭着各人对人性和这个世 界的看法,作出不同的抉择。 关于李自成之死,有好几种说法。第一种是《明史》说 的,他在九宫山为村民击毙,当时谣言又说是为神道所殛。第 二种是《明纪》说他为村民所困,不能脱,自缢而死。第三 种是《明季北略》说他在罗公山军中病死。第四种是《沣州 志》所载,他逃到夹山出家为僧,到七十岁才坐化。第五种 是《吴三桂演义》小说的想像,说是为牛金星所毒杀。 历史小说有想像的自由,可以不必讨论。其他各种说法 经后人考证,似乎都有疑点。何腾蛟的奏章中说:“为闯死确 有证据、闯级未敢扶同、谨具实回奏事……道阻音绝,无复 得其首级报验。今日逆首已误死于乡兵,而乡兵初不知也 ……”得不到李自成的首级,总之是含含糊糊。清将阿济格 的奏疏则说:“有降卒言,自成窜入九宫山,为村民所困,自 缢死,尸朽莫辨。”尸首腐烂,也无法验明正身。 江宾谷(名昱志)所撰《李自成墓志》全文如下: “何《沣州志》云:‘李闯之死,野史载通城罗公山, 《明史》载通城九宫山,其以为死于村民,一也。今按罗公山, 实在黔阳,而九宫山实在通山县,其言通城,皆误也。有孙 教授为余言:李自成实窜沣州,至清化驿,随十余骑走牯牛 坝,在今安福县境。复乘骑去,独窜石门之夹山为僧,今其 坟尚在。’云云。余讶之,特至夹山。见寺旁有石塔,复以屋, 塔面大书‘奉天玉和尚’。前有碑,乃其徒野拂文,载和尚不 知谁氏子。一老僧年七十余,尚能言夹山旧事,云和尚顺治 初入寺,事律门,不言来自何处,其声似西人。后数年复有 一僧来,云是其徒,乃宗门,号野拂,江南人,事和尚甚谨。 和尚卒于康熙甲辰岁二月,约年七十。临终,有遗言于野拂, 彼时幼,不与闻。寺尚藏有遗像,命取视之,则高颧深颐,鸱 目蝎鼻,状貌狰狞,与《明史》所载正同。自成僭号奉天倡 义大元帅,后复自称新顺王。其自称奉天玉和尚,盖自寓加 点以讳之。而野拂以宗门为律门弟子,事之甚谨,岂其旧日 臣相与左右者与?《明史》于九宫山死之自成,亦云:‘我 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而老僧亲闻謦,其西音又足异 也。” 所请“西人”“西音”,指陕西人和陕西口音。李自成是 陕西米脂县人。李自成瞎了一只眼睛,是在围攻开封时给陈 永福射瞎的,本是一个极明显的特征,但那老僧描述奉天玉 和尚时没有提及,似是一个重大疑点。 李自成在此以前,当被明兵逼得势穷力竭时,曾假死过 一次,那是在崇祯十二年。他幼时做过和尚。阿英在剧本 《李闯王》的考据中说:“……自成再过和尚生涯,也是‘驾 轻就熟’的,何况‘成则为王,败则为僧’,是中国的老一套 呢!” 在小说中加插一些历史背境,当然不必一切细节都完全 符合史实,只要重大事件不违背就是了。至于没有定论的历 史事件,小说作者自然更可选择其中的一种说法来加以发挥。 但旧小说《吴三桂演义》和《铁冠图》叙述李自成故事,和 众所公认的事实距离太远,以《铁冠图》中描写费宫娥所刺 杀的闯军大将竟是李岩,未免自由得过了分。 《雪山飞狐》于一九五九年在报上发表后,没有出版过作 者所认可的单行本。坊间的单行本,据我所见,共有八种,有 一册本、两册本、三册本、七册本之分,都是书商擅自翻印 的。总算承他们瞧得起,所以一直也未加理会。只是书中错 字很多,而翻印者强分章节,自撰回目,未必符合作者原意, 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图,也非作者所喜。 现在重行增删改写,先在《明报晚报》发表,出书时又 作了几次修改,约略估计,原书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写 过了。原书的脱漏粗疏之处,大致已作了一些改正。只是书 中人物宝树、平阿四、陶百岁、刘元鹤等都是粗人,讲述故 事时语气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满纸“他妈的”又 未免太过不雅。限于才力,那是无可如何了。 《雪山飞狐》有英文译本,曾在纽约出版之《Bridge》双 月刊上连载。 《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虽有关连,然而是两部各自 独立的小说,所以内容并不强求一致。按理说,胡斐在遇到 苗若兰时,必定会想到袁紫衣和程灵素。但单就“雪山飞 狐”这部小说本身而言,似乎不必让另一部小说的角色出现, 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现。事实上,《雪山飞狐》撰作在先, 当时作者心中,也从来没有袁紫衣和程灵素那两个人物。 鸳鸯刀 金庸着 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沉 沉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下大批人手?如是剪径的小贼,见 了这么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这般大模大 样的拦路挡道?难道竟是武林高手,冲着自己而来?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手中拿 着一对峨嵋钢刺。第二个又高又肥,便如是一座铁塔摆在地 下,身前放着一块大石碑:碑上写的是“先考黄府君诚本之 墓”,这自是一块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黄诚本? 没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一位前辈高手啊!第三个中等身材,白 净脸皮,若不是一副牙齿向外凸出了一寸,一个鼻头低陷了 半寸,倒算得上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对 流星锤。最右边的是个病夫模样的中年人,衣衫褴褛,咬着 一根旱烟管,双目似睁似闭,嘴里慢慢喷着烟雾,竟是没将 这一队七十来人的镖队瞧在眼里。 那三人倒还罢了,这病夫定是个内功深湛的劲敌。顷刻 之间,江湖上许多轶闻往事涌上了心头:一个白发婆婆空手 杀死了五名镖头,劫走了一支大镖;一个老乞丐大闹太原府 公堂,割去了知府的首级,倏然间不知去向;一个美貌大姑 娘打倒了晋北大同府享名二十余年的张大拳师……越是貌不 惊人、满不在乎的人物,越是武功了得,江湖上有言道:“真 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瞧着这个闭目抽烟的病夫,陕西西安府威信镖局的总镖 头、“铁鞭镇八方”周威信不由得深自踌躇起来,不由自主的 伸手去摸了一摸背上的包袱。 他这支镖共有十万两银子,那是西安府的大盐商汪德荣 托保的。十万两银子的数目确是不小,但威信镖局过去二十 万两银子的镖也保过,四十万两银子的也保过,金银财物,那 算不了什么。自从一离西安,他挂在心头的只是暗藏在背上 包袱中的两把刀,只是那天晚上在川陕总督府中所听到的一 番话。 跟他说话的竟是川陕总督刘于义刘大人。周威信在江湖 上虽然赫赫有名,但生平见过的官府,最大的也不过是府台 大人,这一次居然是总督大人亲自接见,那自然要受宠若惊, 自然要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刘大人那几句话,在心头已不知翻来覆去的重温了几百 遍:“周镖头,这一对刀,叫作‘鸳鸯刀’,当真是非同小可, 你好好接下了。今上还在当贝勒的时候,便已密派亲信,到 处寻觅。接位之后,更下了密旨,命天下十八省督抚着意查 访。好容易逮到了‘鸳鸯刀’的主儿,可是这对宝刀却给那 两个刁徒藏了起来,不论如何侦查,始终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天幸是本督祖上积德,托了皇上洪福,终于给我得到了。嘿 嘿,你们威信镖局做事还算牢靠,现下派你护送这对鸳鸯宝 刀进京,路上可不许泄漏半点风声。你把宝刀平安送到北京, 回头自然重重有赏。” “鸳鸯刀”的大名,他早便听师父说过,“鸳鸯刀一短一 长,刀中藏着武林的大秘密,得之者无敌于天下。”“无敌于 天下”这五个字,正是每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大愿望。周 威信当时听了,心想这不过是说说罢了,世上哪有什么藏着 “无敌于天下”大秘密的“鸳鸯刀”?哪知道川陕总督刘大人 竟是真的得到了“鸳鸯刀”,而且差他护送进京,呈献皇上。 这对刀用黄布密密包裹,封上了总督大人的火漆印信。他当 然极想见识见识宝刀的模样,倘若侥幸得知了刀中秘密,“铁 鞭镇八方”变成了“铁鞭盖天下”,自然更是妙不可言,但总 督大人的封印谁敢拆破?周大镖头数来数去,自己总数也不 过一个脑袋而已。 总督大人派了四名亲信卫士,扮作镖师,随在他镖队之 中,可以说是相助,也可以说是监视。在镖队启程的前一天, 总督府又派了几名戈什哈来,将他一家老小十二口,全都 “请”到了驻防军的营房里,说道周总镖头赴京之后,家中乏 人照料,怕他放心不下,因此接了他家眷去安置。周威信久 在江湖行走,其中的过节岂有不知?那不是怕周大镖头放心 不下一家老小,而是刘大人放心不下这一对宝刀,因此将他 高堂老母和妻妾儿女一齐逮了去为质。这对“鸳鸯刀”倘若 在道中有甚失闪,自己脑袋要跟身子分家,那是不用客气了, 全家老小也都不必活了。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风头 出过,钉板滚过,英雄充过,狗熊做过,砍过别人的脑袋,就 差自己的脑袋没给人砍下来过,算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 但从未像这一次走镖那样又惊又喜,心神不宁。如果护送宝 刀平安抵京,刘大人曾亲口许下重赏,自然是“君子一言,快 马一鞭”,说不定皇上一喜欢,竟然赏下一官半职,从此光宗 耀祖,飞黄腾达,周大镖头变成了周大老爷周大人。 从西安到北京路程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一路上大 山小寨少说也有三四十处。寻常黑道上的人物,他铁鞭镇八 方也未必便放在心上,八方镇不了,镇他妈的一方半方也还 将就着对付,但“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这两句话,要 引起多少武林高手眼红?于是他明保盐镖,暗藏宝刀。纵然 镖银有甚失闪,只要宝刀抵京,仍无大碍。一做上官,周大 老爷公堂上朝外一坐,招财进宝,十万两银子还怕赔不起?再 说,大老爷只有伸手要银子,哪有赔银子的? 周威信左手一按腰间铁鞭,瞪视身前的四个汉子,终于 咳嗽一声,抱拳说道:“在下道经贵地,没跟朋友们上门请安, 甚是失礼,要请好朋友恕罪。”心中打定了主意:“能够不动 手便最好,否则那痨病鬼可有些难斗!江湖上有言道:‘小心 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难行’。”只听得那病夫左手按胸,咳嗽 起来。 那矮小的瘦子一摆峨嵋刺,细声细气的道:“磕头请安倒 是不用了。你保的是什么宝贝,给我们留下吧!”周威信一惊, 心道:“镖车启程时,连我最亲信的镖师也只知保的是银子, 怎地这人却知我保的是宝物?江湖上有言道:‘善者不来,来 者不善。’真须小心在意。”于是抱拳又道:“请恕在下眼生, 要请教四位好朋友的万儿。”那瘦子道:“你先说吧。”周威信 道:“在下姓周名威信,江湖上朋友们送了个外号,叫作‘铁 鞭镇八方’。”那病夫冷笑道:“嘿,这外号倒也罢了,只是这 ‘镇’字得改一改,改一个‘拜’字。”那瘦子一楞,道:“改 成‘拜’字?嗯,姓周的,我大哥给你改了个匪号,叫作 ‘铁鞭拜八方’!我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说罢四个汉子 一齐捧腹大笑。 周威信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 日之灾。’”当下强忍怒气,说道:“取笑了!四位是哪一路的 好汉?在哪一座宝山开山立柜?掌舵的大当家是哪一位?”那 瘦子指着那病夫道:“好,说给你听也不妨,只是小心别吓坏 了。咱大哥是烟霞神龙逍遥子,二哥是双掌开碑常长风,三 哥是流星赶月花剑影,区区在下是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 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盖一鸣!” 周威信越听越奇,心道:“这人的外号怎地如此罗里罗唆 一大串!”只听那瘦子又道:“咱四兄弟义结金兰,行侠仗义, 专门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江湖上人称‘太岳四侠’,那便是 了!”周威信心想:“听这四人外号,想来这瘦子轻功了得,那 壮汉掌力沉雄,这白脸汉子流星锤功夫有独到的造诣,那 ‘烟霞神龙逍遥子’七字,更是武林前辈、世外高人的身分。 ‘太岳四侠’的名头倒没听见过,但既称得上一个‘侠’字, 定然非同小可。江湖上有言道:‘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 于是抱拳说道:“久仰久仰!敝镖局跟四侠素来没有过节,便 请让道,日后专诚拜谒。” 盖一鸣双刺一击,叮叮作响,说道:“要让道那也不难, 我们也不要你的镖银,只须借一两件宝物用用,那也行了。” 周威信道:“什么宝物?”盖一鸣道:“嘿嘿,你来问我,这可 奇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知道?” 周威信听到这里,知道今日之事决计不能善罢,这“太 岳四侠”自是冲着自己背上这对“鸳鸯刀”而来,心想:“江 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这四人一出手必 是厉害杀着。”当下缓缓抽出双鞭,道:“既是如此,在下便 领教太岳四侠的高招,哪一位先上?”他回头一招手,五名镖 师和总督府的四名卫士一齐走近。周威信低声道:“对付这些 绿林盗贼,不用讲什么江湖规矩,大伙儿来个一拥而上。江 湖上有言道:‘只要人手多,牌楼抬过河。’”自己心中却另有 主意:“让他们跟四侠接战,我却是夺路而行,护送鸳鸯刀赴 京才是上策。江湖有言道:‘相打一蓬风,有事各西东。’” 只听盖一鸣道:“大镖头,我是双剑盖七省,斗斗你的铁 鞭拜八方。咱哥儿俩打一个七上八落,七荤八素!”说着身形 一晃,抢了上来。周威信竟不下马,举起铁鞭一格,使一招 “桃园夺槊”,将他峨嵋刺格在外档,双腿一挟,骑马窜了出 去。盖一鸣叫道:“好家伙,大镖头要扯呼!”周威信转头叫 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说着纵马向外奔出。花 剑影流星锤飞出,径打他后心。周威信左鞭后挥,使一招 “夜闯三寨”,当的一声响,将流星锤荡了回去。 他和花盖两人兵刃一交,只觉二人的招数并不如何精妙, 内力也是平平,一转头,但见那逍遥子仍是靠在树上,手持 旱烟管,瞧着众镖师将太岳三侠围在垓心,竟是丝毫不动声 色。周威信心中一惊:“待得那人一出手,我稍迟片刻,便要 无法脱身了。江湖上有言道:‘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头。’” 回手将铁鞭鞭梢在马臀上一戳,坐骑发足狂奔,一瞥眼间,猛 见逍遥子右手一扬,叫道:“看镖!”身侧风声响动,黑黝黝 一件暗器打到。周威信举鞭一挡,啪的一响,那暗器竟粘在 钢鞭之上,并不飞开。他心中更惊:“这逍遥子果是高手,连 所使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 没有。’”这时坐骑丝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见身后无 人追来,定一定神,瞧钢鞭上所粘的暗器时,原来是一只沾 满了泥污的破鞋,烂泥湿腻,是以粘在鞭上竟不脱落。 他更加吃惊,心想:“武林高手飞花摘叶也能伤人,他这 双破鞋飞来,没伤我性命,算得是手下留情。”一时拿不定主 意,该当纵马奔驰,还是静以待变。忽听得林中有人杀猪似 的大叫一声,接着一片寂静,兵刃相交之声尽皆止歇。周威 信惊疑不定:“难道在这顷刻之间,众镖师和四名卫士一起遭 了太岳四侠的毒手?” 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总镖头——总镖头——”听口音 正是张镖师。周威信摸一摸背上包着鸳鸯刀的包袱,却不答 应。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听一听,站得远,望 得清。’”过了片刻,又有人叫道:“总镖头——快回来!贼子 跑了,给我们赶跑啦。” 周威信一怔,心道:“哪有这么容易之事?”一拉马缰,圈 过马头,只见林中奔出一名趟子手来,欢天喜地的叫道:“总 镖头,点子走啦,脓包得紧,全不济事。”周威信惊喜交集, 道:“当真?”趟子手道:“大伙儿一拥而上,奋勇迎敌。那痨 病鬼给张镖师一刀,砍得肩头带花,四个人便都跑了。”周威 信眼见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纵马回入林中,说道:“林外有 十来个点子埋伏,给我一阵赶杀,通统逃了!”说着这谎话时, 不自禁脸上微微一红,心道:“江湖上有言道:‘做贼的心虚, 放屁的脸红。’我可得定下神来,别让人瞧出了破绽。” 张镖师扬着单刀,得意洋洋的道:“什么太岳四侠,原来 是胡吹大气!”众镖子和卫士纵声大笑。周威信瞧着竖立在地 下的那块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听得林子后面传来“哎哟、 哎哟”的呻吟之声。周威信道:“是受伤的点子!”众人一阵 风般奔了过去。听那呻吟声是从一片荆棘丛中发出,数十人 四下散开,登时将棘丛团团围住。周威信喝道:“小毛贼!快 出来吧!”棘丛中呻吟声却更加响了。周威信手一扬,啪的一 声,一支甩手箭打了进去。里面那人“啊”的一声惨叫,显 已中箭。 两名趟子手齐声欢呼:“打中了!总镖头好箭法!”提刀 抢进,将那人揪了出来。众人一见,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原来那人却是押解镖银的大胖子汪盐商,衣服已给棘刺 撕得稀烂。江湖上有言道:“十个胖子九个富,只怕胖子没屁 股。”这个大胖子汪盐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赫然插了 一支甩手箭! 太岳四侠躲在密林之中,眼见威信镖局一行人走得远了, 这才出来。花剑影撕下一块衣襟,给逍遥子裹扎肩头的刀伤。 常长风道:“大哥,不碍事么?”逍遥子道:“没事,没事!咱 们好汉敌不过人多,算不了什么。”花剑影道:“我早说敌人 声势浩大,很不好斗,二哥偏要出马,累得大哥受了伤。”盖 一鸣道:“这批浑人胡涂得紧,听得咱们太岳四侠响当当的英 名居然不退,那有什么法子?”逍遥子道:“这也怪不得二弟, 要劫宝贝嘛,总得找镖局子下手。”常长风道:“现下怎生是 好?咱们两手空空,总不能去见人啊。” 盖一鸣道:“依我说……”话犹未了,忽听得林外脚步声 响,有人自南而北,急奔而来。盖一鸣探头一望,下垂的眉 毛向上一扬,说道:“来的共是两人!这一次咱们两个服侍一 个,管教这两只肥羊走不了!”常长风道:“对!好歹也得弄 他几十两银子!”捧起了墓碑,抱在手里。原来他外号叫作 “双掌开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着力大,端起大石碑当头 砸将过去,敌人往往给他吓跑了。至于墓碑是谁的,倒也不 拘一格,顺手牵碑,瞧是哪个死人晦气,死后不积德,撞上 他老人家罢了。当下四人一打手势,分别躲在大树之后。 那两人一前一后,奔进林子。前面那人是个二十七八岁 的汉子,手执单刀,大声喝骂:“贼婆娘,这么横,当真要杀 人么?”太岳四侠一怔,瞧后面追来那人却是个少妇。那女子 背上负着个婴儿,手执弹弓,吧吧吧吧,一阵声响,连珠弹 猛向那壮汉打去。那壮汉挥单刀左挡右格,却不敢回身砍杀。 逍遥子见一男一女互斗,喝道:“来者是谁?为何动手?” 盖一鸣一声唿哨,四人齐从大树后奔出,喝道:“快快住手。” 那壮汉向前直冲,回头骂道:“贼婆娘,你这般狠毒,我可要 手下无情了!”那少妇骂道:“狗贼!今日不打死你,我任飞 燕誓不为人。” 便在此时,太岳四侠已拦在那壮汉身前。少妇任飞燕叫 道:“林玉龙,你还不给我站住?”林玉龙对阻在身前的常长 风喝道:“闪开!”头一低,让开身后射来的一枚弹丸,只听 得“哎哟”一声,弹丸恰好打中了常长风鼻子。常长风大怒, 骂道:“臭婆娘!你打中我啦!”任飞燕道:“打了你又怎样?” 吧吧两响,两枚弹丸对准了他射出。常长风高举墓碑,挡了 个空,两枚弹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 碑砰的一响掉在地下,“哎哟”一声,跳将起来,原来墓碑显 灵,砸中了他脚趾。 盖一鸣和花剑影见二哥吃亏,齐向任飞燕扑去。任飞燕 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打出。盖一鸣眉心中了一弹,花剑影 却被打落了一颗门牙。盖一鸣大叫:“风紧,风紧!” 任飞燕被四人这么一阻,眼见林玉龙已头也不回的奔出 林子,心中大怒,急步抢出,回首吧的一响,一弹打出,将 逍遥子手中的烟管打落在地。这一弹手劲既强,准头更是奇 佳,乃是弹弓术中出名的“回马弹”。任飞燕微微一笑,转头 骂道:“林玉龙你这臭贼,还不给我站住。”只听林玉龙遥遥 叫道:“有种的便跟你大爷真刀真枪战三百回合,用弹弓赶人, 算什么本事?” 耳听得两人越骂越远,向北追逐而去。花剑影道:“大哥, 这林玉龙和任飞燕是什么人物?”逍遥子沉吟道:“林玉龙是 使单刀的好手,那妇人任飞燕定是用弹弓的名家。”盖一鸣道: “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花剑影道:“这少妇相貌不差, 想是那姓林的瞧上了她,意图非礼。”逍遥子道:“正是,想 咱们太岳四侠行侠仗义,最爱打抱不平,日后撞上了林玉龙 这淫棍,定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常长风道:“说不定那林 任二人有杀父之仇,也不知谁是谁非。他妈的,脚上这一下 子好痛。”说着伸手抚脚。逍遥子正色道:“那姓林的满脸横 肉,一见便知不是善类。那姓任的女子虽然出手鲁莽,但瞧 她武功,确是名门正宗。”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 有理。” 常长风还待辩驳,忽听得林外一人长声吟道:“黄金逐手 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 巾……”随着吟声,一个少年书生手中轻摇折扇,缓步入林, 后面跟着一个书童,挑着一担行李。 花剑影手指间拈着一枚掉下的门牙,心中正没好气,见 那书生自得其乐的漫步而至,口里还在吟哦,只听得他说什 么黄金、白银,当下向盖一鸣使个眼色,一跃而前,喝道: “兀那书生,你在这里叽哩咕噜的噜苏什么?吵得大爷们头昏 脑胀,快快赔来。” 那书生见了四人情状,吃了一惊,问道:“请问仁兄,要 赔什么?”盖一鸣道:“赔我们四个的头昏脑胀啊。每个人一 百两银子,一共是四百两!”那书生舌头一伸,道:“这么贵? 便是当今皇上头疼,也不用这许多银子医治。”盖一鸣道: “皇帝老儿算什么东西?你拿我们比作皇帝,当真大胆,这一 次不成了,四百两得翻上一番,共是八百两。”那书生道: “仁兄比皇上还要尊贵,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请问仁兄尊姓大 名,是什么来头。”盖一鸣道:“嘿嘿,在下姓盖名一鸣,江 湖上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 盖七省。太岳四侠中排行第四。”那书生拱手道:“久仰,久 仰。”向花剑影道:“这一位仁兄呢?” 花剑影眉头一皱,道:“谁有空跟你这酸丁称兄道弟?”一 把推开那书童,提起他所挑的篮子一掂,入手只觉重甸甸的, 心头一喜,打开篮子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满篮 子都是旧书。常长风喝道:“呸!都是废物。”那书生忙道: “仁兄此言差矣!圣贤之书,如何能说是废物?有道是书中自 有黄金屋。”常长风道:“书中有黄金?这些破书一文钱一斤, 也没人要。”这时盖一鸣已打开扁担头另一端的行李,除了布 被布衣之外,竟无丝毫值钱之物。太岳四侠都是好生失望。 那书生道:“在下游学寻母,得见四位仁兄,幸如何之? 四位号称太岳四侠,想必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江湖上大 大有名的了。”逍遥子道:“你这几句话倒还说得不错。”那书 生道:“今日得见英侠,当真是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 件为难之事,要请四位大侠拔刀相助,赐予援手。”逍遥子道: “这个容易!我们做侠客的,倘若见到旁人有难而不伸手,那 可空负侠义之名。”那书生连连作揖道谢。盖一鸣道:“到底 是谁欺侮了你?”那书生道:“这件事说来惭愧,只怕四位兄 台见笑。”花剑影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你妹子生得美 貌,给恶霸强抢去了。”那书生摇头道:“不是,我没有妹子。” 盖一鸣鼓掌道:“嗯,定是什么土豪还是赃官强占了你的老 婆。”那书生摇头道:“也不是。我还没娶亲,何来妻室?”常 长风焦躁起来,大声道:“到底是什么事?快给我爽爽快快的 说了吧。”那书生道:“说便说了,四位大侠可别见怪。” 太岳四侠虽然自称“四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从 来没让人这么大侠前、大侠后的恭敬称呼,这时听那书生言 语之中对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是胸脯一挺,齐道:“快说快 说,有什么为难之事,太岳四侠定当为你担代。”那书生团团 一揖,说道:“在下江湖飘泊,道经贵地,阮囊羞涩,床头金 尽,只有求恳太岳四侠相助几十两纹银。四侠义薄云天,乐 善好施,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四侠一听,不由得一齐皱起眉头,说不出话来。他们本 要打劫这个书生,哪知被他一番言语,反给挤得下不了台。双 掌开碑常长风伸手一拍胸口,大声道:“大丈夫为朋友两肋插 刀,尚且不辞,何况区区几十两纹银?大哥、三弟、四弟,拿 钱出来啊。我这里有——”伸手到怀里一掏,单掌不开,原 来衣囊中空空如也,连一文铜钱也没有。 幸好花剑影和盖一鸣身边都还有几两碎银子,两人掏了 出来,交给书生。那书生打躬作揖,连连称谢,说道:“助银 之恩,在下终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当报德。”说着携了 书童,扬长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对那书童道:“这几两银子,都 赏了你吧!”那书童整理给四人翻乱了的行李,揭开一本旧书, 太阳下金光耀眼,书页之间,竟是夹着无数一片片薄薄的金 叶子,笑道:“相公跟他们说书中自有黄金,他们偏偏不信。” 太岳四侠虽然偷鸡不着蚀把米,但觉做了一件豪侠义举, 心头倒是说不出的舒畅。盖一鸣道:“这书生漫游四方,定能 传扬咱们太岳四侠的名头……”话犹未了,忽听得鸾铃声响, 蹄声得得,一乘马自南而来。逍遥子道:“各位弟兄,听这马 儿奔跑甚速,倒是一匹骏马。不管怎么,将马儿扣下来再说, 便是没什么其他宝物,这匹马也可当作礼物了。”盖一鸣道: “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带,说道:“快解腰带, 做个绊马索。”当下将四根腰带接了起来,正要在两棵大树之 间拉开,那骑马已奔进林来。 马上乘客见四人蹲在地下拉扯绳索,一怔勒马,问道: “你们在干什么?”盖一鸣道:“安绊马索儿……”话一出口, 知道不妥,回首一瞧,只见马上乘客是个美貌少女,这一瞧 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问道:“安绊马索干么?”盖 一鸣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说道:“绊你的马儿啊! 好,你既已知道,这绊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马,将马儿 留下,你好好去吧。咱们太岳四侠决不能欺侮单身女子,自 坏名头。”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你们要留下我马儿,还 不是欺侮我吗?”盖一鸣结结巴巴的道:“这个嘛……自有道 理。”逍遥子道:“我们不欺侮你,只欺侮你的坐骑。一头畜 牲,算得什么?”他见这马身躯高大,毛光如油,极是神骏, 兼之金勒银铃,单是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 越爱。 盖一鸣道:“不错,我们太岳四侠,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 汉,决不能难为妇孺之辈。你只须留下坐骑,我们不碰你一 根毫毛。想我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那少女伸 手掩住双耳,忙道:“别说,别说。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 不知道你们是谁,是不是?”盖一鸣奇道:“是啊!不知道那 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们既然互不相识,若有得罪,爹 爹便不能怪我。呔!好大胆的毛贼,四个儿一齐上吧!” 四人眼前一晃,只见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对双刀,这一 下兵刃出手,其势如风,纵马向前一冲,俯身右手一刀割断 了绊马索,左手一刀便往盖一鸣头顶砍落。盖一鸣叫道:“好 男不与女斗!何必动手……”眼见白光闪动,长刀已砍向面 门,急忙举起钢刺一挡。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但觉那少女 的刀上有股极大粘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时 脱手飞出,直射上数丈之高,钉入了一棵大树的树枝。 花剑影和常长风双双自旁抢上,那少女骑在马上,居高 临下,左右双刀连砍,花常二人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见了 常长风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问道:“喂,大个子,你拿着 的是什么玩意儿?”常长风道:“这是常二侠的奇门兵刃,不 在武林十八般兵器之内,招数奇妙,啊哟……哎唷!”却原来 那少女反转长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长风吃痛,奇 门兵刃脱手,无巧不巧,又砸上先前砸得肿起了的脚趾。 逍遥子见势头不妙,提起旱烟管上前夹攻,他这烟管是 精铁所铸,使的是判官笔招数,居然出手点穴打穴,只是所 认穴道不大准确,未免失之尺寸,谬以万里。那少女瞧得暗 暗好笑,卖个破绽,让他烟管点中自己左腿,只感微微生疼, 喝道:“痨病鬼,你点的是什么穴?”逍遥子道:“这是‘中渎 穴’,点之腿膝麻痹,四肢软瘫,还不给我束手待缚?”那少 女笑道:“中渎穴不在这里,偏左了两寸。”逍遥子一怔,道: “偏左了,不会吧?”伸出烟管,又待来点。那少女一刀砍下, 将他烟管打落,随即双刀交子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直窜出林。逍遥子 给她拿住了后颈,全身麻痹,四肢软瘫,只有束手待缚。太 岳四侠中剩下的三侠大呼:“风紧,风紧!”没命价撒腿追来。 那马瞬息间奔出里许。逍遥子给她提着,双足在地下拖 动,擦得鲜血淋漓,说道:“你抓住我的风池穴,那是足少阳 和阳维脉之会,我自然是无法动弹,那也不足为奇,非战之 罪,虽败犹荣。”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马止步,将他掷在地下, 说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说得对!”突然冷笑一声,伸刀架在 他颈中,喝道:“你对姑娘无礼,不能不杀!”逍遥子叹了口 气道:“好吧!不过你最好从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气绝,免 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不住好笑,心想这痨病鬼临死还在钻 研穴道,我再吓他一吓,瞧是如何,于是将刀刃抵住他头颈 “天柱”和“风池”两穴之间,说道:“便是这里了。”逍遥子 大叫:“不,不,姑娘错了,还要上去一寸二分……” 只听得来路上三人气急败坏的赶来,叫道:“姑娘连我们 三个一起杀了……”正是常长风等三侠。那少女道:“干什么 自己来送死?”盖一鸣道:“我太岳四侠义结金兰,不求同年 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杀我大哥,我兄弟 三人不愿独生,便请姑娘一齐杀了。有谁皱一皱眉头,不算 是好汉!”说着走到逍遥子身旁,直挺挺的一站,竟是引颈待 戮。 那少女举刀半空,作势砍落,盖一鸣裂嘴一笑,毫不闪 避。那少女道:“好!你们四人武艺平常,义气却重,算得是 好汉子,我饶了你们吧。”说着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 是感激。盖一鸣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我们太岳四侠定当 牢牢记在心中,日后以报不杀之恩。”那少女听他仍是口口声 声自称“太岳四侠”,丝毫不以为愧,忍不住又是格的一笑, 说道:“我的姓名你们不用问了。我倒要问你们,干么要抢我 的坐骑?” 盖一鸣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诞 辰……”那少女听到萧半和的名字,微微一怔,道:“你们识 得萧老英雄么?”盖一鸣道:“我们不识萧老英雄,只是素来 仰慕他老人家的英名,算得上是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诞辰 前去拜寿。说来惭愧,我们四兄弟少了一份贺礼,上不得门, 因此……便……所……以……这个……”那少女笑道:“原来 你们要抢我坐骑去送礼。嗯,这个容易。”说着从头上拔下一 枚金钗,说道:“这只金钗给了你们,钗上这颗明珠很值钱, 你们拿去作为贺礼,萧老英雄一定喜欢。”说着一提马缰,那 骏马四蹄翻飞,远远去了。 盖一鸣持钗在手,但见钗上一颗明珠又大又圆,宝光莹 然,四侠虽然不大识货,却也知是一件希世之珍。四侠呆呆 望着这颗明珠,都是欢喜不尽。逍遥子道:“这位姑娘慷慨豪 爽,倒是我辈中人。”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甘亭镇汾安客店的一桌上放着一把小小酒 壶,壶里装的是天下驰名的汾酒。这甘亭镇在晋南临汾县与 洪洞县之间,正是汾酒的产地。可是她只喝了一口,嘴里便 辣辣的又麻又痛,这酒实在并不好喝。为什么爹爹却这么喜 欢?爹爹常说:“女孩子不许喝酒。”在家中得听爹爹的话,这 次一个人偷偷出来,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壶不可。但要喝 干这一壶,可还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觉脸上有些 发热,伸手一摸,竟是有些烫手。 隔壁房里的镖客们却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停干杯,难 道他们不怕辣么?一个粗大的嗓子叫了起来:“伙计,再来三 斤!”那少女听着摇了摇头。另一个声音说道:“张兄弟,这 道上还是把细些的好,少喝几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稳口也 稳,到处好藏身。’待到了北京,咱们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场。” 先前那人笑道:“总镖头,我瞧你也是稳得太过了。那四个点 子胡吹一轮什么太岳四侠,就把你吓得……嘿,嘿……伙计, 快打酒来。” 那少女听到“太岳四侠”的名头,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 想来这批镖师也跟太岳四侠交过手啦。只听那总镖头说道: “我怕什么了?你哪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担啊。这十万两盐 镖,也没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这时也不便跟你细说,到 了北京,你自会知道。”那张镖师笑道:“不错,不错!我不 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鸳鸯刀啊鸳鸯刀!” 那少女一听到“鸳鸯刀”三字,心中怦的一跳,将耳朵 凑到墙壁上去,想听得仔细些,但隔房刹时之间声息全无。那 少女心里一动,从房门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众镖师的窗下 一站。只听得周总镖头说道:“你怎知道?是谁泄漏了风声? 张兄弟,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压低了嗓门,但语调却 极是郑重。那张镖师轻描淡写的道:“这里的兄弟们谁人不知, 哪个不晓?单就你自己,才当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周 总镖头声音发颤,忙问:“是谁说的?”张镖师道:“哈哈,还 能有谁?是你自己。”周总镖头更急了,道:“我几时说过了? 张兄弟,今日你不说个明明白白,咱哥儿们可不能算完。我 姓周的平素待你不薄啊……”只听另一人道:“总镖头,你别 急。张大哥的话没错。是你自己说的。”周总镖头道:“我?我? 我怎么会?”那人道:“咱们镖车一离西安,每天晚上你睡着 了,便尽说梦话,翻来覆去总是说:‘鸳鸯刀,鸳鸯刀!这一 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点岔子,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 ……’” 周威信又惊又愧,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怎想得到自己牢 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为白天里尽是想着,脑中除了“鸳鸯 刀”之外再没转其他念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睡梦中 竟会说了出来。他向众镖师团团一揖,低声道:“各位千万不 可再提‘鸳鸯刀’三字。从今晚起,我用布包着嘴巴睡觉。” 那少女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乐,暗想:“踏破铁 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一对鸳鸯刀,竟然在这镖师 身上。我盗了回去,瞧爹爹怎么说?” 原来这少女姓萧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晋阳大侠萧半和。 萧半和威名远震,与江湖上各路好汉广通声气,上月间 得到讯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一对鸳鸯刀重现江湖,竟为川 陕总督刘于义所得。这对刀和萧半和大有渊源,他非夺到手 中不可,心下计议,料想刘于义定会将宝刀送往京师,呈献 皇帝,与其到西安府重兵驻守之地抢夺,不如拦路截劫。岂 知那刘于义狡猾多智,一得到宝刀,便大布疑阵,假差官、假 贡队,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觊觎这对宝刀的江湖豪士接连 上当,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萧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将届,于 是撒下英雄帖,广邀秦晋冀鲁四省好汉来喝一杯寿酒,但有 些英雄帖中却另有附言,嘱托各人竭尽全力,务须将这对宝 刀劫夺下来。当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的血性朋友,请帖中 自无附言,否则风声泄漏,打草惊蛇,别说宝刀抢不到,只 怕还累了好朋友们的性命。 萧中慧一听父亲说起这对宝刀,当即跃跃欲试。萧半和 派出徒儿四处撒英雄帖,她便也要去,萧半和派人在陕西道 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萧半和总是摇头说道:“不成!”她 求得急了,萧半和便道:“你问你大妈去,问你妈妈去。”萧 半和有两位夫人,大夫人姓袁,二夫人姓杨。中慧是杨夫人 所生,可是袁夫人对她十分疼爱,和自己亲生的女儿一般无 异。杨夫人说不能去,中慧还可撒娇,还可整天说非去不可, 但袁夫人一说不能去,中慧便不敢辩驳。这位袁夫人对她很 是慈和,但神色间自有一股威严,她从小便不敢对大妈的话 有半点违拗。 然而抢夺宝刀啊,又凶险,又奇妙,这是多么有趣的事。 萧中慧一想到,无论如何按捺不住,终于在一天半夜里,留 了个字条给爹爹、大妈和妈妈,偷偷牵了一匹马,便离开了 晋阳。她遇到了要去给爹爹拜寿的太岳四侠,觉得天下的英 雄好汉,武功也不过如此;她听到了镖师们的说话,觉得要 劫夺鸳鸯刀,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转过身来,要待回到房中,再慢慢盘算如何向镖队动 手,只跨出两步,突然之间,隔着天井的对面房中传出当的 一声响,这是她从小就听惯了的兵刃撞击声。她心中一惊: “啊哟,不好!人家瞧见我啦!”却听得一人骂道:“当真动手 么?”一个女子声音叫道:“那还跟你客气?”但听得乒乒乓乓 之声不绝,打得甚是激烈,还夹杂一个婴儿的大声哭叫。对 面房中窗格上显出两个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执一柄单刀, 纵横挥霍,拚命砍杀。 这么一打,客店中登时大乱。只听得周总镖头喝道:“大 伙儿别出去,各人戒备,守住镖车,小心歹人的调虎离山之 计。”萧中慧一听,心想:“这么不要性命拚斗,哪里是调虎 离山的假打?只可惜他不出来瞧瞧,否则倒真是盗刀的良机。” 再瞧那两个黑影时,女的显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却步 步进逼,毫不放松。她侠义之心登起,心想:“这恶贼好生无 礼,夤夜抢入女子房中,横施强暴,这抱不平岂可不打?”待 要冲进去助那女子,但转念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 了行藏,若是教那些镖师瞧见了,再下手盗刀便不容易。”当 下强忍怒气,只听得兵刃相击之声渐缓,男女两人破口大骂 起来,说的是鲁南土语,萧中慧倒有一大半没能听懂。 她听了一会,烦躁起来,正要回房,忽听得呀的一声,东 边一间客房的板门推开,出来一个少年书生。只听他朗声说 道:“两位何事争吵?有话好好分辨道理,何以动刀动枪?”他 一面说,一面走到男女两人的窗下,似要劝解。萧中慧心道: “那恶徒如此凶蛮,谁来跟你讲理?”只听得那房中兵刃相交 之声又起,小儿啼哭之声越来越响,蓦地里一粒弹丸从窗格 中飞出,啪的一声,正好将那书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书生 叫道:“啊哟,不好!”接着喃喃自言自语:“城门失火,殃及 池鱼。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还是明哲保身要紧。”说着便 慢慢退回房中。 萧中慧既觉好笑,又替那女子着急,心想那恶贼肆无忌 惮,这女子非吃大亏不可。但这时那房中斗殴之声已息,客 店中登时静了下来。萧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说,行事当分 轻重缓急,眼前是盗刀要紧,只好让那凶徒无法无天。”当下 回到房中,关上了门,躺在炕上,寻思如何劫那宝刀:“这镖 队的人可真不少,我一个人怎对付得了?本该连夜赶回晋阳, 去跟爹爹说知,让他来调兵遣将。可是倘若我用计将刀盗来, 双手捧给爹爹,岂不是更妙?”想到得意之处,左边脸颊上那 个酒窝儿深深陷了进去。