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网 www.uutxt 书名:围城 作者:钱钟书 欢迎来本网站下载更多小说. 序言 序 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角色当然是虚构的,但是有考据癖的人也当然不肯错过索隐的杨会、放弃附会的权利的。 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不过,近来觉得献书也像“致身于国”、“还政于民”等等佳话,只是语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说交付出去,其实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放手而并没有脱手。随你怎样把作品奉献给人,作品总是作者自已的。大不了一本书,还不值得这样精巧地不老实,因此罢了。 www.uutxt 提供最新最全的文字版小说。 第一章 一 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tedebrageloone)正向中国开来。早晨八点多钟,冲洗过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立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出来的尤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风吹干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不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做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尤太女人在调情。俾斯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样警察并不懂德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尤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海已过,不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职业尚无着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可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世界潮流。妙得很人数可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第一章 二 苏小姐哏鲍小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小姐,觉得她什么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你评评理。叫她‘小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发胖,可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你又该添好几磅了。”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小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小姐甫衍。苏小姐早看见这粮惠而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她鄙薄鲍小第一章 三 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可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或雇枪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济都不够。就近汉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干脆骗家里人说是博士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朋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 信手翻着一张中英文对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班,将来毕业,给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证书,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约第几街几号几之几,方鸿渐心里一运,想事隔二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人,原是个骗子,因为中国人不来上当,改行不干了,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具有爱尔兰人的不负责、爱尔兰人的急智、还有爱尔兰人的穷。相传爱尔人的不动产(Irishfortune)是奶和屁股;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两项财产的分量又得打折扣第一章 四 “反正没好活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我才不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栏杆,险的带累鲍小姐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小姐借势脱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 第二章 五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他发现苏小姐有不少小第二章 六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第二章 七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史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几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倒有点名望,从前好像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交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且娶媳妇要同乡人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小姐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都有赞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直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现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两件大褂,暂时借一件穿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丝、酱鸡翅、西瓜煨鸡、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第二章 八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这话传进方老先生耳朵,他不知道这说是自己教儿子翻线装书的果,大不以为然,只不好发作。紧跟着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事的消息,方鸿渐闹的笑话没人再提起。但那些有女儿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讲;猜想他在外国花天酒地,若为女儿嫁他的事,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签,难保不是第四签:“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种青年做不得女婿。便陆续借口时局不靖,婚事缓议,向方家把女儿的照相、庚帖要了回去。方老太太非常懊丧,念念不忘许家二小姐,鸿渐倒若无其事。战事已起,方老先生是大乡绅,忙第二章 九 “Sure!值不少钱呢,Plentyof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时请外国friends吃饭,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做saladdish,他们都觉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点oldtime。”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买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么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我有hunch;看见一件东西,忽然whatd'youcall灵机一动,买来准O.K.。他们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Oyeah,我姓张的不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铃叫用人。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张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分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小姐说,客人来了,请她们出来。makeitsna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上“啪”的一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你没到States去过罢!”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小姐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Tessie张小姐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着色鲜明,穿衣紧俏,身材将来准会跟她老太爷那洋行的资本一样雄厚。鸿渐没听清她名字,声音好像“我你他”,想来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缩短叫她Nita。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外滩行里去办公,自己在 第三章 十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目,只怕将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第三章 十一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Search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第三章 十二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苏小姐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贼”第三章 十三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第三章 十四 曹元朗点头,说“新古典的”那个英文字。苏小姐问是什么一首,便看《拼盘姘伴》一遍,看完说:“这题目就够巧妙了。一结尤其好;‘无声的呐喊’五个字真把夏天蠢动怒发的生机全传达出来了。Toutyfourmilledevie,亏曹先生体会得出。”诗人听了,欢喜得圆如太极的肥脸上泛出黄油。鸿渐忽然有个可怕的怀疑,苏小姐是大笨蛋,还是撒谎精。唐小姐也那诗看了,说:“曹先生,你对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读者太残忍了。诗里的外国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曹元朗道:“我这首诗的风格,不认识外国字的人愈能欣赏。题目是杂拌儿、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这个人的诗句,忽而用那个人的诗句,中文里夹了西文,自然有一种杂凑乌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领略到这个拉杂错综的印象,是不是?”唐小姐只好点头。曹元朗脸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说:“那就是捉摸到这诗的精华了,不必去求诗的意义。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苏小姐道:“对不住,你们坐一会,我去拿件东西来给产看。”苏小姐转了背,鸿渐道:“曹先生,苏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话诗人》再版的时候,准会添进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决不会,我跟他们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来。昨天苏小姐就对我说,她为了得学位写那本书,其实她并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诗。” “真的么?” “方先生,你看那本书没有?” “看过忘了。”鸿渐承苏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么人。 “她序上明明引着JulesTellier的比喻,说有个生脱发病的人去理发,那剃头的对他说不用剪发,等不了几天,头毛压儿全掉光了;大部分现代文学也同样的不值批评。这比喻还算俏皮。” 鸿渐只好说:“我倒没有留心到。”想亏得自己不要娶苏小姐,否则该也把苏小姐的书这样熟读。可惜赵辛楣法文程度不够看书,他要像曹元朗那样,准会得苏小姐欢心。 唐小姐道:“表姐书里讲的诗人是十八根脱下的头发,将来曹先生就像一毛不拔的守财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着,苏小姐拿了一只紫檀扇匣进来,对唐小姐做个眼色,唐小姐徽笑点头。苏小姐抽开匣盖,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递给曹元朗道:“这上面有首诗,请你看看。” 元朗摊开扇子,高声念了一遍,音调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戏子说白。鸿渐一字没听出来,因为人哼诗跟临死呓语二者都用乡音。元朗朗诵以后,又猫儿念经的,嘴唇翻拍着默诵一,说:“好,好!素朴真挚,有古代民歌的风味。” 苏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实说,那诗还过得去么?” 方鸿渐同时向曹元朗手里接过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恶。