可是用什么计呢?她自幼得爹爹调 教,武功甚是不弱。但说到用计,咱们的萧姑娘可不大在行, 肚里计策不算多,简直可以说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头也痛了,虽想出了五六个法儿,但 仔细一琢磨,竟是没一条管用。朦朦胧胧间眼皮重了起来,静 夜之中,忽听得笃、笃、笃……一声一声自远而近的响着,有 人以铁杖敲击街上的石板,一路行来,显然是个盲人。 敲击的声音响到客店之前,戛然而止,接着那铁杖便在 店门上突、突、突的响了起来,跟着是店小二开门声、呵斥 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着要一间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给钱, 那老瞎子给了钱,可是还差着两吊。于是推拒声、祈恳声、店 小二骂人的污言秽语,一句一句传入萧中慧的耳里。 她越听越觉那盲人可怜,当下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 一小锭银子,开门出去,却见那个书生已在指手划脚、之乎 者也的和店小二理论,看来他虽要明哲保身,还是不免喜欢 多管闲事。只听他说道:“小二哥,敬老恤贫,乃是美德,差 这两吊钱,你就给他垫了,也就完啦。”店小二怒道:“相公 的话倒说得好听,你既好心,那你便给他垫了啊。”那书生道: “你这话又不对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盘缠带得不多,宝店的 价钱又大得吓人,倘若随便出手,转眼间便如夫子之厄于陈 蔡了。因此,所以,还是小二哥少收两吊钱吧。” 萧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这钱我给垫了, 接着!”店小二一抬头,只见白光一闪,一块碎银飞了过来, 忙伸手去接。他这双手银子是接惯了的,可说百不失一,这 般空中飞来的银子,这次却是生平头一遭遇上,不免少了习 练,噗的一声,那块银子已打中他的胸口,虽说是银子,打 在身上毕竟也有些疼痛,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那书生道:“你瞧,人家年纪轻轻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 此好心。小二哥,你枉为男子汉,那可差得远了。”萧中慧向 他扫了一眼,只见他长脸俊目,剑眉斜飞,容颜间英气逼人, 心中一跳,忙低下头去。只听那老瞎子道:“多谢相公好心, 你给老瞎子付了房饭钱,真是多谢多谢,但不知恩公高姓大 名,我瞎子记在心中,日后也好感恩报德。”那书生道:“小 可姓袁名冠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丈你尊姓大名啊?” 那老瞎子道:“我瞎子的贱名,叫做卓天雄。” 萧中慧心中正自好笑:“这老瞎子当真是眼盲心也盲,明 明是我给的银子,却去多谢旁人。”突然间听到“卓天雄”三 字,心头一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那天爹爹和大妈似乎 曾低声说过这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走过大妈房门口,爹爹和 大妈一见到我,立时便住了口。但说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许 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识得这个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随着店小二走到内院。经过萧中慧 身旁时,袁冠南突然躬身长揖,说道:“姑娘,你带了很多银 子出来么?”萧中慧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脸上一红,似 还礼不似还礼的蹲了一蹲,说道:“怎么?”袁冠南道:“小可 见姑娘如此豪阔,意欲告贷几两盘缠之资!”萧中慧更没料到 他居然会单刀直入的开口借钱,越加发窘,满脸通红,不知 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转过脸去。那书生道:“好,既不 肯借,那也无妨。待小可去打别人主意吧!”说着又是一揖, 转身回进了房中。 萧中慧心头怦怦而跳,一时定不下神来,忽然之间,那 边房里兵刃声和喝骂声又响了起来,砰的一声大响,窗格飞 开,一个壮汉手持单刀,从窗中跃出,左手中却抱了个婴儿。 跟着一个少妇从窗里追了出来,头发散乱,舞刀叫骂:“快还 我孩子,你抱他到哪里去?”两人一前一后,直冲出店房。萧 中慧见那少妇满脸惶急之情,怒气再也难以抑制,心道:“这 凶徒抢了她的孩子,如此伤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 回房取了双刀,赶将出去。 远远听见那少妇不住口的叫骂:“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 的,吓坏他啦!你这千刀万剐的恶贼,吓坏了孩子,我…… 我……”萧中慧循声急追,哪知这凶徒和少妇的轻身功夫均 自不弱,直追出里许,眼见两人双刀相交,正自恶斗。那凶 徒怀抱孩子,形势不利,当即将孩子放在一块青石之上,挥 刀砍杀。萧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凶徒的武功,但见他 膂力强猛,刀法凶悍,那少妇边打边退,看来转眼间便要伤 在他的刀下。萧中慧提刀跃出,喝道:“恶贼,还不住手?”右 手短刀使个虚式,左手长刀径刺那凶徒的胸膛。 那少妇见萧中慧杀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抢过去 抱起。那凶徒举刀一架,问道:“你是谁?”萧中慧微微冷笑, 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挥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师兄们 过招之外,当真与人动手第一次是对付太岳四侠,第二次便 是斗这凶徒了。这凶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侠强得太多,招数 变幻,一柄单刀盘旋飞舞,左手不时还击出沉雄的掌力。萧 中慧叫道:“好恶贼,这么横!”左手刀着着进攻,蓦地里使 个“分花拂柳式”,长刀急旋。那凶徒吃了一惊,侧身闪避。 萧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凶徒左腿上早着。他大 吼一声,一足跪倒,兀自举刀还招。萧中慧双刀齐劈,引得 他横刀挡架,一腿扫去,将他踢倒在地,跟着短刀又刺他右 腿。 陡然间风声飒然,一刀自后袭到,萧中慧吃了一惊,顾 不到伤那凶徒,急忙回刀招架,这一招“狮子回首”分寸拿 捏得恰到好处,当的一声,双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飞溅。她 一看之下,更加惊得呆了,原来在背后偷袭的,竟然是那怀 抱孩子的少妇。这少妇一刀被她架开,跟着又是一刀。萧中 慧识得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伤敌,竟是不顾自身安危的 拚命打法,当即挥短刀挡过,叫道:“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 那少妇道:“你才是疯了?”单刀斜闪,溜向萧中慧长刀的刀 盘,就势推拨,滑近她的手指。萧中慧一惊,见这少妇力气 不及那凶徒,但刀法之狡谲,却远有过之。 这时那凶徒已包扎了腿上伤口,提刀上前夹击,两人一 攻一拒,招招狠辣。萧中慧暗暗叫苦:“原来这两人设下圈套, 故意引我上当。”她刀法虽精,究是少了临敌的经历,这时子 夜荒坟,受人夹击,不知四下里还伏了多少敌人,不由得心 中先自怯了,一面打,一面骂道:“我和你们无怨无仇,干么 设下这毒计害我?”那凶徒骂道:“谁跟你相识了?小贱人,无 缘无故的来砍我一刀。”那少妇也喝道:“你到底是什么路道, 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问那凶徒道:“龙哥,你腿上伤 得怎样?”语意之间,极是关切。那凶徒道:“他妈的,痛得 厉害。”萧中慧奇道:“你们不是存心害我么?”那少妇道: “你到底干什么的?这么强凶霸道,自以为武艺高强么?我瞧 也不见得,可真是不要脸哪。”萧中慧怒道:“我见你给这个 凶徒欺侮,好心救你,谁知你们是假装打架。”那少妇道: “谁说假装打架?我们夫妻争闹,平常得紧,你多管什么闲事?” 萧中慧听得“夫妻争闹”四字,大吃了一惊,结结巴巴 的道:“你们……你们是夫妻?”当即向后跃开,脑中一阵混 乱。那壮汉道:“怎么啦?我们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了 孩子,难道不是夫妻么?”萧中慧奇道:“这孩子是你们的儿 子?”那少妇道:“他是孩子爸爸,我是孩子妈妈,碍着你什 么事了?他叫林玉龙,我叫任飞燕,你还要问什么?”说着气 鼓鼓的举刀半空,又要抢上砍落。 萧中慧道:“你们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 任飞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 夫妻若是不打架,那还叫什么夫妻?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你见过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没有?”萧中慧脱口而出,说道: “我爹爹妈妈就从来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龙抚着伤腿,骂道: “他妈的,这算什么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唷,啊唷……” 任飞燕听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伤口,这神情半 点不假,当真是一对恩爱夫妻。林玉龙兀自喃喃叫骂:“他妈 的,不拌嘴不动刀子,这算是什么夫妻?” 萧中慧一怔,心道:“嘿,这可不是骂我爹娘来着!”胸 口怒气上冲,又想上前教训教训他,但以一敌二,料想打不 过,眼见那婴儿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转身抱起婴儿,飞 步便奔。 任飞燕替丈夫包好伤口,回头却不见了儿子,惊叫:“儿 子呢?”林玉龙“啊哟”一声,跳了起来,说道:“给那贱人 抱走啦。”任飞燕道:“你怎不早说?”林玉龙道:“你自己抱 着的,谁教你放在地下?”任飞燕大怒,飞身上前,吧的一声, 打了他一个嘴巴,喝道:“我给你包伤口啊!死人!”林玉龙 回了一拳,骂道:“儿子也管不住,谁要你讨好?”任飞燕道: “畜生,快去抢回儿子,回头再跟你算帐。”说着拔步狂追。林 玉龙道:“不错,抢回儿子要紧。臭婆娘,自己亲生的儿子也 管不住,有个屁用?”跟着追了下去。 萧中慧躲在一株大树背后,按住小孩嘴巴,不让他哭出 声来,眼见林任夫妇边骂边追,越追越远,心中暗暗好笑,突 然间身上一阵热,一惊低头,只见衣衫上湿了一大片,原来 那孩子拉了尿。她好生烦恼,轻轻在孩子身上一拍,骂道: “要拉尿也不说话?”那孩子未满周岁,如何会说话?给她这 么一拍,放声大哭起来。萧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 宝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会,那孩子合眼睡着了。萧中慧 见他肥头胖耳,脸色红润,傻里傻气的甚是可爱,不由得颇 为喜欢,心想:“去还给他爹爹妈妈吧,吓得他们也够了。”眼 见这对夫妇双双向北,当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余里,天已黎明,那对夫妻始终不见,待得天色 大明,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林中,鸟鸣声此起彼和,野花香 气扑鼻而至。萧中慧见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 于是拣了一处柔软的草地,倚树养神,低头见怀中孩子睡得 香甜,过不多时,自己竟也睡着了。 阳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忽听得 “威武——信义——,威武——信义——”一阵阵镖局的趟子 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呵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那趟 子声渐渐近了。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铁鞭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着镖局人众,逦迤将近枣香林,只 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洪洞县一直都是阳关大道,眼见红 日当空,真是个好天,本来今日说什么也不会出乱子,可是 他心中却不自禁的暗暗发毛。镖队后面那老瞎子的铁杖在地 下笃的一声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镖队后面,初时大伙儿也不 在意,但坐骑和大车赶得快了,说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终跟 在后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使个眼色, 鞭打牲口,急驰疾奔,刹时间将老瞎子抛得老远。他心中一 宽。但镖车沉重,奔行不快,一会儿便慢了下来。过不多久, 笃、笃、笃声隐隐起自身后,这老瞎子居然又赶了上来。 这么一露功夫,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老瞎子这等轻 功,当真厉害之极。镖队一慢,那瞎子却也并不追赶上前,铁 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这么十来丈远。 眼见前面黑压压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声道:“张兄弟, 大伙儿得留上了神,这老瞎子可真有点邪门,江湖上有言道: ‘念念当如临敌日,心心便似过桥时。’”张镖师昨天打跑了太 岳四侠,一直飘飘然的自觉英雄了得,听周威信这么说,心 道:“就算他轻身功夫不坏,一个老瞎子又怕他何来?我瞧你 啊,见了耗子就当是大虫。”弯腰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子,使 出打飞蝗石手法,沉肘扬腕,向那瞎子打了出去。只听得嗤 嗤声响,石子破空,去势甚急,那瞎子更不抬头,铁杖微抬, 当的一声响,将那石子激了回来。张镖师叫道:“啊哟!”那 石子打中了他额角,鲜血直流。镖队中登时一阵大乱。 张镖师叫道:“贼瞎子,有你没我!”纵马上前,举刀便 往瞎子肩头砍了下去。那瞎子举杖一格,张镖师手中单刀倒 翻上来,只震得手臂酸麻,虎口隐隐生疼。詹镖师叫道:“有 强人哪,并肩子齐上啊。”众人虽见那瞎子武功高强,但想他 终究只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刀枪并 举,七八名镖师、卫士,将他围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铁 杖轻挥,东一敲,西一戮,只数合间,已将一名卫士打倒在 地。 周威信远远瞧着,只见这老瞎子出手沉稳,好整以暇,竟 似丝毫没将众敌手放在心上,蓦地里见他眼皮一翻,一对眸 子精光闪烁,竟然不是瞎子,跟着一转身,抬腿将詹镖师踢 了个筋斗。周威信大骇,知道这瞎子决非太岳四侠中的逍遥 子可比,却是当真身负绝艺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重任,高 叫:“张兄弟,你将这老瞎子拿下了,可别伤他性命。我先行 一步,咱们洪洞县见。”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险处须 当避,不是才子莫吟诗。’”双腿一挟,纵马奔向林子。 刚驰进树林,只见一株大树后刀光闪烁,他是老江湖了, 心下暗暗叫苦:“原来那瞎子并非独脚大盗,这里更伏下了帮 手。”当下没命价鞭马向前急驰,只驰出四五丈,便见一个人 影从树后闪了出来。 周威信见这人手持单刀,神情凶猛,当下更不打话,手 一扬,一支甩手箭脱手飞出,向那人射去,同时纵骑冲前。那 人挥刀格开甩手箭,骂道:“什么人,乱放暗青子?”另一人 跟着赶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没有么?”拉开弹弓,吧 吧吧一阵响,八九枚连珠弹打了过来,有两枚打在马臀上,那 马吃痛,后脚乱跳,登时将周威信掀下马来。周威信早已执 鞭在手,在地下打个滚,刚跃起身来,吧的一声,手腕上又 中一枚弹丸,铁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下。那两人一左一右,同 时抢上,双刀齐落,架在他颈中,一人问道:“你是什么人?” 另一个问道:“干么乱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见我的 孩子没有?”另一人又问:“有没有见一个年轻姑娘走过?”先 一人又问:“那年轻姑娘有没抱着孩子?” 片刻之间,每个人都问了七八句话,周威信便是有十张 嘴,也答不尽这许多话。原来这两人正是林玉龙和任飞燕夫 妇。 林玉龙向妻子喝道:“你住口,让我来问他。”任飞燕道: “干么要我住口?你闭嘴,我来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 吵了起来。周威信被两柄单刀架在颈中,生怕任谁一个脾气 大了,随手一按,自己的脑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江湖上 有言道:“你去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想:“江湖 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满脸 堆笑,说道:“两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来,再慢慢说不迟。” 林玉龙喝道:“干么要放你?”任飞燕见他右手反转,牢牢按 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着十分贵重之物,喝道:“那是什 么?” 周威信自从在总督大人手中接过了这对鸳鸯刀之后,心 中片刻也没忘记过“鸳鸯刀”三字,只因心无旁鹜,竟在睡 梦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来,这时钢刀架颈,情势危急,任 飞燕又问得紧迫,实无思索余地,不自禁冲口而出:“鸳鸯刀!” 林任两人一听,吃了一惊,两只左手齐落,同时往他背 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立时懊悔无已,当下情急 拚命,百忙中脑子里转过了一个念头:“江湖上有言道:‘一 夫拚命,万夫莫当。’何况他们只有两夫?”顾不得冷森森的 利刃架在颈中,向前一扑,待要滚开。但林任夫妻同时运劲, 猛力一扯,却将他连人带包袱提了起来。原来周威信用细铁 链将这对宝刀缚在背上,林任两人虽是一齐使力,还是拉不 断铁链。 三个人缠作一团。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 玉龙脸上。任飞燕倒转刀柄,在周威信后颈重重的砸了一下, 问道:“龙哥,你痛不痛?”林玉龙怒道:“那还用问?自然痛 啦。”任飞燕怒道:“哈,我好心问你,难道问错了?”两人一 面抢夺包袱,一面又拌起嘴来。 陡然间草丛中钻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 人一抬头,只见那人正是萧中慧,双手高举着自己的儿子,心 中大喜,立即一齐伸手去接。萧中慧右手递过孩子,左手短 刀嗤的一声,已割开了周威信背上的包袱,跟着右手一探,从 包袱中拔出一把刀来,青光闪耀,寒气逼人,随手一挥,果 真好宝刀,铁链应刃断绝。萧中慧抢过包袱,翻身便上了周 威信的坐骑,这几下手法兔起鹘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马缰,喝道:“快走!”哪知那马四只脚便如牢牢 钉在地下,竟然不动。萧中慧伸足去踢马腹,蓦地里双足膝 弯同时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跃下马背,可哪里还来 得及,早已被人点中穴道,身子骑在马上,却是一动也不能 动了。 只见马腹下翻出一人,原来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 时已摆脱镖队的纠缠,赶来悄悄藏在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 夺过萧中慧手中的那对鸳鸯刀。任飞燕将孩子往地下一放,拔 刀扑上。林玉龙跟着自旁侧攻。那瞎子提着出了鞘的长刃鸳 刀往上一挡,叮当两响,林任夫妇手中双刀齐断。两人呆得 一呆,腰间穴道酸麻,已被点中大穴,再也动弹不得了。 周威信势如疯虎,喝道:“贼瞎子,有你没我!”拾起地 下铁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横扫千军”,向那瞎子横 砸过来。那瞎子竟不闪避,提起鸳鸯长刀,向前一刺,但说 也奇怪,这一刺既非刺向铁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却 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内,跟着连刀带鞘横砸而至。他竟将 刀鞘当作铁鞭使,而招数一模一样,也是“呼延十八鞭”中 的“横扫千军”,刀鞘在铁鞭上一格,周威信这一条十六斤重 的铁鞭登时被拦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是否“铁鞭镇八 方”,大有商量余地。一刀一鞭略一相持,呼的一声响,那铁 鞭竟已被那瞎子的内劲震得脱手飞出,这一招“铁鞭飞八 方”使出来,周威信虎口破裂,满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 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后一招,你没学会吧?” 周威信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虽然号称十 八鞭,但传世的只有十七招,他师父曾道,最后一招叫做 “一鞭断十枪”,当年北宋大将呼延赞受敌人围攻,曾以一根 钢鞭震断十条长枪,这一路鞭法,不论招数,单凭内力,当 世只有他师伯有此神功。周威信从未见过师伯,只知他是清 廷侍卫,“大内七大高手”之首,向来深居禁宫,从不出外, 因此始终无缘拜见。这时心念一动,颤声道:“你……你老人 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错。”周威信惊喜交集,拜伏在地, 说道:“弟子周威信,叩见卓师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亏得你知道世上还有个卓天 雄。”周威信道:“师父在日,常称道师伯的神威。弟子未识 师伯,刚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 缘对面不相逢。’不知师伯几时从北京出来的?”卓天雄微笑 道:“皇上派我来接你的啊。”周威信又是惶恐,又是喜欢,道: “若不是师伯伸手相援,这对鸳鸯刀只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 卓天雄道:“皇上明见万里,早料到这对刀上京时会出乱子。 你一离西安,我便跟在镖队后面啦。你晚上睡着时,口中直 嚷些什么啊?”周威信面红过耳,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心道: “师伯一路蹑着我们镖队,连我夜里说梦话也给听去了,我却 丝毫不觉,倘若不是师伯而是想盗宝刀的大盗,我这条小命 还在么?江湖上有言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 排。’” 卓天雄道:“你的伙计们胆子都小着点儿,这会儿也不知 躲到了哪儿。你去叫叫齐,咱们一块儿赶路吧。”周威信连声 称是。卓天雄举起那对刀来,略一拂拭,只觉一股寒气,直 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忽听左边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 乖的便解开我穴道,咱们好好来斗一场。”另一个女子道: “你乘人不备,出手点穴,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卓天 雄转过头去,但见林玉龙、任飞燕夫妇各举半截断刀,作势 欲砍,苦在全身动弹不得,空自发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 一弹,铮的一响,声若龙吟,悠悠不绝,说道:“不论你有多 少匪徒,来一个,擒一个,来两个,捉一双。”转头向萧中慧 道:“小姑娘,你也随我进京走一遭,去瞧瞧京里的花花世界 吧。” 萧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后 悔无穷。”卓天雄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我更加不能放你 了,且瞧瞧你怎地使我后悔无穷。”萧中慧暗运内气,想冲开 腿上被点的穴道,但一股内气降到腰间便自回上,心中越是 焦急,越觉全身酸麻,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一张俏脸胀得 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便欲夺眶而出。 忽听得林外一人纵声长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高吟声中,一人走进林来。萧 中慧一看,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见到的那个少年书生袁冠南,自 己这副窘状又多了一人瞧见,更是难受,心中一急,眼泪便 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 卓天雄手按鸳鸯双刀,厉声道:“姓袁的,这对刀便在这 里,有本事不妨来拿了去。你装腔作势,瞒得过别人,可乘 早别在卓天雄眼前现世。”说着双刀平平一击,铮的一响,声 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着一支毛笔,左手平持一只墨盒,说道: “在下诗兴忽来,意欲在树上题诗一首,阁下大呼小叫,未免 妇人清兴。”说着东张西望,寻觅题诗之处。卓天雄早瞧出他 身有武功,见他如此好整以暇,倒也不敢轻敌,当下将双刀 还入刀鞘,交给周威信,铁棒一顿,喝道:“你要题诗,便题 在我瞎子的长衫上吧!”说着挥动铁棒,往袁冠南脑后击去。 萧中慧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叫道:“别打!”她见袁冠 南文诌诌手无缚鸡之力,这一棒打上去,还不将他砸得脑浆 迸裂?哪知袁冠南头一低,叫声:“啊哟!”从铁棒下钻了过 去,说道:“姑娘叫你别打,你怎地不听话?” 卓天雄回过铁棒,平腰横扫。袁冠南扑地向前一跌,铁 棒刚好从头顶掠过。卓天雄喝道:“这一下不错!”左手成掌 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笔在墨盒中一蘸,往他手腕上点 去。两人数招一过,萧中慧暗暗惊异:“这书生原来有一身武 功,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但见他身形飘动,东闪西避,卓 天雄的铁棒始终打不到他身上。萧中慧暗自祷祝:“老天爷生 眼睛,保佑这书生得胜,让他助我脱困。” 林玉龙喝彩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还这样强,快 杀了这瞎子,解开我们的穴道。”任飞燕道:“你这不是一厢 情愿吗?我瞧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的对手。”林玉龙喝道: “臭婆娘,尽说不吉利的话,你懂得什么?”任飞燕道:“嘿, 我瞧得见他们动手,你瞧见么?”原来她面对卓袁两人,林玉 龙却是背向。林玉龙道:“瞧得见便又怎地?我听那瞎子的铁 棒乱挥,一味呼呼风响,全不管事。”任飞燕啐了一口,道: “不管事,不管事!哼,他可点得你动弹不得。”林玉龙道: “那你呢?你倒动给我瞧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 凶,苦于身子转动不得,否则早又拳脚交加起来。任飞燕气 忿不过,一口唾液向丈夫吐了过去。林玉龙无法闪避,眼睁 睁的任那唾沫飞过来粘在自己鼻梁正中,当下波的一声,也 吐了一口唾沫过去。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满头 满脸都是唾沫。 萧中慧见他夫妻身在危难之中,兀自不停吵闹,又是好 气,又是好笑,斜目再瞧袁卓二人时,不由得芳心暗惊,但 见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的敌手,心道:“但愿他 这是装腔作势,故意戏弄那老瞎子,其实并非真败!” 可是事与愿违,卓天雄的武功,实在比袁冠南高得太多。 初时卓天雄见他以毛笔与墨盒作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无恐, 定有惊人艺业,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强攻,待得试了几招,见 他身法虽快,终究不免稚嫩,而毛笔的招数之中更无异状,当 下铁棒横扫直砸,使出“呼延十八鞭”中的精妙家数来。袁 冠南没料到竟会遇上如此厉害的对手,手中又无武器,立时 左支右绌,迭遇险着,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也托大,把这 假瞎子瞧得小了,哪知他竟是这等的硬手?”眼见铁棒斜斜砸 来,忙缩肩闪避。卓天雄叫声:“躺下!”铁棒翻起,打中了 袁冠南左腿。萧中慧心中怦的一跳,叫道:“啊哟!” 袁冠南强自支撑,脚步略一踉跄,退出三步,却不跌倒, 知道今日之事凶险万状,腿上既已受伤,便欲全身退走,亦 已不能,情急智生,叫道:“好啊!小爷有好生之德,不愿用 这‘腐骨穿心膏’。你既无礼,说不得,只好叫你尝尝滋味。” 说着将毛笔在墨盒中蘸得饱饱的。提笔往卓天雄脸上抹去。卓 天雄听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惊,叫道:“且住!五 毒圣姑是你何人?” 原来五毒圣姑是贵州安香堡出名的女魔头,武林中闻名 丧胆,她所使的毒药之中,尤以“腐骨穿心膏”最为驰名,据 说只要肌肤略沾半分,十二个时辰烂肉见骨,廿四个时辰毒 血攻心,天下无药可救。袁冠南数年前曾听人说过,当时也 不在意,这时被卓天雄逼得无法,随口说了出来,只见他一 听之下,立时脸色大变,心下暗喜,说道:“五毒圣姑是我姑 母,你问她怎的?”卓天雄将信将疑,说道:“既是如此,我 也不来难为你,快快给我走吧。”袁冠南冷笑道:“你打了我 一棒,难道就此了局?”说着走上两步。卓天雄望着他左手所 端的墨盒,如见蛇蝎,心想:“毛笔墨盒原本不能用作武器, 他如此和我相斗,其中定有古怪。”见他上前,不自禁的退了 两步。他哪知袁冠南倜傥自喜,仗着武功了得,往往空手制 胜,手拿笔墨,只不过意示闲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此扎手 的人物,心中其实早在叫苦不迭,不知几十遍的在自骂该死 了。 袁冠南又走上两步,说道:“我姑母武功又不怎样,也不 过会配制一些儿毒药,你又何必吓成这个样子?”见卓天雄迟 迟疑疑的又退了一步,突然转身,向左一闪,欺到周威信身 畔,提起毛笔,便往他双眼抹去。周威信大骇,举臂来格。袁 冠南手肘一撞,墨盒交在右手,左手探出,已将鸳鸯双刀抢 了过来。卓天雄大吃一惊,心想皇上命我来迎接宝刀进京,如 给这小子夺去,那是多大的罪名?纵然要冒犯五毒圣姑,可 也说不得了,当下飞身来抢,右掌斜劈袁冠南肩头,左手五 指成爪,往鸳鸯双刀抓落。 袁冠南早已防到这一着,自知硬抢硬夺,必败无疑,提 起毛笔,对准他左手一抹,跟着便哈哈大笑。卓天雄猛觉手 背上一凉,一惊之下,只见手背上已被浓浓的抹了一大条墨 痕,从前听人所说五毒圣姑如何害人惨死的话,瞬时间在脑 中闪过,不由得全身大震。他五根手指虽已碰到了鸳鸯刀的 刀鞘,竟是抓不下去,一呆之下,越想越怕,大叫一声,飞 奔出林。周威信见师伯尚且如此,哪里还敢逗留,跟在卓天 雄后面,冲了出去。 袁冠南暗叫:“惭愧!”生怕卓天雄察觉真相,重行追来, 当下不敢在林中多耽,拿起鸳鸯双刀,转身便行。林玉龙叫 道:“喂,小秀才,你怎地不给我们解开穴道?”袁冠南道: “过了六个时辰,穴道自解。”萧中慧大急,叫道:“再等六个 时辰,人也死了。”袁冠南笑道:“别心急,死不了!”萧中慧 嗔道:“好,坏书生!下次你别撞在我手里。”袁冠南想起卓 天雄棒击自己之时,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 人显然也是为了鸳鸯刀而来,若是给他们解开穴道,只怕又 起枝节,微一沉吟,从地下捡起两块小石子,右手挥动,两 块石子飞出,分击林任夫妇的穴道,虽然相隔数丈,认穴之 准,仍是不爽分毫。 林任夫妇各自积着满腔怒火,穴道一解,提着半截单刀, 立时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袁冠南又是一枚石子掷出,正中 萧中慧腰间的“京门穴”。萧中慧“啊”的一声,从马上倒摔 下来,横卧在地,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了。袁冠南吃了一 惊,自忖这枚石子并未打错穴道,如何竟会伤了她?忙走近 身去,弯腰看时,只见她脸色有异,似乎呼吸也没有了。袁 冠南这一下更是心惊,伸手去探她鼻息。萧中慧突然大叫一 声,翻身跃起,从他手中抢过了短刃的鸯刀,偷袭得手,不 敢再转长刀的念头,格格一笑,转身便逃。 林玉龙叫道:“啊,鸳鸯刀!”任飞燕从地下抱起孩子,叫 道:“快追!”两人向萧中慧追去。袁冠南骂道:“好丫头,恩 将仇报!”提气疾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棒,伤势大是不 轻,一跷一拐,轻功只剩下五成,眼看萧林任三人向西北荒 山疾驰而去,竟是追赶不上,但想鸳鸯刀少了一把,不能成 其鸳鸯,腿上虽痛,仍是穷追不舍。 奔出二十余里,地势越来越是荒凉,他奔上一个高冈,四 下里一望,见西北方四五里外,树木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黄墙, 似是一座小庙,心想这三人别处无可藏身,多半在这庙中,于 是折了一根树干当作拐杖,撑持着奔去。 走近庙来,只见匾额上写着“紫竹庵”三字,原来是座 尼庵。袁冠南走进庵去,见大殿上站着一个老尼姑,衣履洁 净,面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说道:“师太请了,可有一 位蓝衫姑娘,来到宝庵随喜么?”那老尼道:“小庵地处荒僻, 并无施主到来。”袁冠南不信,道:“师太不必隐瞒……”话 未说完,忽听得门外笃、笃、笃连响,传来铁棒击地之声,正 是卓天雄追到了。袁冠南大吃一惊,忙道:“师太,请你做做 好事。我有仇人找来,千万别说我在此处。”也不等那老尼回 答,向后院直窜进去,只见东厢有座小佛堂,推门进去,见 供着一座白衣观音的神像。这时不暇思索,纵身上了佛座,揭 开帷幕,便躲在神像之后。 岂知神像之后,早有人在,定睛一看,正是萧中慧。她 似笑非笑的向袁冠南瞧了一眼,说道:“好吧,算你有本事, 找到这里,这刀拿去吧!”说着将短刀递了过来。只听他身后 一人说道:“别给他,要动手,咱三人打他一个。”原来林任 夫妇带着孩子,也躲在此处。 袁冠南此时逃命要紧,无暇夺刀,低声道:“别作声,那 老瞎子追了来啦!”萧中慧一惊,道:“他不是中了你的毒药?” 袁冠南微笑道:“毒药是假的。”萧中慧还待再问,只听卓天 雄粗声粗气的道:“四下里并无人家,不在这里,又在何处?” 那老尼道:“施主再往前面找找,想必是已走过了头。”卓天 雄道:“好!四下里我都伏下了人,也不怕这小子逃到天边去。 若是找不到,回头来跟你算帐,小心我一把火烧了你这臭尼 姑庵。”林玉龙和任飞燕听得心头火起,便欲反唇相击,口还 未张,袁冠南和萧中慧双指齐出,已分点了二人穴道。卓天 雄走进后院,待了片刻,料想是在东张西望,听得他喃喃咒 骂,铁棒拄地,转身出庵去了。 原来卓天雄手背上被黑墨抹中,心惊胆战,忙到溪水中 去洗,墨渍一洗即去,不留丝毫痕迹。他放心不下,拚命擦 洗,这用力一擦,皮肤破损,真的隐隐作疼起来。他更是吃 惊,呆了良久,不再见有何异状,才知是上了当,于是随后 追来。他虽轻功了得,奔驰如飞,但这么一耽搁,却给袁冠 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 袁冠南和萧中慧待他走远,这才解开林任夫妇穴道,从 观音大士的神像后跃下地来。四人想起卓天雄之言,都是皱 起了眉头,心想此人轻功了得,追出数十里后不见踪迹,又 必寻回,四下里无房无舍,没地可躲,打是打不过,逃又逃 不了,难道是束手待毙不成?袁萧二人相对无言,寻思脱逃 之计。 林玉龙骂道:“都是你这臭婆娘不好,咱们若是练成了夫 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必怕这老瞎子?”任飞燕道:“练不 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那老和尚明明要 你就着我点儿,怎地你一练起来便只顾自己?”两人你一言, 我一语,又吵个不休。袁冠南听他二人不住口的吵什么“夫 妻刀法”,说道:“咱们四个,连着你们孩子,还有那老尼姑, 眼前都是大祸临头,只要那老瞎子一回来,谁都活不成。你 俩还吵什么?到底那夫妻刀法是怎么回事?”林任夫妇俩又说 又吵,半天才说了个明白。 原来三年之前,林任夫妇新婚不久,便大打大吵,恰好 遇到了一位高僧,他瞧不过眼,传了他夫妇俩一套刀法。这 套刀法传给林玉龙和传给任飞燕的全然不同,要两人练得纯 熟,共同应敌,两人的刀法阴阳开阖,配合得天衣无缝,一 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那老和尚道:“以 此刀法并肩行走江湖,任他敌人武功多强,都奈何不了你夫 妇。但若单独一人使此刀法,却是半点也无用处。”他怕这对 夫妇反目,终于分手,因此要他二人练这套奇门刀法,令他 夫妇长相厮守,谁也不能离得了谁。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对 恩爱夫妻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也 是互相回护。哪知林任两人性情暴躁,虽都学会了自己的刀 法,但要相辅相成,配成一体,始终是格格不入,只练得三 四招,别说互相回护,夫妻俩自己就砍砍杀杀的斗了起来。 袁冠南听两人说完,心念一动,向萧中慧说道:“姑娘, 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原不该说,只是事在危急,此处人 人有性命之忧……”萧中慧接口道:“我知道啦,你要我和你 学这夫妻……夫妻……”说到这里,满脸红晕。袁冠南道: “嗯,小可决不敢有意冒犯,实是……实是……”萧中慧不再 跟他多说,向任飞燕道:“大嫂,请你指点于我,若是我和他 ……和他都学会了,抵挡得了那老瞎子,便可救得众人性命。” 任飞燕道:“这路刀法学起来很难,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萧 中慧道:“学得多少,便是多少,总胜于白白在这里等死。”任 飞燕道:“好,我便教你。”林任夫妇分别口讲刀舞,一招一 式的演将起来。袁萧二人在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记。 袁萧二人武功虽均不弱,但这套夫妻刀法招数极是繁复, 一时实不易记得许多。林任夫妇教得几招,百忙中又拌上几 句嘴。两个人教,两个人学,还只教到第十二招,忽听得门 外大喝一声:“贼小子,你躲到哪里去?”人影一闪,卓天雄 手持铁棒,闯进殿来。 林玉龙见他重来,不惊反怒,喝道:“我们刀法尚未教完, 你便来了,多等一刻也不成么?”提刀向他砍去。卓天雄举铁 棒一挡,任飞燕也已从右侧攻到。林玉龙叫道:“使夫妻刀法!” 他意欲在袁萧两人跟前一献身手,长刀斜挥,向卓天雄腰间 削了下去。这时任飞燕本当散舞刀花,护住丈夫,哪知她急 于求胜,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却是便了第二招中的抢 攻,变成双刀齐进的局面。卓天雄一见对方刀法露出老大破 绽,铁棒一招“偷天换日”,架开双刀,左手手指从棒底伸出, 咄咄两声,林任夫妇又被点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不使夫妻 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时,但一使将出来,只因配合失误,仅 一招便已受制。 林玉龙大怒,骂道:“臭婆娘,咱们这是第一招。你该散 舞刀花,护住我腰肋才是。”任飞燕怒道:“你干么不跟着我 使第二招?非得我跟着你不可?”二大双刀僵在半空,口中却 兀自怒骂不休。” 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已然无幸,低声道:“萧姑娘,你快 逃走,让我来缠住他。”萧中慧没料到他竟有这等侠义心肠, 一呆之下,胸口一热,说道:“不,咱们合力斗他。”袁冠南 急道:“你听我话,快走!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再和姑娘相 见。”萧中慧道:“不成啊……”话未说完,卓天雄已挥铁棒 抢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萧中慧见他这一刀左肩露出空 隙,不待卓天雄对攻,抢着挥刀护住他的肩头。两人事先并 未练习,只因适才一个要对方先走,另一个却又定要留下相 伴,双方动了侠义之心,临敌时自然而然的互相回护。林玉 龙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万斛’,这夫妻刀法的 第一招,用得妙极!” 袁萧二人脸上都是一红,没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顺手使 出一招新学的刀法,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卓天雄横过铁棒, 正要砸打,任飞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艳质为眷属’!”萧 中慧依言抢攻,袁冠南横刀守御。卓天雄势在不能以攻为守, 只得退了一步。林玉龙叫道:“第三招,‘清风引下瑶台’!” 袁萧二人双刀齐飞,飒飒生风。任飞燕道:“‘明月照妆成金 屋’!”袁萧二人相视一笑,刀光如月,照映娇脸。卓天雄被 逼得又退了一步。 只听林任二人不住口的吆喝招数。一个道:“刀光掩映孔 雀屏。”一个道:“喜结丝萝在乔木。”一个道:“英雄无双风 流婿。”一个道:“却扇洞房燃花烛。”一个道:“碧箫声里双 鸣凤。”一个道:“今朝有女颜如玉。”林玉龙叫道:“千金一 刻庆良宵。”任飞燕叫道:“占断人间天上福。” 喝到这里,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已然使完,余下尚有六 十招,袁萧二人却未学过。袁冠南叫道:“从头再来!”一刀 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万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时, 搭配未熟,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脚乱,招架为难。这时从头再 使,二人灵犀暗通,想起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个风光旖 旎的名字,不自禁的又惊又喜,鸳鸯双刀的配合,更加紧了, 使到第九招“碧萧声里双鸣凤”时,双刀便如凤舞鸾翔,灵 动翻飞,卓天雄哪里招架得住?“啊”的一声,肩头中刀,鲜 血迸流。他自知难敌,再打下去定要将这条老命送在尼庵之 中,铁棒急封,纵身出墙而逃。 袁萧二人脉脉相对,情愫暗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 听得林玉龙大声叫道:“妙极,妙极!女貌郎才珠万斛!” 他其实是在称赞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萧中慧却羞得满脸 通红,低头奔出尼庵,远远的去了。 袁冠南追出庵门,但见萧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树边一晃, 随即消失。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相公!”袁冠南回过头来, 只见小书童笑嘻嘻的站着,打开了的书篮中睡着一个婴儿,正 是林任夫妇的儿子,篮中书籍上湿了一大片,自不免“书中 自有孩儿尿”了。 三月初十,这一天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寿诞。 萧府中贺客盈门,群英济济。萧半和长袍马褂,在大厅 上接待来贺的各路英雄,白道上的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 辈名宿、少年新进……还有许多和萧半和本不相识、却是慕 名来致景仰之意的生客。 在后堂,袁夫人、杨夫人、萧中慧也都喜气洋洋,穿戴 一新。两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断送进来的各式各样寿礼。萧 中慧正对着镜子簪花,突然之间,镜中的脸上满是红晕,她 低声念道:“清风引下瑶台,明月照妆成金屋。” 袁夫人和杨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妮子自从抢了 那把鸳鸯刀回家,一忽儿喜,一忽儿愁,满怀心事。她今年 十八岁啦,定是在外边遇上了一个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杨 夫人见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发觉她头上少了一件物事,问 道:“慧儿,大妈给你的那支金钗呢?”中慧格格一笑,道: “我给了人啦。”袁夫人和杨夫人又对望一眼,心想:“果然不 出所料,这小妮子连定情之物也给了人家。”杨夫人问道: “给了谁啦?”中慧笑得犹似花枝乱颤,说道:“他……他么? 今儿多半会来跟爹拜寿,人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可。” 杨夫人还待再问,只见佣妇张妈捧了一只锦缎盒子进来, 说道:“这份寿礼当真奇怪,怎地送一支金钗给老爷?”袁杨 二夫人一齐走近,只见盒中所盛之物珠光灿烂,赫然是中慧 的那支金钗。杨夫人一转头,见女儿喜容满脸,笑得甚欢,忙 问:“送礼来的人呢?”张妈道:“正在厅上陪老爷说话呢。” 袁杨二夫人心急着要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居 然能令女儿如此神魂颠倒,相互一颔首,一同走到大厅的屏 风背后,只听得一人结结巴巴的道:“小人名叫盖一鸣,外号 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 省,今日特地和三个兄弟来向萧老英雄拜寿。”二位夫人悄悄 一张,见那人是个形容委琐的瘦子,身旁还坐着三个古里古 怪的人物。萧半和抚须笑道:“太岳四侠大驾光临,还赠老夫 金钗厚礼,真是何以克当。”盖一鸣道:“好说,好说!”袁杨 二夫人满心疑惑,难道女儿看中了的,竟是这个矮子?两位 夫人见多识广,知道人不可以貌相,那人的外号说来甚是响 亮,想来武艺必是好的,既然称得上一个“侠”字,人品也 必是好的。 鼓乐声中,门外又进来三人,齐向萧半和行下礼去。一 个英俊书生朗声说道:“晚辈林玉龙、任飞燕、袁冠南,恭祝 萧老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薄礼一件,请老前辈笑纳。” 说着呈上一只开了盖的长盒。萧半和谢了,接过一看,不由 得呆了,三个字脱口而出:“鸳鸯刀!” 萧府的后花园中,林玉龙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飞燕在教 萧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林任二人已将余下的六十路 夫妻刀法,倾囊相授。 冠南和中慧用心记忆,但要他们这时专心致志,实是大 不容易。因为萧半和问明了得刀经过之后,跟两位夫人一商 量,当下将女儿许配给了袁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 寿诞之中,给两人订亲。两个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这一 路刀法威力无穷,也真的无心在这时候学武习艺;再说,若 不是武学之士不拘世俗礼法,未婚夫妻也当避嫌,不该在此 日还相聚一堂。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结丝萝在乔木……碧箫声里双凤 鸣,今朝有女颜如玉……” 林玉龙和任飞燕教完了,让他们这对未婚夫妇自行对刀 练习。两夫妇居然收了这样一对徒弟,私心大是欣慰。 太岳四侠一直在旁边瞧他们练刀,逍遥子和盖一鸣不断 指指点点,说这一招有破绽,那一招有漏洞。林玉龙心头有 气,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盖兄,咱夫妇以一路刀法,送 给袁兄夫妻作新婚贺礼。你们太岳四侠,送什么礼物啊?”太 岳四侠一听此言,心头都是一凛,一时无言可对。要知说到 送礼,实是他们最犯忌之事。 任飞燕有意开开他们的玩笑,说道:“那边污泥河中,产 有碧血金蟾,学武之士服得一只,可抵十年功力,只不过甚 难捉到。盖兄号称八步赶蟾、独脚水上飞,何不去捉几只来, 送给了新夫妇,岂不是一件重礼?”盖一鸣大喜,道:“当真?” 林玉龙道:“我们怎敢相欺?只可惜咱夫妇的轻功不行,又不 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盖一鸣道:“说到轻功水性,那是 盖某的拿手好戏。大哥、二哥、三哥,咱们这就捉去。”任飞 燕笑道:“哈哈,盖兄,这个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须得 半夜子时,方从洞中出来吸取月光精华。大白天哪里捉得到?” 盖一鸣道:“是,是。我本就知道,只不过一时忘了。若是白 天能随便捉到,那还有什么希罕?” 大厅上红烛高烧,中堂正中的锦轴上,贴着一个五尺见 方的金色大“寿”字。 这时客人拜寿已毕,寿星公萧半和抚着长须,笑容满面 的宣布了一个喜讯:他的独生爱女萧中慧,今晚与少年侠士 袁冠南订亲,请列位高朋喝一杯寿酒之后,再喝一杯喜酒。 众宾朋喝彩声中,袁冠南跪倒在红毡毯上,拜见岳父岳 母。萧半和笑嘻嘻的摸出了一柄沉香扇,作为见面礼,袁冠 南谢着接过了。袁夫人也笑嘻嘻的摸出了一只玉斑指,袁冠 南谢着伸手接过…… 突然之间,铮的一响,那玉斑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脸 色大变,望着袁夫人的右手。原来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着 一个支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只见小指上也有一个支指。 袁冠南颤声道:“岳……岳母大人,你……你可识得这东西 么?”说着伸手到自己项颈之中,摸出一只串在一根细金链上 的翡翠狮子,袁夫人抓住狮子,全身如中雷电,叫道:“你…… 你是狮官?”袁冠南道:“妈,正是孩儿,你想得我好苦!”两 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寿堂上众人肃静无声,瞧着他母子相会这一幕,人人心 里又是难过,又是喜欢,更杂着几分惊奇。只听得袁夫人哭 道:“狮官,狮官,这十八年来,你是在哪里啊?我无时无刻, 不是在牵记着你。”袁冠南道:“妈,我已走遍了天下十八省, 到处在打听你的下落。我只怕,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 妈了。” 萧中慧听得袁冠南叫出一声“妈”来,身子一摇,险险 跌倒,脑海中只响着一个声音:“原来他是我哥哥,原来他是 我哥哥……他是我哥哥……” 林玉龙悄声问妻子道:“怎么?袁相公是萧太太的儿子? 我弄得糊涂啦。”任飞燕道:“袁相公不是说出来寻访母亲么? 他还托了咱们帮他寻访,说他母亲每只手的小指头上都有一 根枝指。这萧太太不也认了他么?”林玉龙搔头道:“怎么他 姓袁,他爹爹又姓萧?”任飞燕道:“蠢人,袁相公他三岁时 就跟母亲失散,三岁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么,胡乱安个 姓,不就是了。”林玉龙道:“这么说来,萧姑娘是他的妹子 了。兄妹俩怎能成亲?”任飞燕道:“既是兄妹,怎么还能成 亲?你这不是废话?”林玉龙怒道:“呸!你说的才是废话。” 他夫妻俩越争越大声。萧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 声,掩面奔出。 萧中慧心中茫然一片,只觉眼前黑蒙蒙的,了无生趣。她 奔出大门,发足狂走,突然间砰的一下,肩头与人一撞。她 “啊哟”一声叫,暗道:“不妙!我一身武功,只怕撞伤了人。” 急忙伸手去扶,突然手腕一紧,左臂酸麻,竟是被人扣住了 脉门。她一惊之下,抬起头来,右掌自然而然的击了出去。那 人反腕擒拿,一带一扣,又抓住了她右腕脉门。这时她已看 清,眼前之人正是卓天雄。 卓天雄哈哈大笑,叫道:“威信,先收一把!”周威信应 声而上,解下了萧中慧腰间挂着的短刃鸯刀。卓天雄道:“萧 半和名满江湖,今日五十寿辰,府中高手如云。威信,你有 没有胆子去取那一把长刃鸳刀?”周威信道:“弟子有师伯撑 腰,便是龙潭虎穴,也敢去一闯。江湖上有言道:‘路大好跑 马,树大好遮荫。’”卓天雄哼的一声,笑道:“没出息,先得 把师伯拉扯上!”他生平自负,罕逢敌手,但被袁冠南和萧中 慧以“夫妻刀法”联手击败后,不禁心怯气馁,此时无意间 与萧中慧相遇,暗想他男女两人双刀联手固然厉害,但我既 已擒住了一人,只剩下袁冠南这小子一人,就不足为惧。何 况萧中慧落入自己手中,萧府上人手再多,也不怕萧半和不 乖乖的将那柄长刃鸳刀交出。 当下卓天雄押着萧中慧,知会了知县衙门,与周威信等 一干镖师,径投萧府而来。 那“卓天雄”三字的名刺递将进去,萧半和矍然一凛,叫 道:“快请!”过不多时,只见卓天雄昂首阔步,走进厅来。萧 半和抢上相迎,一瞥眼,见女儿双手反剪,一名大汉手执短 刃鸯刀,抵在她的背心。 萧半和心中虽然惊疑不定,却是丝毫不动声色,脸含微 笑,说道:“村夫贱辰,敢劳侍卫大人玉趾?” 卓天雄在京师中久闻萧半和的大名,但见他躯体雄伟,满 腮虬髯,果然极是威武,当下伸出右手,说道:“萧大侠千秋 华诞,兄弟拜贺来迟,望乞恕罪。”萧半和笑道:“好说,好 说。”伸手与他相握。两人一运劲,手臂一震,均感半身酸麻。 这一下较量,两人竟是功力悉敌,谁也不输于谁,当下携手 同进寿堂。 两人之中,却以卓天雄更加惊异,他以“震天三十掌”与 “呼延十八鞭”称雄武林,那“霸天三十掌”惟有“混元气” 可与匹敌,适才萧半和所使的,正是“混元气”功夫。但 “混元气”必须童子身方能修习,不论男女,成婚后即行消失, 因其练时艰辛,散失却又极其容易,因此武林中向来极少人 练。他来萧府之前,早已打听明白,知道萧半和一妻一妾,女 儿也已是及笄之年,怎么还能保有这童子功的“混元气”功 夫,岂非武学中的一大奇事? 袁冠南见萧中慧受制于人,自是情急关心,从人丛中悄 悄绕到众镖师身后,待要伺机相救。但卓天雄眼力何等厉害, 早已瞧见,喝道:“姓袁的,你给我站住!”又向周威信道: “有谁动一动手,你就一刀在这女娃子身上戳个透明窟窿!”周 威信道:“是。江湖上有言道:‘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自有 ……’”一想这句话不大对头,下面“恶人磨”三字便吞入了 肚中。袁冠南深恐这些人真的伤了萧中慧,哪敢上前一步? 卓天雄道:“萧大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今日造 访尊府,一来是跟萧大侠磕头拜寿,二来是想以一件无价之 宝,跟萧大侠换一件有价之宝。”萧半和道:“小人愚鲁,不 明卓大人言中之意。” 卓天雄白眼一翻,笑道:“那无价之宝嘛,便是令爱千金, 有价之宝却是那柄长刃的鸳刀。兄弟跟萧大侠无冤无仇,只 求能在皇上御前交得了差,保全了这许多兄弟们的身家性命, 还盼萧大侠高抬贵手,救一救兄弟。”说着拱了拱手。他的话 说得似乎低声下气,但神色之间却极是倨傲。 萧半和伸手在椅背上一按,喀喇一响,椅背登时碎裂,笑 道:“卓大人望重武林,今日却如何这等胡涂?鸳鸯刀既不在 小人手中,这位姑娘更不是小人的女儿。难道练童子功混元 气的人,还能生儿育女么?”说着衣袖一拂,一股疾风激射而 出。卓天雄侧身避开,心道:“半点不假,这果然是童子功混 元气。” 萧中慧初时听说袁冠南是自己同胞兄长,已是心如刀绞, 这时见父亲为了相救自己,更咬定了不肯认是父女,忍不住 叫道:“爹爹!” 便在此时,只听得外面齐声呐喊:“莫走了反贼萧义!”人 喧马嘶,不知府门外来了多少军马。萧府几名仆人气急败坏 的奔了进来,叫道:“老爷……不好了!无数官兵……官兵围 住了府门。” 卓天雄听得“莫走了反贼萧义”这句话,心念一动,立 时省悟,喝道:“好啊!什么萧半和?原来你便是皇上追捕了 十六年的反贼萧义。”只见大门口人影晃动,抢进来四名清宫 侍卫,当先一人叫道:“卓大哥,这便是反贼萧义,还不动手 么?” 萧半和哈哈大笑,说道:“乔装改扮一十六年,今日还我 萧义的本来面目。”伸手在脸上一抹,众人一看,无不惊得呆 了。大厅上本已乱成一团,但顷刻之间,人人望着萧半和的 脸,竟是鸦雀无声。 原来瞬息之间,萧半和竟尔变了一副容貌,本来浓髯满 腮,但手掌只这么一抹,下巴登时光秃秃的,一根胡须也没 有了,便是连根拔去,也没这等光法。 这时袁冠南的书童提着两只书篮,从内堂奔将出来,说 道:“公子爷,快走!”袁冠南心念一动,从书篮中抓起一本 书来,向外一扬,只见金光闪闪,飘出了数十张薄薄的金叶 子。众镖师和官兵只见黄金耀眼,如何能不动心?何况那金 叶子直飘到身前,各人伸手便抓。袁冠南扬动破书,不住手 的向周威信打去,大厅上便如穿花蝴蝶一般,满空飞舞的都 是金叶。周威信倒想着“鸳鸯刀”不可有失,心想:“江湖上 有言道:‘光棍教子,便宜莫贪。’”虽见金叶飞到,却不去抓。 袁冠南一运劲,啦的一声,一本数斤重的夹金破书掷去,击 中了他的面门。 周威信叫声:“啊哟!”身子一晃。袁冠南双足一登,扑 了过去。卓天雄横掌阻截,只觉胁下风声飒然,萧半和使混 元气击到。卓天雄知道厉害,只得反掌回挡,真力碰真力,砰 的一响,两人各自倒退了两步。便在此时,袁冠南左手使刀 将周威信杀得晕头转向,右手已解开了萧中慧的穴道。 贺客之中,一小半怕事的远远躲开,一大半却是萧半和 的知交好友,或舞兵刃,或挥拳脚,和来袭的清宫侍卫、镖 师官兵恶斗起来。 萧中慧憋了半天气,欺到周威信身边,左手斜引,右手 反勾,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个耳括子,顺手扭住他 的手腕,已将他手中的短刃鸯刀夺了过来。袁冠南大喜,叫 道:“慧妹!清风引下瑶台!”萧中慧眼眶一红,心道:“我 还能和你使这劳什子的夫妻刀法吗?”游目四顾,只见爹爹和 卓天雄四掌飞舞,打得难解难分,其余各人,也均找上了对 手厮杀,但两名清宫侍卫却迫得袁杨两夫人不住倒退,险象 环生。袁冠南叫道:“慧妹,快救妈妈!”两人双刀联手,一 招“碧箫声里双鸣凤”,一名侍卫肩头中刀,重伤倒地,再一 招“今朝有女颜如玉”,又一名侍卫被萧中慧刀柄击中颧骨, 大叫晕去。 鸳鸯双刀联手,一使开“夫妻刀法”,果真是威不可当, 两人并肩打到哪里,哪里便有侍卫或是镖师受伤,七十二路 刀法没使得一半,来袭的敌人已纷纷夺门而逃。只是这路刀 法却有一桩特异之处,伤人甚易,杀人却是极难,敌人身上 中刀的所在全非要害,想是当年创制这路刀法的夫妻双侠心 地仁善,不愿伤人性命,因此每一招极厉害的刀法之中,都 为敌人留下了余地。 打到后来,敌人中只剩下卓天雄一个兀自顽抗。袁冠南 和萧中慧双刀倏至,一攻左肩,一削右腿。卓天雄从腰里抽 出钢鞭一架,铮的一声,将萧中慧的短刃鸯刀刀头打落。 夫妻刀法那一招“喜结丝萝在乔木”何等神妙,袁冠南 长刀晃处,嗤的一声,卓天雄小腿中刀,深及胫骨,鲜血长 流。 卓天雄小腿受伤不轻,不敢恋战,向萧中慧挥掌拍出,待 她斜身闪避,双足一登,已闪入天井,跟着窜高上了屋顶。本 来袁萧二人双刀合璧,使一招“英雄无双风流婿”,便能将卓 天雄截住,但萧中慧刀头既折,这一招便用不上了。 萧半和见满厅之中打得落花流水,幸好己方只有七八个 人受伤,无人丧命,当下大声道:“各位好朋友,官兵虽然暂 退,少时定当重来,这地方是不能安身的了。咱们急速退向 中条山,再定后计。”众人轰然称是。 当下萧半和率领家人,收拾了细软,在府中放起火来。乘 着火焰冲天,城中乱成一片,众人冲出东门,径往中条山而 去。 在一个大山洞前的乱石冈上,萧半和、袁杨二夫人、袁 冠南、萧中慧、林玉龙夫妇,二十来个家人弟子,三百余位 宾客朋友团团围着几堆火。火堆上烤着獐子、黄獐,香气送 入了每个人的鼻管。 萧半和咳嗽一声,伸手一摸胡子,这是他十多年来的惯 例,每次有什么要紧话说,总是先摸胡子。可是这一次却摸 了个空,他下巴光秃秃地,一根胡子也没有了。他微微一笑, 说道:“承江湖上朋友们瞧得起,我萧义在武林中还算是一号 人物。可是有谁知道,我萧义是个太监。” 众人耸然一惊,“我萧义是个太监”这句话传入耳中,人 人都道是听错了,但见萧半和脸色郑重,决非玩笑。袁杨二 夫人相互望了一眼,低下头去。 萧半和道:“不错,我萧义是个太监。我在十六岁上便净 了身子,进宫服侍皇帝,为的是要刺死满清皇帝,给先父报 仇。我父亲平生跟满清鞑子势不两立,终于惨被害死。我父 亲的七个结义兄弟歃血为盟,誓死要给先父报仇,但满清势 大,我这七位伯父叔父无一能得善终,不是在格斗中被清宫 的侍卫杀死,便是被捕到了凌迟处死,这一场冤仇越结越深。 我细细思量,要练到父亲和这七位伯叔一样的功夫,便是竭 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做到,便算练成了,也未必能报得了血 海深仇,于是我甘心净身,去做一个低三下四、为人人瞧不 起的太监。”众人听到这里,想起他的苦心孤诣,无不钦佩。 萧半和接着道:“可是禁宫之中,警卫何等森严,实非我 初时所能想像。别说走近皇帝跟前,便是想见皇帝一面,那 也是着实不容易。在十多年之中,虽然我每日每夜都在等待 机会,始终下不了手。十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听得宫中的 两名侍卫谈起,皇帝得知世上有一对‘鸳鸯宝刀’,得之者可 以无敌于天下,这对刀分在一位姓袁和一位姓杨的英雄手中。 于是皇帝将袁杨二人全家捕来,勒逼二人交出宝刀。两位大 英雄不屈而死,两位英雄的夫人却被逮进了天牢。”他说到这 里,袁杨二夫人珠泪滚滚而下,突然间相抱大哭。 袁冠南和萧中慧对望了一眼,心中又悲又喜。只听得萧 半和说道:“当时我心中细一琢磨,替死人报仇,实不如救活 人要紧,于是混进天牢,杀了几名狱卒,将二位夫人救出牢 来。狱官以二位夫人是女流之辈,本来看守不紧,又万万料 不到一个太监居然会去相救钦犯,因此给我一举得手。只是 敌人势大,仓皇奔逃之时,袁夫人的公子终于在途中失落。这 件事我生平耿耿于怀,想不到袁公子已长大成人,并且学得 一身高强武艺,当真是天大的喜事。至于中慧呢,你今年十 八岁啦,我初见到你时,还只两岁。你爹爹姓杨,乃是名震 当世的三湘大侠杨伯冲杨大侠。”袁冠南和萧中慧(应该说杨 中慧了)分别抱着自己母亲,想起父仇时不胜悲愤,想起萧 半和的义薄云天,又是感激无已。 萧半和又道:“我们逃出北京,皇帝自是侦骑四出,严加 搜捕。为了瞒过清廷的耳目,我老萧留起了胡子,又委屈袁 杨两位夫人做了我的夫人。好在老萧是个太监,这一时权宜 之计,也不致辱了袁杨两位大侠的英名。”袁冠南和萧中慧相 视一笑,心道:“谁说咱俩是亲兄妹啊?” 萧半和一拍大腿,道:“老萧是太监,羡慕大明三宝太监 郑和远征异域,宣扬我中华的德威,因此上将名字改为‘半 和’,意思说盼望有郑和的一半英雄,嘿嘿,那是老萧的痴心 妄想。这些年来,倒也太平无事,哪知鸳鸯刀出世,老萧一 心要夺回宝刀,以慰袁杨二位英雄之灵,没再小心掩饰行藏, 终于给清廷识破了真相。事到如今,那也没有什么了。只是 鸳鸯双刀只剩下一柄鸳刀,慧儿那柄短刃鸯刀,自然是假的, 否则怎能折断?定是给卓天雄这奸贼调了去,只可惜咱们没 能截住他。” 这时烤獐子的香气愈来愈浓了,任飞燕取出刀子,一块 一块的割切。林玉龙忽地向杨中慧大声道:“我说的不错么? 你说你爹爹妈妈从来不吵架,我说不吵架的夫妻便不是真夫 妻,定然有些儿邪门,你林大哥可不是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任飞燕刀尖上带着一块獐肉,一刀送进了他的口中,喝道: “吃獐子肉,胡说八道什么?”林玉龙待要反驳,却满口是肉, 说不出话来。 众人正觉好笑,忽听得林外守望的一个弟子喝道:“是 谁?”跟着另一人喝道:“太岳四侠!”杨中慧噗哧一笑。只见 太岳四侠满身泥泞,用一根木棒抬着一只大渔网,渔网中黑 黝黝地一件巨物,不知是什么东西。杨中慧笑道:“太岳四侠, 你们抬的是什么宝贝啊?” 盖一鸣得意洋洋的道:“袁公子、萧姑娘,咱兄弟四个到 那污泥河中去捉碧血金蟾,想给两位送一份大礼。哪知道金 蟾还没捉到,一个人闯了过来,这人腿上受了伤,口中哼哼 唧唧,行路一跛一拐。太岳四侠一瞧,嘿,这不是卓天雄么? 咱们悄悄给他兜头渔网一罩,将他老人家给拿了来啦。” 众人惊喜交集。袁冠南伸手到卓天雄腰间一摸,抽出一 柄短刀来,精光耀眼,污泥不染,自是真正的鸯刀了。 袁夫人将鸳鸯双刀拿在手中,叹道:“满清皇帝听说这双 刀之中,有一个能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这果然不错,可是 他便知道了这秘密,又能依着行么?各位请看!”众人凑近看 时,只见鸳刀的刀刃上刻着“仁者”两字,鸯刀上刻着“无 敌”两字。 “仁者无敌”!这便是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 白马啸西风 金庸着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在黄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尘沙飞起两丈来高,两骑 马一前一后的急驰而来。前面是匹高腿长身的白马,马上骑 着个少妇,怀中搂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后面是匹枣红马,马 背上伏着的是个高瘦的汉子。 那汉子左边背心上却插着一支长箭。鲜血从他背心流到 马背上,又流到地下,滴入了黄沙之中。他不敢伸手拔箭,只 怕这支箭一拔下来,就会支持不住,立时倒毙。谁不死呢?那 也没什么。可是谁来照料前面的娇妻幼女?在身后,凶悍毒 辣的敌人正在紧紧追踪。 他跨下的枣红马奔驰了数十里地,早已筋疲力尽,在主 人没命价的鞭打催踢之下,逼得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时嘴边 已全是白沫,猛地里前腿一软,跪倒在地。那汉子用力一提 缰绳,那红马一声哀嘶,抽搐了几下,便已脱力而死。那少 妇听得声响,回过头来,忽见红马倒毙,吃了一惊,叫道: “大哥……怎……怎么啦?”那汉子皱眉摇了摇头。但见身后 数里外尘沙飞扬,大队敌人追了下来。 那少妇圈转马来,驰到丈夫身旁,蓦然见到他背上的长 箭,背心上的大滩鲜血,不禁大惊失色,险险晕了过去。那 小姑娘也失声惊叫起来:“爹,爹,你背上有箭!”那汉子苦 笑了一下,说道:“不碍事!”一跃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妻 子身后鞍上,他虽身受重伤,身法仍是轻捷利落。那少妇回 头望着他,满脸关怀痛惜之情,轻声道:“大哥,你……”那 汉子双腿一挟,扯起马缰。白马四蹄翻飞,向前疾驰。 白马虽然神骏,但不停不息的长途奔跑下来,毕竟累了, 何况这时背上乘了三人。白马似乎知道这是主人的生死关头, 不用催打,竟自不顾性命的奋力奔跑。 但再奔驰数里,终于渐渐的慢了下来。 后面追来的敌人一步步迫近了。一共六十三人,却带了 一百九十多匹健马,只要马力稍乏,就换一匹马乘坐。那是 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汉子回过头来,在滚滚黄尘之中,看到了敌人的身形, 再过一阵,连面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汉子一咬牙,说道:“虹 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应?”那少妇回头来,温柔的一 笑,说道:“这一生之中,我违拗过你一次么?”那汉子道: “好,你带了秀儿逃命,保全咱两个的骨血,保全这幅高昌迷 宫的地图。”说得极是坚决,便如是下令一般。 那少妇声音发颤,说道:“大哥,把地图给了他们,咱们 认输便是。你……你的身子要紧。”那汉子低头亲了亲她的左 颊,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说道:“我俩一起经历过无数危 难,这次或许也能逃脱。‘吕梁三杰’不但要地图,他们…… 他们还为了你。”那少妇道:“他……他总该还有几分同门之 情,说不定,我能求求他们……”那汉子厉声道:“难道我夫 妇还能低头向人哀求?这马负不起我们三个。快去!”提身纵 起,大叫一声,摔下马来。 那少妇勒定了马,想伸手去拉,却见丈夫满脸怒容,跟 着听得他厉声喝道:“快走!”她一向对丈夫顺从惯了的,只 得拍马提缰,向前奔驰,一颗心却已如寒冰一样,不但是心, 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结成了冰。 自后追到的众人望见那汉子落马,一齐大声欢呼起来: “白马李三倒啦!白马李三倒啦!”十余人纵马围了上去。其 余四十余人继续追赶少妇。 那汉子蜷曲着卧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死了。一 人挺起长枪,嗤的一声,在他右肩刺了进去。拔枪出来,鲜 血直喷,白马李三仍是不动。领头的虬髯汉子道:“死得透了, 还怕什么?快搜他身上。”两人翻身下马,去扳他身子。猛地 里白光闪动,白马李三长刀回旋,擦擦两下,已将两人砍翻 在地。 众人万料不到他适才竟是装死,连长枪刺入身子都浑似 不觉,斗然间又会忽施反击,一惊之下,六七人勒马退开。虬 髯大汉挥动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你当真是个硬汉!”呼 的一刀向他头顶砍落。李三举刀挡架,他双肩都受了重伤,手 臂无力,腾腾腾退出三步,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十余人 纵马围上,刀枪并举,劈刺下去。 白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终没有屈服,在最后 倒下去之时,又手刃了两名强敌。 那少妇远远听得丈夫的一声怒吼,当真是心如刀割:“他 已死了,我还活着干么?”从怀中取出一块羊毛织成的手帕, 塞在女儿怀里,说道:“秀儿,你好好照料自己!”挥马鞭在 白马臀上一抽,双足一撑,身子已离马鞍。但见那白马鞍上 一轻,驮着女孩儿如风疾驰,心中略感安慰:“此马脚力天下 无双,秀儿身子又轻,这一下,他们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面, 女儿的哭喊声“妈妈,妈妈”渐渐隐去,身后马蹄声却越响 越近,心中默默祷祝:“老天啊老天,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 嫁着个好丈夫,虽然一生颠沛流离,却是一生快活!” 她整了整衣衫,掠好了头发,转瞬间数十骑马先后驰到, 当先一人是吕梁三杰中老二史仲俊。 吕梁三杰是结义兄弟。老大“神刀震关西”霍元龙,便 是杀死白马李三的虬髯汉子。老二“梅花枪”史仲俊是个瘦 瘦长长的汉子。老三“青蟒剑”陈达海短小精悍,原是辽东 马贼出身,后来却在山西落脚,和霍史二人意气相投,在山 西省太谷县开设了晋威镖局。 史仲俊和白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门师兄妹,两人 自幼一起学艺。史仲俊心中一直爱着这个娇小温柔的小师妹, 师父也有意从中撮合,因此同门的师兄弟们早把他们当作是 一对未婚夫妇。岂知上官虹无意中和白马李三相遇,竟尔一 见钟情,家中不许他俩的婚事,上官虹便跟着他跑了。史仲 俊伤心之余,大病了一场,性情也从此变了。他对师妹始终 余情不断,也一直没娶亲。 一别十年,想不到吕梁三杰和李三夫妇竟在甘凉道上重 逢,更为了争夺一张地图而动起手来。他们六十余人围攻李 三夫妇,从甘凉直追逐到了回疆。史仲俊妒恨交迸,出手尤 狠,李三背上那支长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这时李三终于丧身大漠之中,史仲俊骑马驰来,只见上 官虹孤零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上,不由得隐隐有些内疚:“我 们杀了她的丈夫。从今而后,这一生中我要好好的待她。”大 漠上的西风吹动着她的衣带,就跟十年以前,在师父的练武 场上看到她时一模一样。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对匕首,一把金 柄,一把银柄,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作‘金银小剑三娘子”。 这时她手中却不拿兵刃,脸上露着淡淡的微笑。 史仲俊心中蓦地升起了指望,胸口发热,苍白的脸上涌 起了一阵红潮。他将梅花枪往马鞍一搁,翻身下马,叫道: “师妹!” 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点了点头,说道:“师妹, 我们分别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 “真的吗?你又在骗人。”史仲俊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个笑靥, 这般娇嗔,跟十年前那个小姑娘没半点分别。他柔声道:“师 妹,以后你跟着我,永远不教你受半点委屈。”上官虹眼中忽 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叫道:“师哥,你待我真好!”张开双 臂,往他怀中扑去。 史仲俊大喜,伸开手将她紧紧的搂住了。霍元龙和陈达 海相视一笑,心想:“老二害了十年相思病,今日终于得偿心 愿。” 史仲俊鼻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心里迷迷糊糊的,又 感到上官虹的双手也还抱着自己,真不相信这是真的。突然 之间,小腹上感到一阵剧痛,像什么利器插了进来。他大叫 一声,运劲双臂,要将上官虹推开,哪知她双臂紧紧抱着他 死命不放,终于两人一起倒在地下。 这一着变起仓卒,霍元龙和陈达海一惊之下,急忙翻身 下马,上前抢救。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时,只见她胸口一滩鲜 血,插着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另一把银柄匕首,却插在史 仲俊的小腹之中,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决心一死殉夫,在衣 衫中暗藏双剑,一剑向外,一剑向己。史仲俊一抱着她,两 人同时中剑。 上官虹当场气绝,史仲俊却一时不得毙命,想到自己命 丧师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上的创伤更是难受,叫道: “三弟快帮我了断,免我多受痛苦。”陈达海见他伤重难治,眼 望大哥。霍元龙点点头。陈达海一咬牙,挺剑对准了史仲俊 的心口刺入。 霍元龙叹道:“想不到金银小剑三娘子竟然这般烈性。”这 时手下一名镖头驰马来报:“白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 没有地图。”霍元龙指着上官虹道:“那么定是在她身上。” 一番细细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银两、几件替换衣 服之外,再无别物。霍元龙和陈达海面面相觑,又是失望,又 是奇怪。他们从甘凉道上追到回疆,始终紧紧盯着李三夫妇, 地图如在中途转手,决不能逃过他们数十人的眼睛,何况他 夫妇舍命保图,绝无随便交给旁人之理。陈达海再将上官虹 小包裹中之物细细检视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裤时,猛 地想起,说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龙“哦”了一 声,说道:“不用慌,谅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哪里?”左 臂一挥,叫道:“留下两人把史二爷安葬了,余下的跟我来!” 一提马缰,当先驰去。蹄声杂沓,吆喝连连,百余匹马追了 下去。 那小女孩驰出已久,这时早在二十余里之外。只是在平 坦无垠的大漠之上,一眼望去看得到十余里远近,那小女孩 虽已逃远,时候一长,终能追上。果然赶到傍晚,陈达海忽 然大声欢呼:“在前面!” 只见远远一个黑点,正在天地交界处移动。要知那白马 虽然神骏,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终于也支持不住了。 霍元龙和陈达海不住掉换生力坐骑,渐渐追近。 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 她一整日不饮不食,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晒得口唇都焦了。白 马甚有灵性,知道后面追来的敌人将不利于小主人,迎着血 也似红的夕阳,奋力奔跑。突然之间,前足提起,长嘶一声, 它嗅到了一股特异的气息,嘶声中隐隐有恐怖之意。 霍元龙和陈达海都是武功精湛,长途驰骋,原不在意,但 这时两人都感到胸口塞闷,气喘难当。霍元龙道:“三弟,好 像有点不对!”陈达海游目四顾,打量周遭情景,只见西北角 上血红的夕阳之旁,升起一片黄蒙蒙的云雾,黄云中不住有 紫色的光芒闪动,景色之奇丽,实是生平从所未睹。 但见那黄云大得好快,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半边天都 遮住了。这时马队中数十人个个汗如雨下,气喘连连。陈达 海道:“大哥,像是有大风沙。”霍元龙道:“不错,快追,先 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话未毕,突然一股疾风 刮到,带着一大片黄沙,只吹得他满口满鼻都是沙土,下半 截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漠上的风沙说来便来,霎时间大风卷地而至。七八人 身子一晃,都被大风吹下马来。霍元龙大叫:“大伙儿下马, 围拢来!” 众人力抗风沙,将一百多匹健马拉了过来,围成一个大 圈子,人马一齐卧倒。各人手挽着手,靠在马腹之下,只觉 疾风带着黄沙吹在脸上,有如刀割一般,脸上手上,登时起 了一条条血痕。 这一队虽然人马众多,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 那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便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只 能听天由命,全无半分自主之力。 风沙越刮越猛,人马身上的黄沙越堆越厚……。 连霍元龙和陈达海那样什么也不怕的剽悍汉子,这时在 天地变色的大风暴威力之下,也只有战栗的份儿。这两人心 底,同时闪起一个念头:“没来由的要找什么高昌迷宫,从山 西巴巴的赶到这大沙漠中来,却葬身在这儿。” 大风呼啸着,像千千万万个恶鬼在同时发威。 大漠上的风暴呼啸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渐渐的 平静了下来。 霍元龙和陈达海从黄沙之中爬起身来,检点人马,总算 损失不大,死了两名伙伴,五匹马。但人人都已熬得筋疲力 尽,更糟的是,白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处,十九是葬 身在这场大风沙中了。身负武功的粗壮汉子尚且抵不住,何 况这样娇嫩的一个小女孩儿。 众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饭,休息了半天,霍元龙传下号令: “谁发现白马和小女孩的踪迹,赏黄金五十两!”跟随他来到 回疆的,个个都是晋陕甘凉一带的江湖豪客,出门千里只为 财,五十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众人欢声呼啸,五十多人在 莽莽黄沙上散了开去,像一面大扇子般。“白马,小女孩,五 十两黄金!”每个人心中,都是在转着这三个念头。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约定天黑 之时,在正西六十里处会合。 两头蛇丁同跨上一匹健马,纵马向西北方冲去。他是晋 威镖局中已干了十七年的镖师,武功虽然算不上如何了得,但 精明干练,实是吕梁三杰手下一名极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气 驰出二十余里,众同伴都已影踪不见,在茫茫的大漠中,突 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纵马上了一个沙丘,向前望去,只 见西北角上一片青绿,高耸着七八棵大柳树。在寸草不生的 大沙漠中忽然见到这一大块绿洲,心中当真说不出的欢喜: “这大片绿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没有人家,大队人马也可好好 的将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骑也望见了水草,陡然间精神百倍, 不等丁同提缰催逼,泼剌剌放开四蹄,奔了过去。 十余里路程片刻即到,远远望去,但见一片绿洲,望不 到边际,遍野都是牛羊。极西处搭着一个个帐篷,密密层层 的竟有六七百个。 丁同见到这等声势,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自入回疆以来, 所见到的帐篷人家,聚在一起的最多不过三四十个,这样的 一个大部族却是第一次见到。瞧那帐篷式样,显是哈萨克族 人。 哈萨克人在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不论男女,六七岁起 就长于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带刀,骑射刀术,威震西陲。 向来有一句话说道:“一个哈萨克人,抵得一百个懦夫;一百 个哈萨克人,就可横行回疆。” 丁同曾听见过这句话,寻思:“在哈萨克的部族之中,可 得小心在意。” 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孤零零的有一座草棚。这 棚屋土墙草顶,形式宛如内地汉人的砖屋,只是甚为简陋。丁 同心想:“先到这小屋去瞧瞧。”于是纵马往小屋走去。他跨 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忽然见到满地青草,走一步,吃 两口,行得极是缓慢。 丁同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那马吃痛,一口气奔向小 屋。丁同一斜眼,只见小屋之后系着一匹高头白马,健腿长 鬣,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他忍不住叫出声来:“白马,白马 在这儿!”心念一动,翻身下马,从靴筒中抽出一柄锋利的短 刀,笼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的掩向小屋后面,正想探头从 窗子向屋内张望,冷不防那白马“呜哩哩……”一声长嘶,似 是发觉了他。 丁同心中怒骂:“畜牲!”定一定神,再度探头望窗中张 去时,哪知窗内有一张脸同时探了上来。丁同的鼻子刚好和 他的鼻子相碰,但见这人满脸皱纹,目光炯炯。丁同大吃一 惊,双足一点,倒纵出去,喝道:“是谁?”那人冷冷的道: “你是谁?到此何干?”说的却是汉语。 丁同惊魂略定,满脸笑容,说道:“在下姓丁名同,无意 间到此,惊动了老丈。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 汉姓计。”丁同陪笑道:“原来是计老丈,大沙漠中遇到乡亲, 真是见到亲人了。在下斗胆要讨口茶喝。”计老人道:“你有 多少人同来?”丁同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计老人哼了一 声,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扫视。丁同 给他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强笑。 一个冷冷的斜视,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僵持片刻。计 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门,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 “是,是!”转身绕到门前,走了进去。小屋中陈设简陋,但 桌椅整洁,打扫得干干净净。丁同坐下后四下打量,只见后 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手中捧着一碗茶。两人目光相接,那 女孩吃了一惊,呛啷一响,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丁同登时心花怒放。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悬下重赏要追 寻之人,他见到白马后,本已有八分料到那女孩会在屋中,但 陡然间见到,仍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一晚大风沙,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之上,人事不省,白 马闻到水草气息,冲风冒沙,奔到了这绿草原上。计老人见 到小女孩是汉人装束,忙把她救了下来。半夜中李文秀醒转, 不见了父母,啼哭不止。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不禁大起怜 惜之心,问她何以到这大漠来,她父母是谁。李文秀说父亲 叫作“白马李三”,妈妈却就是妈妈,只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 远远叫她“三娘子”,至于到回疆来干什么,她却说不上来了。 计老人喃喃的道:“白马李三,白马李三,那是横行江南的侠 盗,怎地到回疆来啦?” 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让她睡了。老人心 中,却翻来覆去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 不着了。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一起身,便求计爷爷 带她去寻爸爸妈妈。