好好的飞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钢笔写着—— 难道我监禁你?还是你霸占我?你闯进我的心,关上门又扭上锁。丢了锁上的钥匙,是我,也许你自己。从此无法开门,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诗后小姐是:“民国二十六年秋,为文纨小姐录旧作。王尔恺。”这王尔恺是个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庆做着不大不上的官。两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视方鸿渐,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没看见用钢笔写的折扇,他倒不写一段洋文!” 苏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坏,你看诗怎样?” 鸿渐道:“王乐恺那样热口做官的人还会做好诗么?我又不向他谋差使,没有恭维歪诗的义务。”他没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皱眉摇头。 苏小姐怒道:“你这人最讨厌,全是偏见,根本不配讲诗。”便把扇子收起来。 鸿渐道:“好,好,让我平心静气再看一遍。”苏小姐虽然撅嘴说:“不要你看了,”仍旧让鸿渐把扇子拿去。鸿渐忽然指着扇子上的诗大叫道:“不得了!这首诗是偷来的。” 苏小姐铁青着脸道:“别胡说!怎么是偷的?”唐小姐也睁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债。曹先生说它有古代民歌的风味,一点儿不错。苏小姐,你记得么?咱们在欧洲文学史班上就听见先生讲起这首诗。这是德国十五六世纪的民歌,我到德国去以前,跟人补习德文,在初级读本里又念过它,开头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后面大意说:‘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遗失,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记不得了,可是意思决不会开错。天下断没有那样暗合的事。” 苏小姐道:“我就不记得欧洲文字史班上讲过这首诗。” www.uutxt 提供最新最全的文字版小说。 第三章 十五 鸿渐道:“怎么没有呢?也许你上课的时候没留神,没有我那样有闻必录。这也不能怪你,你们上的是本系功课,不做笔记只表示你们学问好;先生讲的你们全知道了。我们是中国文学系来旁听的,要是课堂上不动笔呢,就给你们笑程度不好,听不懂,做不来笔记。” 苏小姐说不出话,唐小姐低下头。曹元朗料想方鸿渐认识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并且是中国文学系学生,更不会高明——因为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顿时胆大说:“我也知道这诗有来历,我不是早说士代民歌的作风么?可是方先生那种态度,完全违反文艺欣赏的精神。你们弄中国文学的,全有这个‘考据癖’的坏习气。诗有出典,给识货人看第三章 十六 唐小姐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昨天有点奇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你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么说呢?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翁的崇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送她毕业。” 唐小姐摇头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几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他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说话了?”他也笑道:“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唐小姐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 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咦,就在口边,怎么一时想不起?”他根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扫鸿渐面子的机会。 苏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渐,是不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好像是:《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 辛楣拍大腿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性真好!” 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苏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没注意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侄女、侄孙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物,请她帮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小姐坐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苏小姐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伯”为他在香港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本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小姐道:“你方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现在好了没有?” 唐小姐道:“我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 www.uutxt 提供最新最全的文字版小说。 第三章 十七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见你喝了一口汤,就皱眉头就匙儿弄着,没再吃东西。” “吃东西有什么好看?老瞧着,好意思么?我不愿意吃给你看,所以不吃,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别当真,我并没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问你,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 “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来了有点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么?那味道还不够利害么?” “不是那个。我以为你跟赵先生一定很热闹,谁知道什么都没有。” “抱歉得很没有好戏做给你看。赵先生误解了我跟你表姐的关系——也许你也有同样的误解——所以我今天让他挑战,躲着不还手,让他知道我跟他毫无利害冲突。” “这话真么?只要表姐有个表示,这误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许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将不如激将,非有大敌当前,赵先生的本领不肯显出来。可惜我们这种老弱残兵,不经打,并且不愿打——” “何妨做志愿军呢?” “不,简直是拉来的夫子。”说着,方鸿渐同时懊恼这话太轻佻了。唐小姐难保不讲给苏小姐听。 “可是,战败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觉得这话会引起误会,红着脸——“我意思说,表姐也许是助弱小民族的。” 鸿渐快乐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顾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请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饭,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赏脸?”唐小姐踌躇还没答应,鸿渐继续说:“我知道我很大胆冒味。你表姐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凑个数目。” “我没有什么朋友,表姐在胡说——她跟你怎么说呀?” “她并没讲什么,她只讲你善于交际,认识不少人。” “这太怪了!我才是不见世面的乡下女孩子呢。” “别客气,我求你明天来。我想去吃,对自己没有好借口,借你们二位的名义,自己享受一下,你就体贴下情,答应了罢!” 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说话里都是文章。这样,我准来。明天晚上几点钟?” 鸿渐告诉了她钟点,身心舒泰,只听沈太太朗朗说道:“我这次出席世界妇女大会,观察出来一种普遍动态:全世界的女性现在都趋向男性方面——”鸿渐又惊又笑,想这是从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该到现在出席了妇女大会才学会——“从前男性所做的职业,国会议员、律师、报馆记者、飞机师等等,女性都会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样好。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会学家在大会里演讲,说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贤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职业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性解放还是新近的事实,可是已有这样显著的成绩。我敢说,在不久的将来,男女两性的分别要成为历史第三章 十八 苏小姐听他还跟赵辛楣在怄气,心里宽舒,笑说:“好!就咱们两个人么?”问了有些害羞,觉得这无需问得。 方鸿渐讷讷道:“不,还有你表妹。” “哦,有她。你请她了没有?” “请过她了,她答应来——来陪你。” “好罢,再见。” 苏小姐临别时的态度,冷缩了方鸿渐的高兴。他想这事势难两全,只求做得光滑干净,让苏小姐的爱情好好的无疾善终。他叹口气,怜悯苏小姐。自己不爱她,而偏为她弄得心软,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应当这样容易受伤,她该熬住不叫痛。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鸿渐这思想若给赵辛楣知道,又该挨骂“哲学家闹玄虚”了。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来就像唐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声第三章 十九 “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这么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来电话说她今天不来吃晚饭,已经通知你了。我说那么我也不来,她要我自己跟你讲,把你的电话号数告诉了我。我摇通电话,问:‘是不是方公馆?’那面一个女人声音,打着你们家乡话说——唉,我学都学不来——说:‘我们这儿是周公馆,只有一个姓方的住在这儿。你是不是苏小姐,要找方鸿渐?鸿渐出门啦,等他回来,我叫他打电话给你。苏小姐,有空到舍间来玩儿啊,鸿渐常讲起你是才貌双全——’一口气讲下去,我要分辩也插不进嘴。我想这迷汤灌错了耳朵,便不客气把听筒挂上了。这一位是谁?” “这就是我亲戚周太太,敝银行的总经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门前刚来过电话,所以周太太以为又是她打的。” “啊哟,不得了!她一定要错怪我表姐无礼了。我听筒挂上不到五分钟,表姐又来电话,问我跟你讲了没有,我说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银行里的电话号数告诉我。我想你那时候也许还在路上,索性等一会再打。谁知道十五钟以后,表姐第三次来电话,我有点生气了。她知道我还没有跟你通话,催我快打电话,说趁早你还没有定座,我说定了座就去吃,有什么大关系。她说不好,叫我上她家去吃晚饭。我回她说,我也不舒服,什地方都不去。衙来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偏来吃你的饭,所以电话没有打。” 鸿渐道:“唐小姐,你今天简直是救苦救难,不但赏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不尽,以后要好好的多请几次。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今天险透了!” 方鸿渐点了五六个人吃的菜。唐小姐问有旁的客人没没两个人怎吃得下这许多东西。方鸿渐说菜并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没吃点心,是不是今天要试验我吃不吃东西?” 鸿渐知道她不是妆样的女人,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回答说:“我吃这馆子是第一次,拿不稳什么菜最配胃口。多点两样,尝试的范围广些,这样不好吃,还有那一样,不致饿了你。” “这不是吃菜,这像神农尝百草了。不太浪费么?也许一切男人都喜欢在陌生的女人前面浪费。” “也许,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 “只在傻女人前面,是不是?” “这话我不懂。” “女人不傻决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鸿渐不知道这些话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还是她表姐所谓手段老辣。到菜上了,两人吃着,鸿渐向她要信址,请她写在自己带着看的那本书后空叶上,因为他从来不爱带记事小册子。他看她写了电话号数,便说:“我决不跟你通电话。我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信。” 唐小姐:“对了,我也有这一样感觉。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算接过了,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复看几遍。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么?一个人的声音往往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听。” “唐小姐,你说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话,每天吵得头痛。常常最不合理的时候,像半夜清早,还有电话来,真讨厌!