就在此时,两头蛇丁同鬼鬼祟祟的过来, 在窗外探头探脑,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计老人应声走了过来。李文 秀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叫道:“爷爷,他……他就是追我的 恶人。”计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他 不是恶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们几十个人追我们, 打我爸爸妈妈。”计老人心想:“白马李三跟我无亲无故,不 知结下了什么仇家,我可不必卷入这是非圈子。” 丁同侧目打量计老人,但见他满头白发,竟无一根是黑 的,身材甚是高大,只是弓腰曲背,衰老已极,寻思:“这糟 老头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屋中若无别人,将他一下子打晕, 带了女孩和白马便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突然将手 掌放在右耳旁边,作倾听之状,说道:“有人来了。”跟着快 步走到窗口。 计老人却没听到人声,但听丁同说得真切,走到窗口一 望,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四下里一片寂静,并无生人 到来,刚问了一句:“哪里有人啊?”忽听得丁同一声狞笑,头 顶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 哪知计老人虽是老态龙钟,身手可着实敏捷,丁同的手 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他身形一侧,已滑了开去,跟着 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将他右腕勾住了。丁同变招甚是 贼滑,右手一挣没挣脱,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 已刺了出去,白光闪处,波的一响,匕首锋利的刃口已刺入 计老人的左背。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眼 见计老人中刀,纵身而上,两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 打去。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捶,捶中了丁同的心口, 这一捶力道极猛,丁同低哼一声,身子软软垂下,委顿在地, 口中喷血,便没气了。 李文秀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的刀子……”计老 人见她泪光莹然,心想:“这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 “爷爷,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说着伸手去握 刀柄。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管我。”扶着桌子,身 子晃了几晃,颤巍巍走向内室,啪的一声,关上了板门。李 文秀见他突然大怒,很是害怕,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团, 只怕他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飞奔出外,但想起计 老人身受重伤,无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轻拍了几下,听得室中没 半点声音,叫道:“爷爷,爷爷,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 声道:“走开,走开!别来吵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 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的坐在地下,抱着 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忽然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温 柔地抚摸她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事。” 李文秀抬起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心中一喜,登时破涕 为笑。计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么?”李文秀把头藏 在他怀里。从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亲情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 无仇,为什么忽下毒手?”李文秀关心地问:“爷爷,你背上 的伤好些了么?”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也不知他伤 得如何。 哪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 是奇耻大辱,脸上又现恼怒,粗声道:“你罗唆什么?”只听 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微一沉吟,到柴房中提了一 桶黄色染料出来。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记号所用,使 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虽经风霜,亦不脱落。他牵过白马, 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篷之中,讨 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旧衣服来,叫李文秀换上了。李文秀很 是聪明,说道:“爷爷,你要那些恶人认不出我来,是不是?” 计老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爷爷老了。唉,刚才竟给他 刺了一刀。”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 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又将他乘来的坐骑也宰了,没 留下丝毫痕迹,然后坐在大门口,拿着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 不住手的磨着。 他这一番功夫果然没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 达海所率领的豪客,冲进了这片绿洲之中,大肆掳掠。这一 带素来没有盗匪,哈萨克人虽然勇武善战,但事先绝无防备, 族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为害牛羊的狼群,在帐 篷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 措手不及。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五个妇女被掳了去。这群 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屋里,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 萨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满脸泥污,躲在屋角落中,谁也没留 意到她眼中闪耀着的仇恨光芒。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 佩剑悬在霍元龙的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的腰带 之中。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猜到 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 当即组织了队伍,去找这批汉人强盗报仇。但在茫茫的大漠 之中,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只找到了那五个被掳去的妇 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脱光了,惨死在大漠之上。他 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带了 回来。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一个哈萨克人提起 皮靴,重重踢了她一脚,粗声骂道:“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 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李 文秀小小的心灵之中,只是想:“为什么恶人这么多?谁都来 欺侮我?” 半夜里,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一睁开眼,只见床 沿上坐着一个人。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却见计老人凝望 着她,目光中爱怜横溢,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说道: “别怕,别怕,是爷爷。”李文秀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 伏在计老人的怀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湿了。计老人道:“孩子, 你没了爹娘,就当我是你的亲爷爷,跟我住在一起。爷爷会 好好的照料你。” 李文秀哭着点头,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又 想起了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这一脚踢得好 重,使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她不禁又问:“为什么谁都来欺 侮我?我又没做坏事?” 计老人叹口气,说道:“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总是那些 没做坏事的人。”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酪,瞧着她喝下了, 又替她拢好被窝,说道:“秀儿,那个踢了你一脚的人,叫做 苏鲁克。他是个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睁着圆圆的眼珠,很是 奇怪,道:“他……他是好人么?”计老人点头道:“不错,他 是好人。他跟你一样,在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一 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的大儿子。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 的。他只道汉人都是坏人。他用哈萨克话骂你,说你是‘真 主降罚的强盗汉人’。你别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实在跟你一 模一样。不,他年纪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 深得多。” 李文秀怔怔的听着,她本来也没怎么恨这个满脸胡子的 哈萨克人,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是害怕,这时忽然想起, 那个大胡子的双眼之中满含着眼泪,只差没掉下来。她不懂 计老人说的,为什么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对 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很远,但听得 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凄凉,像是一个少女在唱着清脆而 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着,鸣歌之声渐渐远去,终于低微得听不 见了。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会神, 低声道:“爷爷,这鸟儿唱得真好听。” 计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听!那是天铃鸟,鸟儿的歌 声像是天上的银铃。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觉。有人 说,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后变的。又有些哈萨克人说,这 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后变的。她的 情郎不爱她了,她伤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丽, 又最会唱歌,为什么不爱她了?” 计老人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世界上有 许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 又唱起歌来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凉。 就这样,李文秀住在计老人的家里,帮他牧羊煮饭,两 个人就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 醒来,听着天铃鸟的歌唱,又在天铃鸟的歌声中回到梦里。她 梦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妈妈的笑脸…… 过了秋天,过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她 学会了哈萨克话,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计老人会酿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萨克的男人就最爱喝又 香又烈的美酒。计老人会医牛羊马匹的疾病,哈萨克人治不 好的牲口,往往就给他治好了。牛羊马匹是哈萨克人的性命, 他们虽然不喜欢汉人,却也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来换他又 香又烈的美酒,请了他去给牲口治病。 哈萨克人的帐篷在草原上东西南北的迁移。计老人有时 跟着他们迁移,有时就留在棚屋之中,等着他们回来。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听到了天铃鸟的歌声,只是它越唱 越远,隐隐约约地,随着风声飘来了一些,跟着又听不到了。 李文秀悄悄穿衣起来,到屋外牵了白马,生怕惊醒计老人,将 白马牵得远远地,这才跨上马,跟着歌声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蓝,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 散播着芳香。 歌声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转,又是娇媚。李文秀的心 跟着歌声而狂喜,轻轻跨下马背,让白马自由自在的嚼着青 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沉醉在歌声之中。 那天铃鸟唱了一会,便飞远几丈。李文秀在地下爬着跟 随,她听到了鸟儿扑翅的声音,看到了这只淡黄色的小小鸟 儿,见它在地下啄食。它啄了几口,又向前飞一段路,又找 到了食物。 天铃鸟吃得很高兴,突然间啪的一声,长草中飞起黑黝 黝的一件物件,将天铃鸟罩住了。 李文秀的惊呼声中,混和着一个男孩的欢叫,只见长草 中跳出来一个哈萨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 他用外衣裹着天铃鸟,鸟儿惊慌的叫声,郁闷地隔着外衣传 出来。 李文秀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叫道:“你干什么?”那男 孩道:“我捉天铃鸟。你也来捉么?”李文秀道:“干么捉它? 让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么?”那男孩笑道:“捉来玩。”将右 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来时,手里已抓着那只淡黄色的小 鸟。天铃鸟不住扑着翅膀,但哪里飞得出男孩的掌握? 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我 一路撒了麦子,引得这鸟儿过来。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哈 哈!” 李文秀一呆,在这世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 义。人家知道小鸟儿要吃麦子,便撒了麦子,引着它走进了 死路。她年纪还小,不知道几千年来,人们早便在说着“人 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话。她只隐隐的感到了机谋的可 怕,觉到了“引诱”的令人难以抗拒。当然,她只感到了一 些极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间包藏着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着天铃鸟,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李文 秀道:“你把小鸟儿给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给我 什么?”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她什么也没有,不禁有些发 窘,想了一想,道:“赶明儿我给你缝一只好看的荷包,给你 挂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明儿你便赖 了。”李文秀胀红了脸,道:“我说过给你,一定给你,为什 么要赖呢?”那男孩摇头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见李文秀 左腕上套着一只玉镯,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随口便道:“除 非你把这个给我。” 玉镯是妈妈给的,除了这只玉镯,已没有纪念妈妈的东 西了。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天铃鸟可怜的样子,终于把玉 镯褪了下来,说道:“给你!” 那男孩没想到她居然会肯,接过玉镯,道:“你不会再要 回吧?”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于是将天铃鸟递 了给她。李文秀双手合着鸟儿,手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身体, 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摸 一下鸟儿背上的羽毛,张开双掌,说道:“你去吧!下次要小 心了,可别再给人捉住。”天铃鸟展开翅膀,飞入了草丛之中。 男孩很是奇怪,问道:“为什么放了鸟儿?你不是用玉镯换了 来的么?”他紧紧抓住了镯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李文 秀道:“天铃鸟又飞,又唱歌,不是很快活么?” 男孩侧着头瞧了她一会,问道:“你是谁?”李文秀道: “我叫李文秀,你呢?”男孩道:“我叫苏普。”说着便跳了起 来,扬着喉咙大叫了一声。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长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点威武。 李文秀道:“你力气很大,是不是?”苏普非常高兴,这小女 孩随口一句话,正说中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他从腰间拔出 一柄短刀来,说道:“上个月,我用这把刀砍伤了一头狼,差 点儿就砍死了,可惜给逃走了。” 李文秀很是惊奇,道:“你这么厉害?”苏普更加得意了, 道:“有两头狼半夜里来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 去赶狼。大狼见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头。”李 文秀道:“你砍伤了那头小的?”苏普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 头,但随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刀杀了它。” 他虽是这么说,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 “恶狼来咬小绵羊,那是该杀的。下次你杀到了狼,来叫我看, 好不好?”苏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杀了狼,就剥了狼皮送 给你。”李文秀道:“谢谢你啦,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 子。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苏普道:“不!我送给你的,你 自己用。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李文秀点头道:“那也好。” 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和 过去的事实没有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杀狼,好像那头恶狼 真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 豪迈,和汉族女性的温柔仁善,相处得很是和谐。 过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装满了麦糖,拿 去送给苏普。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 小鸟儿换了玉镯,已经觉得占了便宜。哈萨克人天性的正直, 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于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两 只天铃鸟,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 是会错了意。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才使这男孩明白,她所 喜欢的是让天铃鸟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来让它受苦。苏 普最后终于懂了,但在心底,总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 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李文秀的梦里,爸爸妈妈出现的 次数渐渐稀了,她枕头上的泪痕也渐渐少了。她脸上有了更 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 候,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李文秀觉 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很好听,听得多了,随口便能哼了出 来。当然,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对一个 女郎这么颠倒?为什么一个女郎要对一个男人这么倾心?为 什么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为什么窈窕的身子叫 人整晚睡不着?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听到的人都 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那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铃鸟 么?” 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 在草原上,李文秀的歌儿仍旧响着: “啊,亲爱的牧羊少年, 请问你多大年纪? 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 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 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着这样 美丽的歌儿,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 跟着歌声又响了起来: “啊,亲爱的你别生气, 谁好谁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变为花园, 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 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芜 的心底,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 漠自然成了花园,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 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着情歌的李文秀,却不懂得 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 含义,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 小丘上,望着散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时一样,李文秀跟他说着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 妈妈从前说的,有些是计老人说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 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 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故事翻来覆去 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于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着: 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 李文秀“啊”的一声,向后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 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后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 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 了凶狼对准着她咽喉的一咬。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 得脚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从腰间拔出短 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 皮肉。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放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 突然纵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后便倒。那灰狼来势似电,双足跟着 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李文秀极是害怕, 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后拉扯。大灰狼给她 一拉之下,向后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后足牢牢据地,叫 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着又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 几乎要哭了出来,鼓起平生之力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 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 好刺中灰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柄。他想要拔出 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 了。 灰狼这一翻滚,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是她兀 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苏普挣扎着站起身来,看见 这么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 晌,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 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 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 羊皮袄子左襟上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 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问道:“痛不痛?”苏普若是 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 概,摇摇头说:“我不怕痛!” 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么?”两人回过 头来,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 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大 喜,翻身下马,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 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 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上罩 上了一层阴影,望着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 的汉人女孩儿么?” 这时李文秀已认出他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 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 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 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刷的一声, 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 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 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拚命流血!” 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着李文秀,问道:“她是真 主降罚的汉人么?”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 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脸。 苏普给灰狼咬后受伤本重,跟着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 支持不住,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 下马来,抱起儿子,跟着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 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 中一路拖着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着一行长长的血 迹。苏鲁克驰出十余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 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 一顿。” 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 普从今之后,再不会做她的朋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 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着 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 血,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么事。李 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 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样回答,问得急了,她哇了一声 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着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 许多胡话,什么“大灰狼!”“苏普,苏普,快救我!”什么 “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 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沉沉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 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一道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 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 放牧,只见门外放着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 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 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 怦怦跳着,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 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 不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 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 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 “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 他帐篷里去瞧瞧他,可是跟着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篷后面。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 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篷 后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 了,一声也没吠。帐篷中还亮着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 的嗓子在大声咆哮着。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哪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 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 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 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 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 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 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么,但隐隐约约的,也 尝到了初恋的甜蜜和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 李什么的贱种,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 爹爹的鞭子厉害?” 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 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 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 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他自己便也这样鞭打儿子,父子 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 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于李文秀,她爹 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 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 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亲生的 儿子都打得这么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 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着牙硬忍, 到后来终于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 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 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 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 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么总是 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 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么那狗强盗 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 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 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 长子,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 而他自己,二十余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 论竞力、比拳、斗力、赛马,他从来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着哭声的 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 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 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于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 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篷 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 鲁克的鞭子在辟啪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 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 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 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 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苏 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 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着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篷中出来, 只听得车尔库大声哼着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着 头向苏鲁克望着,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着 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 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 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 输给了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着 火堆闲谈时,许多人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 话,那么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 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 比苏鲁克要小着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 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后, 十年之后,咱们再走着瞧。”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 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像这样轻了!” 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 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 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么?”他伸手按 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 皮送给了汉人姑娘。” 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 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着道:“自然 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 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 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儿子。” 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 么会看上了她?” 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 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 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着。车尔 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 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 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么圈套,要自己上当,心 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篷前面。苏鲁 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篷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 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么?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 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混乱,随即 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么结结实实的 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 娘。该死的,怎么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 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么心事,对妈妈一 定肯讲……” 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拍,说道:“喝碗酒去。” 车尔库的帐篷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着红花绿草的 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 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 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着笑 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 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 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 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 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苏鲁克终于喝得酩酊大醉,眯着眼 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 “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 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 远处一头豹子正挟着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男孩, 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风凛凛,英姿 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 疆之地本来极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头,为害 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大豹,另一头 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 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 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篷之中,苏普见 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着脸在向他道 谢。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 什么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那个 杀狼的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 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于鼓起了勇 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 从此不要见你。”啪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 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 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后掩面哭泣。此 后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 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 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 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 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唱 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半夜无人的时 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 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 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着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 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旧不懂,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 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后,永远 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 的小山上去。白马给染黄了的毛早已脱尽,全身又是像天山 顶上的雪那样白。 她立在那个小山丘上,远远望见哈萨克人的帐篷之间烧 着一堆大火,音乐和欢闹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的传来。原 来这天是哈萨克人的一个节日,青年男女聚在火堆之旁,跳 舞唱歌,极尽欢乐。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么热闹,这 么欢喜。”她心中的“他”,没有第二个人,自然是苏普,那 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 快乐,却是在特别的紧张。在火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 长的青年摔交。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摔交第一的 有三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羊,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 他是苏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 在爱着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婀娜的身材,这 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 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 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 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 了三年摔交和刀法。他的师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于苏普的武功,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中了重重的一 拳,他脚下一个踉跄,向后便倒,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苏 普也倒下了。两人一同跃起身来,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 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着,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 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 意,便是桑斯儿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 更加喜欢得更厉害些。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 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勇士”苏鲁克的比赛。车尔库 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彩!这件事会 传遍数千里的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 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斯儿打胜。虽然苏普是个 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着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 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桑斯儿却更加灵活些,到底谁会 最后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给 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 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啊哟,苏普 摔了一交!”“不要紧,用力扳倒他。” 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着“苏普, 苏普”。她有些奇怪:“为什么大家叫苏普?”于是骑了白马, 向着呼叫的声音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她看到苏普正在 和桑斯儿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着。突然间,她在 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着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 一会儿担忧,一会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 曼,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 蓦地里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隔 着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形。但听着众人 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给桑斯 儿压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 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间,众人的呼声全部止歇,李文秀 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 的站了起来。众人欢声呼叫:“苏普,苏普!” 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的 走了开去。众人围着苏普,谁也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 了多少时候,她蓦地发觉,白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 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么?” 便在这时,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接着又是两乘。月光下隐 约可见,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扮,手中握着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只一迟疑间,只 听一人叫道:“白马,白马!”纵马冲了过来,口中叫道:“站 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回,但听得 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 敌人,她不暇细想,只得催马往西疾驰。 但向西是永没尽头的大戈壁。 她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大戈壁中有鬼,走进了大戈壁 的,没一个人能活着出来。不,就是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走 进了大戈壁,就会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着走 着,突然之间,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那人当然大喜若 狂,以为找到了道路,跟着足迹而行,但走到后来,他终于 发觉,这足迹原来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来走去,只是在兜 圈子。这样死在大戈壁中的人,变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 不能进天上的乐园,始终要足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年万年、 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远不停。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是 不是走进去之后,永远不能再出来。计老人听到她这样问,突 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 着窗外偷望,似乎见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从来没有见过他 会吓得这般模样,不敢再问了,心想这事一定不假,说不定 计爷爷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着白马狂奔,眼见前面黄沙莽莽,无穷无尽的都是 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远在兜圈子的鬼,越来越是害怕,但 后面的强盗在飞驰着追来。她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苏普 的妈妈和哥哥,知道要是给那些强盗追上了,那是有死无生, 甚至要比死还惨些。可是走进大戈壁呢,那是变成了鬼也不 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马不再逃了,回过头来,哈萨克人的 帐篷和绿色的草原早已不见了,两个强盗已落在后面,但还 是有五个强盗吆喝着紧紧追来。李文秀听到粗暴的、充满了 喜悦和兴奋的叫声:“是那匹白马,错不了!捉住她,捉住她!” 隐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她心想:“爹 爹和妈妈是他们害死的。我引他们到大戈壁里,跟他们同归 于尽。我一条性命,换了五个强盗,反正……反正……便是 活在世上,也没什么乐趣。”她眼中含着泪水,心中再不犹豫, 催动白马向着西方疾驰。 这些人正是霍元龙和陈达海镖局中的下属,他们追赶白 马李三夫妇来到回疆,虽然将李三夫妇杀了,但那小女孩却 从此不知下落。他们确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宫的地图。这张 地图既然在李三夫妇身上遍寻不获,那么一定是在那小女孩 身上。高昌迷宫中藏着数不尽的珍宝,晋威镖局一干人谁都 不死心,在这一带到处游荡,找寻那个女孩。这一耽搁便是 十年,他们不事生产,仗着有的是武艺,牛羊驼马,自有草 原上的牧民给他们牧养。他们只须拔出刀子来,杀人,放火, 抢劫、奸淫…… 这十年之中,大家永远不停的在找这小女孩,草原千里, 却往哪里找去?只怕这小女孩早死了,骨头也化了灰,但在 草原上做强盗,自由自在,可比在中原走镖逍遥快活得多,又 何必回中原去? 有时候,大家谈到高昌迷宫中的珍宝,谈到白马李三的 女儿。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长大得认不出了,只有那匹白 马才不会变。这样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马甚是希有,老远一 见就认出来了。但如白马也死了呢?马匹的寿命可比人短得 多。时候一天天过去,谁都早不存了指望。 哪知道突然之间,见到了这匹白马。那没错,正是这匹 白马! 那白马这时候年齿已增,脚力已不如少年之时,但仍比 常马奔跑起来快得多,到得黎明时,竟已将五个强盗抛得影 踪不见,后面追来的蹄声也已不再听到。可是李文秀知道沙 漠上留下马蹄足迹,那五个强盗虽然一时追赶不上,终于还 是会依循足印追来,因此竟是丝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余里,天已大明,过了几个沙丘,突然之间,西 北方出现了一片山陵,山上树木苍葱,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 如见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几个大沙丘将这 片山陵遮住了,因此远处完全望不见。李文秀心中一震:“莫 非这是鬼山?为什么沙漠上有这许多山,却从来没听人说过?” 转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这五个恶贼进去。” 白马脚步迅捷,不多时到了山前,跟着驰入山谷。只见 两山之间流出一条小溪来。白马一声欢嘶,直奔到溪边。李 文秀翻身下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脸上沙尘,再喝几口,只 觉溪水微带甜味,甚是清凉可口。 突然之间,后脑上忽被一件硬物顶住了,只听得一个嘶 哑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么?”李文秀大吃一惊,待 要转身,那声音道:“我这杖头对准了你的后脑,只须稍一用 劲,你立时便重伤而死。”李文秀但觉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 觉头脑一阵晕眩,当下不敢动弹,心想:“这人会说话,想来 不是鬼怪。他又问我到这里干么,那么自是住在此处之人,不 是强盗了。” 那声音又道:“我问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 人追我,我逃到了这里。”那人道:“什么坏人?”李文秀: “是许多强盗。”那人道:“什么强盗?叫什么名字?”李文秀 道:“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是保镖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强盗。” 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是谁?师父是谁?”李文秀道: “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马李三,妈妈是金银小剑三娘子。 我没师父。”那人“哦”的一声,道:“唔,原来金银小剑三 娘子嫁了白马李三。你爹爹妈妈呢?”李文秀道:“都给那些 强盗害死了。他们还要杀我。” 那人“唔”了一声,道:“站起来!”李文秀站起身来。那 人道:“转过身来。”李文秀慢慢转身,那人木杖的铁尖离开 了她后脑,一缩一伸,又点在她喉头。但他杖上并不使劲,只 是虚虚的点着。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诧异,听到那嘶 哑冷酷的嗓音之时,料想背后这人定是十分的凶恶可怖,哪 知眼前这人却是个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脸,身 上穿的是汉人装束,衣帽都已破烂不堪。但他头发卷曲,却 又不大像汉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你叫什么名字?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老人眼见李文秀容貌娇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 冷冷的道:“我没名字,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便在此 时,远处蹄声隐隐响起。李文秀惊道:“强盗来啦,老伯伯, 快躲起来。”那人道:“干么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强盗恶 得很,会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不相识,何 必管我的死活?”这时马蹄声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将杖 尖点在自己喉头,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们 一起骑马逃吧,再迟便来不及了。” 那人将手一甩,要挣脱李文秀的手,哪知他这一甩微弱 无力,竟是挣之不脱。李文秀奇道:“你有病么?我扶你上马。” 说着双手托住他腰,将他送上了马鞍。这人瘦骨伶仃,虽是 男子,身重却还不及骨肉婷匀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摇摇晃晃, 似乎随时都会摔下鞍来。李文秀跟着上马,坐在他身后,纵 马向丛山之中驰去。 两人这一耽搁,只听得五骑马已驰进了山谷,五个强人 的呼叱之声也已隐约可闻。那人突然回过头来,喝道:“你跟 他们是一起的,是不是?你们安排了诡计,想骗我上当。”李 文秀见他满脸病容猛地转为狰狞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 禁大为害怕,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来没见过你,骗 你上什么当?”那人厉声道:“你要骗我带你去高昌迷宫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 这“高昌迷宫”四字,李文秀幼时随父母逃来回疆之时, 曾听父母亲谈话中提过几次,但当时不解,并未注意,现在 又事隔十年,这老人忽然说及,她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似乎 曾听到人说过,茫然道:“高昌迷宫?那是什么啊?”老人见 她神色真诚,不似作伪,声音缓和一些,道:“你当真不知高 昌迷宫?” 李文秀摇头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厉声问道: “是了什么?”李文秀道:“我小时候跟着爹爹妈妈逃来回疆, 曾听他们说过‘高昌迷宫’。那是很好玩的地方么?”老人疾 言厉色的问道:“你爹娘还说过什么?可不许瞒我。”李文秀 凄然道:“但愿我能够多记得一些爹妈说过的话,便是多一个 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老伯伯,我 常常这样傻想,只要爹爹妈妈能活过来一次,让我再见上一 眼。唉!只要爹妈活着,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骂我,我也很 快活啊。当然,他们永远不会打我的。”突然之间,她耳中似 乎出现了苏鲁克狠打苏普的鞭子声,愤怒的斥骂声。 那老人脸色稍转柔和,“嗯”了一声,突然又大声问: “你嫁了人没有?”李文秀红着脸摇了摇头。老人道:“这几年 你跟谁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计爷爷。”老人道:“计爷 爷?他多大年纪了?相貌怎样?”李文秀对白马道:“好马儿, 强盗追来啦,快跑快跑。”心想:“在这紧急当儿,你老是问 这些不相干的事干么?”但见他满脸疑云,终于还是说了: “计爷爷总有八十多岁了吧,他满头白发,脸上全是皱纹,待 我很好的。”老人道:“你在回疆又识得什么汉人?计爷爷家 中还有什么?”李文秀道:“计爷爷家里再没别人了。我连哈 萨克人也不识得,别说汉人啦。”最后这两句话却是愤激之言, 她想起了苏普和阿曼,心想虽是识得他们,也等于不识。 白马背上乘了两人,奔跑不快,后面五个强盗追得更加 近了,只听得嗖嗖几声,三支羽箭接连从身旁掠过。那些强 盗想擒活口,并不想用箭射死她,这几箭只是威吓,要她停 马。 李文秀心想:“横竖我已决心和这五个恶贼同归于尽,就 让这位伯伯独自逃生吧!”当即跃下地来,在马臀一拍,叫道: “白马,白马!快带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没料到她心地 如此仁善,竟会叫自己独自逃开,稍一犹豫,低声道:“接住 我手里的针,小心别碰着针尖。”李文秀低头一看,只见他右 手两根手指间挟着一枚细针,当下伸手指拿住了,却不明其 意。老人道:“这针尖上喂有剧毒,那些强盗若是捉住你,只 要轻轻一下刺在他们身上,强盗就死了。”李文秀吃了一惊, 适才早见到他手中持针,当时也没在意,看来这一番对答若 是不满他意,他已用毒针刺在自己身上了。那老人当下催马 便行。 五乘马驰近身来,团团将李文秀围在垓心。五个强人见 到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姑娘,谁也没想到去追那老头儿。 五个强盗纷纷跳下马来,脸上都是狞笑。李文秀心中怦 怦乱跳,暗想那老伯伯虽说这毒针能制人死命,但这样小小 一枚针儿,如何挡得住眼前这五个凶横可怖的大汉,便算真 能刺得死一人,却尚有四个。还是一针刺死了自己吧,也免 得遭强人的凌辱。只听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儿!”便有 两人向她扑了过来。 左首一个汉子砰的一拳,将另一个汉子打翻在地,厉声 道:“你跟我争么?”跟着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乱 之中,将针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恶强盗,放开我。”那大 汉呆呆的瞪着她。突然不动。摔在地下的汉子伸出双手,抱 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劲一拖,将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撑 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针刺入他的胸膛。那大汉正在哈哈大 笑,忽然间笑声中绝,张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动也不 动了。 李文秀爬起身来,抢着跃上一匹马的马背,纵马向山中 逃去。余下三个强盗见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 李文秀点中了穴道,心想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赶。他三 个人都不会点穴解穴,只有带两个同伴去见首领,岂知一摸 二人的身子,竟是渐渐冰冷,再一探鼻息,已是气绝身死。 三人大惊之下,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姓宋的较有见识, 解开两人的衣服一看,只见一人手臂上有一块钱大黑印,黑 印之中,有个细小的针孔,另一人却是胸口有个黑印。他登 时省悟:“这妞儿用针刺人,针上喂有剧毒。”一个姓全的道: “那就不怕!咱们远远的用暗青子打,不让这小贱人近身便 是。”另一个强人姓云,说道:“知道了她的鬼计,便不怕再 着她的道儿!”话是这么说,三人终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 一面提心吊胆的追进山谷。 李文秀两针奏功,不禁又惊又喜,但也知其余三人必会 发觉,只要有了防备,决不容自己再施毒针。纵马正逃之间, 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到这儿来!”正是那老人的声音。 李文秀急忙下马,听那声音从一个山洞中传出,当即奔 进。那老人站在洞口,问:“怎么样?”李文秀道:“我……我 刺中了两个……两个强盗,逃了出来。”老人道:“很好,咱 们进去。”进洞后只见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随在老人之后,那 山洞越行越是狭窄。 行了数十丈,山洞豁然开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 道:“咱们守住狭窄的入口之处,那三个强人便不敢进来。这 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文秀愁道:“可是咱们也走不出 去的。这山洞里面另有通道么?”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 过终是通不到山外去。”李文秀想起适才之事,犹是心有余悸, 问道:“伯伯,那两个强盗给我一刺,忽然一动也不动了,难 道当真死了么?”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针之下,岂有活口留 下?”李文秀伸过手去,将毒针递给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 又缩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老人道: “你退开三步。”李文秀觉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这才 俯身拾起毒针,放入一个针筒之中。李文秀这才明白,原来 他疑心很重,防备自己突然用毒针害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刚才你让马给我, 要我独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见你身上有 病,怕强盗害你。”那老人身子晃了晃,厉声道:“你怎么知 道我身上……身上有……”说到这里,突然间满脸肌肉抽动, 神情痛苦不堪,额头不住渗出黄豆般大的汗珠来,又过一会, 忽然大叫一声,在地下滚来滚去,高声呻吟。 李文秀只吓得手足无措,但见他身子弯成了弓形,手足 痉挛,柔声道:“是背上痛得厉害么?”伸手替他轻轻敲击背 心,又在他臂弯膝弯关节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渐减,点头示 谢,过了一炷香时分,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来,问道:“你 知道我是谁?”李文秀道:“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汉人,姓 华名辉,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称‘一指震江南’的便是。” 李文秀道:“唔,是华老伯伯。”华辉道:“你没听见过我 的名头么?”言下微感失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华辉的 名头当年轰动大江南北,武林中无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 情,竟是毫无惊异的模样。 李文秀道:“我爹爹妈妈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来 时只有八岁,什么也不懂。”华辉脸色转愉,道:“那就是了。 你……”一句话没说完,忽听洞外山道中有人说道:“定是躲 在这儿,小心她的毒针!”跟着脚步声响,三个人一步一停的 进来。 华辉忙取出毒针,将针尾插入木杖的杖头,交了给她,指 着进口之处,低声道:“等人进来后刺他背心,千万不可性急 而刺他前胸。” 李文秀心想:“这进口处如此狭窄,乘他进来时刺他前胸, 不是易中得多么?”华辉见她脸有迟疑之色,说道:“生死存 亡,在此一刻,你敢不听我的话么?”说话声音虽轻,语气却 是十分严峻。便在此时,只见进口处一柄明晃晃的长刀伸了 进来,急速挥动,护住了面门前胸,以防敌人偷袭,跟着便 有一个黑影慢慢爬进,却是那姓云的强盗。 李文秀记着华辉的话,缩在一旁,丝毫不敢动弹。华辉 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什么东西?”伸手虚扬。那姓云的一 闪身,横刀身前,凝神瞧着他,防他发射暗器。华辉喝道: “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头在他背心上一点,毒针已入 肌肤。那姓云的只觉背上微微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 叫一声,就此僵毙。那姓全的紧随在后,见他又中毒针而死, 只道是华辉手发毒针,只吓得魂飞天外,不及转身逃命,倒 退着手脚齐施的爬了出去。 华辉叹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区区五个毛贼,何足道哉!” 李文秀心想他外号“一指震江南”,自是武功极强,怎地见了 五个小强盗,竟然一点法子也没有,说道:“华伯伯,你因为 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么?”华辉道:“不是的,不是 的。我……我立过重誓,倘若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易施展 武功。”李文秀“嗯”的一声,觉得他言不由衷,刚才明明说 “武功已失”,却又支吾掩饰,但他既不肯说,也就不便追问。 华辉也察觉自己言语中有了破绽,当即岔开话头,说道: “我叫你刺他后心,你明白其中道理么?他攻进洞来,全神防 备的是面前敌人,你不会什么武功,袭击他正面是不能得手 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应手而中。” 李文秀点头道:“伯伯的计策很好。”须知华辉的江湖阅历何 等丰富,要摆布这样一个小毛贼,自是游刃有余。 华辉从怀中取出一大块蜜瓜的瓜干,递给李文秀,道: “先吃一些。那两个毛贼再也不敢进来了,可是咱们也不能出 去。待我想个计较,须得一举将两人杀了。要是只杀一人,余 下那人必定逃去报讯,大队人马跟着赶来,可就棘手得很。” 李文秀见他思虑周详,智谋丰富,反正自己决计想不出比他 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伤脑筋了,于是饱餐了一顿瓜干, 靠在石壁上养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文秀突然闻到一阵焦臭,跟着便 咳嗽起来。华辉道:“不好!毛贼用烟来薰!快堵住洞口!”李 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块,堵塞进口之处,好在洞口甚小,一 堵之下,涌进洞来的烟雾便大为减少,而且内洞甚大,烟雾 吹进来之后,又从后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从后洞映进来的日光越来越亮,似乎 已是正午。突然间华辉“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又是全 身抽动起来。但这时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 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惊慌,忙又走近去给他推拿揉拍。华 辉痛楚稍减,喘息道:“姑……姑娘,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 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别这般想,今日遇到强人,不免劳 神,休息一会便好了。”华辉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反正 要死了,我跟你实说,我是后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 毒针。” 