亏得‘电视’没普遍利用,否则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教育愈普遍,而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点钟,唐小姐要走,鸿渐不敢留她,算过账,分付跑堂打电话到汽车行放辆车来,让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小姐明天去望病,问她去不去。她说她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小姐真害病。鸿渐道:“咱们的吃饭要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不,我刚才发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么地方都不去的。好,随你斟酌罢。反正你要下银行办公室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我后天想到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吗?” “非常欢迎,就只舍间局促得秀,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尽管来。” 鸿渐说:“老伯可以见见么?” www.uutxt 提供最新最全的文字版小说。 第三章 二十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到老晚才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拉的朋友。” 说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可是唐且临了“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泼醋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姐。 唐小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她回房间正换衣服,女用人来说苏小姐来电话。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楼梯,念头一转,不下去了,分付用人去回话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方鸿渐回家路上,早有了给苏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吃过晚饭,他起了草,同时惊骇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但想到唐小姐会欣赏,会了解,这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续写下去里面说什么:“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大知爱,或勿深责。”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两行道: “此书成后,经一日始肯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又及。”写了当天的日期。他看了两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苏小姐读这封信,而是唐小姐读它。明天到银行,交给收发处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室门口,电话铃响。顺手拿起听筒说:“这儿是周家,你是什么地方呀?”只听见女人声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谁?”鸿渐道:“苏小姐,对不对?” “对了。”清脆的笑声。 “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小事得着这样严重么?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么?”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恺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诉你,这首诗并不是王尔恺做的。” “那么,谁做的?” “是我做着玩儿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则他脸上的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小姐猜疑。 “你说这首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文那首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 方鸿渐陪笑说:“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西来贡献。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调。” 苏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方鸿渐满头微汗,不知道急出来的,还是刚到家里,赶路的汗没有干。 那天晚上方鸿渐就把信稿子录出来,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给唐小姐。他恨不能用英文写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我的亲爱的唐小姐”、“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里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其文富有黄国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小姐的信,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第三章 二十一 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说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会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请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了。苏小姐打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第三章 二十二 褚慎明神色慌张,撇了鸿渐一眼,别转头叫赵辛楣道:“老赵,苏小姐该来了。我这样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单给跑堂,回头正要答应,看见董斜川在写,忙说:“斜川,你在干什么?” 董斜川头都不抬道:“我在写诗。”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首,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我那位朋友苏小姐,新诗做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 斜川停笔,手指拍着前额,像追思什么句子,又继续写,一面说:“新诗跟旧诗不能比!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鸡。” 辛楣大不服道:“为什么外国人提起夜莺,总说它是雌的?” 褚慎明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冷冷道:“夜莺雌的不会唱,会唱的是雄夜莺。” 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斜川一拉手后,正眼不瞧她,因为他承受老派名士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谑浪玩弄,这是对妓女的风流,或者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褚哲学家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仿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子药”,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辛楣道:“今天本来也请了董太太,董先生说她有事不能来。董太太是美人,一笔好中国画,跟我们这位斜川兄真是珠联璧合。” 斜川客观地批判说:“内人长得相当漂亮,画也颇有家法。她画的《斜阳萧寺图》,在很多老辈的诗集里见得到题咏。她跟我龙树寺,回家就画这个手卷,我老太爷题两首七绝,有两句最好:‘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的确,老辈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况愈下,‘不须上溯康干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说时摇头慨叹。 方鸿渐闻所未闻,甚感兴味。只奇怪这样一个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气活像遗少,也许是学同光体诗的缘故。辛楣请大家入席,为苏小姐杯子里斟满了法国葡萄汁,笑说:“这是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方先生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更了不得。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两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吓得跳起来道:“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酒不饮。” 辛楣按住酒壶,眼光向席上转道:“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好不好?” 斜川道:“赞成!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鸿渐拦不住道:“赵先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慎明兄因为神经衰弱戒酒,是个例外。你别客气。” 斜川呵呵笑道:“你即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苏小姐道:“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你就领情稍微喝一点罢。”辛楣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这愿望没实现,可是鸿渐喝一口,已觉一缕火线从舌尖伸延到胸膈间。慎明喝茶,酒杯还空着。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说已隔水温过。辛楣把瓶给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慎明倒了一杯,尖着嘴唇尝了尝,说:“不凉不暖,正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外国补药瓶子,数四粒丸药,搁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苏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养生!”慎明透口气道:“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体,我只是哄乖了了它,好不跟我捣乱--辛楣,这牛奶还新鲜。”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在电气冰箱里冻着。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开奶牛场,请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呼一个饱--今天的葡萄汁,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里预备。文纨,吃完饭,我还有一匣东西给你。你爱吃的。” 苏小姐道:“什么东西?--哦,你又要害我头痛了。” 方鸿渐道:“我就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东西,下次也可以买来孝敬你。” 辛楣又骄又妒道:“文纨,不要告诉他。”苏小姐又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国想吃广东鸭肫肝,不容易买到。去年回来,大哥买了给我吃,咬得我两太阳酸痛好几天。你又要来引诱我了。” 鸿渐道:“外国菜里从来没有鸡鸭肫肝,我在伦敦看见成箱的鸡鸭肫肝贱得一文不值,人家买了给猫吃。” 辛楣道:“英国人吃东西远比不上美国人花色多。不过,外国人的吃胆总是太小,不敢冒险,不像我们中国人什么肉都敢吃。并且他们的烧菜原则是‘调’,我们是‘烹’,所以他们的汤菜尤其不够味道。他们白煮鸡,烧了一滚,把汤丢了,只吃鸡肉,真是笑话。” 鸿渐道:“这还不算冤呢!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把整磅的茶叶放在一锅子水里,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 www.uutxt 提供最新最全的文字版小说。 第三章 二十三 大家都笑。斜川道:“这跟樊樊山把鸡汤来沏龙井茶的笑话相同。我们这老世伯光绪初年做京官的时候,有人外国回来送给他一罐咖啡,他以为是鼻烟,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他集子里有首诗讲这件事。” 鸿渐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门!今天听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夹鼻眼镜按一下,咳声嗽,说:“方先生,你那时候问我什么一句话?” 鸿渐胡涂道:“什么时候?” “苏小姐还没来的时候,”--鸿渐记不起--“你好像问我研究什么哲学问题,对不对?”对这个照例的问题,褚慎明有个刻板的回答,那时候因为苏小姐还没来,所以他留到现在表演。 “对,对。” “这句话严格分析起来,有点毛病。哲学家碰见问题,第一步研究问题:这成不成问题,不成问题的是假问题pesudoquestion,不用解决,也不可解决。假使成问题呢,第二步研究解决,相传的解决正确不正确,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而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的解决。” 方鸿渐惊奇,董斜川厌倦,苏小姐迷或,赵辛楣大声道:“妙,,分析得真精细,了不得!了不得!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干一杯。” 鸿渐经不起辛楣苦劝,勉强喝了两口,说:“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一年,看了几本指定参考书。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道:“岂敢,岂敢!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著作。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充乎其量,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哲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 鸿渐说:“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头脑想出来的?” “这个字是有人在什么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Bertie告诉我的。” “谁是Bertie?” “就是罗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你的意思是:‘听说这东西太难了。’” 辛楣正要说“鸿渐兄输了,罚一杯”,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厉害哪!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慎明说:“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这病根还没有去掉。” 苏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我瞧你就没本领钻到人心里去。” 褚慎明有生以来,美貌少女跟他讲“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动,夹鼻眼镜泼刺一声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溅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苏小姐胳膊上也沾润了几滴。大家忍不注笑。赵辛楣捺电铃叫跑堂来收拾。苏小姐不敢皱眉,轻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飞抹。褚慎明红着脸,把眼镜擦干,幸而没破,可是他不肯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脸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虽然‘马前泼水’,居然‘破镜重园’,慎明兄将来的婚姻一定离合悲欢,大有可观。” 辛楣道:“大家干一杯,预敬我们大哲学家未来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学家从来没有娶过好太太,苏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泼妇,褚慎明的好朋友罗素也离了好几次婚。 鸿渐果然说道:“希望褚先生别像罗素那样的三四次离婚。” www.uutxt 提供最新最全的文字版小说。 第三章 二十四 慎明板着脸道:“这就是你所学的哲学!”苏小姐道:“鸿渐,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红了。”斜川笑得前仰后合。辛楣嚷道:“岂有此理!说这种话非罚一杯不可!”本来敬一杯,鸿渐只需喝一两口,现在罚一杯,鸿渐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渐渐觉得另有一个自己离开了身子在说话。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这不用问,你还会错吗!” 慎明道:“不管它鸟笼罢,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被围困的。” 鸿渐给酒摆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会摆空城计。”结果他又给辛楣罚了半杯酒,苏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说话。斜川像在寻思什么,忽然说道:“是了,是了。中国哲学家里,王阳明是怕老婆的。”--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没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抢说:“还有什么人没有?方先生,你说,你念过中国文学的。” 鸿渐忙说:“那是从前的事,根本没有念通。”辛楣欣然对苏小姐做个眼色,苏小姐忽然变得很笨,视若无睹。 “大学里教你国文的是些什么人?”斜川不无兴趣地问。 鸿渐追想他的国文先生都叫不响,不比罗素,陈散原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烟,可以挂在口边卖弄,便说:“全是些无名小子,可是教我们这种不通的学生,已经太好了。斜川兄,我对诗词真的一窍不通,叫我做呢,一个字都做不出。”苏小姐嫌鸿渐太没面子,心痒痒地要为他挽回体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庵,人境庐两家的诗?” “为什么?” “这是普通留学生所能欣赏的二毛子旧诗。东洋留雪生捧苏曼殊,西洋留学生捧黄公度。留学生不知道苏东坡,黄山谷,心目间只有这一对苏黄。我没说错罢?还是黄公度好些,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讲点给我们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念年,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字来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鸿渐懦怯地问道:“不能添个‘坡’字么?” “苏东坡,他差一点。” 鸿渐咋舌不下,想苏东坡的诗还不入他法眼,这人做的诗不知怎样好法,便问他要刚才写的诗来看。苏小姐知道斜川写了诗,也向他讨,因为只有做旧诗的人敢说不看新诗,做新诗的人从不肯说不懂旧诗的。斜川把四五张纸,分发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觉得这些人都不懂诗,决不能领略他句法的妙处,就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这时候,他等待他们的恭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纸上写着七八首近体诗,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愤慨中日战事的诗有:“直疑第三章 二十五 苏小姐因为斜川骂“不通”,有自己在内,甚为不快,说:“我也是一窍不通的,可是我不喝这杯罚酒。” 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苏小姐约束道:“你可以不罚,他至少也得还喝一杯,我陪他。”说时,把鸿渐杯子里的酒斟满了,拿起自己的杯子来一饮而尽,向鸿渐照着。 鸿渐毅然道:“我喝完这杯,此外你杀我头也不喝了。”举酒杯直着喉咙灌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扬道:“照--”他“杯”字没出口,紧闭嘴,连跌带撞赶到痰盂边,“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呕不完的东西,只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胃汁都赔了。心里只想:“大丢脸!亏得唐小姐不在这儿。”胃里呕清了,恶心不止,旁茶几坐下,抬不起头,衣服上都溅满脏沫。苏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势阻止她。辛楣在他吐得厉害时,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给他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开,满脸第三章 二十六 苏小姐目送他走了,还坐在亭子里。心里只是快活,没有一个成轮廓的念头。想着两句话:“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不知是旧句,还是自己这时候的灵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样。“孕妇的肚子贴在天上,”又记起曹元朗的诗,不禁一阵厌恶。听见女用人回来了,便站起来,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仿佛接吻会留下痕迹的。觉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方鸿渐回家,锁上房门,撕了五六张稿子,才写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纨女士: 我没有脸再来见你,所以写这封信。从过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我不敢求你谅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记我这个软弱、没有勇气的人。因为我真心敬爱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谊。这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将来永远作为宝贵的回忆。祝你快乐。 惭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专差送去。提心吊胆,只怕还有下文。十一点钟左右,一个练习生来请他听电话,说姓苏的打来的,他腿都软了,拿起听筒,预料苏小姐骂自己的话,全行的人都听见。 苏小姐的声音很柔软:“鸿渐么?我刚收到你的信,还没拆呢。信里讲些什么?是好话我就看,不是好话我就不看;留着当了你面拆开来羞你。” 鸿渐吓得头颅几乎下缩齐肩,眉毛上升入发,知道苏小姐误会这是求婚的信,还要撒娇加些波折,忙说:“请你快看这信,我求你。” “这样着急!好,我就看。你等着,不要挂电话——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回头你来解释罢。” “不,苏小姐,不,我不敢见你——”不能再遮饰了,低声道:“我另有——”怎么说呢?糟透了!也许同事们全在偷听——“我另外有——有个人。”说完了如释重负。 “什么?我没听清楚。” 鸿渐摇头叹气,急得说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苏小姐,咱们讲法文。我——我爱一个人,——爱一个女人另外,懂?原谅,我求你一千个原谅。” “你——你这个浑蛋!”苏小姐用中文骂他,声音似乎微颤。鸿渐好像自己耳颊上给她这骂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卫地挂上听筒,苏小姐的声音在意识里搅动不住。午时一个人到邻近小西菜馆里去饭,怕跟人谈话。忽然转念,苏小姐也许会失恋自杀,慌得什么都吃不进。忙赶回银行,写信求她原谅,请她珍重,把自己作践得一文不值,哀恳她不要留恋。发信以后,心上稍微宽些,觉得饿了,又出去吃东西。四点多钟,同事都要散,他想今天没兴致去看唐小姐了。收发处给他地封电报,他惊惶失,险以为苏小姐的死信,有谁会打电报来呢?拆开一看,“平成”发出的,好像第三章 二十七 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到唐家,小姐居然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小姐,便知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他勇气全漏泄了,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先生听说礼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你那天应该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么神秘?” “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说:‘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我。” 唐小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诱她、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小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小姐聪明,这时候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小姐,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鲍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 第四章 二十八 方鸿渐把信还给唐小姐时,痴钝并无感觉。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剌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卧室里的沙发书桌,卧室窗外的树木和草地,天天碰见的人,都跟往常一样,丝毫没变,对自己伤心丢脸这种大事全不理会似的。奇怪的是,他同时又觉得天地惨淡,至少自己的天地变了相。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第四章 二十九 “谢谢你,这钱我可不能领。” “你听我说,我教会计科一起送你四个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费用,不必向你老太爷去筹——” “我不要钱,我有钱,”鸿渐说话时的神气,就仿佛国立四大银行全他随身口袋里,没等周经理说完,高视阔步出经理室去了。只可惜经理室太小,走不上两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复能供周经理瞻仰。而且气愤之中,精神照顾不周,皮鞋直踏在门外听差的脚上,鸿渐只好道歉,那听差提起了腿满脸苦笑,强说:“没有关系。” 周经理摇摇头,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里大发脾气,叫丈夫在外面做人为难自己惨淡经营了一篇谈话腹稿,本想从鸿渐的旅行费说到鸿渐的父亲,承着鸿渐的父亲,语气捷转说:“你回国以后,没有多跟你老太爷老太太亲热,现在你又要出远门了,似乎你应该回府住一两个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内人很喜欢你在舍间长住,效成也舍不得你去可是我扣留住你,不让你回家做孝顺儿子,亲家、亲家母要上门来‘探亲相骂’了——”说到此地,该哈哈大笑,拍着鸿渐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体上什么可拍的部分那时候最凑手方便——“反正你常到我家里来玩儿,可第四章 三十 这次逃难时,阿丑阿凶两只小东西真累人不浅。鸿渐这个不近人情的鳏夫听父母讲逃难的苦趣,便心中深怪两位弟妇不会领孩子,害二老受罪。这时候阿丑阿凶缠着祖母,他们的娘连影子都不见,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顺媳妇的年分太长了,忽然轮到自己做婆婆,简直做不会,做不像。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间的争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风,我们中国家庭里婆婆和媳妇的敌视,也不输他们那样悠久的历史。只有媳妇怀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荣升祖母,于是对她开始迁就。