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针,几时中的?是今天么?”华 辉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骇道:“也是这么厉害 的毒针么?”华辉道:“一般无异。只是我运功抵御,毒性发 作较慢,后来又服了解药,这才挨了一十二年,但到今天,那 是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着这枚鬼针,这一十二年中, 每天总要大痛两三场,早知如此,倒是当日不服解药的好,多 痛这一十二年,到头来又有什么好处?” 李文秀胸口一震,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 跟着爹爹妈妈一起死在强人手中,后来也少受许多苦楚。 然而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么?不,也有过快活的时候。 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虽然寂寞伤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总 是有不少的欢笑和甜蜜。 只见华辉咬紧牙关,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 “伯伯,你设法把毒针拔了出来,说不定会好些。”华辉斥道: “废话!这谁不知道?我独个儿在这荒山之中,有谁来跟我拔 针?进山来的就没一个安着好心,哼,哼……”李文秀满腹 疑团:“他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求人医治,一个人在这荒山中一 住便是十二年,有什么意思?”显见他对自己还是存着极大的 猜疑提防之心,但眼看他痛得实在可怜,说道:“伯伯,我来 试试。你放心,我决不会害你。” 华辉凝视着她,双眉紧锁,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似乎 始终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头上的毒针,递了给他,道: “让我瞧瞧你背上的伤痕。若是你见我心存不良,你便用毒针 刺我吧!”华辉道:“好!”解开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 之中,忍不住低声惊呼,但见他背上点点斑斑,不知有几千 百处伤疤。华辉道:“我千方百计要挖毒针出来,总是取不出。” 这些伤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 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着这些伤疤,想起这十二年来他 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恻然,问道:“那毒针刺在哪 里?”华辉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户穴’,一在‘志室 穴’,一在‘至阳穴’。”一面说,一面反手指点毒针刺入的部 位,只因时日相隔已久,又是满背伤疤,早已瞧不出针孔的 所在。 李文秀惊道:“共有三枚么?你说是中了一枚?”华辉怒 道:“先前你又没说要给我拔针,我何必跟你说实话?”李文 秀知他猜忌之心极重,实则是中了三枚毒针后武功全失,生 怕自己加害于他,故意说曾经发下重誓,不得轻易动武,便 是所中毒针之数,也是少说了两枚,那么自己如有害他之意, 也可多一些顾忌。她实在不喜他这些机诈疑忌的用心,但想 救人救到底,这老人也实在可怜,一时也理会不得这许多,心 中沉吟,盘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针。 华辉问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见针尾, 你说该当怎样拔才好?”华辉道:“须得用利器剖开肌肉,方 能见到。毒针深入数寸,很难寻着。”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发 颤。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没带着小刀。”华辉道:“我也没 刀子。”忽然指着地下摔着的那柄长刀说道:“就用这柄刀好 了!”那长刀青光闪闪,甚是锋锐,横在那姓云的强人身旁, 此时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见之生惧。 李文秀见要用这样一柄长刀剖割他的背心,大为迟疑。华 辉猜知了她的心意,语转温和,说道:“李姑娘,你只须助我 拔出毒针,我要给你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我不骗你,真的是 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银珠宝,也不用 你谢。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华辉道:“好吧,那你 快些动手。” 李文秀过去拾起长刀,在那姓云强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几 条布条,以备止血和裹扎伤口,说道:“伯伯,我是尽力而为, 你忍一忍痛。”咬紧牙关,以刀尖对准了他所指点的“魄户 穴”旁数分之处,轻轻一割。 刀入肌肉,鲜血迸流,华辉竟是哼也没哼一声,问道: “见到了吗?”这十二年中他熬惯了痛楚,对这利刃一割,竟 是丝毫不以为意。李文秀从头上拔下发簪,在伤口中一探,果 然探到一枚细针,牢牢的钉在骨中。 她两根手指伸进伤口,捏住针尾,用力一拉,手指滑脱, 毒针却拔不出来,直拔到第四下,才将毒针拔出。华辉大叫 一声,痛得晕了过去。李文秀心想:“他晕了过去,倒可少受 些痛楚。”剖肉取针,跟着将另外两枚毒针拔出,用布条给他 裹扎伤口。 过了好一会,华辉才悠悠醒转,一睁开眼,便见面前放 着三枚乌黑的毒针,恨恨的道:“鬼针,贼针!你们在我肉里 待了十二年,今日总算出来了罢。”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 救我性命,老夫无以为报,便将这三枚毒针赠送于你。这三 枚毒针虽在我体内潜伏一十二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摇 头道:“我不要。”华辉奇道:“毒针的威力,你亲眼见过了。 你有此一针在手,谁都会怕你三分。”李文秀低声道:“我不 要别人怕我。”她心中却是想说:“我只要别人喜欢我,这毒 针可无能为力。” 毒针取出后,华辉虽因流血甚多,十分虚弱,但心情畅 快,精神健旺,闭目安睡了一个多时辰。睡梦中忽听得有人 大声咒骂,他一惊而醒,只听得那姓宋的强人在洞外污言秽 语的辱骂,所说的言词恶毒不堪。显是他不敢进来,却是要 激敌人出去。华辉越听越怒,站起身来,说道:“我体内毒针 已去,一指震江南还惧怕区区两个毛贼?”但一加运气,劲力 竟是提不上来,叹道:“毒针在我体内停留过久,看来三四个 月内武功难复。”耳听那强盗“千老贼,万老贼”的狠骂,怒 道:“难道我要等你辱骂数月,再来宰你?”又想:“他们若是 始终不敢进洞,再僵下去,终于回去搬了大批帮手前来,那 可糟了。这便如何是好?” 突然间心念一动,说道:“李姑娘,我来教你一路武功, 你出去将这两个毛贼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学会? 没这么快吧。”华辉沉吟道:“若是教你独指点穴、刀法拳法, 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那只有练见功极 快的旁门兵刃,必须一两招间便能取胜。只是这山洞之中,哪 里去找什么偏门的兵器?”一抬头间,突然喜道:“有了,去 把那边的葫芦摘两个下来,要连着长藤,咱们来练流星锤。” 李文秀见山洞透光入来之处,悬着十来个枯萎已久的葫 芦,不知是哪一年生在那里的,于是用刀连藤割了两个下来。 华辉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芦藤上挖一个孔,灌沙进去,再 用葫芦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为。两个葫芦中灌满了 沙,每个都有七八斤重,果然是一对流星锤模样。华辉接在 手中,说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争辉’。”当下提起一对葫 芦流星锤,慢慢的练了一个姿势。 这一招“星月争辉”左锤打敌胸腹之交的“商曲穴”,右 锤先纵后收,弯过来打敌人背心的“灵台穴”,虽只一招,但 其中包含着手劲眼力、荡锤认穴的各种法门,又要提防敌人 左右闪避,借势反击,因此李文秀足足学了一个多时辰,方 始出锤无误。 她抹了抹额头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学了这么久!”华 辉道:“你一点也不笨,可说是聪明得很。你别小觑这一招 ‘星月争辉’,虽是偏门功夫,但变化奇幻,大有威力,寻常 人学它十天八天,也未有你这般成就呢。以之对付武林好手, 单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两个毛贼,却已绰绰有余。你 休息一会,便出去宰了他们吧。” 李文秀吃了一惊,道:“只是这一招便成了?”华辉笑道: “我虽只教你一招,你总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 对付两个小毛贼,还要用两招么?你也不怕损了师父的威名?” 李文秀应道:“是。”华辉道:“你不想拜我为师么?”李文秀 实在不想拜什么师父,不由得迟迟不答,但见他脸色极是失 望,到后来更似颇为伤心,甚感不忍,于是跪下来拜了几拜, 叫道:“师父。” 华辉又是喜欢,又是难过,怆然道:“想不到我九死之余, 还能收这样一个聪明灵慧的弟子。”李文秀凄然一笑,心想: “我在这世上除了计爷爷外,再无一个亲人。学不学武功,那 也罢了。不过多了个师父,总是多了一个不会害我、肯来理 睬我的人。” 华辉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锤开路,冲将出去,到了 宽敞的所在,便收拾了这两个贼子。”李文秀很有点害怕。华 辉怒道:“你既信不过我的武功,何必拜我为师?当年闽北双 雄便双双丧生在这招‘星月争辉’之下。这两个小毛贼的本 事,比起闽北双雄却又如何?”李文秀哪知道闽北双雄的武功 如何,见他发怒,只得硬了头皮,搬开堵在洞口的石块,右 手拿了那对葫芦流星锤,左手从地下拾起一枚毒针,喝道: “该死的恶贼,毒针来了!” 那姓宋和姓全的两个强人守在洞口,听到“毒针来了”四 字,只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 要施放毒针,决无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这般呼喝,那便 是不放毒针,可是眼见三个同伴接连命丧毒针之下,却教他 如何敢于托大不理? 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实在不在两个强人之下。三 个人胆战心惊,终于都过了那十余丈狭窄的通道。 那姓全的一回头,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扬,姓全的一慌,脚 下一个踉跄,摔了个筋斗。那姓宋的还道他中了毒针,脚下 加快,直冲出洞。姓全的跟着也奔到了洞外。两人长刀护身, 一个道:“还是在这里对付那丫头!”一个道:“不错,她发毒 针时也好瞧得清楚些。” 这时夕阳在山,闪闪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脸上,两人 微微侧头,不令日光直射进眼,猛听得山洞中一声娇喝:“毒 针来啦!”两人急忙向旁一闪,只见山洞中飞出两个葫芦,李 文秀跟着跳了出来。两人先是一惊,待见她手中提着的竟是 两个枯槁的葫芦,不由得失笑,不过笑声之中,却也免不了 戒惧之意。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学了一招武功,可不知这一 招是否当真管用,幼时虽跟父母学过一些武艺,但父母死后 就抛荒了,早已忘记干净。她对这两个面貌凶恶的强人实是 害怕之极,若能不斗,能够虚张声势的将他们吓跑,那是最 妙不过,于是大声喝道:“你们再不逃走,我师父一指震江南 使出来啦!他老人家毒针杀人,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你们胆 敢和他作对,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两个强人都是寻常角色,“一指震江南”的名头当年倒 也似乎听见过,但跟他毫无瓜葛,向来不放在心上,相互使 个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这丫头去见霍大爷、陈二爷, 便是天大的功劳,管他什么震江南、震江北?”齐声呼叱,分 从左右扑了上来。 李文秀大吃一惊:“他二人一齐上来,这招星月争辉却如 何用法?”也是华辉一心一意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 她怎生对付两人齐上。要知对敌过招,千变万化,一两个时 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 李文秀手忙脚乱,向右跳开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抢 先奔近,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枚葫芦挥出,惶急之下, 这一招“星月争辉”只使对了一半,左锤倒是打中了他胸口 的“商曲穴”,右锤却正碰在他的长刀口,刷的一响,葫芦被 刀锋割开,黄沙飞溅。 那姓宋的正抢步奔到,没料到葫芦中竟会有大片黄沙飞 出,十数粒沙子钻入了眼中,忙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锤 击出,只因右锤破裂,少了借助之势,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却 没中“灵台穴”。但这一下七八斤重的飞锤击在身上,那姓宋 的也是站不住脚,向前一扑,眼也没睁开,便抱住了李文秀 的肩头。李文秀叫声:“啊哟!”左手忙伸手出去推,慌乱中 忘了手中还持着一枚毒针,这一推,却是将毒针刺入了他肚 腹。那姓宋的双臂一紧,便此死去。 这强人虽死,手臂却是抱得极紧,李文秀猛力挣扎,始 终摆脱不了。华辉叹道:“蠢丫头,学的时候倒头头是道,使 将起来,便乱七八糟!”提脚在那姓宋的尾闾骨上踢了一脚。 那死尸松开双臂,往后便倒。 李文秀惊魂未定,转头看那姓全的强人时,只见他直挺 挺的躺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也不动,竟已被她以灌沙葫 芦击中要穴而死。李文秀一日之中连杀五人,虽说是报父母 之仇,又是抵御强暴,心中总是甚感不安,怔怔的望着两具 尸体,忍不住便哭了出来。 华辉微笑道:“为什么哭了?师父教你的这一招‘星月争 辉’,可好不好?”李文秀呜咽道:“我……我又杀了人。”华 辉道:“杀几个小毛贼算得了什么?我武功回复之后,就将一 身功夫都传了于你,待此间大事一了,咱们回归中原,师徒 俩纵横天下,有谁能当?来来来,到我屋里去歇歇,喝两杯 热茶。”说着引导李文秀走去左首丛林之后,行得里许,经过 一排白桦树,到了一间茅屋之前。 李文秀跟着他进屋,只见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却颇雅洁, 堂中悬着一副木板对联,每一块木板上刻着七个字,上联道: “白首相知犹按剑。”下联道:“朱门早达笑弹冠。”她自来回 疆之后,从未见过对联,也从来没人教过她读书,好在这十 四个字均不艰深,小时候她母亲都曾教过的,文义却全然不 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犹按剑……”华辉道:“你读过这 首诗么?”李文秀道:“没有。这十四个字写的是什么?” 华辉文武全才,说道:“这是王维的两句诗。上联说的是, 你如有个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两个人头发都白了,但 你还是别相信他,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 还是按着剑柄的好。这两句诗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 波澜’。至于‘朱门早达笑弹冠’这一句,那是说你的好朋友 得意了,青云直上,要是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只不 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 李文秀自跟他会面以后,见他处处对自己猜疑提防,直 至给他拔去体内毒针,他才相信自己并无相害之意,再看了 这副对联,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极大的损害,而且 这人恐怕还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愤激,如此戒惧。这 时也不便多问,当下自去烹水泡茶。 两人各自喝了两杯热茶,精神一振。李文秀道:“师父, 我得回去啦。”华辉一怔,脸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 “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学武艺了?” 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归,计爷爷一定很牵记我。 待我跟他说过之后,再来跟你学武艺。”华辉突然发怒,胀红 了脸,大声道:“你若是跟他说了,那就永远别来见我。”李 文秀吓了一跳,低声道:“不能跟计爷爷说么?他……他很疼 我的啊。”华辉道:“跟谁也不能说。你快立下一个毒誓,今 日之事,对谁也不许说起,否则的话,我不许你离开此山 ……”他一怒之下,背上伤口突然剧痛,“啊”的一声,晕了 过去。 李文秀忙将他扶起,在他额头泼了些清水。过了一会,华 辉悠悠醒转,奇道:“你还没走?”李文秀却问:“你背上很痛 么?”华辉道:“好一些啦。你说要回去,怎么还不走?”李文 秀心想:“计爷爷最多不过心中记挂,但师父重创之后,若是 我不留着照料,说不定他竟会死了。”便道:“师父没大好,让 我留着服侍你几日。”华辉大喜。 当晚两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厅上做 了个睡铺,睡梦之中接连惊醒了几次,不是梦到突然被强人 捉住,便是见到血淋淋的恶鬼来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见华辉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饭 后,华辉便指点她修习武功,从扎根基内功教起,说道:“你 年纪已大,这时起始练上乘武功,原是迟了一些。但一来徒 儿资质聪明,二来师父更不是泛泛之辈。明师收了高徒,还 怕些什么?五年之后,叫你武林中罕遇敌手。” 如此练了七八日,李文秀练功的进境很快,华辉背上的 创口也逐渐平复,她这才拜别师父,骑了白马回去。华辉没 再逼着她立誓。她回去之后,却也没有跟计爷爷说起,只说 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远,幸好遇到一队骆驼队,才不致 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过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华辉处居住数日。她生 怕再遇到强人,出来时总是穿了哈萨克的男子服装。这数日 中华辉总是悉心教导她武功。李文秀心灵无所寄托,便一心 一意的学武,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师,进境奇快。 这般过了两年,华辉常常赞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 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时 便可扬名立万。”但李文秀却一点也不想回到中原去,在江湖 上干什么“扬名立万”的事,但要报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 遇上强人时受他们侵害,武功却非练好不可。在她内心深处, 另有一个念头在激励:“学好了武功,我能把苏普抢回来。”只 不过这个念头从来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会满脸通红。 她虽不敢多想,这念头却深深藏在心底,于是,在计老人处 的时候越来越少,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计老人问了 一两次见她不肯说,知她从小便性情执拗,打定了的主意再 也不会回头,也就不问了。 这一日李文秀骑了白马,从师父处回家,走到半路,忽 见天上彤云密布,大漠中天气说变就变,但见北风越刮越紧, 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她纵马疾驰,只见牧人们赶着羊 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鸦雀也是一只都没有了。快到家时,蓦 地里蹄声得得,一乘马快步奔来。李文秀微觉奇怪:“眼下风 雪便作,怎么还有人从家里出来?”那乘马一奔近,只见马上 乘者披着一件大红羊毛披风,是个哈萨克女子。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两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 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 相逢,转过马头,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马树后。却见阿 曼骑着马也向小丘奔来,她驰到丘边,口中唿哨一声,小丘 上树丛中竟也有一下哨声相应。阿曼翻身下马,一个男人向 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人道: “转眼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风雪,又为什么大着胆 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咱两个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 饭还要紧。便是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 他二人并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李文秀隔着几株 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便听得清清楚楚, 有时变成了喁喁低语,就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 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李文秀其实也是听而不闻,她不 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 女孩,也这么并肩的坐着,也是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苏普, 小女孩却是她自己。他们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她早已忘 记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脸前……。 鸡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在三 人的身上。苏普和阿曼笑语正浓,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 有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后,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苏普 和阿曼仍然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然这般寂寞孤单?她仍 是记着别人,别人的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 突然之间,树枝上刷啦啦的一阵急响,苏普和阿曼一齐 跳了起来,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人翻身上了马背。 李文秀听到两人的叫声,一惊醒觉,手指大的冰雹已落 在头上、脸上、手上,感到很是疼痛,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 兜在头上,这才驰马回家。 将到家门口时,只见廊柱上系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 阿曼所乘。李文秀一怔:“他们到我家来干什么?”这时冰雹 越下越大,她牵着白马,从后门走进屋去,只听得苏普爽朗 的声音说道:“老伯伯,冰雹下得这么大,我们只好多耽一会 啦。”计老人道:“平时请也请你们不到。我去冲一壶茶。” 自从晋威镖局一干豪客在这带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后,哈 萨克人对汉人极是憎恨,虽然计老人在当地居住已久,哈萨 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将他驱逐出境,但大家对他却十分 疏远,若不是大喜庆事,谁也不向他买酒;若不是当真要紧 的牲口得病难治,谁也不会去请他来医。苏普和阿曼的帐篷 这时又迁得远了,倘若不是躲避风雪,只怕再过十年,也未 必会到他家来。 计老人走到灶边,只见李文秀满脸通红,正自怔怔的出 神,说道:“啊……你回……”李文秀纵起身来,伸手按住他 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计老人 很是奇怪,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计老人拿着羊乳酒、乳酪、红茶出去招待客 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隐隐听得苏普和阿曼的笑语声从厅堂 上传来,她心底一个念头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见见他,跟 他说几句话。”但跟着便想到了苏普的父亲的斥骂和鞭子,十 年来,鞭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响着。 计老人回到灶下,递了一碗混和着奶油的热茶给她,眼 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两人共居了十年,便像是亲爷爷和 亲生的孙女一般,互相体贴关怀,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 想着些什么,却谁也不大明白。 终究,他们不是骨肉,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血肉相 连的感应。 李文秀突然低声道:“我不换衣服了,假装是个哈萨克男 子,到你这儿来避冰雪,你千万别说穿。”也不等计老人回答, 从后门出去牵了白马,冒着漫天遍野的大风雪,悄悄走远。 一直走出里许,才骑上马背,兜了个圈子,驰向前门。大 风之中,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压到头顶来一般。她在回疆十 二年,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 纵马奔到门前,伸手敲门,用哈萨克语说道:“借光,借光!” 计老人开门出来,也以哈萨克语大声问道:“兄弟,什么事?” 李文秀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尊处躲一躲。” 计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门人哪有把屋子随身带的,已先 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避风雪。兄弟请进罢!”说着让李文秀进 去,又问:“兄弟要上哪里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围子, 打从这里去还有多远?”心中却想:“计爷爷装得真像,一点 破绽也瞧不出来。”计老人假作惊讶,说道:“啊哟,要上黑 石围子?天气这么坏,今天无论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这 儿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 “这可打扰了。” 她走进厅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只见苏普和阿曼并肩 坐着,围着一堆火烤火。苏普笑道:“兄弟,我们也是来躲风 雪的,请过来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谢!”走过去坐 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苏普和她八九年没见,李文秀从 小姑娘变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装,苏普哪里还认得出?计老 人送上饮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自己说 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个哈萨克部落的牧人。 苏普不住到窗口去观看天色,其实,单是听那撼动墙壁 的风声,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担心道:“你说屋子 会不会给风吹倒?”苏普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屋顶 吃不住,待会我爬上屋顶去铲一铲雪。”阿曼道:“可别让大 风把你刮下来。”苏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便是 摔下来,也跌不死。” 李文秀拿着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中念头杂乱,不知想 些什么才好。儿时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边。他是真的认不出 自己呢,还是认出了却假装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还 是心中并没有忘记,不过不愿让阿曼知道? 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苏普和阿曼手握着 手,轻轻说着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义、但在恋人的耳中心头 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斜忽亮,照着两人的脸。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间,李文秀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一乘马正 向着这屋子走来。草原上积雪已深,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已 经跑不快了。 马匹渐渐行近,计老人也听见了,喃喃的道:“又是个避 风雪的人。”苏普和阿曼或者没有听见,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 会,两人四手握着,偎倚着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那乘马到了门前,接着便砰砰砰的敲起门 来。打门声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礼貌。计老人皱了皱 眉头,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高大汉子, 虬髯满腮,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马 走不了啦!”说的哈萨克语很不纯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各人 打量。计老人道:“请进来。先喝碗酒吧!”说着端了一碗酒 给他。那人一饮而尽,坐到了火堆之旁,解开了外衣,只见 他腰带上左右各插着一柄精光闪亮的短剑。两柄剑的剑把一 柄金色,一柄银色。 李文秀一见到这对小剑,心中一凛,喉头便似一块什么 东西塞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心道:“这是妈妈的双剑。”金 银小剑三娘子逝世时李文秀虽还年幼,但这对小剑却是认得 清清楚楚的,决不会错。她斜眼向这汉子一瞥,认得分明,这 人正是当年指挥人众、追杀他父母的三个首领之一,经过了 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体态全然变了,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 子长了十二岁年纪,却没多大改变。她生怕他认出自己,不 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这场大风雪,我见不到苏普, 也见不到这个贼子。” 计老人道:“客人从哪里来?要去很远的地方吧?”那人 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这时火堆边围坐了五个人,苏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说体己 话儿,他向计老人凝视了片刻,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听 一个人。”计老人道:“谁啊?”苏普道:“那是我小时候常跟 她在一起玩儿的,一个汉人小姑娘……”他说到这里,李文 秀心中突的一跳,将头转开了,不敢瞧他。只听苏普续道: “她叫做阿秀,后来隔了八九年,一直没再见到她。她是跟一 位汉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计老人咳嗽了 几声,想从李文秀脸上得到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转开了头,他 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不置可否。 苏普又道:“她的歌唱得最好听的了,有人说她比天铃鸟 唱得还好。但这几年来,我一直没听到她唱歌。她还住在你 这里么?”计老人很是尴尬,道:“不,不,她不……她不在 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说的那个汉人姑娘,我倒也识得。 她早死了好几年啦!” 苏普吃了一惊,道:“啊,她死了,怎么会死的?”计老 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说道:“是生病……生病……”苏普眼 眶微湿,说道:“我小时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 给我听,还说了很多故事。好几年不见,想不到她……她竟 死了。”计老人叹道:“唉,可怜的孩子。” 苏普望着火焰,出了一会神,又道:“她说她爹妈都给恶 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这地方来……”阿曼道:“这姑娘很 美丽吧?”苏普道:“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记得了。只记得 她的歌唱得好听,故事说得好听……” 那腰中插着小剑的汉子突然道:“你说是一个汉人小姑 娘?她父母被害,独个儿到这里来?”苏普道:“不错,你也 认得她么?”那汉子不答,又问:“她骑一匹白马,是不是?” 苏普道:“是啊,那你也见过她了。”那汉子突然站起身来,对 计老人厉声道:“她死在你这儿的?”计老人又含糊的答应了 一声。那汉子道:“她留下来的东西呢?你都好好收着么?” 计老人向他横了一眼,奇道:“这干你什么事?”那汉子 道:“我有一件要紧物事,给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处找她不 到,哪料到她竟然死了……”苏普霍地站起,大声道:“你别 胡说八道,阿秀怎会偷你的东西?”那汉子道:“你知道什么?” 苏普道:“阿秀从小跟我一起,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决不 会拿人家的东西。”那汉子嘴一斜,做个轻蔑的脸色,说道: “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东西。”苏普伸手按住腰间佩刀的刀 柄,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萨克人,说不定便 是那伙汉人强盗。” 那汉子走到门边,打开大门向外张望。门一开,一阵疾 风卷着无数雪片直卷进来。但见原野上漫天风雪,人马已无 法行走。那汉子心想:“外面是不会再有人来了。这屋中一个 女子,一个老人,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点便倒。只 有这个粗豪少年,要费几下手脚打发。”当上也不放在心上, 说道:“是汉人怎样?我姓陈,名达海,江湖上外号叫做青蟒 剑,你听过没有?” 苏普也不懂这些汉人的江湖规矩,摇了摇头,道:“我没 听见过。你是汉人强盗么?”陈达海道:“我是镖师,是靠打 强盗吃饭的。怎么会是强盗了?”苏普听说他不是强盗,脸上 神色登时便缓和了,说道:“不是汉人强盗,那便好啦!我早 说汉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后别再 说阿秀拿你东西。” 陈达海冷笑道:“这个小姑娘人都死啦,你还记着她干 么?”苏普道:“她活着的时候是我朋友,死了之后仍旧是我 朋友。我不许人家说她坏话。”陈达海没心思跟他争辩,转头 又问计老人道:“那小姑娘的东西呢?” 李文秀听到苏普为自己辩护,心中十分激动:“他没忘了 我,没忘了我!他还是对我很好。”但听陈达海一再查问自己 留下的东西,不禁奇怪:“我没拿过他什么物事啊,他要找寻 些什么?”只听计老人也问道:“客官失落了什么东西?那个 小姑娘自来诚实,老汉很信得过的,她决计不会拿别人的物 事。” 陈达海微一沉吟,道:“那是一张图画。在常人是得之无 用,但因为那是……那是先父手绘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图画。 这小姑娘既曾住在这里,你可曾见过这幅图么?”计老人道: “是怎么样的图画,画的是山水还是人物?”陈达海道:“是…… 是山水吧?” 苏普冷笑道:“是什么样的图画也不知道,还诬赖人家偷 了你的。”陈达海大怒,刷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喝道:“小 贼,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老爷杀个把人还不放在心上。”苏普 也从腰间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杀一个哈萨克人,只怕没 这么容易。”阿曼道:“苏普,别跟他一般见识。”苏普听了阿 曼的话,把拔出的刀子缓缓放入鞘内。 陈达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张高昌迷宫的地图,他们在沙 漠上耽了十年,踏遍了数千里的沙漠草原,便是为了找寻李 文秀,眼下好容易听到了一点音讯,他虽生性悍恶,却也知 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当下向苏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转 头向计老人说:“那幅画嘛,也可说是一幅地图,绘的是大漠 中一些山川地形之类。” 计老人身子微微一颤,说道:“你怎……怎知这地图是在 那姑娘的手中?”陈达海道:“此事千真万确。你若是将这幅 图寻出来给我,自当重重酬谢。”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只银元宝 来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计老人沉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陈 达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遗物。”计老人道:“这个…… 这个……”陈达海左手一起,拔出银柄小剑,登的一声,插 在木桌之上,说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我自己进去瞧瞧。”说 着点燃了一根羊脂蜡烛,推门进房。他先进去的是计老人的 卧房,一看陈设不似,随手在箱笼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秀 的卧室中去。 他看到李文秀匆匆换下的衣服,说道:“哈,她长大了才 死啊。”这一次他可搜检得十分仔细,连李文秀幼时的衣物也 都翻了出来。李文秀因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亲的手泽,自己 年纪虽然大了,不能再穿,但还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着。陈 达海一见到这几件小孩的花布衣服,依稀记得十年前在大漠 中追赶她的情景,欢声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 他将那卧室几乎翻了一个转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开来 细看,却哪里找得到地图的影子? 苏普见他这般蹋李文秀的遗物,几次按刀欲起,每次 均给阿曼阻住。计老人偶尔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见她眼望 火堆,对陈达海的暴行似乎视而不见。计老人心中难过:“在 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什么法子?” 李文秀看看苏普的神情,心中又是凄凉,又是甜蜜:“他 一直记着我,他为了保护我的遗物,竟要跟人拔刀子拚命。” 但心中又很奇怪:“这恶强盗说我偷了他的地图,到底是什么 地图?”当日她母亲逝世之前,将一副地图塞在她的衣内,其 时危机紧迫,没来得及稍加说明,母女俩就此分手,从此再 无相见之日。晋威镖局那一干强人十年来足迹遍及天山南北, 找寻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却是半点也不知情。 陈达海翻寻良久,全无头绪,心中沮丧之极,突然厉声 问道:“她的坟葬在哪里?”计老人一呆,道:“葬得很远,很 远。”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柄铁鍪,说道:“你带我去!”苏普 站起身来,喝道:“你要去干么?”陈达海道:“你管得着么? 我要去挖开她的坟来瞧瞧,说不定那幅地图给她带到了坟 里?” 苏普横刀拦在门口,喝道:“我不许你去动她坟墓。”陈 达海举起铁鍪,劈砍打去,喝道:“闪开!”苏普向左一让,手 中刀子递了出去。陈达海抛开铁鍪,从腰间拔出长剑,叮当 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向后跃开一步,随即同时攻上,斗 在一起。 这屋子的厅堂本不甚大,刀剑挥处,计老人和阿曼都退 在一旁,靠壁而立,只有李文秀仍是站在窗前。阿曼抢过去 拔起陈达海插在桌上的小剑,想要相助苏普,但他二人斗得 正紧,却插不下手去。 苏普这时已尽得他父亲苏鲁克的亲传,刀法变幻,招数 极是凶悍,初时陈达海颇落下风,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这 个哈萨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便在此时,背 后风声微响,一柄小剑掷了过来,却是阿曼忽施偷袭。陈达 海向右一让避开,嗤的一声响,左臂已被苏普的短刀划了一 道口子。陈达海大怒,刷刷刷连刺三剑,使出他成名绝技 “青蟒剑法”来。苏普但见眼前剑尖闪动,犹如蟒蛇吐信一般, 不知他剑尖要刺向何处,一个挡架不及,敌人的长剑已刺到 面门,急忙侧头避让,颈旁已然中剑,鲜血长流。陈达海得 理不让人,又是一剑,刺中苏普手腕,当啷一声,短刀掉在 地下。 眼见他第三剑跟着刺出,苏普无可抵御,势将死于非命, 李文秀踏出一步,只待他刺到第三剑时,便施展“大擒拿 手”抓他手臂,却见阿曼一跃而前,拦在苏普身前,叫道: “不能伤他!” 陈达海见阿曼容颜如花,却满脸是惶急的神色,心中一 动,这一剑便不刺出,剑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你这般关 心他,这小子是你的情郎么?”阿曼脸上一红,点了点头。陈 达海道:“好,你要我饶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风雪一止,你便 得跟我走!” 苏普大怒,吼叫一声,从阿曼身后扑了出来。陈达海长 剑一抖,已指住他咽喉,左脚又在他小腿上一扫,苏普扑地 摔倒,那长剑仍是指在他喉头。李文秀站在一旁,看得甚准, 只要陈达海真有相害苏普之意,她立时便出手解救。这时以 她武功,要对付这人实是游刃有余。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说道:“你别 刺,我答应了便是。”陈达海大喜,剑尖却不移开,说道: “你答应明天跟着我走,可不许反悔。”阿曼咬牙道:“我不反 悔,你把剑拿开。”陈达海哈哈一笑,道:“你便要反悔,也 逃不了!”将长剑收入鞘中,又把苏普的短刀捡了起来,握在 手中。这么一来,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带有兵刃,更加不怕 各人反抗。他向窗外一望,说道:“这会儿不能出去,只好等 天晴了再去掘坟。” 阿曼将苏普扶在一旁,见他头颈中汩汩流出鲜血,很是 慌乱,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给他裹伤。苏普从怀中掏出一块大 手帕来,说道:“用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帕,替他包 好了伤口,想到自己落入了这强人手里,不知是否有脱身之 机,不禁掉下泪来。苏普低声骂道:“狗强盗,贼强盗!”这 时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这强盗真的要带阿曼走,便是明知 要送了性命,也是决死一拚。 经过了适才这一场争斗,五个人围在火堆之旁,心情都 是十分紧张。陈达海一手持刀,一手拿着酒碗,时时瞧瞧阿 曼,又瞧瞧苏普。屋外北风怒号,卷起一团团雪块,拍打在 墙壁屋顶。谁都没有说话。 李文秀心中在想:“且让这恶贼再猖狂一会,不忙便杀 他。”突然间火堆中一个柴节爆裂了起来,啪的一响,火头暗 了一暗,跟着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脸色清清楚楚。李文 秀看到了苏普头颈中裹着的手帕,心中一凛,目不转瞬的瞧 着。计老人见到她目光有异,也向那手帕望了几眼,问道: “苏普,你这块手帕是哪里来的?” 苏普一楞,手抚头颈,道:“你说这块手帕么?就是那死 了的阿秀给我的。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牧羊,有一只大灰狼来 咬我们,我杀了那头狼,但也给狼咬伤了。阿秀就用这手帕 给我裹伤……” 李文秀听着这些话时,看出来的东西都模糊了,原来眼 中已充满了泪水。 计老人走进内室,取了一块白布出来,交给苏普,说道: “你用这块布裹伤,请你把手帕解下来给我瞧瞧。”苏普道: “为什么?”陈达海当计老人说话之时,一直对苏普颈中那块 手帕注目细看,这时突然提刀站起,喝道:“叫你解下来便解 下来。”苏普怒目不动。阿曼怕陈达海用强,替苏普解下手帕, 交给了计老人,随即又用白布替苏普裹伤。 计老人将那染了鲜血的手帕铺在桌上,剔亮油灯,附身 细看。陈达海瞪视了一会,突然喜呼:“是了,是了,这便是 高昌迷宫的地图!”一伸手便抓起了手帕,哈哈大笑,喜不自 胜。 计老人右臂一动,似欲抢夺手帕,但终于强自忍住。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苏普,苏普……”又 有人大声叫道:“阿曼,阿曼哪……”苏普和阿曼同时跃起身 来,齐声叫道:“爹爹在找咱们。”苏普奔到门边,待要开门, 突然后颈一凉,一柄长剑架在颈中。陈达海冷冷的道:“给我 坐下,不许动!”苏普无奈,只得颓然坐下。 过了一会,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只听苏鲁克道: “这是那贼汉人的家吗?我不进去。”车尔库道:“不进去?却 到哪里避风雪去?我耳朵都冻得要掉下来啦。” 苏鲁克手中拿着个酒葫芦,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驱寒气,这 时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的道:“我宁可冻掉脑袋,也不进 汉人的家里。”车尔库道:“你不进去,在风雪里冻死了吧,我 可要进去了。”苏鲁克道:“我儿子和你女儿都没找到,怎么 就到贼汉人的家里躲避?你……你半分英雄气概也没有。”车 尔库道:“一路上没见他二人,定是在哪里躲起来了,不用担 心。别要两个小的没找到,两个老的先冻死了。” 苏普见陈达海挺起长剑躲在门边,只待有人进来便是一 剑,情势极是危急,叫道:“不能进来!”陈达海瞪目喝道: “你再出声,我立时杀了你。”苏普见父亲处境危险,提起凳 子便向陈达海扑将过去。陈达海侧身避开,刷的一剑,正中 苏普大腿。苏普大叫一声,翻倒在地。他身手甚是敏捷,生 怕敌人又是一剑砍下,当即一个打滚,滚出数尺。 陈达海却不追击,只是举剑守在门后,心想这哈萨克小 子转眼便能料理,且让他多活片刻,外面来的二人却须先行 砍翻。 只听门外苏鲁克大着舌头叫道:“你要进该死的汉人家 里,我就打你!”说着便是一拳,正好打在车尔库的胸口。车 尔库若在平时,知他是个醉汉,虽吃了重重一拳,自也不会 跟他计较,但这时肚里的酒也涌了上来,伸足便是一勾。苏 鲁克本已站立不定,给他一绊,登时摔倒,但趁势抱住了他 的小腿。两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滚滚的打了起来。 蓦地里苏鲁克抓起地下一团雪,塞在车尔库嘴里,车尔 库急忙伸手乱抓乱挖,苏鲁克乐得哈哈大笑。车尔库吐出了 嘴里的雪,砰的一拳,打得苏鲁克鼻子上鲜血长流。苏鲁克 并不觉得痛,仍是笑声不绝,却揪住了车尔库的头发不放。两 人都是哈萨克族中千里驰名的勇士,但酒醉之后相搏,竟如 顽童打架一般。 苏普和阿曼心中焦急异常,都盼苏鲁克打胜,便可阻止 车尔库进来。但听得门外砰砰嘭嘭之声不绝,你打我一拳,我 打你一拳,又笑又骂,醉话连篇。突然之间,轰隆一声大响, 板门撞开,寒风夹雪扑进门来,同时苏鲁克和车尔库互相搂 抱,着地翻滚而进。板门这一下蓦地撞开,却将陈达海夹在 门后,他这一剑便砍不下去。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进了屋里, 仍是扭打不休。 车尔库道:“你这不是进来了吗?”苏鲁克大怒,手臂扼 住他脖子,只嚷:“出去,出去!”两人在地下乱扭,一个要 拖着对方出去,另一个却想按住对方,不让他动弹。忽然间 苏鲁克唱起歌来,又叫:“你打我不过,我是哈萨克第一勇士, 苏普第二,苏普将来生的儿子第三……你车尔库第五……” 陈达海见是两个醉汉,心想那也不足为惧。其时风势甚 劲,只刮得火堆中火星乱飞,陈达海忙用力关上了门。苏普 和阿曼见自己父亲滚向火堆,忙过去扶,同时叫:“爹爹,爹 爹。”但两人身躯沉重,一时哪里扶得起来? 苏普叫道:“爹,爹!这人是汉人强盗!” 苏鲁克虽然大醉,但十年来念念不忘汉人强盗的深仇大 恨,一听“汉人强盗”四字,登时清醒了三分,一跃而起,叫 道:“汉人强盗在哪里?”苏普向陈达海一指。苏鲁克伸手便 去腰间拔刀,但他和车尔库二人乱打一阵,将刀子都掉在门 外雪地之中,他摸了个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杀了他!” 陈达海长剑一挺,指在他喉头,喝道:“跪下!”苏鲁克 大怒,和身扑上,但终是酒后乏力,没扑到敌人身前,自己 便已摔倒。陈达海一声冷笑,挥剑砍下,登时苏鲁克肩头血 光迸现。苏鲁克大声惨叫,要站起拚命,可是两条腿便如烂 泥相似,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车尔库怒吼纵起,向陈达海奔过去。陈达海一剑刺出,正 中他右腿,车尔库立时摔倒。 计老人转头向李文秀瞧去,只见她神色镇定,竟无惧怕 之意。 陈达海冷笑道:“你们这些哈萨克狗,今日一个个都把你 们宰了。”阿曼奔上去挡在父亲身前,颤声道:“我答应跟你 去,你就不能杀他们。”车尔库怒道:“不行!不能跟这狗强 盗去,让他杀我好了。” 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条套羊的长索,将圈子套在阿曼的 颈里,狞笑道:“好,你是我的俘虏,是我奴隶!你立下誓来, 从今不得背叛了我,那就饶了这几个哈萨克狗子!” 阿曼泪水扑簌簌的流下,心想自己若不答应,父亲和苏 普都要给他杀了,只得起誓道:“阿拉真主在上,从今以后, 我是我主人的奴隶,听他一切吩咐,永远不敢逃走,不敢违 背他命令!否则死后堕入火窟,万劫不得超生。” 陈达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极,今晚既得高昌迷宫的地图, 又得了这个如此美貌少女,当真是快活胜于登仙。他久在回 疆,知道哈萨克人虔信回教,只要凭着真主阿拉的名起誓,终 生不敢背叛,于是一拉长索,说道:“过来,坐在你主人的脚 边!”阿曼心中委屈万分,只得走到他足边坐下。陈达海伸手 抚摸她的头发,阿曼忍不住放声大哭。 苏普这时哪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跃起,向陈达海扑去。陈 达海长剑挺出,指住他的胸膛。苏普只须再上前半尺,便是 将自己胸口刺入了剑尖。阿曼叫道:“苏普,退下!”苏普双 目中如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站在当地,过了好一会,终 于一步步的退回,颓然坐倒在地。 陈达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将那块手帕取了出来,放 在膝头细看。 计老人忽道:“你怎知道这是高昌迷宫的地图?”说的是 汉语。陈达海心想:“反正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活不过今天, 跟你说了也自不妨。”他寻访十二年,心愿终于得偿,满腔欢 喜,原是不吐不快,计老人就算不问,他自言自语也要说了 出来,他双手拿着手帕,说道:“我们查得千真万确,高昌迷 宫的地图是白马李三夫妇得了去。他二人尸身上找不到,定 是在他们女儿手里。这块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 山川道路,那自然决计不会错了。”指着手帕,说道:“你瞧, 这手帕是丝的,那些山川沙漠的图形,是用棉线织在中间。丝 是黄丝,棉线也是黄线,平时瞧不出来,但一染上血,棉线 吸血比丝多,那便分出来了。” 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说,黄色的丝帕上染 了鲜血,便显出图形,不染血之处,却是一片黄色。当日苏 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显图形只是一角,今晚中 了剑伤,图形便显了一大半出来。她至此方才省悟,屋来这 手帕之中,还藏着这样的一个大秘密。 苏鲁克和车尔库所受的伤都并不重,两人心里均想:“等 我酒醒了些,定要将这汉人强盗杀了。”车尔库道:“老人,给 我些水喝。”计老人道:“好!”站起来要去拿水。陈达海厉声 喝道:“给我坐着,谁都不许动。”计老人哼了一声,坐了下 来。 陈达海心下盘算:“这几人如果合力对付我,一拥而上, 那可不妙。乘着这两条哈萨克老狗还没醒,先行杀了,以策 万全。”慢慢走到苏鲁克身前,突然之间拔出长剑,一剑便向 他头上砍了下去。这一下拔剑挥击,既是突如其来,行动又 是快极,苏鲁克全无闪避的余地。苏普大叫一声,待要扑上 相救,哪里来得及? 陈达海一剑正要砍到苏鲁克头上,蓦听得呼的一声响,一 物掷向自己面前,来势奇急,慌乱中顾不得伤人,疾向左跃, 乒乓一声响亮,那物撞在墙上,登时粉碎,却原来是一只茶 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掷他的却是李文秀。 陈达海大怒,一直见这哈萨克少年瘦弱白晰,有如女子, 没去理会,哪知竟敢来老虎头上拍苍蝇,挺剑指着她骂道: “哈萨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烦了?” 李文秀慢慢解开哈萨克外衣,除了下来,露出里面的汉 装短袄,以哈萨克语说道:“我不是哈萨克人。我是汉人。”左 手指着苏鲁克道:“这位哈萨克伯伯,以为汉人都是强盗坏人。 我要他知道,我们汉人并非个个都是强盗,也有好人。” 适才陈达海那一剑,人人都看得清楚,若不是李文秀掷 碗相救,苏鲁克此刻早已毙命,听得她这么说,苏普首先说 道:“多谢你救我爹爹!”苏鲁克却是十分倔强,大声道:“你 是汉人,我不要你救,让这强盗杀了我好啦。” 陈达海踏上一步,问李文秀:“你是谁?你是汉人,到这 里来干什么?”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 得你。抢劫哈萨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萨克人的,就是你这批 汉人强盗。”说到这里,声音变得甚是苦涩,心中在想:“如 果不是你们这些强盗作了这许多坏事,苏鲁克也不会这样憎 恨我们汉人。”陈达海大声道:“是老子便又怎样?” 李文秀指着阿曼道:“她是你的女奴,我要夺她过来,做 我的女奴!”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陈达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来夺 吧。”长剑一扬,剑刃抖动,嗡嗡作响。 李文秀转头对阿曼道:“你凭着真主阿拉之名,立过了誓, 一辈子跟着他做女奴。如果他打我不过,你给我夺过来,那 么你一辈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萨克人与别族人打 仗,俘虏了敌人便当作奴隶,回教的可兰经中原有明文规定。 奴隶的身分和牲口无别,全无自主之权,听凭主人支配买卖, 主人若是给人制服,他的家产、牲口、奴隶都不免属于旁人。 阿曼听她这么说,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与其跟了这恶 强盗去受他折磨,不如奉你为主人。”于是点头道:“是的。” 跟着又道:“你……你打不过他的。这强盗的武功很好。”李 文秀道:“那你不用担心,我打他不过,自然会给他杀了。”双 手一拍,对陈达海道:“上吧!” 陈达海奇道:“你空手跟我斗?”李文秀道:“杀你这恶强 盗,用得着什么兵器?”陈达海心想:“这里个个都是敌人,多 挨时刻,便多危险,他自己托大,再好不过。”喝道:“看剑!” 利剑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当胸刺去,势道甚是 劲急。 计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万难抵挡,哪知 李文秀身形一晃,轻轻巧巧的避过了,抢到陈达海左首,左 肘后挺,撞向他的腰间。陈达海叫道:“好!”长剑圈转,削 向她手臂。李文秀飞起右足,踢他手腕,这一招“叶底飞 燕”是华辉的绝招之一,李文秀苦练了七八天方才练成,轻 巧迅捷,甚是了得。陈达海急忙缩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 已被踢中,总算对方脚力不甚强劲,陈达海长剑这才没有脱 手。他大声怒吼,跃后一步。计老人“咦”的一声,惊奇之 极。 陈达海抚了抚手腕,挺剑又上,和李文秀斗在一起。这 时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觑了这个瘦弱少年,眼见他出手投足, 功夫着实了得,当下施展“青蟒剑法”,招招狠毒,要奋力将 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师父华辉传授,身手灵敏,招式精奇, 只是从未与人拆招相斗,临阵全无经验,初时全凭着一股仇 恨之意,要杀此恶盗为父母报仇,斗到后来,对敌人的剑法 已渐渐摸到了门路,心神慢慢宁定。 计老人这茅屋本甚狭窄,厅中又生了火堆,陈李二人在 火堆旁纵跃相搏,剑锋拳掌相去往往间不逾寸,似乎陈达海 每一剑都能制李文秀的死命,可是她总是或反打、或闪避,一 一拆解开去。苏鲁克等只看得张大了嘴。计老人却越看越是 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发抖。 两人斗到酣处,陈达海一剑“灵蛇吐信”,剑尖点向李文 秀的咽喉。李文秀一低头,从剑底下扑了上去,左臂一格敌 人的右臂,将他长剑掠向外门,双手已抓住陈达海腰间的两 柄金银小剑,一拔一送,噗的一声响,同时插入了他左右肩 窝。 陈达海“啊”的一声惨呼,长剑脱手,踉踉跄跄的接连 倒退,背靠墙壁,只是喘气。这两柄小剑插入肩窝,直没至 柄,剑尖从背心穿了出来,他筋脉已断,双臂更无半分力气, 想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剑,右臂却哪里抬得起来? 只听得屋中众人欢呼之声大作,大叫:“打败了恶强盗, 打败了恶强盗!”连苏鲁克也是纵声大叫。苏普和阿曼拥抱在 一起,喜不自胜。只有计老人却仍是不住发抖,牙关相击,格 格有声。 李文秀知他为自己担心而害怕,走过去握住他粗大的手 掌,将嘴巴凑到他耳畔,低声道:“计爷爷,别害怕,这恶强 盗打我不过的。”只觉他手掌冰冷,仍是抖得十分厉害。 李文秀转过头来,见苏普紧紧搂着阿曼,心中本来充溢 着的胜利喜悦霎时间化为乌有,只觉自己也在发抖,计老人 的手掌也不冷了,原来自己的手掌也变成了冰凉。 她放开了计老人的手,走过去牵住仍是套在阿曼颈中的 长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奴,得一辈子跟着我。” 苏普和阿曼心中同时一寒,相搂相抱的四只手臂都松了 开来。他们知道这是哈萨克世世代代相传的规矩,是无可违 抗的命运。两人的脸色都变成了惨白! 李文秀叹了口气,将索圈从阿曼颈中取了出来,说道: “苏普喜欢你,我……我不会让他伤心的。你是苏普的人!”说 着轻轻将阿曼一推,让她偎倚在苏普的怀里。 苏普和阿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声问道:“真的 么?”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真的。”苏普和阿曼分别抓住了 她一只手,不住摇晃,道:“多谢你,多谢你!” 他们狂喜之下,全没发觉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几滴眼泪,是 从李文秀眼中落下来的泪水。 苏鲁克挣扎着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头重重一拍,说道: “汉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不过……不过,恐怕只有你一个!” 车尔库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我请大家喝酒,请哈萨 克的好人喝酒,请汉人的好人喝酒,庆祝抓住了恶强盗,咦! 那强盗呢?” 众人回过头来,却见陈达海已然不知去向。原来各人刚 才都注视着李文秀和阿曼,却给这强盗乘机从后门中逃走了。 苏鲁克大怒,叫道:“咱们快追!”打开板门,一阵大风 刮进来,他脚下兀自无力,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寒风夹雪,猛恶难当,人人都觉得气也透不过来。阿曼 道:“这般大风雪中,谅他也走不远,勉强挣扎,非死在雪地 中不可。待天明后风小了,咱们到雪地中找这恶贼的尸首便 了。”苏普点点头,关上了门。 苏鲁克瞪视着李文秀,过了半晌,说道:“小兄弟,你是 哈萨克人,是不是?”李文秀摇头道:“不,我是汉人!”苏鲁 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汉人,为什么反而打倒那个汉人强盗, 救我们哈萨克人?”李文秀道:“汉人中有坏人,也有好人。我 ……我不是坏人。” 苏鲁克喃喃的道:“汉人中也有好人?”缓缓摇了摇头。可 是他的性命,他儿子的性命,明明是这个少年汉人救的,却 不由得他不信。 他一生憎恨汉人,现在这信念在动摇了。他恼怒自己,为 什么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跟汉人强盗拚斗一场,却要另 一个汉人来救了自己的性命? 他一生之中,什么事情到了紧要关头,总是那么不巧,总 是运气不好。然而,刚才那强盗的长剑已砍到了自己头顶,幸 好那少年及时相救,难道这也是不巧吗?也是运气不好么? 到得黎明时,大风雪终于止歇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立即出发去召集族人追踪那汉人强盗。 雪地里足印十分清楚,何况他受了重伤,一定逃不远。最好 是他去和其余的汉人强盗相会,十二年来的大仇,这次就可 得报了。 哈萨克人的精壮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组成了第一批追踪 队,其余第二、第三批的陆续追来。单是捉拿陈达海一人,当 然用不着这许多人,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歼灭为祸大草原的汉 人强盗。 苏鲁克和车尔库作先锋。他们要其余族人远远的相隔十 几里路,在后慢慢跟来,免得给陈达海发觉了,就此不去和 同伙相会。苏普昨晚受了伤,但伤势不重,要跟着父亲。阿 曼坚持也要跟着父亲,但谁都知道,她是不愿离开苏普。车 尔库挑了两个徒弟相随,一个是敏捷的桑斯儿;一个是力大 如骆驼的青年,绰号就叫作“骆驼”,人人都叫他骆驼,他的 本名反而给人忘记了。 李文秀也要参加先锋队,苏普首先欢迎。经过了昨晚的 事后,李文秀已成为众所尊敬的英雄。车尔库并不反对她参 加。苏鲁克有些不愿,但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 计老人似乎给昨晚的事吓坏了,早晨喝羊奶时,失手打 碎了奶碗。李文秀斟茶给他,他双手发抖,接过茶碗时将茶 溅泼在衣襟上。李文秀问他怎样,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惧又气 恼的神色,突然回身进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遍地积雪甚深,难以乘马,先锋队七人都是步行,沿着 雪地里的足印一路追踪。眼见陈达海的足印笔直向西,似乎 一直通往戈壁沙漠。料是他双臂虽然受伤,脚下功夫仍然十 分了得。六个哈萨克人想起自来相传戈壁沙漠中多有恶鬼,都 不禁心下嘀咕。 苏鲁克大声道:“今日便是明知要撞到恶鬼,也非去把强 盗捉住不可。苏普,你替不替你妈和哥哥报仇!”苏普道: “我自是跟爹爹同去。阿曼,你还是回去吧!”阿曼道:“你去 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却是在说:“要是你死了,难道我一 个人还能活么?”苏鲁克道:“阿曼,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家的 好。车尔库胆小得很,最怕鬼!”车尔库狠狠瞪了他一眼,抢 先便走。 戈壁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无水,只要携带的清 水一喝干,便非渴死不可,但这场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 少了主要的顾虑。虽然不能乘坐牲口,却也少了黄沙扑面之 苦。越向西行,眼见陈达海留下的足迹越是明显,到后来他 足印之上已无白雪掩盖,那自是风雪停止之后所留下来的了。 车尔库喃喃的道:“这恶贼倒也厉害,这场大风雪竟然困他不 死。”苏鲁克忽然叫道:“咦,又有一个人的脚印!”他指着足 印道:“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强盗的脚印之中,不留心就瞧不 出来。”众人仔细一瞧,果见每个足印中都有深浅两层。 大家纷纷猜测,不知是什么缘故。骆驼忽然道:“难道是 鬼?”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说的话,给他突然说了出来,各人 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 一行人鼓勇续向西行。大雪深没及胫,行走甚是缓慢,当 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扫开积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卧 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骆驼给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这 位汉人英雄,便给她掘了沙坑,那是在骆驼和苏普的沙坑之 间,七个沙坑围成一个圆圈,中间生着一堆大火。 头顶的天很蓝,明亮的星星眨着眼睛。一阵风刮来,卷 起了地下的白雪,在风中飞舞。李文秀望着两片上下飞舞的 白雪,自言自语:“真像一对玉蝴蝶。” 苏普接口道:“是,真像!很久以前,有一个汉人小姑娘, 曾跟我说了个蝴蝶的故事。说有个汉人少年,有个汉人姑娘, 两个儿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许那少年娶他女儿。那 少年很伤心,生了一场病便死了。有一天,那姑娘经过情郎 的坟墓,就伏在坟上痛哭。” 说到这里,在苏普和李文秀心底,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 情景:在小山丘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着照顾羊群。 女孩说着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听着,说到那汉人姑娘伏在 情郎的坟上哭泣,女孩的眼中充满了眼泪,男孩也感到伤心 难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苏普却以为 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苏普继续道:“那个姑娘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突然之间, 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那个美丽的姑娘就跳了进去。后来这 对情人变成了一双蝴蝶,总是飞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阿 曼插口道:“这故事很好。说这故事的,就是给你地图手帕的 小姑娘么?她死了么?”苏普黯然道:“不错,就是她。那老 汉人说她已经死了。”李文秀道:“你还记得她么?”苏普道: “自然记得。那怎么会忘记?”李文秀道:“你怎么不去瞧瞧她 的坟墓?”苏普道:“对!等我们杀了那批强盗,我要那卖酒 的老汉人带我去瞧瞧。”李文秀道:“要是那墓上也裂开了一 条大缝,你会不会跳进去?” 苏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说的,不会真的是这样。”李文 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 因此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么?” 苏普叹了口气道:“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这 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说着伸出手去,和阿曼双手相 握。 李文秀不再问了。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她其实早 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还是要问。现下听到答案,徒然 增添了伤心。 忽然间,远处有一只天铃鸟轻轻的唱起来,唱得那么宛 转动听,那么凄凉哀怨。 苏普道:“从前,我常常去捉天铃鸟来玩,玩完之后就弄 死了。但那个小女孩很喜欢天铃鸟,送了一只玉镯子给我,叫 我放了鸟儿。从此我不再捉了,只听天龄鸟在半夜里唱歌。你 们听,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声,问道:“那只玉镯 子呢,你带在身边么?”苏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李文秀幽幽的道:“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 打碎了,不见了。” 天铃鸟不断的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天铃鸟本来 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什么伤心的事,忍不住要倾吐? 苏鲁克、车尔库、骆驼他们的鼾声,可比天铃鸟的歌声 响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七人起身吃了干粮,跟着足印又追。阳 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气。但有了太阳光,谁也不怕 恶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一道足印变成了两道。那第二个人 显然不耐烦再踏在前人的脚印之中走路。苏鲁克都欢呼起来。 这是人,不是鬼。然而那是谁? 七人这时所走的方向,早已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师父居所 的途径。她忽然想起:“这强盗恐怕不是去和盗伙相会,而是 照着手帕上所织的地图,独自寻高昌迷宫去了。”她说出了心 中的推测,苏鲁克等呆了一阵,齐声称是。桑斯儿道:“这一 带沙漠平日半滴水都没有,汉人强盗不会到这里来的。”苏鲁 克大声道:“他逃去迷宫,咱们就追到迷宫。就是追到天边, 也要捉到这恶强盗。” 部族中世代相传,大戈壁中有一座迷宫,宫里有数不尽 的珍宝,只是谁也不认识去迷宫的道路,在大戈壁中迷了路 可不是玩的,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冒险寻访。但现在有了地图, 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天也不会消尽,后面又有大队人马接应, 那还怕什么? 何况,苏鲁克向来自负是大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他只盼 车尔库示弱,退缩了不敢再追。可是车尔库丝毫没有害怕的 模样。 李文秀道:“对,我们一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有 一座高昌迷宫。”她想父母为此丧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宫, 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遗志。 阿曼道:“族里的老人们都说,高昌迷宫中的宝物,能让 天山南北千千万万人永远过快活日子。千百年来这样传说,可 是谁也找不到。”苏普喜道:“要是我们找到了,大家都过快 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难道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快活 么?”苏普搔搔头,笑道:“快活得很,快活得很。”他实在想 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令他过的日子比现在还快活。 李文秀却在想:“不论高昌迷宫中有多少珍奇的宝物,也 决不能让我的日子过得快活。” 在第八天上,七人依着足迹,进入了丛山。山石嶙峋,越 行越是难走,好在雪地里足迹极是明显,只是山势险恶,道 路崎岖,其实根本就没有路,只有跟着前人的足印在山坡山 谷间穿行而已,眼见面前路程无穷无尽,雪地里的两行足迹 似乎直通到地狱中去。 苏鲁克和车尔库见四周情势凶险,心中也早自发毛,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苏鲁克说:“车尔库,你在浑身 发抖,吓破了胆子可不是玩的。不如就在这里等我吧,倘若 找到财宝,一定分给你一份。”车尔库说:“这会儿逞英雄好 汉,待会儿恶鬼出来,瞧是你先逃呢,还是你儿子先逃?”苏 鲁克道:“不错,咱爷儿俩见了恶鬼还有力气逃走,总不像你 那样,吓得跪在地下发抖。” 两个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沙漠的恶鬼,再走一会,四 下里已是黑漆漆一片。苏普道:“爹,便在这里歇宿,明天再 走罢!”苏鲁克还没回答,车尔库笑道:“很好,你爷儿俩在 这里歇着,以免危险。阿曼,你跟爹爹来,骆驼,桑斯儿,咱 们不怕鬼,走!”苏鲁克“呸”的一声,在地下吐口唾液,当 先迈步便行。李文秀眼见他们二人斗气逞强,谁也不肯示弱, 只得也跟随在后,阿曼却累得要支持不住了。苏普、桑斯儿 捡了些枯枝,做成火把。七人在森林之中,寻觅足印而行。黑 夜里走在这般鬼气森森的所在,谁都心惊肉跳,偶尔夜鸟一 声啼叫,或是树枝上掉下一块积雪,都使人吓一大跳。奇怪 的是,森林中竟有道路,虽然长草没径,但古道的痕迹还是 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哟,不好。” 苏普忙问:“怎么?”阿曼指着前面路旁的一只闪闪发光的银 镯,说道:“你瞧!这是我先前掉下的镯子。”那镯子在七人 之前两三丈处,却不知何以忽然会在这里出现。阿曼道:“我 掉了镯子,心想只得回来时再找,怎么又会到了这里?”车尔 库道:“你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的。”阿曼不敢去拾,苏普 上前抬了起来,不等阿曼辨认,他早已认出,说道:“没错, 是她的!”说着将镯子递给她。 阿曼不敢去接,颤声道:“你……你丢在地下,我不要了。” 苏普道:“难道真是恶鬼玩的把戏?”火光之下,七人的脸色 都是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说不定比恶鬼还要糟,咱们走上 老路来啦。这条路咱们先前走过的。”霎时之间,人人都想起 了那著名的传说: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发 现了足迹,他大喜若狂,跟着足迹走去,却不知那便是他自 己的足迹,循着旧路兜了一个圈子又是一个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愿相信李文秀的话,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镯子已 经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路上见到镯子,那自然是兜 了一个圈子,重又走上老路。黑暗之中,疲累之际,谁也没 辨明刚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是两个人的,还是已加上了七个 人的。骆驼走上几步,拿火把一照雪地里的脚印,叫道:“好 多人的脚印,是咱们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惧意。七个人面 面相觑。苏鲁克和车尔库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讥笑对方了。 李文秀道:“咱们是跟着那强盗和另外一个人的足迹走 的,倘若他们也在兜圈子,那么过了一会,他们还会走到这 里。咱们就在这里歇宿,且瞧他们来是不来。”到这地步,人 人都同意了她的话。当下扫开路上积雪,打开毛毯,坐了下 来。骆驼和桑斯儿生了一堆火,七个人团团坐着。谁也睡不 着,谁也不想说话。他们等候陈达海和另外一个人走来,可 是又害怕他们真的出现,倘若他们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旧路 上来,只怕自己的命运和他们也会一样。 等了良久良久,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七人听到脚步声,一齐跃起身来,却听那脚步声突然停 顿。在这短短的一忽儿之间,七个人连自己的心跳都听见了。 突然间,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却是向西北方逐渐远去。便在 此时,一阵疾风吹来,刮起地下一大片白雪,都打在火堆之 中,那火登时熄了,四下里黑漆一团。 只听得刷刷刷几响,苏鲁克、李文秀等六人刀剑一齐出 鞘。阿曼“啊”的一声惊呼,扑在苏普怀里。白雪映照之下, 刀剑的刃锋发出一闪闪的光芒。那脚步声越去越远,终于听 不见了。 直到天明,森林中没再有何异状。早晨第一缕阳光从树 叶之间射进来,众人精神为之一振,于是又再觅路前行。走 了一会,阿曼发觉左首的灌木压折了几根,叫道:“瞧这里!” 苏普拨开树木,见地下有两行脚印,欢呼道:“他们从这里去 了!”阿曼道:“那强盗定是看错了地图,兜了个圈子,再从 这里走去,累得咱们惊吓了一晚。”苏鲁克哈哈大笑,道: “是啊,车尔库家的胆小鬼吓了一晚。苏鲁克家的两个勇士却 只盼恶鬼出现,好揪住恶魔的耳朵来瞧个明白。”车尔库一眼 也没瞧他,似乎没有听见,突然之间,反过手来揪住了他的 耳朵。苏鲁克大叫一声,砰的便是一拳,打在他背心。车尔 库身子一晃,揪住苏鲁克耳朵的手却没放开,只拉得他耳朵 上鲜血长流,再一使力,只怕耳朵也拉脱了。 李文秀见这两人都已四十来岁年纪,兀自和顽童一般争 闹不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当真令人好笑。只见苏鲁克 和车尔库砰砰砰的互殴数拳,这才分开。一个鼻青,一个眼 肿。 两人一路争吵,一路前行。这时道路高低曲折,十分难 行,一时绕过山坷,一时钻进山洞,若不是有雪地中的足迹 领路,万难辨认。李文秀心想:“这迷宫果是隐秘之极,若无 地图指引,怎能找寻得到?” 行到中午,各人一晚没睡,都已疲累之极,只有李文秀 此时内功修为已颇有根基,仍是神采奕奕。苏普道:“爹,阿 曼走不动啦,咱们歇一歇吧!”苏鲁克还未回答,只听得走在 最前的车尔库大叫一声:“啊!”苏鲁克抢上前去,转过了一 排树木,只见对面一座石山上嵌着两扇铁铸的大门。门上铁 锈斑驳,显是历时已久的旧物。 七人齐声欢呼:“高昌迷宫!”快步奔近。苏鲁克伸手用 力一推铁门,两扇门竟是纹丝不动,车尔库道:“那恶贼在里 面上了闩。”阿曼细看铁门周围有无机括,但见那门宛如天生 在石山中一般,竟无半点缝隙。阿曼拉住门环,向左一转,转 之不动,这迷宫建成已不知有几百年,虽然大漠之中十分干 燥,但铁门也必生锈,就算有机括也该转不动了,哪知她再 向右转,居然甚是松动。她转了几转,苏鲁克和车尔库本在 大力推门,突然铁门向里打开,两人出其不意,一齐摔了进 去。两人一惊之下,大笑着爬起身来。 门内是条黑沉沉的长甬道,苏普点燃火把,一手执了,另 外一手拿着长刀,当先领路。走完甬道,眼前出现了三条岔 路。迷宫之内并无雪地足迹指引,不知那两人向哪一条路走 去。各人俯身细看,见左首和右首两条路上都有淡淡的足印。 苏鲁克道:“四个走左边的,三个走右边的,待会儿再在 这里会合。”李文秀道:“那不好!这地方既然叫作迷宫,道 路一定曲折,咱们还是一起的好。”苏鲁克摇头道:“谅这山 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汉人生来胆小,真没法子。”他话是 这么说,但七个人还是一齐走了,见右首一条路宽些,便都 向右行。 只走出十余丈远,苏鲁克便想:“这汉人的话倒是不错。” 只见前面又出现了岔路。七个人细细辨认脚印,一路跟踪而 进,有时岔路上两边都有脚印,只得任意选一条路。走了好 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几,每到一处岔路,阿曼便在山壁 上用刀划下记号,以免回出来时找不到原路。突然之间,眼 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空地,尽头处又有两扇铁门,嵌在 大山岩中。 七个人走过空地,来到门前。苏鲁克又去转门环,不料 这扇门却是虚掩的,轻轻一碰,便“呀”的一声开了。七人 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间殿堂,四壁供的都是泥塑木雕的 佛像,从这殿堂进去,连绵不断的是一列房舍。每一间房中 大都供有佛像。偶然在壁上见到几个汉文,写的是“高昌国 国王”、“文泰”、“大唐贞观十三年”等等字样。有一座殿堂 中供的都是汉人塑像,中间一个老人,匾上写的是“大成至 圣先师孔子位”,左右各有数十人,写着“颜回”、“子路”、 “子贡”、“子夏”、“子张”等名字。苏鲁克一见到这许多汉人 塑像,眉头一皱,转头便走。 李文秀心想:“这里的人都信回教,怎么迷宫里供的既有 佛像,又有汉人?壁上写的又都是汉字,真是奇怪之极。” 七人过了一室,又是一室,只见大半宫室已然毁圮,有 些殿堂中堆满了黄沙,连门户也有堵塞的。迷宫中的道路本 已异常繁复曲折,再加上墙倒沙阻,更是令人晕头转向。有 时通道上出现几具白骨骷髅,宫中的器物用具却都不是回疆 所有,李文秀依稀记得,这些都是中土汉人的物事。只把各 人看得眼花缭乱,称异不止。但传说中的什么金银珠宝却半 件也没有。 七人沿着一条黑沉沉的甬道向前走去,突然之间,前面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喝道:“我在这里已安安静静的住了一千 年,谁也不敢来打扰我。哪一个大胆过来,立刻就死!”说的 是哈萨克语,音调十分纯正,声音并不甚响,却是听得清清 楚楚。 阿曼惊道:“是恶鬼!他……他说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 拉着苏普的手,向后退了几步。