到媳妇养了个真实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让步。方老太太生性懦弱,两位少奶倒着实利 第五章 三十一 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长了好几倍,鸿渐行李简单,又不勿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点,兄弟俩出门,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两个安南巡捕在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来上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时,适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第五章 三十二 鸿渐手护着脸笑道:“老实对你说,我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都没看清楚呢。真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 “我们新吃过女人的亏,都是惊弓之鸟,看见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这一念温柔,已经心里下了情种。让我去报告孙小姐,说:‘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习,我决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孙小姐喜酒的时候再灌。” “别胡说!人家听见了好意思么?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andMaster。我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你这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 “宁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贪官不可。譬如娶了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强着我到她爱去的地方去。” “你真爱到三闾大学去么?”鸿渐不由惊奇地问,“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尔。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我问你,曹元朗结婚以后,他太太勉强第五章 三十三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羊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撙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鸿渐这时只暗恨辛楣糊涂。 “我也没跟她多说话。那个做男傧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缠住她一刻不放松,我看他对唐晓芙很有意思。” 鸿渐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剌上的痛,抑止着声音里的战栗说:“关于这种人的事,我不爱听,别去讲他们。” 辛楣听这话来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白,手按鸿渐肩上道:“咱们坐得够了。这时候海风大得很回舱睡罢,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说时,打个呵欠。鸿渐跟着他,刚转弯,孙小姐从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吓了一大跳,忙问她一个人在甲板上多少时候了,风大得很不怕冷么。录小姐说,同舱女人带的孩子器吵得心烦,所以她出来换换空气。辛楣说:“这时候有点风浪,你晕船不晕船?”孙小姐道:“还好。赵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见的风浪一定比这个利害得多。”辛楣道:“利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条路,”说时把手鸿渐一下,暗示他开口,不要这样无礼第五章 三十四 辛楣跟鸿渐同房间,回旅馆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话。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对孙小姐的丑态没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个色鬼。他上岸时没戴墨晶眼镜,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个淫邪之相,我小时候听我老太爷讲过好多。”鸿渐道:“我宁可他好色,总算还有点人气,否则他简直没有人味儿。”正说着,忽听见隔壁李顾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声音;原来一般中国旅馆的壁,又薄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旅馆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烟的女人,排房间兜揽生意,请客人点唱绍兴戏。李先生在跟她们讲价钱,顾先生敲板壁,请辛楣鸿渐过去第五章 三十五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干,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游山回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习法。旅店主人说,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得上车站去挤,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可以通融早买票子。五个人都没有证件,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旅行时需要这东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昆明;所以他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第五章 三十六 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一种预言,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后面两进中国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间卧室,前面黄泥地上搭了一个席棚,算是饭堂,要凭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锅响、跑堂们的叫嚷,来引诱过客进去投宿。席棚里电灯辉粕,扎竹涂泥的壁上贴满了红绿纸条,写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鱼”、“本地名腿”、“三鲜米线”、“牛奶咖啡”等等。十几张饭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第五章 三十七 火车一清早到鹰潭,等行李领出,公路汽车早开走了。这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挂牌“客满”,只好住在一家小店里。这店楼上住人,楼下卖茶带饭。窄街两面是房屋,太阳轻易不会照进楼下的茶座。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饭店里的岁寒三友,现在刚是深秋天气,还显不出它们的后凋劲节。楼只搁着一张竹梯子,李先生的铁箱无论如何运不上去,店主拍第五章 三十八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鸿渐睡熟了。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掸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个小孔,而整个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滚水的注射冰面,醒过来只听见:“哙!哙!”昏头昏脑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这面叫,正要关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惊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镜的呢?侯营长来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压在褥子下的西装裤子和领带取出,早刮过脸,皮破了好几处,倒也红光满面。临走时,李梅亭说妓女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要开销,这笔交际费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经赔了一支香烟。大家担保他,只要交涉顺利,不但费用公担第五章 三十九 到了南城,那寡妇主仆两人和他们五人住在一个旅馆里。依李梅亭的意思,孙小姐与寡妇同室,阿福独睡一间。孙小姐口气里决不肯和那寡妇作伴,李梅亭却再三示意,余钱无多,旅馆费可省则省。寡妇也没请李梅亭批准,就主仆俩开了一个房间。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义愤填胸,背后咕了好一阵:“男女有别,尊卑有分。”顾尔谦借到一张当天的报,看不上几行,直嚷:“不好了!赵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孙小姐。”原来日本人进攻长沙,形势危急得很。五人商议一下,觉得身上盘费决不够想回去,只有赶到吉安,领了汇款,看情形再作后图。李梅亭忙把长沙紧第五章 四十 顾尔谦抚慰地说:“梅亭先生,我决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么办?我一个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总不疑心我会吞灭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这笑生硬倔强宛如干浆糊粘上去的。 李梅亭摇手连连道:“笑话!笑话!我也决不是以‘不人之心’推测人的——”鸿渐自言自语道:“还说不是”——“我觉得方先生的提议不切实际——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说话一向直率的。譬如赵先生,你一个人到吉安领了钱,还是向前进呢?向后转呢?你一个人作不了主,还要大家就地打听消息共同决定的——”鸿渐接嘴道:“所以我们四个人先去呀。服从大多数的决定,我们不是大多数么?”李梅亭说不出话,赵顾两人忙劝开了,说:“大家患难之交,一致行动。” 午饭后,鸿渐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软,处处让着李梅亭:“你这委曲求全的气量真不痛快!做领袖有时也得下辣手。”孙小姐笑道:“我那时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两人睁了眼,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鸿渐笑道:“糟糕!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这种东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呼了没有?好像我没有呀。”孙小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孙小姐背后鸿渐翻白眼儿伸舌头。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 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后,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后才开门,这时候正办公。五个人上银行,一路留心有没有好馆子,因为好久没痛快吃了。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讨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顾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需要蘸的是生发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满心不以为然。那办事人说:“这笔不好第五章 四十一 明天上午,他们到了界化陇,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车不开过去了,他们该换坐中午开的湖南公路车。他们一路来坐车,到站从没有这样快的,不计较路走得少,反觉得净了半天,说休息一夜罢,今天不赶车了。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车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们投宿的里,厨房设在门口,前间白天的过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妇的洞房,后间隔为两间暗不见日、漏雨透风、夏暖冬凉、顺天应时的客房。店周围浓烈的尿屎气,仿佛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义务。店主当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里大打喷嚏;鸿渐以为自己着了凉,李先生说 第六章 四十二 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不大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将来国语文法发展完备,终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开“老的科学家”和“老科学的家”,或者说“科学老家”和“老科学家”。现在还早得很呢,不妨笼统称呼。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发酵的黄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EdaxVetustas)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有。假使一个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很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地第六章 四十三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说。梅亭临走说:“我跟老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把戏。