骆驼叫道:“这是人,不是鬼!” 高举火把,向前走去。桑斯儿不甘示弱,抢上几步,和他并 肩而行,刚走到一个弯角上,蓦地里两人齐声大叫,身子向 后摔了出来。众人大吃一惊,苏鲁克和车尔库抛去手中火把, 抢上扶起,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桀桀怪笑,那声音道:“我在 这里已住了一千年,住了一千年。进来的一个个都死。” 车尔库更不多想,抱着骆驼急奔而出,苏鲁克抱了桑斯 儿,和余人跟着出去,但听得怪笑之声充塞了甬道。来到天 井中,看骆驼和桑斯儿时,两人口角流出鲜血,竟已一齐毙 命。五人面面相觑,又是难过,又是惊恐。 阿曼道:“这恶鬼不许人去……去打扰,咱们快走吧!” 到这地步,苏鲁克和车尔库哪里还敢逞什么刚勇?抱着 两具尸体,循着先前所划的记号,回到了迷宫之外。 车尔库死了两名心爱的弟子,心里十分难过,不住的拭 泪。苏鲁克再也不讥讽他了,反而出言安慰,又道:“那两个 汉人强盗进了迷宫之后影踪全无,定是也给宫里的恶鬼弄死 了,那也好,叫这两个强盗没好下场。”阿曼道:“咱们从原 路回去吧,以后……以后永远别来这地方了。”车尔库道: “咱们族人大队人马就快到来,可得告诉他们,别让兄弟们闯 进宫去,一个个的死于非命。”苏鲁克道:“对!只要是在迷 宫之外,那……那就没有干系。” 是不是真的没有干系,那可谁也不知道。为了稳妥起见, 五个人直退出六七里地,到了一大片旷地上,这才停住。苏 鲁克道:“恶鬼怕太阳,要走过这片旷地,非晒到太阳不可。” 阿曼道:“晚上呢?”苏鲁克搔了搔头皮,无法回答。 幸好没到晚上,第一队人马已经赶到。苏鲁克等忙将发 现迷宫、宫中有恶鬼害人的事说了。 虽然人多胆壮,但谁也没有提议前去探险。过得两个时 辰,第二队、第三队先后到来,数百人便在旷地上露宿。每 隔得十余人,便点起了一堆大火,料想恶鬼再凶,也必怕了 这许多火堆。 李文秀倚在一块岩石之旁,心里在想:“我爹爹妈妈万里 迢迢的从中原来到回疆,为的是找高昌迷宫。他们没找到迷 宫,就送了性命。其实就算找到了,多半也会给宫里的恶鬼 害死,除非他们一听到恶鬼的声音立刻就退出。可是爹爹妈 妈一身武功,一定不肯听恶鬼的话。唉,人的武功再高,又 哪里斗得过鬼怪?”忽然背后脚步声轻响,一人走了过来,低 声叫道:“阿秀。” 李文秀大喜,跳起身来,叫道:“计爷爷,你也来了。”计 老人道:“我不放心你,跟着大伙儿来瞧着你。”李文秀心中 感激,拉住他手,说道:“道上很难走,你年纪这么大了,辛 苦得很,快坐下歇歇。” 计老人刚在她身边坐下,忽听得西方响起几下尖锐的枭 鸣之声,异常刺耳难听。众人不禁齐向鸣声来处望去,只见 白晃晃的一团物事,从黑暗中迅速异常的冲来,冲到离众人 约莫四丈之处,猛地直立不动,看上去依稀是个人形,火光 映照下,只见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满脸都是鲜血,白袍上 也是血迹淋漓,身形高大之极,至少比常人高了五尺。静夜 看来,恐怖无比,那鬼怪陡然间双手前伸,十根指甲比手指 还长,满手也都是鲜血。 众人屏息凝气,寂无声息的望着他。 那鬼怪桀桀怪笑,尖声道:“我在迷宫里已住了一千年, 不许谁来打扰,谁叫你们这样大胆?”说的是哈萨克语,正是 李文秀日间在迷宫中听到的声音。那鬼怪慢慢转身,双手对 着三丈外的一匹马,叫道:“给我死!”突然间回过身来,疾 驰而去,片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这鬼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气势慑人,直等他走了好 一会,众人方才惊呼出来。只见他双手指过的那匹马四膝跪 倒,翻身毙命。众人拥过去看时,但见那马周身没半点伤痕, 口鼻亦不流血,却不知如何,竟是中了魔法而死。 众人都说:“是鬼,是鬼。”有人道:“我早说大戈壁中有 鬼。”有人道:“那迷宫千年无人进去,自然有鬼怪看守。”又 有人道:“听说鬼怪无脚,瞧瞧那鬼有没脚印。”当下众人拿 了火把,顺着那鬼怪的去路瞧去,但见沙地之上每隔五尺便 是一个小小的圆洞,人的脚印既不会这样细细一点,而两点 之间,相距又不会这样远。 这样一来,各人再无疑义,都认定是迷宫中的鬼怪作祟, 大家都说:“不论迷宫中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能要了。明天一 早,大家快快回去。” 整晚人人心惊胆战,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忽然之间,每 个人心里都不怎么怕了。有些年轻人商量着要去迷宫瞧瞧。苏 鲁克和车尔库厉声喝阻,说道便是要去迷宫,也得商议出一 个好法子来。 可是商议了一整天,又有什么好法子?唯一的结果,是 大家同意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从长计议。 将近亥时,便是昨晚鬼怪出现的时刻,只听得西方又响 起了三下尖锐的枭鸣,众人毛骨悚然。但见那白衣长腿、满 身血污的鬼怪又飞驰而来,在数丈外远远站定,尖声说道: “你们还不回去?哼,再在这里附近逗留一晚,一个一个,叫 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宫里住了一千年,谁都不敢进来,你们 这样大胆!”说到这里,慢慢转身,双手指着远处一个青年, 叫道:“给我死!”说了这三个字,猛地里回过身来,疾驰而 去,月光下但见他越走越远,终于不见。 只见那青年慢慢委顿,一句话也不说,就此毙命,身上 仍是没半点伤痕。昨晚还不过害死一匹马,今日却害死了一 个壮健的青年。 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再逗留?何况听得苏鲁克他们说,迷 宫中根本没有什么珍宝,连一块金子银子也没有。若不是天 黑,大家早就往来路疾奔了。次日天色微明,众人就乱哄哄 的快步回去。 李文秀昨天已去仔细看过了那匹马的尸体,这时再去看 那青年的尸体,心下更无怀疑,自言自语的道:“这不是恶鬼!” 忽然身后有人颤声道:“是恶鬼,是恶鬼!阿秀,这比恶鬼还 要可怕,咱们快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计老人已到了她的 身后。 李文秀叹了口气,道:“好,咱们走吧!” 忽然间听得苏普长声大叫:“阿曼,阿曼,你在哪里?”车 尔库惊道:“阿曼没跟你在一起吗?”他也纵声大叫:“阿曼, 阿曼!咱们回去啦。”来回奔跑寻找女儿。 苏普一面大叫“阿曼!”一面奔上小丘,四下望,忽然 望见西边路上有一块花头巾,似是阿曼之物,急忙奔将过去, 拾起一看,正是阿曼的头巾。他一急非同小可,叫道:“阿曼 给恶鬼捉去了!” 这时众族人早已远去,连骆驼、桑斯儿、以及另一个青 年的尸身都已抬去,当地只剩下苏鲁克、车尔库、苏普、李 文秀、计老人五人。苏鲁克等听得苏普的惊呼之声,忙奔过 去询问。 苏普拿着那个花头巾,气急败坏的道:“这是阿曼的。她 ……她……她给恶鬼捉去了。”李文秀问道:“什么时候捉去 的?”苏普道:“我不知道。一定是昨晚半夜里。她……她跟 女伴们睡在一起的,今早我就找她不到了。”他呆了一阵,忽 然向着迷宫的方向发足狂奔,叫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一 起。” 阿曼既给恶鬼捉去了,他自然没本事救她回来。但阿曼 既然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苏鲁克叫道:“苏普,苏普,傻小子,快回来,你不怕死 吗?”见儿子越奔越远,爱子之情终于胜过了对恶鬼的恐惧, 于是随后追去。车尔库一呆,叫道:“阿曼,阿曼!”也跟了 去。 计老人摇摇头,道:“阿秀,咱们回去吧。”李文秀道: “不,计爷爷,我得去救他们。”计老人道:“你斗不过恶鬼的。” 李文秀道:“不是恶鬼,是人。”计老人忽然伸出左手,紧紧 握住了李文秀的手臂,颤声道:“阿秀,就算是人,他也比恶 鬼还要可怕。你听我话,咱们回去吧,走得远远的。咱们是 汉人,别在回疆住了,你和我一起回中原去。” 李文秀眼见苏普等三人越奔越远,心中焦急,用力一挣, 哪知计老人虽然年迈,手劲竟是大得异乎寻常,接连使劲,都 是没能挣脱。她叫道:“快放开我!苏普,苏普会给他害死的!” 计老人见她涨红了脸,神情紧迫,不由得叹了口气,放 松了她手臂,轻声道:“为了这个哈萨克少年,你什么都不顾 了!” 李文秀手臂上一松,立即转身飞奔,也没听见计老人的 说话。一口气奔到迷宫之前,只见苏普手舞长刀,正在大叫 大嚷:“该死的恶鬼,你害死了阿曼,连我也一起害死吧。阿 曼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是苏普,你出来,我跟你决斗!你 怕了我吗?”他伸手去转门环,但心神混乱之下,转来转去都 推不开门。 苏鲁克在一旁叫道:“苏普,傻小子,别进去!”苏普却 哪里肯听? 李文秀见到他这般痴情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酸,大声道: “阿曼没有死!” 苏普陡然问听到这句话,脑筋登时清醒了,转身问道: “阿曼没有死?你怎……怎么知道?”李文秀道:“迷宫里的不 是恶鬼,是人!”苏普、苏鲁克、车尔库三人齐声道:“明明 是恶鬼,怎么是人?” 李文秀道:“这是人扮的。他用一种极微细的剧毒暗器射 死了马匹和人,伤痕不容易看出来。他脚下踩了高跷,外面 用长袍罩住了,所以在沙地中行走没有脚印,身材又这么高, 走起来这么快。”她另外有两句话却没有说:“我知道这人是 谁,因为我认得他放暗器的手法。在死马和那青年的尸体上, 我也已找到了暗器的伤痕。” 这些解释合情合理,可是苏鲁克等一时却也难以相信。这 时计老人也已到了,他缓缓的道:“我知道是厉害的恶鬼,大 家别进迷宫,免得送了性命。我是老人,说话一定不错的。” 苏普道:“是恶鬼也罢、是人也罢,我总是要去……要去 救阿曼。”他盼望这恶鬼果真如李文秀所说是人扮的,那么便 有了搭救阿曼的指望。他又去旋转门环,这一次却转开了。 李文秀道:“我跟你一起去。”苏普转过头来,心中说不 出的感激,说道:“李英雄,你别进去了,很危险的。”李文 秀道:“不要紧,我陪着你,就不会危险。”苏普热泪盈眶,颤 声道:“多谢,谢谢你。”李文秀心想:“你这样感激我,只不 过是为了阿曼。”转头对计老人道:“计爷爷,你在这里等我。” 计老人道:“不!我跟你一起进去,那……那人很凶恶的。”李 文秀道:“你年纪这么大了,又不会武功,在外面等着我好了。 我不会有危险的。”计老人道:“你不知道,非常非常危险的。 我要照顾你。” 李文秀拗不过他,心想:“你能照顾我什么?反而要我来 照顾你才是。”当下五个人点起了火把,循着旧路又向迷宫里 进去。 五人曲曲折折的走了良久。苏普一路上大叫:“阿曼,阿 曼,你在哪里?”始终不听见什么声音。李文秀心想:“还是 把他吓走了的好。”说道:“咱们一起大叫,说大队人马来救 人啦,说不定能将那恶人吓走。”苏鲁克、车尔库和苏普依计 大叫:“阿曼,阿曼,你别怕,咱们大队人马来救你啦。”迷 宫中殿堂空廓,一阵阵回声四下震荡。 又走了一阵,忽听得一个女子尖声大叫,依稀正是阿曼。 苏普循声奔去,推开一扇门,只见阿曼缩在屋角之中,双手 被反绑在背后。两人惊喜交集,齐声叫了出来。 苏普抢上去松开了她的绑缚,问:“那恶魔呢?”阿曼道: “他不是鬼,是人。刚才他还在这里,所到你们的声音,便想 抱了我逃走,我拚命挣扎,他听得你们人多,就匆匆忙忙的 逃走了。” 苏普舒了口气,又问:“那……那是怎么样一个人?他怎 么会将你捉了来?”阿曼道:“一路上他绑住了我眼睛,到了 迷宫,黑沉沉的,始终没能见到他的相貌。”苏普转头瞧着李 文秀,眼光中带有感激之情。 阿曼转向车尔库,说道:“爹,这人说他名叫瓦耳拉齐, 你认……”他一言未毕,车尔库和苏鲁克齐声叫了出来:“瓦 耳拉齐!”这两人一声叫唤,含意非常明白,他们不但知道瓦 耳拉齐,而且还对他十分熟悉。 车尔库道:“这人是瓦耳拉齐?决计不会的。他自己说叫 做瓦耳拉齐?你没听错?” 阿曼道:“他说他认得我妈。” 苏鲁克道:“那就是了,是真的瓦耳拉齐。”车尔库喃喃 的道:“他认得你妈?是瓦耳拉齐?怎……怎么会变成了迷宫 里的恶鬼?”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他说他从小就喜欢 我妈,可是我妈不生眼珠子,嫁了我爹爹这个大混蛋……啊 哟,爹,你别生气,是这坏人说的。”苏鲁克哈哈大笑,说道: “瓦耳拉齐是坏人,可是这句话倒没说错,你爹果然是个大混 ……”车尔库一拳打去。苏鲁克一笑避开,又道:“瓦耳拉齐 从前跟你爹爹争你妈,瓦耳拉齐输了。这人不是好汉子,半 夜里拿了刀子去杀你爹爹。你瞧,他耳朵边这个刀疤,就是 给瓦耳拉齐砍的。”众人一齐望向车尔库,果见他左耳边有个 长长的刀疤。这疤痕大家以前早就见到了,不过不知其来历 而已。 阿曼拉着父亲的手,柔声道:“爹,那时你伤得很厉害么?” 车尔库道:“你爹虽然中了他的暗算,但还是打倒了他,把他 掀在地下,绑了起来。”说这几句话时,语气中颇有自豪之意, 又道:“第二天族长聚集族人,宣布将这坏蛋逐出本族,永远 不许回来,倘若偷偷回来,便即处死。这些年来一直就没见 他。这家伙躲在这迷宫里干什么?你怎么会给他捉去的?” 阿曼道:“今朝天快亮时,我起来到树林中解手,哪知道 这坏人躲在后面,突然扑了过来,按住我嘴巴,一直抱着我 到了这里。他说他得不到我妈,就要我来代替我妈。我求他 放我回去,我说我妈不喜欢他,我也决计不会喜欢他的。他 说:‘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总之你是我的人了。那些哈 萨克胆小鬼,没一个敢进迷宫来救你的。’他的话不对,爹, 苏鲁克伯伯,你们都是英雄,还有李英雄,苏普,计爷爷也 来了,幸亏你们来救我。”车尔库恨恨的道:“他害死了骆驼, 桑斯儿,咱们快追,捉到他来处死。” 李文秀本已料到这假扮恶鬼之人是谁,哪知道自己的猜 想竟完全错了,不禁暗暗惭愧,实不该冤枉了好人,幸好心 里的话没说出口来,又想:“怎么这个哈萨克人也会发毒针? 发针的手法又一模一样?难道他也是跟我师父学的?” 苏鲁克等既知恶鬼是瓦耳拉齐假扮,哪里还有什么惧怕? 何况素知这人武功平平,一见面,还不手到擒来?车尔库为 了要报杀徒之仇,高举火把,当先而行。 计老人一拉李文秀的衣袖,低声道:“这是他们哈萨克人 自己族里的事,咱们不用理会,在外面等着他们吧。”李文秀 听他语音发颤,显是害怕之极,柔声道:“计爷爷,你坐在那 边天井里等我,好不好?那个哈萨克坏人武功很强的,只怕 苏……苏鲁克他们打不过,我得帮着他们。”计老人叹了口气, 道:“那么我也一起去。”李文秀向他温柔一笑,道:“这件事 快完结了,你不用担心。”计老人和她并肩而行,道:“这件 事快完结了,完结之后,我要回中原去了。阿秀,你和我一 起回去吗?” 李文秀心里一阵难过,中原故乡的情形,在她心里早不 过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她在这大草原上住了十二年,只爱这 里的烈风、大雪、黄沙、无边无际的平野、牛羊,半夜里天 铃鸟的歌声…… 计老人见她不答,又道:“我们汉人在中原,可比这里好 得多了,穿得好,吃得好。你计爷爷已积了些钱,回去咱们 可以舒舒服服的。中原的花花世界,比这里繁华百倍,那才 是人过的日子。”李文秀道:“中原这么好,你怎么一直不回 去?” 计老人一怔,走了几步,才缓缓的道:“我在中原有个仇 家对头,我到回疆来,是为了避祸。隔了这么多年,那仇家 一定死了。阿秀,咱们在外面等他们吧。”李文秀道:“不,计 爷爷,咱们得走快些,别离得他们太远。”计老人“嗯、嗯” 连声,脚下却丝毫没有加快。李文秀见他年迈,不忍催促。 计老人道:“回到了中原,咱们去江南住。咱们买一座庄 子,四周种满了杨柳桃花,一株间着一株,一到春天,红的 桃花,绿的杨柳,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来穿去。阿秀,咱 们再起一个大鱼池,养满了金鱼,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 黄色的,你一定会非常开心……可比这儿好得多了……” 李文秀缓缓摇了摇头,心里在说:“不管江南多么好,我 还是喜欢住在这里,可是……这件事就要完结了,苏普就会 和阿曼结婚,那时候他们会有盛大的叼羊大会、摔交比赛、火 堆旁的歌舞……”她抬起头来,说道:“好的,计爷爷,咱们 回家之后,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去。”计老人眼中突然闪出了 光辉,那是喜悦无比的光芒,大声道:“好极了!咱们回家之 后,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去。” 忽然之间,李文秀有些可怜那个瓦耳拉齐起来。他得不 到自己心爱的人,又给逐出了本族,一直孤零零的住在这迷 宫里。阿曼是十八岁,他在这迷宫里已住了二十年吧?或许 还更长久些。 “瓦耳拉齐!站住!” 突然前面传来了车尔库的怒喝。李文秀顾不得再等计老 人,急步循声奔去。 走到一座大殿门口,只见殿堂之中,一人窜高伏低,正 在和手舞长刀的车尔库恶斗。那人空着双手,身披白色长袍, 头上套着白布罩子,只露出了两个眼孔,头罩和长袍上都染 满了血渍,正是前两晚假扮恶鬼那人的衣服,自便是掳劫阿 曼的瓦耳拉齐了,只是这时候他脚下不踩高跷,长袍的下摆 便翻了上来缠在腰间。 苏鲁克、苏普父子见车尔库手中有刀而对方只是空手,料 想必胜,便不上前相助,两人高举火把,口中吆喝着助威。 李文秀只看得数招,便知不妙,叫道:“小心!”正欲出 手,只听得砰的一声,车尔库右胸已中了一掌,口喷鲜血,直 摔出来。苏鲁克父子大惊,一齐抛去手中火把,挺刀上前,合 攻敌人。两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烧,殿中却已黑沉沉的仅 可辨物。 李文秀提着流星锤,叫道:“苏普,退开!苏鲁克伯伯, 退开,我来斗他。”苏鲁克怒道:“你退开,别大呼小叫的。” 一柄长刀使将开来,呼呼生风。他哈萨克的刀法另成一路,却 也是刚猛狠辣。只是瓦耳拉齐身手灵活之极,蓦地里飞出一 腿,将苏普手中的长刀踢飞了。 李文秀忙将流星锤往地下一掷,纵身而上,接住半空中 落下的长刀,刷刷两刀,向瓦耳拉齐砍去。她跟师父学的是 拳脚和流星锤,刀法并未学过,只是此刻四人缠斗,她锤法 未臻一流之境,一使流星锤,非误伤了苏鲁克父子不可,只 得在拳脚中夹上刀砍,凝神接战。苏鲁克失了兵刃,出拳挥 击。瓦耳拉齐以一敌三,仍占上风。 斗得十余合,瓦耳拉齐大喝一声,左拳挥出,正中苏普 鼻梁,跟着一腿,踢中了苏鲁克的小腹。苏鲁克父子先后摔 倒,再也爬不起来。原来瓦耳拉齐的拳脚中内力深厚,击中 后极难抵挡,苏鲁克虽然悍勇,又是皮粗肉厚,却也经受不 起。 这一来,变成了李文秀独斗强敌的局面,左支右绌,登 时便落在下风。瓦耳拉齐喝道:“快出去,就饶你的小命。”李 文秀眼见自己若撤退一逃,最多是拉了计老人同走,苏普等 三人非遭毒手不可,当下奋不顾身,拚力抵御。瓦耳拉齐左 手一扬,李文秀向右一闪,哪知他这一下却是虚招,右掌跟 着疾劈而下,噗的一声,正中她左肩。李文秀一个踉跄,险 些摔倒,心中便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一招‘声东击 西’,师父教过我的,怎地忘了?”瓦耳拉齐喝道:“你再不走, 我要杀你了!” 李文秀忽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叫道:“你杀死我好 了!”纵身又上,不数招,腰间中了一拳,痛得抛下长刀蹲下 身来,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一声,有人扑 向瓦耳拉齐。 李文秀在地下一个打滚,回头看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 眼睛,却原来计老人右手拿着一柄匕首,展开身法,已和瓦 耳拉齐斗在一起,但见计老人身手矫捷,出招如风,竟是丝 毫没有龙钟老态。 更奇的是,让老人举手出足,招数和瓦耳拉齐全无分别, 也便是她师父华辉所授的那些武功。李文秀随即省悟:“是了, 中原的武功都是这样的。计爷爷和这哈萨克恶人都学过中原 的武功,计爷爷原来会武功的,我可一直不知道。” 眼见二人越斗越紧,瓦耳拉齐忽然尖声叫道:“马家骏, 你好!”计老人身子一颤,向后退了一步,瓦耳拉齐左手一扬, 使的正是半招“声东击西”,计老人却不上他当,匕首向右戳 出,哪知瓦耳拉齐却不使全这下半招“声东击西”,左手疾掠 而下,一把抓住计老人的脸,硬生生将他的一张面皮揭了下 来。 李文秀、苏鲁克、阿曼三人齐声惊呼。李文秀更是险些 便晕了过去。 只见瓦耳拉齐跳起身来,左一腿,右一腿,双腿鸳鸯连 环,都踢中在计老人身上,便在这时,白光一闪,计老人匕 首脱手激射而出,插入了敌人的小腹。 瓦耳拉齐惨呼一声,双拳一招“五雷轰顶”,往计老人天 灵盖猛击下去。李文秀知道这两拳一击下去,计老人再难活 命,当下奋起生平之力,跃过去举臂一格,喀喇一声,双臂 只震得如欲断折。霎时之间,两人势成僵持,瓦耳拉齐双拳 击不下来,李文秀也无法将他格开。 苏鲁克这时已可动弹,跳起身来,奋起平生之力,一拳 打在瓦耳拉齐下颏。瓦耳拉齐向后掼出,在墙上一撞,软倒 在地。 李文秀叫道:“计爷爷,计爷爷。”扶起计老人,她不敢 睁眼,料想他脸上定是血肉模糊,可怖之极,哪知眼开一线, 看到的竟是一张壮年男子的脸孔。她吃了一惊,眼睛睁大了 些,只见这张脸胡子剃得精光,面目颇为英俊,在时明时暗 的火把光芒下,看来一片惨白,全无血色,这人不过三十多 岁,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神,却是向来所熟悉的,但配在这张 全然陌生的脸上,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李文秀呆了半晌。这才“啊”的一声惊呼,将计老人的 身子一推,向后跃开。她身上受了拳脚之伤,落下来时站立 不稳,坐倒在地,说道:“你……你……” 计老人道:“我……我不是你计爷爷,我……我……”忽 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说道:“不错,我是马家骏, 一直扮作了个老头儿。阿秀,你不怪我吗?”这一句“阿秀”, 仍是和十年来一般的充满了亲切关怀之意。李文秀道:“我不 怪你,当然不怪你。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马家 骏,瞧瞧靠在墙上的瓦耳拉齐,心中充满了疑团。 这时阿曼已扶起了父亲,替他推拿胸口的伤处。苏鲁克、 苏普父子拾起了长刀,两人一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齐身前。 瓦耳拉齐道:“阿秀,刚才我叫你快走,你为什么不走?” 他说的是汉语,声调又和她师父华辉完全相同,李文秀 想也没想,当即脱口而出:“师父!” 瓦耳拉齐道:“你终于认我了。”伸手缓缓取下白布头罩, 果然便是华辉。 李文秀又是惊讶,又是难过,抢过去伏在他的脚边,叫 道:“师父,师父,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我起初猜到是 你,但他们说你是哈萨克人瓦耳拉齐,你自己又认了。”瓦耳 拉齐涩然道:“我是哈萨克人,我是瓦耳拉齐!”李文秀奇道: “你……你不是汉人?”瓦耳拉齐道:“我是哈萨克人,族里赶 了我出来,永远不许我回去。我到了中原,汉人的地方,学 了汉人的武功,嘿嘿,收了汉人做徒弟,马家骏,你好,你 好!” 马家骏道:“师父,你虽于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 是大吃了一惊,道:“计爷爷,你……他……他也是你师父?” 马家骏道:“你别叫我计爷爷。我是马家骏。他是我师父, 教了我一身武功,同我一起来到回疆,半夜里带我到哈萨克 的铁延部来,他用毒针害死了阿曼的妈妈……”他说的是汉 语。李文秀越听越奇,用哈萨克语问阿曼道:“你妈是给他用 毒针害死的?” 阿曼还没回答,车尔库跳起身来,叫道:“是了,是了。 阿曼的妈,我亲爱的雅丽仙,一天晚上忽然全身乌黑,得急 病死了,原来是你瓦耳拉齐,你这恶棍,是你害死她的。”他 要扑过去和瓦耳拉齐拚命,但重伤之余,稍一动弹便伤口剧 痛,又倒了下来。 瓦耳拉齐道:“不错。雅丽仙是我杀死的,谁教她没生眼 珠,嫁了你这大混蛋,又不肯跟我逃走?”车尔库大叫:“你 这恶贼,你这恶贼!” 马家骏以哈萨克语道:“他本来要想杀死车尔库,但这天 晚上车尔库不知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他不到,我师父自己去 找寻车尔库,要我在水井里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可 是我们在一家哈萨克人家里借宿,主人待我很好,尽他们所 有的款待,我想来想去,总是下不了手。我师父回来,说找 不到车尔库,一问之下,知道我没听命在水井里下毒,他就 大发脾气,说我一定会泄漏他的秘密,定要杀了我灭口。他 逼得实在狠了,于是我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 射了三枚毒针。”瓦耳拉齐恨恨的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 今日总教你死在我的手里。” 马家骏对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陈达海那强盗 动手,一显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师父学的,就知道那 三枚毒针没射死他。”瓦耳拉齐道:“哼,凭你这点儿臭功夫, 也射得死我?”马家骏不去理他,对李文秀道:“这十多年来 我躲在回疆,躲在铁延部里,装作了一个老人,就是怕师父 没死。只有这个地方,他是不敢回来的。我一知道他就在附 近,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逃回中原去。” 李文秀见他气息渐渐微弱,知他给瓦耳拉齐以重脚法接 连踢中两下,内脏震裂,已然难以活命,回过头来看瓦耳拉 齐时,他小腹上那把匕首直没至柄,也是已无活理。自己在 回疆十年,只有这两人是真正照顾自己、关怀自己的,哪知 他两人恩怨牵缠,竟致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她眼眶中充满 了泪水,问马家骏道:“计……马大叔,你……你既然知道他 没死,而且就在附近,为什么不立刻回中原去?” 马家骏嘴角边露出凄然的苦笑,轻轻的道:“江南的杨柳, 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独自回去吧,以后……以后可得小 心,计爷爷,计爷爷不能照顾你了……”声音越说越低,终 于没了声息。 李文秀扑在他身上,叫道:“计爷爷,计爷爷,你别死。” 马家骏没回答她的问话就死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却已明 白得很。马家骏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师父,可是非但不立即逃 回中原,反而跟着她来到迷宫;只要他始终扮作老人,瓦耳 拉齐永远不会认出他来,可是他终于出手,去和自己最惧怕 的人动手。那全是为了她! 这十年之中,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其实他是个壮 年人。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也有这般好吗?或许有, 或许没有,她不知道。 殿上地下的两根火把,一根早已熄灭了,另一根也快烧 到尽头。 苏鲁克忽道:“真是奇怪,刚才两个汉人跟一个哈萨克人 相打,我想也不想,过去一拳,就打在那个哈萨克人的脸上。” 李文秀问道:“那为什么?为什么你忽然帮汉人打哈萨克人?” 苏鲁克搔了搔头,道:“我不知道。”隔了一会,说道:“你是 好人,他是坏人!” 他终于承认:汉人中有做强盗的坏人,也有李英雄那样 的好人,(那个假扮老头儿的汉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该 算好人吧?)哈萨克人中有自己那样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齐那 样的坏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当年你知道了,就不会那样狠狠的鞭 打苏普,一切就会不同了。可是,真的会不同吗?就算苏普 小时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纪大了之后,见到了阿曼,还是 会爱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 苏鲁克大声道:“瓦耳拉齐,我瞧你也活不成了,我们也 不用杀你,再见了!”瓦耳拉齐突然目露凶光,右手一提。李 文秀知他要发射毒针,叫道:“师父,别——” 就在这时,一个火星爆了开来,最后一个火把也熄灭了, 殿堂中伸手不见五指。瓦耳拉齐就是想发毒针害人,也已取 不到准头。李文秀叫道:“你们快出去,谁也别发出声响。” 苏鲁克、苏普、车尔库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 了出去。大家知道瓦耳拉齐的毒针厉害,他虽命在顷刻,却 还能发针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见李文秀没有出来,苏普叫 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来。”李文秀答应了一声。 瓦耳拉齐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吗?”声音甚是 凄凉。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虽然做了许多坏事,对自己 可毕竟是很好的,让他一个人在这黑暗中等死,实在是太残 忍了,于是坐了下来,说道:“师父,我在这里陪你。” 苏普在外面又叫了几声。李文秀大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我等一会出来。”苏普叫道:“这人很凶恶的,李英雄,你可 得小心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么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苏普 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吗?”阿曼道:“你是装傻,还是真 的看不出来?”苏普道:“我装什么傻,他……他武功这样好, 怎么会是女子?” 阿曼道:“那天大风雪的晚上,在计老人的家里,她夺了 我做女奴,后来又放了我。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苏 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人,怎肯放了得你这样美 丽的女奴?”阿曼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的。那时候我见 到了她瞧着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哪会有一个男 子,用这样的眼光痴痴的瞧着你!” 苏普搔了搔头,傻笑道:“我可一点也没瞧出来。”阿曼 欢畅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她知道苏普的眼光一直停在 自己身上,便有一万个姑娘痴情地瞧着他,他也永不会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齐谁也见不到谁。李 文秀坐在师父身畔,在万籁俱寂之中,听到苏普和阿曼的嬉 笑声渐渐远去,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陪着垂死的瓦耳拉齐,还有, “计爷爷”的尸身。 瓦耳拉齐又问:“刚才我叫你出去,你为什么不听话?要 是你出去了……唉。” 李文秀轻轻的道:“师父,你得不到心爱的人,就将她杀 死。我得不到心爱的人,却不忍心让他给人杀了。” 瓦耳拉齐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沉默半晌,叹 道:“你们汉人真是奇怪。有马家骏那样忘恩负义、杀害师父 的恶棍,有霍元龙、陈达海他们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 有你这样心地仁善的姑娘。” 李文秀问道:“师父,陈达海那强盗怎样了?我们一路追 踪他,却在雪地里看到了两个人的脚印。另一个是你的吗?” 瓦耳拉齐道:“不错,是我的。自从我给马家骏这逆徒打了毒 针之后,身子衰弱,十多年来在山洞里养伤,只道这一生就 此完了,想不到竟会有你来救我,给我拔去了毒针。我伤愈 之后,半夜里时常去铁延部的帐篷外窥探,我要杀了车尔库, 杀了驱逐我的族长。只是为了你,我才没在水井里下毒。那 天大风雪的晚上,我守在你屋子外,见到你拿住了陈达海,听 到你们发现了迷宫的地图。陈达海一逃走,我就跟在他后面, 一直跟进了迷宫。我在他后脑上一拳,打晕了他,把他关在 迷宫里,前天下午,我从他怀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图出来,抽 去了十来根毛线,放回他怀里,再蒙了他眼睛,绑他在马背 之上,赶他远远的去了。” 李文秀想不到这个性子残酷的人居然肯饶人性命,问道: “你为什么要抽去地图上的毛线?”瓦耳拉齐干笑数声,十分 得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线的。地图中少了十几根线,这 迷宫再也找不到了。这恶强盗,他定要去会齐了其余的盗伙, 凭着地图又来找寻迷宫。他们就要在大戈壁中兜来兜去,永 远回不到草原去。这批恶强盗一个个的要在沙漠中渴死,一 直到死,还是想来迷宫发财,哈哈,嘿嘿,有趣,有趣!” 想到一群人在烈日烤炙之下,在数百里内没一滴水的大 沙漠上不断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 声。这群强盗是杀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如此遭受酷报,却 不由得为他们难受。要是她能有机会遇上了,会不会对他们 说:“这张地图是不对的?” 她多半会说的。只不过,霍元龙、陈达海他们决计不会 相信。他们一定要满怀着发财的念头,在沙漠里大兜圈子,直 到一个个的渴死。他们还是相信在走向迷宫,因为陈达海曾 凭着这幅地图,亲身到过迷宫,那是决计不会错的。迷宫里 有数不尽的珍珠宝贝,大家都这么说的,那还能假么? 瓦耳拉齐吃吃的笑个不停,说道:“其实,迷宫里一块手 指大的黄金也没有,迷宫里所藏的每一件东西,中原都是多 得不得了。桌子、椅子、床、帐子,许许多多的书本,围棋 啦、七弦琴啦、灶头、碗碟、镜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 珍宝。在汉人的地方,这些东西遍地都是,那些汉人却拚了 性命来找寻,嘿嘿,真是笑死人了。” 李文秀两次进入迷宫,见到了无数日常用具,回疆气候 干燥,历时虽久,诸物并未腐朽,遍历殿堂房舍,果然没见 到过丝毫金银珠宝,说道:“人家的传说,大都靠不住的,这 座迷宫虽大,却没有宝物。唉,连我的爹爹妈妈,也因此而 枉送了性命。” 瓦耳拉齐道:“你可知道这迷宫的来历?”李文秀道:“不 知道。师父,你知道么?”瓦耳拉齐道:“我在迷宫里见到了 两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宫的经过,原来是唐太宗时候 建造的。”李文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么人,于是瓦耳拉齐断 断续续的给她说了迷宫的来历。 原来这地方在唐朝时是高昌国的所在。 那时高昌是西域大国,物产丰盛,国势强盛。唐太宗贞 观年间,高昌国的国王叫做鞠文泰,臣服于唐。唐朝派使者 到高昌,要他们遵守许多汉人的规矩。鞠文泰对使者说:“鹰 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噍于穴,各得其所,岂不 能自生邪?”意思说,虽然你们是猛鹰,在天上飞,但我们是 野鸡,躲在草丛之中,虽然你们是猫,在厅堂上走来走去,但 我们是小鼠,躲在洞里啾啾的叫,你们也奈何我们不得。大 家各过各的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强迫我们遵守你们汉人的规 矩习俗呢?唐太宗听了这话,很是愤怒,认为他们野蛮,不 服王化,于是派出了大将侯君集去讨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对百官道:“大唐离我们七千里,中间 二千里是大沙漠,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能派 大军到来?他来打我们,如果兵派得很多,粮运便接济不上。 要是派兵在三万以下,便不用怕。咱们以逸待劳,坚守都城, 只须守到二十日,唐兵食尽,便会退走。”他知道唐兵厉害, 定下了只守不战的计策,于是大集人,在极隐秘之处,造 下了一座迷宫,万一都城不守,还有可以退避的地方。当时 高昌国力殷富,西域巧匠,多集于彼。这座迷宫建造得曲折 奇幻之极,国内的珍奇宝物,尽数藏在宫中。鞠文泰心想,便 算唐军攻进了迷宫,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学习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势如破竹, 渡过了大沙漠。鞠文泰听得唐朝大军到来,忧惧不知所为,就 此吓死。他儿子鞠智盛继立为国王。侯君集率领大军,攻到 城下,连打几仗,高昌军都是大败。唐军有一种攻城高车,高 十丈,因为高得像鸟巢一般,所以名为巢车。这巢车推到城 边,军士居高临下,投石射箭,高昌军难以抵御。鞠智盛来 不及逃进迷宫,都城已被攻破,只得投降。高昌国自鞠嘉立 国,传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唐贞观十四年而亡。当时 国土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实是西域的大国。 侯君集俘虏了国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杰,回 到长安,将迷宫中所有的珍宝也都搜了去。唐太宗说,高昌 国不服汉化,不知中华上国文物衣冠的好处,于是踢了大批 汉人的书籍、衣服、用具、乐器等给高昌。高昌人私下说: “野鸡不能学鹰飞,小鼠不能学猫叫,你们中华汉人的东西再 好,我们高昌野人也是不喜欢。”将唐太宗所赐的书籍文物、 诸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 宫之中,谁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千余年来,沙漠变迁,树木丛生,这本来已是十分隐秘 的古宫,更加隐秘了。若不是有地图指引,谁也找寻不到。现 在当地所居的哈萨克人,和古时的高昌人也是毫不相干。 瓦耳拉齐在中原时学文学武,多读汉人的书籍,所以熟 知唐代史事。李文秀虽是汉人,反而半点也不知道,也不感 兴趣。她听瓦耳拉齐气息渐弱,说道:“师父,你歇歇吧,别 说了。这个汉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欢怎样过日子,就由 他们去,何必勉强?唉,你心里真正喜欢的,常常得不到。别 人硬要给你的,就算好得不得了,我不喜欢,终究是不喜欢。” 瓦耳拉齐道:“阿秀,我……我孤单得很,从来没人陪我 说过这么久的话,你肯……肯陪着我么?”李文秀道:“师父, 我在这里陪着你。”瓦耳拉齐道:“我快死了,我死了后,你 就要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李文秀无言可答,只感到一阵 凄凉伤心,伸出右手去,轻轻握住了师父的左手,只觉他的 手掌在慢慢冷下去。 瓦耳拉齐道:“我要你永远在这里陪我,永远不离开我 ……” 他一面说,右手慢慢的提起,拇指和食指之间握着两枚 毒针,心道:“这两枚毒针在你身上轻轻一刺,你就永远在迷 宫里陪着我,也不会离开我了。”轻声道:“阿秀,你又美丽 又温柔,真是个好女孩,你永远在我身边陪着。我一生寂寞 孤单得很,谁也不来理我……阿秀,你真乖,真是个好孩子 ……” 两枚毒针慢慢向李文秀移近,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看不 见。 瓦耳拉齐心想:“我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得慢慢的刺 她,出手快了,她只要一推,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毒针一 寸一寸的向着她的面颊移近,相距只有两尺,只有一尺了…… 李文秀丝毫不知道毒针离开自己已不过七八寸了,说道: “师父,阿曼的妈妈,很美丽吗?” 瓦耳拉齐心头一震,说道:“阿曼的妈妈……雅丽仙 ……”突然间全身的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提起了的右手垂 了下来,他一生之中,再也没有力气将右手提起来了。 李文秀道:“师父,你一直待我很好,我会永远记着你。” 在通向玉门关的沙漠之中,一个姑娘骑着一匹白马,向 东缓缓而行。 她心中在想着和哈萨克铁延部族人分别时他们所说的 话:苏鲁克道:“李姑娘,你别走,在我们这里住下来。我们 这里有很好的小伙子,我们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做丈夫。我们 要送你很多牛,很多羊,给你搭最好的帐篷。” 李文秀红着脸,摇了摇头。 苏鲁克道:“你是汉人,那不要紧,汉人之中也有好人的。 汉人可以跟哈萨克人结婚吗,嗯?”他搔了搔头,说道:“咱 们去问长老哈卜拉姆。” 哈卜拉姆是铁延部中精通《可兰经》,最聪明最有学问的 老人。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道:“我是个卑微的人,什么也不懂。” 苏鲁克道:“如果有学问的哈卜拉姆也说不懂,那么别人是更 加不懂了。”哈卜拉姆道:“《可兰经》第四十九章上说:‘众 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 和宗族,以便你们互相认识。在阿拉看来,你们之中最尊贵 的,便是你们之中最善良的。’世界上各个民族和宗族,都是 真神阿拉创造的。他只说凡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贵的。《可 兰经》第四章上说:‘你们当亲爱近邻、远邻、伴侣,当款待 旅客。’汉人是我们的远邻,如果他们不来侵犯我们,我们要 对他们亲爱,款待他们。” 苏鲁克道:“你说得很对。我们的女儿能嫁给汉人么?我 们的小伙子,能娶汉人的姑娘吗?”哈卜拉姆道:“真经第二 章第二百廿一节说:‘你们不要娶崇拜多神的妇女,直到她们 信道。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崇拜多神的男子,直到 他们信道。’真经第四章第廿三节中,严禁娶有丈夫的妇女, 不许娶自己的直系亲属,除此之外,都是合法的。便是娶奴 婢和俘虏也可以,为什么不能和汉人婚嫁呢?” 当哈卜拉姆背诵《可兰经》的经文之时,众族人都是恭 恭敬敬的肃立倾听。经文替他们解决疑难,大家心中明白了, 都说:“穆圣的指示,那是再也不会错的。”有人便称赞哈卜 拉姆聪明有学问:“我们有什么事情不明白,只要去问哈卜拉 姆,他总是能好好的教导我们。” 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再有学问,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 解答的,因为包罗万象的《可兰经》上也没有答案;如果你 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 白马带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 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 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 ……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 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