瞧着罢,咱们取一致行动,怕他什么!”梅亭去后,鸿渐望着辛楣道:“这不成话说!”辛楣皱眉道:“我想这里面有误会,这事的内幕我全不知道。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像话了!不过,像李梅亭那种人,真要当主任,也是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名片,现在可糟了,哈哈。”鸿渐道:“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准备到处碰钉子的。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个蹩脚教授。”辛楣不耐烦道:“又来了!你好像存第六章 四十四 鸿渐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许他们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课。这几天里,辛楣是校长的红人,同事拜访他的最多。鸿渐就少人光顾。这学校草草创办,规模不大;除掉女学生跟少数带家眷的教职员外,全住在一个大园子里。世态炎凉的对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鸿渐正在预备讲义,孙小姐来了,脸色比路上红活得多。鸿渐要去叫辛楣,孙小姐说她刚从辛楣那儿来,政治系的教授们在开座谈会呢,满屋子的烟,她瞧人多有事,就没有坐下。 方鸿渐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当然是乌烟瘴气。” 孙小姐笑了一笑,说:“我今天来谢谢方先生跟赵先生。昨天下午学校会计处把我旅费补送来了。” “这是赵先生替你争取来的。跟我无关。” “不,我知道,”孙小姐温柔而固执着,“这是你提醒赵先生的。你在船上——”孙小姐省悟多说了半句话,涨红脸,那句话也遭到了腰斩。 鸿渐猛记得船上的谈话,果然这女孩全听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样子,自己也窘起来。害羞脸红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开顽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费有了。还是趁早回家罢,这儿没有意思。” 孙小姐小孩子般颦眉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给爸爸写信也说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时候太远了,我想着就心焦。” “第一次出门总是这样的,过几时就好了。你跟你们那位系主任谈过没有。” “怕死我了!刘先生要我教一组英文,我真不会教呀!刘先生说四组英文应当同时间上课的,系里连他只有三个先生,非我担任一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教法,学生个个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得很。” “教教就会了。我也从来没教过书。我想程度不会好,你用心准备一下,教起来绰绰有余。” “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这儿来好好用一两年功。有外国人不让她教,到要我去丢脸!” “这儿有什么外国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么?历史系主任韩先生的太太,我也没有见过,听范小姐说,瘦得全身是骨头,难看得很。有人说她是白俄,有人说她是这次奥国归并德国以后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她丈夫说她是美国人。韩先生要她在外国语文系当教授,刘先生不答应,说她没有资格,英文都不会讲,教德文教俄文现在用不着。韩先生生了气,骂刘先生自己没有资格,不会讲英文,编了几本中学教科书,在外国暑期学校里混了张证书,算什么东西——话真不好听,总算高先生劝开了,韩先生在闹辞职呢。” “怪不得前天校长请客他没有来。咦!你本领真大,你这许多消息,什么地方听来的?” 孙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诉我的。这学校像个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么秘密都保不住,并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刘先生的妹妹从桂林来了,听说是历史系毕业的。大家都说,刘先生跟韩先生可以讲和了,把一个历史系的助教换一个外文系的教授。” 鸿渐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我做了你们的刘先生,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说着,辛楣进来了,说:“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孙小姐,我不知道你不会就去的。”你说这句话全无意思的,可是孙小姐脸红。鸿渐忙把韩太太这些事告诉他,还说:“怎么学校里还有这许多政治暗斗?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辛楣宣扬教义似的说:“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孙小姐坐一会去了。辛楣道:“我写信给她父亲,声明把保护人的责任移交给你,好不好?” 鸿渐道:“我看这题目已经像教国文的老师所谓‘做死’了,没有话可以说了,你换个题目来开顽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傍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BeginsatForty,对人家干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很呢!还是小弟弟呢!”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事机密。当然军事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妆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第六章 四十五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到没有什么,不过高先生——我总算学个教训。” “那里的话!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么?副教授里还分等么?”鸿渐大有英国约翰生博士不屑分别臭虫和跳虱的等级的意思。 “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级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 “因为他是博士,Ph.D.。我没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很有名。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么大学?” “克来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 “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漏泄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竹头,旬),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唐小姐把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远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第六章 四十六 方鸿渐吃韩家的晚饭,甚为满意。韩学愈虽然不说话,款客的动作极周到;韩太太虽然相貌丑,红头发,满脸雀斑,像面饼上苍蝇下的粪,而举止活泼得通了电似的。鸿渐然发现西洋人丑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韩太太口口声声爱中国,可是又说在中国起居服食,没有在纽约方便。鸿渐终觉得她口音不够地道,自己没到过美国,要赵辛楣在此就听得出了,也许是移民到纽约去的。他到学校以后,从没有人对他这样殷勤过,几天来的气闷渐渐消第六章 四十七 一件是讲书。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够而硬要做成称身的衣服。自以为预备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课才发现自己讲得收缩不住地快,笔记上已经差不多了,下课钤还有好一会才打。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避。心慌意乱中找出话来支扯,说不上几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拖了半分钟。这时候,身上发热,脸上发红,讲话开始口吃,觉得学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简直像挨饿几天的人服了泻药,什么话也挤不出,只好早退课一刻钟。跟辛楣谈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说毕竟初教书人没经验。辛楣还说:“现在才第六章 四十八 子潇忙说他说着玩儿的,过两天一定请客。子潇去了,鸿渐想着好笑。孙小姐知道有人爱慕,准会高兴,这消息可以减少她的伤心。不过陆子潇像配不过她,她不会看中他的。她干脆嫁了人好,做事找气受,太犯不着。这些学生真没法对付,缠得你头痛,他们黑板上写的口号,文理倒很通顺,孙小姐该引以自慰,等她气平了跟她取笑。 辛楣吃晚饭回来,酒气醺醺,问鸿渐道:“你在英国,到过牛津剑桥没有?他们的导师制(Tutorialsystem)是怎么一会事?”鸿渐说旅行到牛津去过一天,导师制详细内容不知道,问辛楣为什么要打听。辛楣道:“今天那位贵客视学先生是位导师制专家,去年奉命到英国去研究导师制的,在牛津和剑桥都住过。” 鸿渐笑道:“导师制有什么专家!牛津或剑桥的任何学生,不知道得更清楚么?这些办教育的人专会挂幌子虎人。照这样下去,这要有研究留学,研究做校长的专家呢。” 辛楣道:“这话我不敢同意。我想教育制度是值得研究的,好比做官的人未必都知道政府组织的利弊。” “好,我不跟你辨,谁不知道你是讲政治学的?我问你,这位专家怎么说呢?他这次来是不是跟明天的会议有关?” “导师制是教育部的新方针,通知各大学实施,好像反响不甚好,咱们这儿高校长是最热心奉行的人——我忘掉告诉你,李瞎子做了训导长了,咦,你知道了——这位部视学顺便来指导的,明天开会他要出席。可是他今天讲的话,不甚高明。据他说,牛津剑桥的导师制缺点很多,离开师生共同生活的理想很远,所以我们行的是经他改良,经部核准的计划。在牛津剑桥,每个学生有两个导师,一位学业导师,一位道德导师(Moraltutor)。他认为这不合教育原理,做先生的应当是‘经师人师’,品学兼备,所以每人指定一个导师,就是本系的先生;这样,学问和道德可以融第六章 四十九 在导师制讨论会上,部视学先讲了十分钟冠冕堂皇的话,平均每分钟一句半“兄弟在英国的时候”。他讲完看一看手表,就退席了。听众喉咙里忍住的大小咳嗽声全放出来,此作彼继,Ehem,KeKeKe,——在中国集会上,静默三分钟后,主席报告后,照例有这么一阵咳嗽。咳几声例嗽之外,大家还换了较舒适的坐态。高松年继续演说,少不得又把细胞和有机体的关系作第N次的阐明,希望大家为团体生活牺牲一己的方便。跟着李梅亭把部颁大纲和自己拟的细则宣读付讨论。一切会议上对于提案的赞成和反对极少是就事论事的。有人反对这提议是跟提议的人闹意见。有人赞成这提议是跟反对这提议的人过不去。有人因为反对或赞成的人跟自己有关系所以随声附和。导师跟学生同餐的那条规则,大家一致抗议,带家眷的人闹得更利害。没带家眷的物理系主任说,除非学校不算导师的饭费,那还可以考虑。家里饭菜有名的汪处厚说,就是学校替导师出饭钱,导师家里照样要开饭,少一个人吃,并不省柴米。韩学愈说他有胃病的,只能吃面食,跟学生同吃米饭,学校是不是担保他生命的安全。李梅亭一口咬定这是部颁的规矩,至多星期六晚饭和星期日三餐可以除外。算学系主任问他怎样把导师向各桌分配,才算难倒了他。有导师资格的教授副教授讲 第七章 五十 七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他二十年前早留胡子,那时候做官的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学家下颔必有长髯,以示智慧。他在本省督军署当秘书,那位大帅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广告上移植过来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样的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的是乌菱圆角胡子,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的红菱尖角胡子。 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竟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儿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也罢。五年前他和这位太太结婚,刚是剃胡子的好借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强盗、赌棍、投机商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说他是“木”命“木”形,头发和胡子有如树木的枝叶,缺乏它们就表示树木枯了。四十开外的人,第七章 五十一 譬如陆子潇就常常流露出来,战前有两三个女人抢着嫁他,“现在当然谈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闸北,忽然补筑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很!该死的日本人放火烧了,损失简直没法估计。方鸿渐也把沦陷的故乡里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几倍,妙在房子扩充而并不会侵略邻舍的地。赵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变房子的戏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怅从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说假如战争不发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还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处厚在战前的排场也许不像他所讲的阔绰,可是同事们相信他的吹牛,因为他现在的起居服食的确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第七章 五十二 刘小姐说话了,说得非常之多。先说:她不愿意嫁,谁教汪太太做媒的?再说:女人就那么贱!什么“做媒”、“介绍”,多好听!还不是市场卖鸡卖鸭似的,打扮了让男人去挑?不中他们的意,一顿饭之后,下文都没有,真丢人!还说:她也没有白吃了哥嫂的,她在家里做的事,抵得一个用人,为什么要撵她出去?愈说愈气,连大学没毕业的事都牵出来了。事后,刘先生怪太太不该提起昆明做媒的事,触动她一肚子的怨气。刘太太气冲冲道:“你们刘家人的死脾气!谁娶了她,也是倒霉!”明天一早,跟刘小姐同睡的大女孩子来报告父母,说姑母哭了半个晚上。那天刘第七章 五十三 刘小姐不多说话,鸿渐今天专为吃饭而来,也只泛泛应酬几句。倒是汪太太谈锋甚健,向刘小姐问长问短。汪处厚到里面去了一会,出来对太太说:“我巡查过了。”鸿渐问他查些什么。汪先生笑说:“讲起来真笑话。我用两个女用人。这个丫头,我一来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个老妈子,换了好几次,始终不满意。最初用的一个天天要请假回家过夜,晚饭吃完,就找不见她影子,饭碗都堆着不洗。我想这怎么成,换了一个,很安静,来了十几天,没回过家。我和我内人正高兴,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门都给人家打下来了。这女人原来有个姘头,常常溜到我这儿第七章 五十四 鸿渐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对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触极少,没想到他这样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他自负最能适应环境,对什么人,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旧小说里提起“二十万禁军教头”,总说他“十八般武艺,件件都精”;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今天政治学会开成立会,恭请演讲,他会畅论国际关系,把法西斯主义跟共产主义比较,归根结底是中国现行的政制最好第七章 五十五 刘小姐勉强再坐一会,说要回家。辛楣忙站起来说:“鸿渐,咱们也该走了,顺便送她们两位小姐回去。”刘小姐说她一个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连声说:“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后送你回家,我还没有到你府上去过呢。”鸿渐暗笑辛楣要撇开范小姐,所以跟刘小姐亲热,难保不引起另一种误会。汪太太在咬着范小姐耳朵说话,范小姐含笑带怒推开她。汪先生说:“好了,好了。‘出门不管’,两位小姐的安全要你们负责了。”高校长说他还要坐一会,同时表示非常艳羡:因为天气这样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们四个人又年轻,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侣第七章 五十六 鸿渐忍不住笑道:“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写的信了。我们在初中考‘常识’这门功课,先生出的题目全是这样的。不过他对你总是一片诚意。”孙小姐怫然瞪眼道:“谁要他对我诚意!他这种信写个不了,给人家知道,把我也显得可笑了。”鸿渐老谋深算似的说:“孙小姐,我替你出个主意。他前前后后给你的信,你没有掷掉罢?没有掷掉最好。你一一股脑儿包起来,叫用人送还他。一个字不要写。”“包裹外面要不要写他姓名等等呢?”“也不要写,他拆开来当然心里明白--”心理分析学者一听这话就知道潜意识在捣鬼,鸿渐把唐晓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报复在第七章 五十七 过了溪,过了汪家的房子,有几十株瘦柏树,一株新倒下来的横在地上,两人就坐在树身上。汪先生取出嘴里的香烟,指路针似的向四方指点道:“这风景不坏。‘阅世长松下,读书秋树根’;等内人有兴致,请她画这两句诗。”鸿渐表示佩服。汪先生道:“方才你说校长答应你升级,他怎么跟你说的?”鸿渐道:“他没有说得肯定,不过表示这个意思。”汪先生摇头道:“那不算数。这种事是气得死人的!鸿渐兄,你初回国教书,对于大学里的情形,不甚了了。有名望的、有特殊关系的那些人当然是例外,至于一般教员的升级可以这样说:讲师升副教授容易,副教授升第七章 五十八 鸿渐在房里还没有睡。辛楣进来,像喝醉了酒,脸色通红,行步摇晃,不等鸿渐开口,就说:“鸿渐,我马上要离开这学校,不能再待下去了。”鸿渐骇异得按着辛楣肩膀,问他缘故。辛楣讲给他听,鸿渐想“糟透了”!只能说:“今天晚上就走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辛楣说,重庆的朋友有好几封信招他,今天住在镇上旅馆里,明天一早就动身。鸿渐知道留住他没有意思,心绪也乱得很,跟他上去收拾行李。辛楣把带来的十几本书给鸿渐道:“这些书我不带走了,你将来嫌它们狼〔狼左,杭右〕,就替我捐给图书馆。”冬天的被褥他也掷下。行李收拾完,辛楣道: 第八章 五十九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譬如高松年就允许鸿渐到下学期升他为教授。自从辛楣一走,鸿渐对于升级这胡萝卜,眼睛也看饱了,嘴忽然不馋了,想暑假以后另找出路。他只准备聘约送来的时候,原物退还,附一封信,痛痛快快批评校政一下,算是临别赠言,借此发泄这一年来的气愤。这封信的第八章 六十 鸿渐这次走,没有一个同事替他饯行。既然校长不高兴他,大家也懒跟他联络。他不像能够飞黄腾达的人——“孙柔嘉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后悔的一天”——请他吃的饭未必像扔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并且,请吃饭好比播种子:来的客人里有几个是吃了不还请的,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级小职员;有几个一定还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这样,种一顿饭可以收获几顿饭。鸿渐地位不高,又不属于任何系,平时无人结交他,他也只跟辛楣要好,在同事里没撒播饭种子。不过,鸿渐饭虽没到嘴,谢饭倒谢了好几次。人家问了他的行期,就第八章 六十一 “那么,你太weak,”辛楣自以为这个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词令:假使鸿渐跟孙小姐并无关系,这个字就说他拿不定主意,结婚与否,全听她摆布;假使他们俩不出自己所料,butthefleshisweak①,这个字不用说是含蓄浑成,最好没有了。①(注:太不够坚强。给肉欲摆布了——下一句是成语。)鸿渐像已判罪的犯人,无从抵赖,索性死了心让脸稳定地去红罢,嗫嚅道:“我也在后悔。不过,反正总要回家的。礼节手续麻烦得很,交给家里去办罢。” “孙小姐是不是呕吐,吃不下东西?” 鸿渐听他说话转换方向,又放了心,说:“是呀!今天飞机震荡得利害。不过,我这时候倒全好了。也许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们两人的东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记得么?那一次在汪家吃饭,范懿造她谣言,说她不会收拾东西——” “飞机震荡应该过了。去年我们同路走,汽车那样颠簸,她从没吐过。也许有旁的原因罢?我听说要吐的——”跟着一句又轻又快的话——“当然我并没有经验,”毫无幽默地强笑一声。 鸿渐没料到辛楣又回到那个问题,仿佛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经转到头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羞愤,只说:“那不会!那不会!”同时心里害怕,知道那很会。 辛楣咀嚼着烟斗柄道:“鸿渐,我和你是好朋友,我虽然不是孙小姐法律上的保护人,总算受了她父亲的委托——我劝你们两位赶快用最简单的手续结婚,不必到上海举行仪式。反正你们的船票要一个星期以后才买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条船回去。旁的不说,回家结婚,免不了许多亲戚朋友来吃喜酒,这笔开稍就不小。孙家的景况,我知道的,你老太爷手里也未必宽裕,可省为什么不省?何必要他们主办你们的婚事?”除掉经济的理由以外,他还历举其他利害,证明结婚愈快愈妙。鸿渐给他说得服服帖帖,仿佛一重难关打破了,说:“回头我把这第八章 六十二 鸿渐吃得很饱,不会讲广东话,怕跟洋车夫纠缠,一个人慢慢地踱回旅馆。辛楣这一席谈,引起他许多思绪。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如辛楣。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照辛楣讲,这战事只会扩大拖长,又新添了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给辛楣猜着了——鸿渐愧怕得遍身微汗,念头想到别处——辛楣很喜欢那个女孩子,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并非热烈的爱,否则,他讲她的语气,不会那样幽默。他对她也许不过像自己对柔嘉,可见结第八章 六十三 柔嘉脸上微透笑影,说:“别说得那样可怜。你的好朋友已经说我把你钩住了,我再不让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气更不知怎样坏呢。告诉你罢,这是第一次,我还对你发脾气,以后我知趣不开口了,随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来。免得讨你们的厌。” “你对辛楣的偏见太深。他倒一片好意,很关心咱们俩的事。你现在气平了没有?我有几句正经话跟你讲,肯听不肯听?”“你说罢,听不听由我——是什么正经话,要把脸板得那个样子?”她忍不住笑了。“你会不会有了孩子,所以身体这样不舒服?”“什么?胡说!“她脆快地回答——“假如真有了孩子,我不饶你!我不饶你!我不要孩子。” “饶我不饶我是另外一件事,咱们不得不有个准备,所以辛楣劝我和你快结婚——” 柔嘉霍的坐起,睁大眼睛,脸全青了:“你把咱们的事告诉了赵辛楣?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一定向他吹——”说时手使劲拍着床。 鸿渐吓得倒退几步道:“柔嘉,你别误会,你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解释。你欺负我,我从此没有脸见人,你欺负我!”说时又倒下去,两手按眼,胸脯一耸一耸的哭。 鸿渐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给她的眼泪浸透了,忙坐在她头边,拉开她手,替她拭泪,带哄带劝。她哭得累了,才收泪让他把这件事说明白。她听完了,哑声说:“咱们的事,不要他来管,他又不是我的保护人。只有你不争气把他的话当圣旨,你要听他的话,你一个人去结婚得了,别勉强我。”鸿渐道:“这些话不必谈了,我不听他的话,一切随你作主——我买给你吃的荔枝,你还没有吃呢,要吃么?好,你睡着不要动,我剥给你吃——”说时把茶几跟字纸篓移近床前——“我今天出去回来都没坐车,这东西是我省下来的车钱买的。当然我有钱买水果,可是省下钱来第八章 六十四 苏文纨比去年更时髦了,脸也丰腴得多。旗袍搀合西式,紧俏伶俐,袍上的花纹是淡红浅绿横条子间着白条子,花得像欧洲大陆上小国的国旗。手边茶几上搁一顶阔边大草帽,当然是她的,衬得柔嘉手里的小阳伞落伍了一个时代。鸿渐一进门,老远就深深鞠躬。赵老太太站起来招呼,文纨安坐着轻快地说:“方先生,好久不见,你好啊?”辛楣说:“这位是方太太。”文纨早看见柔嘉,这时候仿佛听了辛楣的话才发现她似的,对她点头时,眼光从头到脚瞥过。柔嘉经不起她这样看一遍,局促不安。文纨问辛楣道:“这位方太太是不是还是那家什么银行?钱庄?唉!我记性第八章 六十五 柔嘉怒极而笑道:“我太荣幸了!承贵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这只贱手就一辈子的香,从此不敢洗了!‘没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头上来,你也会好像没看见的,反正老婆是该受野女人欺负的。我看见自己的丈夫给人家笑骂,倒实在受不住,觉得我的脸都剥光了。她说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么?” “让她去骂。我要回敬她几句,她才受不了呢。” “你为什么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计较?我只觉得她可笑。” “好宽宏大量!你的好脾气、大度量,为什么不留点在家里,给我享受享受?见了外面人,低头陪笑;回家对我,一句话不投机,就翻脸吵架。人家看方鸿渐又客气,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气。只有我哪,换了那位贵小姐,你对她发发脾气看——”她顿一顿,说:“当然娶了那种称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气也不至于发了。” 她的话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许多调味的作料。鸿渐没法回驳,气〔口牛〕〔口牛〕望着窗外。柔嘉瞧他说不出话,以为最后一句话刺中他的隐情,嫉妒得坐立不安,管制了自己声音里的激动,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是——吹——牛。” 鸿渐回身问:“谁吹牛?” “你呀。你说她从前如何爱你,要嫁给你,今天她明明和赵辛楣好,正眼都没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没追到罢!男人全这样吹的。”鸿渐对这种“古史辩”式的疑古论,提不出反证,只能反复说:“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柔嘉道:“人家多少好!又美,父亲又阔,又有钱,又是女留学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还要跪着求呢,何况她居然垂青——”鸿渐眼睛都红了,粗暴地截断她话:“是的!是的!人家的确不要我。不过,也居然有你这样的女人千方百计要嫁我。”柔嘉圆睁两眼,下唇咬得起一条血痕,颤声说:“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 此后四五个钟点里,柔嘉并未变成瞎子,而两人同变成哑子,吃饭做事,谁都不理谁。鸿渐自知说话太重,心里懊悔,但一时上不愿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到船公司凭收据去领船票,这张收据是前天辛楣交给自己的,忘掉搁在什么地方了,又不肯问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见那张收条,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长江里前浪没过、后浪又滚上来。柔嘉瞧他搔汗湿的头发,摸涨红的耳朵,便问:“找什么?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据?”鸿渐惊骇地看她,希望顿生,和颜悦色道:“你怎么猜到的?你看见没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装的口袋里的——”鸿渐顿脚道:“ 第九章 六十六 鸿渐赞美他夫人柔顺,是在报告订婚的家信里。方遯翁看完信,像母鸡下了蛋,叫得一分钟内全家知道这消息。老夫妇惊异之后,继以懊恼。方老太太其怪儿子冒失,怎么不先征求父母的同意就订婚了。遯翁道:“咱们尽了做父母的责任了,替他攀过周家的女儿。这次他自己作主,好呢最好没有,坏呢将来不会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们?”方老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孙小姐是个什么样子,鸿渐真糊涂,照片也不寄一张!”遯翁向二媳妇手里要过信来看道:“他信上说她‘性情柔顺’。”像一切教育程度不高的人,方老太太对于白纸上写的黑字非常迷信,可是她起了一个第九章 六十七 午饭后,遯翁睡午觉,老太太押着两个满不愿意的老妈子出空房间,二奶奶三奶奶陪小孩子睡觉。阿丑阿凶没人照顾,便到客堂里缠住鸿渐。阿丑问“大伯伯”要大伯母看,又玩皮地问:“大伯伯,谁是孙柔嘉?”阿凶距离鸿渐几步,光着眼吃指头,听了这话,拔出指头,刁嘴咬舌道:“‘孙柔嘉。’不可以说的,要说‘大娘’。大伯伯,我没有说‘孙柔嘉’。”鸿渐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讨喜酒吃,鸿渐说:“别吵,明天爷爷给你吃。”阿丑道:“那末你现在给我吃块糖。”鸿渐说:“你刚吃过饭,吃什么糖,你没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头道:“我也要吃第九章 六十八 下午柔嘉临走,二奶奶还满脸堆笑说:“别走了,今天就住这儿罢——三妹妹,咱们把她扣下来——大哥,只有你,还会送她回家!你就不要留住她么?”阿丑哭肿了眼,人也不理。方老太太因为儿子媳妇没对自己叩头,首饰也没给他们,送她出了门,回房向遯翁叽咕。遯翁道:“孙柔嘉礼貌是不周到,这也难怪。学校里出来的人全野蛮不懂规矩,她家里我也不清楚,看来没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怀胎养大了他,到现在娶了媳妇,受他们两个头都不该么?孙柔嘉就算不懂礼貌,老大应当教教她。我愈想愈气。”遯翁劝道:“你不用气,回头老大回来,我会教训第九章 六十九 鸿渐为哈巴狗而发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地,他现在懊悔听了柔嘉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双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这一年的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欧洲的局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因此在两大租界里一天天的放肆。后来跟中国“并肩作战”的英美两国,那时候只想保守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结果这“中立”变成只求第九章 七十 遯翁夫妇一天上午也来看布置好的房间。柔嘉到办公室去了,鸿渐常常饭后才上报馆。他母亲先上楼,说:“爸爸在门口,他带给你一件东西,你快下去搬上来——别差女用人,粗手大脚,也许要碰碎玻璃的。”鸿渐忙下去迎接父亲,捧了一只挂在壁上的老式自鸣钟到房里。遯翁问他记得这个钟么,鸿渐摇头。遯翁慨然道:“要你们这一代保护祖泽,世守勿失,真是梦想了!这只钟不是爷爷买的,挂在老家后厅里的么?”鸿渐记起来了。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乡收拾劫余,雇夜航船搬出来的东西之一。遯翁道:“你小的时候,喜欢听这只钟打的声音,爷爷说,等你大第九章 七十一 这许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叹说:“咱们还没跟他们住在一起,已经惹了多少口舌。要过大家庭生活,须要训练的。只要看你两位弟妇训练得多少头尖眼快--嘴利,我真斗不过她们,也没有心思跟她们斗,让她们去做孝顺媳妇罢。我只奇怪,你是在大家庭里长大的,怎么家里这种诡计暗算,全不知道?”鸿渐道:“这些事没结婚的男人不会知道,要结了婚,眼睛才张开。我有时想,家里真跟三闾大学一样是个是非窝,假使我结婚了几年然后到三闾大学去,也许训练有素,感觉灵敏些,不至于给人家暗算了。”柔嘉忙说:“这些话说它干么?假如你早第九章 七十二 鸿渐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当然你忙了有代价,你本领大,有靠山,赚的钱比我多——” “亏得我会赚几个钱,否则我真给你欺负死了。姑妈说你欺负我,一点儿没有冤枉你。” 鸿渐发狠道:“那么你快去请你家庭驻外代表李老太太上来,叫她快去报告你的Auntie。” “总有那一天,我自己会报告。像你这种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没有第二个。他们讨厌你,不上你的门,那也够了,你还不许我去看他们。你真要我断六亲?你那种孤独脾气不应当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会迸出女人来,天上不会吊下个女人来,否则倒无爷无娘,最配你的脾胃。吓,老实说,我看破了你。我孙家的人无权无势,所以讨你的厌;你碰见了什么苏文纨唐晓芙的父亲,你不四脚爬地去请安,我就不信。” 鸿渐气得发颤道:“你再胡说,我就打上来。”柔嘉瞧他脸青耳红,自知说话过火,闭口不响。停一会,鸿渐道:“我倒给你害得自己家里都不敢去!你办公室里天天碰见你的姑妈,还不够么?姑妈既然这样好,你干脆去了别回来。” 柔嘉自言自语:“她是比你对我好,我家里的人也比你家里的人好。” 鸿渐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随你去嘘。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你管不住我。”鸿渐对太太的执拗毫无办法,怒目注视她半天,奋然开门出去,直撞在李李妈身上。他推得她险的摔下楼梯,一壁说:“你偷听够了没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他报馆回来,柔嘉己经睡了,两人不讲话。明天亦复如是。第三天鸿渐忍不住了,吃早饭时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响,柔嘉依然不睬。鸿渐自认失败,先开口道:“你死了没有?”柔嘉道:“你跟我讲话,是不是?我还不死呢,不让你清净!我在看你拍筷子,顿碗,有多少本领施展出来。”鸿渐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打第九章 七十三 三星期后一个星期六,鸿渐回家很早。柔嘉道:“赵辛楣有封航空快信,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拆开看了。对不住。” 鸿渐一壁换拖鞋道:“他有信来了!快给我看,讲些什么话?” “忙什么?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写了快信,要打回单,倒害我找你的图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不必发快信,多写几封平信,倒是真的。” 鸿渐知道她对辛楣总有点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简单,说历次信都收到,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来渝为上,或能同在一机关中服务,可到上次转远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办事处,见薛经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内子嘱笔敬问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见灯光,心里高兴,但不敢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婚照来。我很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 “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了。想来也是那一派。”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 “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么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 鸿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后不过给他三封信。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 柔嘉干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朋友,知己知彼。不过,喜事不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干脆不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礼,这时候尽来得及。” 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么你替我去办。” 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 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么变成刺猬了!” 柔嘉道:“我是刺猬,你不要跟刺猬说话。” 沉默了一会,刺猬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么回复他?” 鸿渐嗫嚅道:“我想是想去,不过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我呢?”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静寂。 “就是为了你,我很踌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报馆里也没有出路,这家庭一半还亏维持的——”鸿渐以为这句话可以温和空气——“辛楣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去碰碰运气。不过事体还没有定,带了家眷进去,许多不方便,咱们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当然记得。辛楣是结了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计划我一个人先进去,有了办法,再来接你。你以为何如?当然这要从长计议,我并没有决定。你的意见不妨说给我听听。”鸿渐说这一篇话,随时准备她截断,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尽他说。这静默使他愈说愈心慌。 “我在听你做多少文章。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又凶的老婆早已厌倦了——压根儿就没爱过她——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么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结婚是他——我想着就恨——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支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 鸿渐“咄咄”道:“那里来的话!真是神经过敏。” “我一点儿不神经过敏。你尽管去,我决不扣留你。倒让你的朋友说我‘千方百计’嫁了个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让你说家累耽误了你的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饭,从来没叫你养过,我不是你的累,你这次去了,回来不回来,悉听尊便。” 鸿渐叹气道:“那么——”柔嘉等他说:“我就不去,”不料他说——“我带了你同进去,总好了。” “我这儿好好的有职业,为什无缘无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万一两个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养咱们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没有事,那时候你不知要怎样欺负人呢!辛楣信上没说的拔我,我进去干么?做花瓶?太丑,没有资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妈子。” “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你,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钱比我多。你现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From:qili02:40:56-0700 “我是靠亲戚,你呢?没有亲戚可靠,靠人你的朋友,还不是彼此彼此?并且我从来没说我比你能干,是人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内地呢,我也到过。别忘了三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人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 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跟你算帐。我懊悔听了你的话,在衡阳写信给高松年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为高松年给你聘书,真要留你么?别太得意,他是跟我捣乱哪!你这傻瓜!” “反正你对谁的话都听,尤其赵辛楣的话比圣旨都灵,就是我的话不听。我只知道我有聘书你没有,管他‘捣乱’不‘捣乱’,高松年告诉你他在捣乱?你怎么知道?不是自己一个指头遮羞么?” “是的。你真心要留住你,让学生再来一次BeatdownMissSung呢。” www.uutxt 提供最新最全的文字版小说。 第九章 七十四 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再说:“我是年轻女孩子,大学刚毕业,第一次做事,给那些狗男学生欺负,没有什么难为情。不像有人留学回来教书,给学生上公呈要撵走,还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饭碗。” 鸿渐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柔嘉不等他开口,说:“我要睡了,”进浴室漱口洗脸去,随手带上了门。到她出来,鸿渐要继续口角,她说:“我不跟你吵。感情坏到这个田地,多说话有什么用?还是少说几句,留点余地罢。你要吵,随你去吵;我漱过口,不再开口了。说完,她跳上床,盖上被,又起来开抽屉,找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闭眼静睡一会儿鼻息调匀,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来。逼她跟自己吵,只好对她的身体挥拳作势。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气又暗笑。明天晚上,鸿渐回来,她烧了橘子酪等他。鸿渐呕气不肯吃,熬第九章 七十五 鸿渐郁闷不乐,老家也懒去。遯翁打电话来催。他去听了遯翁半天议论,并没有实际的指示和帮助。他对家里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来了,到那家转运公司去找它的经理,想问问旅费,没碰见他,约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个空。这时候电车里全是办公室下班的人,他挤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样消释柔嘉的怨气。在街口瞧见一部汽车,认识是陆家的,心里就鲠一鲠。开后门经过跟房东合用的厨房,李妈不在,火炉上炖的罐头喋喋自语个不了。他走到半楼,小客室门罅开,有陆太太高声说话。他冲心的怒,不愿进去,脚仿佛钉住。只听她正说:“鸿渐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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